竇元拉了卜仇天一把,匆匆而逃。段克邪插劍歸鞘,連忙說道:「我把幾個臭賊都轟出去了。聶大姐怎麼樣啦?是受了傷嗎?要不要我來幫忙?」此時聶隱娘已是即將分娩的時候,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之聲。
史若梅笑道:「這是女人的事情,你們男人幫不了忙的。你去把阿鳳叫來吧。」段克邪聽著史若梅帶笑說話,放下了心,應了一個「是」字,便即叫道:「阿鳳,阿鳳!咦,阿鳳到哪裡去了。」聶隱娘忍著疼痛說道:「她剛才給賊人打了一掌,你去看是不是在院子裡暈倒了還未醒來?」
話猶未了,只聽得綵鳳的聲音已在應道:「大小姐,我來啦,段公子,多虧你給我們趕跑了賊人。」綵鳳是聶隱娘的貼身待女,與段克邪夫婦一向是熟悉的。她剛才給卜仇天一掌打下台階,過去約有半蛀香時刻,但因體格強健,在段克邪未到之前,早已醒了。
段克邪見她手上提一個大銅壺,冒著熱騰騰的白氣,不覺怔了一怔,說道:「你家小姐在叫你呢,你不用忙著給我沖茶。」
綵鳳噗嗤一笑道:「這是準備給小少爺洗身的,段公子,你快要有人叫你叔叔啦。」段克邪這才明白,原來他正巧趕上迎接聶隱娘的這——個孩子降生。
段克邪獨自在客廳守候,心裡有許多疑團,最急切想要知道的是:「方辟符到哪裡去了?」可是那女僕正在忙著準備接生,段克邪當然不便向她發問。
朝陽已經射進屋子,聶隱娘尚在斷斷續續地呻吟,嬰兒尚未出世。段克邪正在來回踱步,忽聽得有三個人的腳步聲勿匆跑來,段克邪心道:「難道是那三個賊人又回來了?」
心念未已,方辟符、鐵凝、展伯承三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彼此都是又驚又喜。
雙方都無暇細問情由,方辟符道:「對不住,我要先去看看你的聶大姐。隱娘,我回來了。你沒事吧?」
忽聽得「嗚哇」一聲,房中傳出初生嬰兒的第一聲啼聲!史若梅在裡面歡喜得大叫道:「方大哥,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恭喜,恭喜,是個胖小子。你等一會兒,好,你可以進來啦!」
段克邪笑道:「這孩子在災難中降生,將來一定是個好漢。阿凝、伯承,你們兩人怎麼也到這裡來了?你們昨晚和方叔叔去了什麼地方了?」他們留在客廳,此時方有空暇敘話。
展伯承道:「此事說來話長。」段克邪道:「反正現在閒來沒事,你就從頭說起吧。」
展伯承道:「剛才我們看見三個賊人,騎馬翻過屋後的山坡,那三個賊是不是給叔叔趕跑的。」
段克邪道:「不錯。你認得他們。」
展伯承道:「其中有一個名叫竇元,正是殺害我父母的仇人。」
段克邪吃了一驚,說道:「我在江湖上也隱有所聞。聽說你的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卻想不到就是這姓竇的下的毒手,可惜我剛才不知,把他放走了。」
展伯承歎口氣道:「可是我母親卻不許我報仇呢。」
段克邪詫道:「這卻為何?」
展伯承從竇元殺害他父母之事說起,說到投奔褚家,在褚家發現外公的寶藏,竇元又來奪寶,褚遂力戰而死等等事情。不過卻略去了他與褚葆齡的一段私情不談。未了說道:「追源禍始都是竇元這廝幹的勾當。我現在也不知這一深仇是報呢,還是不報。」
