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少年道:「我的姓很俗,是金銀的金。」
楊華笑道:「姓名不過是個記號,當今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就是姓金,他的父親金世遺更是一代武學宗師,聽說現還健在,但已遁跡海外,那更是世外高人了。」
美少年道:「聽來你對他們父子倒是佩服得很。」
楊華說道:「天下學武的人,誰不佩服他們?假如我有機會見著金逐流大俠,我這一生都可以心滿意足了。」
美少年噗嗤一笑,說道:「小小的年紀,『半生』都還有幾十年的光陰呢,這麼快就說『一生』,焉知你將來不有更大的奇遇?」
楊華說道:「金世遺老前輩我是不敢希望見得著他的了。當今之世,金逐流金大俠就是我最佩服的人,只要見得著他,我也不敢奢望更有什麼奇遇了。」
美少年道:「我瞧你的劍法極是高明,只怕未必就在這位金大俠之下。」
楊華驀地心念一動,想道:「他聽見我這樣佩服金大俠,好像非常高興,莫非他是金大俠的同宗晚輩?」當下說道:「金大俠是天下第一劍客,我怎能和他相比?但你這麼說,你見過金大俠的劍法嗎?」
美少年笑道:「金大俠要是肯教我劍法那就好了。不過我對劍術雖然外行,別人的劍法高明與否,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剛才你迫馬昆滾下山坡的那幾招,我就很難想像還有什麼劍法更加高明,金大俠的造詣恐怕也不過如此。」
他這番話模稜兩可,既沒說見過金逐流,也沒說沒見過金逐流,楊華怕他討厭自己囉唆,不便苦苦地追問下去。心裡想道:「不錯,他是使軟鞭的,假如他是天下第一劍客金大俠的晚輩,怎會不學劍而學鞭。」
美少年道:「好,咱們不談金大俠,還是說說你的事吧。你現在怎麼打算?你打了這兩個鷹爪,恐怕是不方便再和韓威武他們一起走了。」
楊華說道:「我正要和你商量,不過你的名字還未曾告訴我呢。」
美少年笑道:「你已經知道我的姓,叫我一聲金大哥不就行了?嘿,哩,這是我不客氣的說法,看來你的年紀可能比我大一點,或者我叫你做楊大哥,你稱我做老弟也行。」最初他對楊畢還是有點冷若冰霜的樣子,此際卻是有說有笑,親熱得多了。
楊華說道:「還是讓我知道名字比較好些,否則我和人家提及你的時候,難道也就只說『我的那位金大哥』,或者「我的那位金老弟,如何如何嗎?那多哆唆!」
美少年笑道:「我怕了你的囉唆了,好,告訴你吧,我名叫碧漪。」邊說邊用樹枝在地上劃出「碧漪」二字。
楊華笑道:「你這名字倒很秀氣。」心想:「他的舉止脾氣都有點像個女孩兒家,不料他的名字也是有點像女孩兒家的名字。」金碧漪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卻又不敢說破,不禁又是頰暈輕紅,說道:「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楊華忙道:「且慢,你還沒有和我商量呢!」「商量什麼?」「你忘了問我現在作什麼打算嗎?」
金碧漪道:「啊,這是你要和我商量,不是我要和你商量。我瞧,你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乾脆地說,你意欲如何吧?」楊華說道:「你猜得不錯,我,我正是想和,和你結伴同行。」這是他第二次提出這個要求,金碧漪面有難色,過了一會,方始似笑非笑地說道:「你說那兩個鷹爪像冤魂不息地纏上了韓威武,怎麼你現在也像冤魂地纏上我啦?」
楊華生怕他不肯答應,繼續說道:「我自小失了父母,又沒有兄弟,連朋友也沒一個。你是我第一個交上的朋友,我實在捨不得又像上次一樣,馬上就要和你分手了。」
金碧漪聽他說得十分誠懇,不禁也是有點感動,想道:「他的脾氣倒是和我爹爹一樣,本領很高,心腸極熱。端的是個性情中人。嗯,媽媽當年就是因為爹爹這個脾氣喜歡他的。」想至此處,不但心學發熱,臉上也發熱了。
楊華說道:「我說的是真話,你不相信嗎?」
金碧漪道:「你怎知道我要往哪兒?」
楊華說道:「你上哪兒我就跟著你上哪兒。」