段克邪是知道王、竇、鐵三家的恩怨糾紛的,心中想道:「想不到內情如此複雜,怪不得竇元說與我的摩勒表哥大有淵源的。」當下說道:「我以為上一代的恩怨可以撇開,但是非曲直則必須分個清楚。報不報仇;要看這竇元的今後行事而定,他若是在江湖上多行不義,你為什麼不可殺他?」
段克邪著重地說出「要看竇元今後的行事」,那即是認為展伯承的外公、母親與及褚遂等人,平生行事也有不是的地方,不能單怪竇元下手辣手,不過他沒有明言罷了。
但段克邪這一番有原則性的回答卻是十分明確,解除了展伯承心中的困惑。展伯承道:「多謝段叔叔的教言,凝妹,竇元以後的事情,你接著說吧。」他要騰出心思,思索段克邪的話來。
鐵凝接著從他們兄妹與展伯承三人押運寶車說起,說到被劫、華宗岱助他突圍、寶車落在田承嗣的「牙兵」之手,到昨晚夜闖節度府,鐵錚失蹤為止。說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前因後果才算交代清楚。
聶隱娘產後疲倦,方辟符看過了孩子,不想她太勞神,讓她睡覺,留下那女僕在房中照料。
方辟符與史若梅在臥房裡也聽得外面的談話,此時走了出來。鐵凝剛好告一段落。史若梅笑道:「原來你們這幾個小鬼,是學我當年盜盒的行事。」鐵凝紅了臉道:「段嬸,你當年一舉成功們卻是失敗了。」
史若梅笑道:「這算得了什麼?你們都不過是初次出道呢?哪有一出道便一帆風順的道理?你們的段叔叔和我在江湖上也是經受過許多挫折的。」
方辟符謝過了段克邪,問道:「段賢弟,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湊巧?」
段克邪道:「我們去了一趟師陀國,回來之後,到霜姨家中請安,聽說夏雷兄弟應揚州周寨主之請,助他劫漕運去了。我怕霜姨不放心,自告奮勇去助他一臂之力。若梅又聽說你們已經回家,因此順道來探訪你們。想不到來得這麼湊巧,剛好碰上那幾個賊人。」
段克邪口中的「霜姨」即是南夏雷的母親夏凌霜。夏凌霜的丈夫南葬雲與段克邪的父親段璋昔年同在睢陽死難,段克邪由夏凌霜撫養**,所以他一向是把夏凌霜當作母親的。這次他本來是想邀方辟符夫妻一同去幫忙南夏雷的,但聶隱娘剛剛生產,這活當然不好再提了。
方辟符道:「這麼說,卻是耽擱你們的行程了。」
段克邪道:「江南漕運使解京的貢銀,聽說是八月中經過揚州。還有差不多二十天呢,就是多耽擱幾天,相信也趕得上的。」
史若梅笑道:「夏雷兄弟和錚侄凝侄都是一樣的親,事有緩急,既然我們剛好碰上,哪有袖手旁觀之理?當然是先了結這件事情再去揚州的了。」
方辟符道:「鐵錚昨晚失了蹤,不知是否陷落節度府還是給人救去?未得他的消息,總是不能安心。還有那批珠寶運回山寨可作大用,如今給田承嗣強奪了去,也是令人不能甘心。」
史若梅道:「這兩樁事情都著落在克邪身上好了。克邪,我給你三天期限,要你把珠寶取回,把鐵錚找著。你可能夠?」
段克邪道:「向田承嗣要回珠寶這還容易,找回鐵錚,可就得碰運氣了。不過就是多花兩天功夫,也是一定要找著他的,否則我哪有面目見我表哥?」
史若梅道:「好,那咱們就先辦容易的,今天晚上,我和你再闖節度府。」
段克邪笑道:「想不到十年之後,舊事重演。好,今天晚上,你再來一次紅線盜盒,我也再來一次寄柬留刀!」
剛說得一個「刀」字,段克邪忽地似是聽到屋頂上有輕微的聲響,段克邪喝道:「是誰?」陡然間只見白光一閃,竟然是一把利刀從窗口飛進來!
「卡嚓」一聲,刀鋒陷入牆壁,刀柄兀自顫動不休。段克邪他們圍在客廳當中說話,那柄飛刀所陷的牆壁在他們左方,距離一丈有多。來人顯然不是有意傷人,而是飛刀示警。這在江湖道上是一種挑戰的表示。
刀光一閃,段克邪即飛身躍起,但因飛刀不是對著他們方向擲來,段克邪一把沒有抄著。但雖然如此,以段克邪輕功的超卓,居然沒有接著飛刀,那人出手之快,也就可想而知了。
段克邪大怒,登時拔劍出鞘,舞起一個劍花,便從窗口穿出,他舞劍防身,那是防備敵人再發暗器的,可是敵人卻沒有再發器。段克邪在屋頂望去,只見一條黑影,已是到屋後的山坡,得幾乎看不見了。段克邪心頭一凜,「這人輕功倒是不俗。」
史若梅、展伯承、鐵凝等人相繼追出。段克邪道:「不要中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待我去把他揪回來!」
史若梅見來的只是一人,以段克邪輕功的超卓,武藝的高強,相信定然可以手到擒來,因此也就放心讓段克邪獨自去追了。
不料段克邪展開「八步趕蟬」的絕頂輕功,追了約一柱香時刻,雖然已見到那人的背影,但兩人之間也還保持著十來丈的距離。
當世若論輕功之高,自是以段克邪的師兄空空兒第一。但段克邪近年進步神速,與師兄亦己相差不遠。他追了一柱香時刻,未追上那人,這是他自從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不覺暗暗詫異。當下揚聲喝道:「是哪條線上的朋友,你既敢飛刀挑戰,請報上名來,咱們比劃比劃!」
那人一聲不響,反而加快腳步,一味飛奔。段克邪爭勝之陡起,冷笑道:「好,我就先與你賽賽腳力,比比輕功。」兩人風馳電逐,不多一會,追進了一個山谷。段克邪心想:「難道他是有意將我引入絕谷,埋伏黨羽,意圖圍攻?哼,即使如們我也不怕。」
段克邪藝高膽大,他已準備好即有圍攻,亦可脫身,畢竟是段克邪的輕功高明一些,此時已是追到那人身後,劍刺可及的範圍了。
段克邪不願在他背後襲擊,喝道:「你逃跑不了的了,還不亮出兵刃,與我較量一場。」
那人倏的停下腳步,回過身來,一招「玄鳥劃砂」,五指拼攏如刀,來削段克邪手腕,竟是意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奪他寶劍!段克邪身手何等矯捷,焉能讓他得逞?劍尖一顫,唰的便是一招「乘龍颳風」,避招進招。那人跨上一步左拳右掌,掌勢如刀,拳風虎虎,居然以攻為守的解了段克邪一招。
段克邪一劍刺空,便即收劍,打量那人。只見是個年約五十左右、儒生裝束的漢子。雙眼神光湛然,一看便知是個具有上乘內功的武林高手。
段克邪見他雙手空空,正想也把寶劍納入鞘中。不料那人倏的又撲過來,縱聲笑道:「久聞段小俠美名,今日難得相逢,不必客氣。請讓我見識見識你的天下第一的刺穴劍法!」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彎弓射鵰」、「金雞啄粟」、「龍頂奪珠」,連環三招,招招都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手法。
段克邪心中有氣,喝道:「原來你是有意較量我的。好,我若是不能勝你,我終生不復使劍!」
那人笑道:「這又何必?」話猶未了,陡然間只見劍花朵朵,耀眼生纈,四面八方都是段克邪的影子。
那人讚道:「好,一劍刺九穴。衰公劍法,果然名不虛傳!」說話之間,接連用了六七種身法,這才避開了段克邪的追擊。
那人應付得十分吃力,讚的這個「好」字乃是衷心佩服。但段克邪一擊不中,聽了他的這個「好」字,卻變成了刺耳的嘲諷,不由得面上熱辣辣的,心裡想道:「我若是用袁公劍法也勝不了他的一雙肉掌,還有何面目行走江湖?」
段克邪本有惺惺相惜之意,見對方空手,不願殺傷對方,所以初上來時,只用了六成本領。此時見這漢子實在了得,大話已然說了出來,只好抖擻精神,使盡本事,與對方決一雌雄。