金碧漪道:「要是我拐了你去賣給你的仇人呢?」故意板起臉孔,說得好像甚為認真。
楊華心頭一凜,想道:「孟元超是他敬重的人,說不定他會當真如此?」但隨即便想:「我怎能這樣瞎疑心,莫說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少年好漢,即使孟元超,縱然給爹爹說得那麼壞,也不至於要和別人串通了算計仇家。」於是笑道:「那麼我就死在你的手裡也是甘心。」
金碧漪嘖道:「這像什麼話?當真胡說八道,誰要你為我死呀?」臉色雖然慍怒,但卻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楊華喜道:「金兄,你答應了?」金碧漪道:「你知道我去什麼地方?」楊華說道:「我早已說過了,你上哪兒,我也就上哪兒。」
金碧漪瞪他一眼道:「你分明知道我是去柴達木,樂得說風涼話兒。」楊華說道:「咱們既是去同一個地方,同行不更好嗎?」
金碧漪道:「但到了柴達木之後,我去的地方,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夠去的?」
楊華說道:「我知道。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你什麼時候要和我分手,咱們就什麼時候分手。我但求能夠在路上和你多聚幾天。」
金碧漪心裡甜絲絲的,臉上不覺又現出了紅暈,說道:「啊,你當真這樣重視我和你的友情。」\
楊華說道:「我從來不說假話!」
金碧漪嫣然一笑,說道:「好,我可以和你同行,不過,你可得聽我的話,不論是什麼事情!」
楊華怔了一怔,暗自想道:「假如他要我答應不向孟元超報仇,那我怎辦?」
金碧漪似乎知道他的心意,接著說道:「一路上事無大小,我說什麼你都得聽從我的。到了柴達木,我就不管你啦。」楊華如釋重負,連忙說道:「我是初出道的雛兒,路上得金兄指點,正是最好不過。
金碧漪笑道:「你莫輕易答應,說不定要你冒上性命的危險呢!你知道我是替震遠鏢局暗中保護這支鏢的。」
楊華說道:「我雖然是局外人,但韓總鏢頭把我當作朋友,為朋友兩脅插刀,我也是甘受無辭。」
金碧漪這才告訴他道:「你知道那個一使鐵琵琶的盜魁是什麼人嗎?」
楊華說道:「聽韓威武說,這人名叫尚鐵宏,是鐵琵琶門的衣缽傳人,大概又還是什麼幫主之類。」
金碧漪道:「不錯,但他還有一重身份,恐怕韓威武也未知道。他是御林軍統領海蘭享的結拜兄弟,暗中為韃子效力的。海蘭享對韓威武早已起疑,只因未拿到他私通義軍的證據,是以叫他和閔成龍二人負責偵查。這次他們來劫韓威武的鏢,恐怕也是出於海蘭亨的授意。」
楊華恍然大悟,說道:「怪不得那兩個御林軍軍官的態度,十分明顯的是在袒護他們。」
金碧漪道:「尚鐵宏吃了你的虧,雖然他沒當場察覺,已知有人暗中暗助韓威武了。以他的身份,受了這個挫折,除非他有勝過你的把握,否則料想他是不會再來的了。不過卻難保沒有別的人也要劫震遠鏢局的這支鏢。」
楊華說道:「好,那麼咱們就替韓威武開路,倘若碰上什麼可疑的人物,你提醒我。」
金碧漪道:「還有一層,我這個人有點與眾不同,只有別人遷就我,我不遷就別人的。或許你和我同行幾天,就會討厭我了。」
楊華心裡想道:「這個人年紀比我還輕,說話卻怎的如此婆婆媽媽?性命交關的大事我都可以答應你,逞論其他?」於是笑道:「友人有云:論交重道義,小節安足論。你喜歡怎樣,我順著你的意思就是。」
金碧漪見他滿口應承,這才笑道:「其實一到青海地區,義軍方面,也早已有人在暗中照料韓威武這支鏢了,剛才我故意說得危險一些,乃是試試你的。我擔心的倒是在小事上你不能依從我呢。」
此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時分,楊華說道:「好,那麼我都已答應了你,咱們可以走了吧?」
金碧漪跨上馬背,笑道:「這兩個鷹爪孫的坐騎倒是純種的大宛名駒,咱們可以提早幾天到柴達木了。上馬吧。」
楊華驀地想起一件事,說道:「不好!」金碧漪道:「什麼不好?」楊華說道:「昨日雪崩,我沒碰過雪崩的經驗,但據鏢局的人說,恐怕會引起積雪滾落,封了山口。他們能否啟程,還得看今天是否晴天呢。」