段克邪輕功超卓,劍法一展,登時如影隨形,將那人罩在劍光之內。那人以劈空掌力與騰、挪、閃、展的小巧身手,半守半攻,勉強又應付了二三十招。但任憑他使出渾身本領,也總是無法突圍。
那人心中暗暗叫苦,悔不該一念輕敵。段克邪劍法越催緊,激戰中段克邪使到袁公劍法中的一招殺手絕招「龍飛九天」,劍光當真是矯若游龍,凌厲無比,眼看就要刺著,那人陡地一聲大喝,聲如霹靂,冒險進招,雙指一彈,錚的一聲,把段克邪的寶劍彈開。
那人跳出***,說道:「好高明的劍法!」話雖如此,心,是暗暗得意。不料段克邪說出一句話來,登時把他的高興化為烏有。
那人正在心中得意,忽聽得段克邪淡淡說道:「多承你讓一招,我總算可以保得住這一把劍了。」
那人怔了一怔,但他畢竟是個武學的大行家,回想剛才彈開段克邪寶劍之時,那劍勢是斜削而出,幸虧自己另一隻手縮手快,沒有給他傷著。但當真是因為閃避得快才沒有給他傷著,麼?」想至此處,連忙低頭一看,只見衣袖上已被劍尖刺破了一個小孔。那人不由得滿面通紅。
那人固然是感到羞慚,殊不知段克邪卻比他更為難過。要段克邪用的是一把寶劍,對付敵人的一雙肉掌,竭盡所能,也要鬥到五十招開外才能夠僥倖勝了一招,而勝這一招也只不過刺破對方的衣袖而已。段克邪自出江湖,罕逢敵手,少年氣盛,當然覺得勝來極不光彩。
那人正要通報姓名,段克邪已搶先說道:「來,來,來!你我再來比過!」那人皺眉說道:「怎麼,段小俠你已贏了一招,還要比麼?」
段克邪道:「剛才我是佔了兵器上的便宜,贏的一招不能算數。咱們再來公平比過。」
那人見段克邪如此好勝,不覺有點好笑,心道:「也好,我樂得趁此機會,試探你這一派武功的虛實,日後倘若與空空兒比武,心中也可以有個底兒。」當下笑了一笑,說道:「反正輸一次是輸,輸兩次也是輸。段小俠既然雅興不淺,我也樂得奉陪。」
段克邪捨劍用掌,十數招後,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他本來早已看出這人是個內家高手,但卻想不到他的功力還在自己的估計之上。
那人用的是一套「綿掌」功夫,掌法上倒沒有什麼特別剁奇之處,但經他使出,卻是每一掌都暗藏柔勁,段克邪攻出去的掌力,不但給他化解於無形,而且他掌心似乎還另有一股黏粘之力,十數招一邊,段克邪的拳腳竟是漸漸施展不開。
段克邪心中一凜,連忙凝神靜氣,默連玄功,以金剛猛撲的學力,破解對方的柔勁,形勢似乎漸漸好了一些。但段克邪是全力以赴,大汗淋漓,而那人卻似閒庭信步,衣袂飄飄,身法掌法瀟灑之極。
正在鬥到緊處,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好呀,爹爹今日可是碰著了對手了!」聲還未了,另一個少年的聲音已在急促叫道:「段叔叔,段叔叔,喂!都是自己人,不要打了!」
段克邪驀地一怔,就在此時,雙掌已是給那人粘上。
此時,段克邪尚未知道此人是友是故、雙掌給他粘上,不由得大吃一驚,暗叫不妙。要知內功的較量,力強者勝,力弱者敗,那是絲毫也不能取巧的。段克邪就是因為已經試探出對方功力勝他一籌,所以剛才比掌之時,使出全副輕功,一直不敢讓對方粘上。
身具上乘內功的人遇到危險,本能的便會運功反擊。段克邪雙掌給他粘上,明知不敵,掌力也立即發了出去。哪知掌力發出,卻似泥牛入海,既沒碰到阻力,對方也無反應,就似大海把粘牛溶解一般。
段克邪更是吃驚,那人驀地哈哈一笑,說道:「段小俠好功夫,咱們是不必再比試了。」雙掌一鬆,段克邪卻還禁不住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圈,才穩得住身形。
段克邪知道對方是有意讓他一招,適可而止的。心裡想道:「我剛才沒有傷他,他現在沒有傷我。彼此不必領情,倒是扯了個直。但我剛才是用寶劍勝他空手,若論真實功夫,畢竟是他在我之上。」
此時鐵鑄與那少女已經來到,段克邪見鐵錚面如黃蠟,要那少女扶著他走來的,不覺又是大吃一驚,連忙問道:「錚侄,飛你怎麼啦?受傷了?」
鐵錚道:「我昨晚在田承嗣的節度府中受了暗算,險些送命,幸虧這位華老前輩救了我,現在已沒事了。段叔叔,你怎麼來到這兒,與華老前輩打起來的?」
段克邪恍然大悟,說道:「閣下想必是筆掃千軍華宗岱吧!」
華宗岱笑道:「不敢。說起來,我這虛名還是多虧令尊給發揚的。不知段小俠可知此事?」
段克邪道:「三十年前,先父曾與華老前輩締交,那時我們還沒出世,但也曾聽得鄙親鐵摩勒提及此事。不想今日得遇上,請前輩受我一拜。」
華宗岱還了一禮,將他扶起,笑道:「段小俠名滿江湖,今得見故人之子,也是十分欣慰。江湖上是各自論文,段小俠不必客氣。」
鐵錚道:「段叔叔,這麼說你是見過了凝妹與展大哥了?他們沒事麼?」
段克邪道:「他們都是安然無恙,今朝已經回到方叔叔家中了。華老前輩日前在路上拔刀相助你們,鐵凝也已經對我說了。他們也猜測你昨晚是給華老前輩救走的,我也真是糊塗,其實早就應該想到是華老前輩的,卻還和華老前輩動手。」
華宗岱笑道:「倘不如此,我怎能見識貴派神奇的刺穴劍法?」
段克邪也笑道:「我這次可真是班門弄斧了。華老前輩號稱『筆掃千軍』,雙筆點八脈的功夫天下無雙,豈是我這點微未之技所能比擬?嗯,說起來我倒也有點要怪華老前輩了。我的全副本領都給華老前輩迫了出來,華老前輩的雙筆點穴功夫卻還未曾施展。教我失了眼福,這不是有點不公平麼?」
華宗岱笑道:「我已有許多年沒用兵器了,這次雙筆也未帶在身邊。不過,我剛才也很後悔未帶雙筆呢。說老實話,我當真還未料到段世兄劍法如此厲害,倘不是你劍下留情,我這雙肉掌無論如何應付不來。」
其實,未攜兵器,這只是華宗岱表面的理由,說老實話,他的看家本領是要留待與空空兒比武才肯用的。
段克邪隨著華宗岱走進那間石屋。華宗岱道:「這裡本來住的一戶獵戶,只有祖孫二人,老爺爺半個月前給猛虎咬死,孫兒不過十八歲,未能一人打獵。前幾天恰巧我來此投宿,得知情形,我給了那孫兒一些銀子,叫他到城裡找點小買賣做,就當這間石屋暫時租給我住。這裡地方偏僻,可是離魏博城卻又不遠,只有四十里路,真是方便極了。說不定我還要利用它招待貴賓呢。」段克邪不知他要招待什麼「貴賓」,不便插口,遂轉過話題,問鐵錚昨晚出事的詳情。
鐵錚卻說得十分簡單,先道了一聲「慚愧」,說道:「我昨晚是去探田承嗣所住的挹翠樓,還未曾進入,剛跳上圍牆,就觸動了機關,著了毒箭。北宮橫提著銅人,要來殺我,我心裡一慌,要想拚命抵敵,一口氣運不過來,就暈厥了。待到醒來,已是在這石屋之中了。這才知道是華老前輩救了我的性命。」
華宗岱接著說道:「我救了鐵錚之後,見暖香閣那邊火起,暗裡偷窺,看到方辟符已經來到,料想鐵凝他們可以無妨。鐵錚中的毒必須及時解放,我就無暇與他們相見了。
今朝一早,我給鐵錚換藥之後,先進城一趟,這才趕到你們那兒。我本來是打算正式拜訪,把鐵錚的消息告訴方辟符的。但剛好聽得段世兄正在那兒說及『留刀寄柬』,我一時起了童心,故意和段世兄開開玩笑,引你出來。趁這機會,領教領教名滿江湖的段小俠的功夫。」
華劍虹笑道:「爹爹,你開玩笑不打緊,卻叫凝妹和方家的等得心焦了。」
段克邪倒是有點詫異,心裡想道:「事有輕重緩急,華老前當然是知道我們記掛鐵錚,這才跑來報訊的。但他為何在報訊之前,先跑一趟魏博城?難道另外有更為緊要之事,不能押後麼?」
華宗岱笑道:「我開了這麼一個玩笑,是有點不大應該。但在我可以將功贖罪。段世兄,我還想請你在這裡住一天呢。」
段克邪道:「那麼,我就先回去捎個信兒,免得他們掛慮。」
華宗岱笑道:「說不定今天這裡還有一場好戲上演,我怕你錯過機會。你若是明天回去,我還可以讓你帶點東西回去,叫方辟符他們驚喜一番!」
段克邪心中一動,說道:「我帶鐵錚回來,他們也一定會感到意外的驚喜了。難道還有什麼東西勝得過帶人回去麼。」