金碧漪道:「你不用慌,跟著我來。」跟著對楊華解釋道:「昨天不過是小小的雪崩,不錯,山口已被雪封,但另外還有一條小路可以出山。」
楊華問道:「韓威武和尚鐵宏知不知道這條出路?」
金碧漪道:「這是士人告訴我的秘道,他們恐怕不會知道。不過,久居此地的沙瑪法師想是應該知道的。」
楊華放下一重心事,說道:「沙瑪法師當然會告訴韓威武的,只要尚鐵宏不知道就好了。即使他心有不甘,待他找了幫手再來,韓威武也出山了。」要知一出此山,已是踏入青海地區,沿途自會有義軍的人,暗中保護這一支鏢。
當下兩人並轡同行,出了玉樹山,快馬疾馳,傍晚時分,方始發現一個人煙比較稠密的小鎮。
兩人在鎮上找到一家客店,進去投宿。店主人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們有三間朝南的。上房空著,隨便你們挑哪一間。」原來北地的冬天來得早,初冬時節,已是罕有客商往來。這家客店,半個月來,還是第一次有客人投宿。
金碧漪道:「我們要兩間上房。」店主人怔了一怔,說道:「你們不是一起的嗎?」金碧漪道:「是一起的,但我喜歡要兩間房,不可以嗎?」
店主人心想:「我好心問你一句,巴不得你要十間房更好。」笑道:「當然可以,這兩間相鄰的上房可好?」
楊華本想勸他省一點錢,兩人合住一間房間,又可以抵足長談,有何不好?但想起自己的諾言,一切都得聽他的話,見他業已吩咐店主,也就不言語了。倒是金碧漪恐怕他有疑心,晚飯的時候,細聲細氣地和他說道:「我小時候就習慣了一個人睡的,倘若和別人同房,我整晚都睡不著。」
楊華說道:「每個人都有點特別的習慣,那也並不稀奇。」心裡則在暗暗好笑:「難道你將來娶了妻子,也不與她同房?這習慣不改,天天晚上都睡不著覺,那可苦了。」
金碧漪吃過晚飯,就躲進房間,關上房門,獨自睡覺,不再理會楊華。楊華想要找他聊天,也不敢去。心裡想道:「或許他太疲勞了,不過他的武功這樣高,也不見他有甚疲態,何須這樣早就蒙頭大睡?嗯!這個人真是有點特別。不過,像這樣一些小事,我遷就他倒是無所謂。」
第二天兩人繼續行程,金碧漪似乎為了昨晚之事,有點不好意思,為了要移轉話題,故意找些閒話和楊華聊天。
金碧漪年紀雖輕,江湖上的事情卻是知道得不少。說起來許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他都似乎相當熟識。但他卻從不提及他的父母家人,也不去問楊華的父母是誰。
楊華聽他談講武林中的奇人異事,江湖上禁忌、切口,聽得津津有味,笑道:「想不到你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了。」
金碧漪道:「這些不過是普通的常識,你師父沒教過你嗎?」
楊華說道:「我雖然有三個師父,但我從八歲起,就只是跟我的三師父,他隱居石林,根本就不理會外間的事的。」金碧俯聽得「石林」二字,心中一動,好像想問楊華什麼,卻沒有問。
過了一會,金碧漪忍耐不住,方始說道,「據說石林是明代武學大宗師張丹楓晚年的隱居之處,不知那裡可還留有他的遺跡?」
楊華說道:「石林中有個劍峰,劍峰下有個劍池,風景非常幽美。據說『劍峰』二字,就是張丹楓法書。他每天在劍峰練劍,在劍池洗劍。」
金碧漪道:「紅纓會的總舵主厲南星有一天和我爹爹論劍,遍數當世的劍術名家,最後他們不約而同的概歎道:『可惜咱們遲生了三百年,不能向張丹楓面聆教益。』他們對張丹楓的佩服之誠,就像你佩服金大俠一樣。不過一個是古人,一個是今人,你的願望還有可以實現的一天,他們的願望則是抱憾了。」停了一停,接著笑道,「武林中的傳說,把張丹楓的劍術,說得神奇之極,但誰也沒有見過,究竟怎樣奇妙,卻說不上來。不知是否如所傳之甚?」
楊華心裡暗笑:「你前天見的,可不就是張丹楓的無名劍法?」幾乎就想告訴他,自己便是張丹楓隔代所傳弟子。但轉念一想,這秘密若然洩漏出去,必定惹出許多麻煩。而且自己曾經發過誓,要把『無名劍法』,將來還給張丹楓的大弟子霍天都所創立的天山派,霍天都創派之後,已經傳了十二代弟子,現任天山掌門是唐經天,楊華曾經從繆長風口中聽過這個名字。