華宗岱道:「當然任何寶貴的東西都比不過鐵賢侄。但鐵錚的傷大約還要我給他調理幾天,明天恐怕他還不能隨你回去呢!」
段克邪道:「那麼,華老前輩要我帶回去的是什麼東西?」
華宗岱笑道:「段世克,你們最想要回來的是什麼東西?」
段克邪恍然大悟,說道:「華老前輩,你是說那一車珍寶?但你卻怎能在今天便要回來?」
華宗岱笑道:「不必我親自去向田承嗣討取,他自會給我送來!」
段克邪莫名其妙,道:「恕我愚味,我實在是猜不透華老前輩的神機妙算,請老前輩給我揭開這個悶葫蘆,免得我瞎猜了。」
華宗岱道:「這也不是什麼神機妙算,只能說是一個偶然的僥倖。昨晚我救了鐵錚之後,曾悄悄的到暖香閣那邊打了個轉,我是知道了方辟符已經到來,我這才放心帶鐵錚逃走的。」
段克邪道:「是。老前輩剛才已說過了。」
華宗岱道:「不錯,但我還沒有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從暖香閣附近經過,正巧遇上田悅在眾武士圍擁之下,遙遙觀戰。我躲在假山後面,我看得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我。
我看了方辟符的武功,我知道他是不必我幫助他的,但他們已給發現,眾寡懸殊,方辟符武功雖高,要想活捉田悅,我看也是絕不可能。我既然恰遇上田悅,我當然不肯把他放過了。」
段克邪猜疑不定,心想:「難道華老前輩把田悅活捉了?可是他縱然本領高強,也絕不能把兩個人帶出節度府呀?」
華宗岱笑道:「我當然不能活捉田悅,但我因鐵賢侄中的毒箭,卻忽地觸動靈機,何不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平生不用毒藥暗器,但事有湊巧,這次我重履中原,臨行之前與一位朋友告別,這位朋友是善於使毒的,談及天下各種毒藥暗器,他說他新近製煉的一種毒針,論毒性雖不是頂厲害,但卻極為古怪。初著針時,毫無所覺,要過一個時辰之後,毒性方始顯露。毒性一發,奇癢難當,要過七七四十九天,方始死亡。最合於懲戒惡人之用。我聽他說得這麼有趣,遂向他討了幾枚,連同解藥,藏在身上,不想晚昨剛好派上用場。
「我躲在假山背後,悄悄的把毒針射出,距離十數丈外,好在未失準頭,毒針射進了田悅肘尖的『鼠突穴』,那是人身最易感覺麻癢的地方,一旦發作起來,比別的地方更為厲害。
但當時由於我用的力度恰到好處,田悅這廝卻是毫無知覺我見他揉了一下手臂,大約他還以為是什麼小蟲叮了他一口呢,哈,哈!」
段克邪聽得也不禁駭然,心中想道:「一枚份量極輕的梅花針要打到十丈開外,黑夜之中,認穴不差毫釐,且又要對方毫無知覺,這樣高明的暗器功夫,只怕我的師兄也未能夠這樣恰到好處。」當下笑道:「癢比痛更難抵受,田悅這廝現在恐怕已在坐臥難安了。」
華宗岱笑道:「何止坐臥不安,這毒性一發作,他不滿地打滾才怪。他是昨晚四更中的毒針,天一亮就要發作了。」段克邪恍然大悟,說道:「華老前輩,你今朝一大清早進城,莫非就是向田承嗣送信?」
華宗岱道:「不錯,我把信射入節度府中,告訴田承嗣,他若是還要他這個寶貝兒子的性命,就趕快將那一車珍寶拿來交換解藥。信中附有地圖,要他派人把那輛寶車給我送到這兒。我還叫訴他,珠寶要原封不動交來,倘若少了一顆,我就少給一分解藥。」
段克邪笑道:「痛快,痛快!田承嗣只有這一個寶貝兒了,這顆解藥換一車珍寶,諒他不敢不依。」
話猶未了,已是隱隱聽得車馬之聲,華宗岱笑道:「來得好快啊!」當下眾人一同走出門外,只見塵沙滾滾,果然有一隊官軍押著一輛大車走進山谷。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提著獨腳銅人的軍官,正是節度府中的第一高手北宮橫。
華宗岱哈哈笑道:「北宮將軍,難得,難得,咱們今日又會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北宮橫道:「華宗岱,今日暫且讓你得意,算你手段高強,我奉命來與你交換解藥了。」
段克邪道:「華老前輩,且慢交換,待我與錚侄先看一看,看他們有否弄假。」
段克邪拉著鐵錚,就要登車檢查。車上本來有四個護送的軍官,都是節度府中的出類拔萃之士,這次田承嗣被迫將已經到口的饅頭又吐出來,連他們預定可以分得的一份賞賜也斷送了,他們心中正在氣憤,此時見段克邪大模大樣的要來檢查,焉肯順從?
四個軍官排列車前,明晃晃的刀槍劍戟一齊指著段、鐵二人,為首的喝道:「解藥未曾交出,你就要先來啟封查看麼?哪有這個規矩?」
段克邪冷冷說道:「你們懂不懂江湖規矩?這是你們來求交換,當然得讓人家驗貨。老實說,我也相信田承嗣不過,非得查看不可,決,決讓開!」
鐵錚滿面病容,一看就知傷還未癒。段克邪也不過二十多歲的俊秀少年,這四個軍官不知他的來歷,哪裡將他放在心上?
北宮橫乃是奉命來交換解藥的,本來不想節外生枝,誤了正事,但轉念一想,「這少年意態驕橫,讓手下挫挫他的威風也好。」
北宮橫也不知道段克邪是何許人,是以並不出聲攔阻。
北宮橫以為段克邪受到阻嚇,定然不敢登車。哪知段克邪一手拉著鐵錚,仍是若無其事就要從那四人中間硬擠過去!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空中刀槍飛舞,北宮橫大吃一驚,定睛看時,只見四個人都己跌倒一丈開外,在地上爬不起來!
原來是段克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分筋錯骨手法,把這四個人都打得變成了滾地葫蘆。這四個人所持的刀槍劍戟,連段、鐵二人的一根汗毛都未碰著,就脫手飛出去了!
北宮橫身旁有個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雙日圓睜,罵道:「豈有此理?」一手就要揚起,北宮橫連忙搖頭示意——叫他不可魯莽。
華宗岱道:「我收了你們交來的東西,解藥自然給你。你們先要動粗,這可怪不得我這位小兄弟,」
北宮橫打了個哈哈,說道:「這四人不知江湖規矩,華老莫怪必請這位小兄弟快快查看吧。」他欲求解藥,只好暫且忍氣吞聲。
段克邪道:「你急什麼?田悅那廝一時也死不了。」扶著鐵錚,慢條斯理地跨上大車,一個個箱於察看。
只見八個箱子仍是像原來的樣子疊著,箱蓋的朱漆封條也是完整如初,果然是原封不動。
鐵錚打開了一個鐵箱,說道:「這個箱子裡裝的都是金銀珠寶,想來不至於弄假。就不知其他的箱子如何?段叔叔,你看要不要一個個箱子查驗?」
段克邪明知田承嗣因要換他兒子的性命,絕不至於掉包弄假,而且原封不動,更是可以不必懷疑。但段克邪卻要趁這機會,賣弄一下功夫,好震懾官軍,免得他們在解藥到手之後,又生歹念。
段克邪的師兄空空兒是天下第一神偷,段克邪自小跟他師兄雖沒幹過偷竊之事,也是這一方面的大行家,神偷的本事之一,就是善於鑒別珠寶井能從重量測知箱子裝的是什麼東西,例如金銀珠寶因為體積小而比重大,假如裡面換了一塊石頭,他只要一隻手便能識破。
當下段克邪笑道:「不必這樣麻煩,我只要每了個箱子拿一下就可以知道它是真是假了。」拿起了一個箱子,又笑道:「看他們等得心焦,我就同時查驗兩個吧。」左手又提起一個箱子。
這幾個箱子可不是普通的箱子,而是盛滿金銀珠寶的大鐵箱,即使只是空箱,也有百多斤重,盛滿了金銀珠寶,怕不有四五百斤?也即是說,段克邪提起兩個箱子,雙臂已有將近千斤之力。
僅僅如此,還不稀奇。就在一眾官軍膛目而視之下,段克邪驀地把兩個大鐵箱作個旋風急舞,拋上空中,又接下來,面不改容,而且是用金雞獨立之勢,單是站在車把子上。剛才他舉手摔倒四個軍官,已足令眾人震驚,如今拋舞鐵箱,又再顯示了他的神力,更能驚世駭俗!
片刻之間,此上彼落,段克邪把八個大鐵箱全都拋舞過了,這才一笑說道:「查驗過了,並無作弊。華老前輩,你可以和他們交換了。」
一眾官軍目瞪口呆,這時才情不自禁的「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也不知是喝彩還是驚呼。
可是在眾人嘩叫聲中,卻有一個冷峭的聲音說道:「這小子倒是有幾斤蠻力,可以嚇嚇無知之輩!」發話的就是剛才那個短小精悍的漢子。
段克邪把眼光射去,找尋這個說話之人。北宮橫怕多生枝節,連忙說道:「華先生,解藥可以給我了吧?」
華宗岱道:「好,段世兄,你把車子趕過來吧。這車子上的東西本來是我們的,給你們的節度使扣留了幾天,這拉車的四匹馬就要當作利息了,你們不反對吧?好,銀貨兩訖,我就給你解藥。」
北宮橫聽得一個「段」字,心頭一凜,說道:「原來這位小兄弟姓段,未敢請教大名?」
華宗岱哈哈一笑,說道:「也許你曾聽過他的名字,他就是段克邪,空空兒的師弟,鐵摩勒的表親。」
北宮橫吃了——驚,心道:「原來是他,怪不得這麼了得!」
段克邪吆喝一聲,便即揚鞭趕馬。那短小精悍的漢子忽地出頭攔阻,叫道:「且慢!」
段克邪道:「怎麼?」那漢子卻向著華宗岱道:「我們怎知你的解藥是真是假?」
華宗岱面色一變,冷笑說道:「華某平生說話,還從未有人疑過。你們既是不敢相信,那也就不必交換了。」
北宮橫連忙說道:「華先生請別誤會,華先生是武林高人,我們門豈敢不信?只是我們的大帥卻要有個交代,請恕冒昧,我倒有個辦法,不知華先生是否認為可行?」
華宗岱道:「什麼辦法?」
北宮橫道:「請令嬡隨我們走一趟,我們這輛車子留在你們這兒。要是解藥見效,立即便放令嬡回來。這公平吧?」
華宗岱勃然大怒,說道:「你們要想把我的女兒當作抵押嗎?豈有此理!你把車子趕回去吧,不交換了!」
段克邪笑道:「華老前輩不必動怒,他們要抵押麼?那就讓我去作抵押吧!嘿!嘿!卻只怕田承嗣不敢見我!」
北宮橫一看事要弄僵,只好忍著口氣道:「我早已說過,這不是我的意思,這是我們大帥的意思。既然華先生不願俯允,那就由我一力擔承吧。我當然信得過華先生,咱們現在就進行交換,並請華先生恕我失言之罪。」
華宗岱「哼」了一聲,道:「這才像個人話。」於是段克邪把那輛大車趕進院子,華宗岱也把一個瓶子拿了出來,說道:「瓶子裡是三顆解藥,每三天服一顆,便可斷根。」
北宮橫接過藥瓶,交給一個軍官,說道:「你們先回去,可要小心保護,失了唯你們是問!」那軍官諾諾連聲,率隊便走,那四個受傷的軍官當然也一同帶走了。
可是北宮橫和那短小精悍的漢子卻沒有走。華宗岱冷冷說道:「北宮將軍還有何指教?」
正是:
寶氣珠光迷盜眼,一波未靜一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