那天繆長風在他母親墓前祭告,說是業已不負所托,把她的孩子帶到天山,得到唐經天答應收為弟子了。楊華這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弟弟,但對此事仍有許多不明之處,須見到了唐經天方能知得清楚,是以他決定在柴達木了結恩仇,便往天山尋找他那未曾見過面的弟弟。順便把應該屬於天山派的「無名劍法」還給唐經天。
雖然他沒受到什麼約束,且按常理來說,他既然決定了把張丹楓的劍譜還給天山派,這件事未做之前,似乎不宜向沒有關係的人洩漏。金碧漪並沒直接向他查間這個秘密,楊華三思之後,也就決定暫時不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了。
但在金碧漪的說話中,他卻發覺了金碧漪的來歷大不簡單,暗自想道:「厲南星是名震當世的劍術名家,他的父親可以和厲南星論劍,想來也該是和厲南星足以腹鼓相當的人物。」於是忍不住問道:「令尊是誰,我還沒有請教呢。」
金碧漪道:「咱們各交各的,你管我父親是什麼人?難道我的家世不好,你就不和我交朋友了?」
楊華訥訥說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金碧漪見他窘態,噗嗤一笑,便打斷他的說話,笑道:「既然沒有這個意思,那就不必多問我,你是和我交朋友,又不是和我爹爹交朋友。我也沒有查問你的家世啊!」
楊華心頭一凜,暗自想道:「不錯,他若問起我的父母是誰,我也是不願意告訴他的。」只道金漪和自己一樣,身世是有難言之隱,於是連忙移轉話題,哄他歡喜。
年青的人總是比較談得來的,小小的一點芥蒂,像晴天偶然的出現的雲翳,很快就消失了。不知不覺,兩人又談到武功方面。
楊華是個樸實而又爽直的人,金碧漪向他請教武功,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他的缺點也是直言無忌。談得高興,金碧漪忽地笑道:「我的本領遠不如你,但見過的名家劍法,倒還不少,你的劍法,足以和當世任何一個名家較量,但可惜上乘劍術中的三個要訣,你的爐火似乎未得純青。假如你碰上厲南星或者繆長風,恐怕還是會輸給他們的。」
楊華喜道:「我正想向你請教呢,是哪三個要訣,你快說吧。」驀地心念一動:「他為什麼漏掉了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沒提?哦,是了,厲南星和繆長風都己遠勝於我,金逐流自是不用說。」
金碧漪笑道:「我怎配教你,我不過是拾人牙鑲罷了。我聽人說,上乘劍術中的三個要訣是重、拙、大。一般的劍術講究的是輕靈迅巧,『輕』可勝『重』,『巧』可勝『拙』,『小』可勝『大』。所謂以『小』勝『大』,亦即以『奇』勝『正』的意思。但倘若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卻可以返噗歸真,舉重若輕,行拙實巧,似大而小了。」
「重、拙、大」的劍理,楊華那天晚上,在母親墓旁和繆氏風和他交手之時,也曾聽他說過。但卻沒有金碧漪此際說的清楚詳盡。這些道理楊華不是不懂,但由於張丹楓的「無名劍法」有圖無文,「玄功要訣」的道理雖和劍學相通!卻嫌不夠具體。因此楊華的劍術道詣,可說是只憑自己領悟的,懂得不夠徹底。聽金碧漪的講解,當真是得益不淺。
楊華心裡想道:「他的父親,一定是位劍術大行家無疑了。但奇怪,他卻為何不學劍呢?」由於碰過釘子,疑團滿腹,亦不敢多問。不知不覺,又是日落西山的時分了。
金碧漪一看天色,說道:「不好,咱們錯過了宿頭,在這荒山野地,要找一家人家也難。」
楊華說道:「看這天色,今晚大概不會下雪,前面有座松林,咱們在松林裡過這一晚,那也無妨。」不禁又是覺得有點奇怪,要知走江湖的人,露宿荒山,事極尋常,楊華心想:這幾個月來,十個晚上我都差不多有八個晚上是露宿的,難道他就沒露宿過麼?怎的看得這樣嚴重。
金碧漪想了一想,說道:「我不是不能露宿,而是不慣露宿,但既然沒安身之所,那也只好如此了。」
兩人牽了坐騎,走入松林,但見古木參天,怪石奇巖,觸目皆是。楊華笑道:「在這密林處,就是有風雪襲來,也可以遮擋呢。誰說沒有安身之所。」
他們備有乾糧,那一大皮袋的葡萄酒也沒喝完,楊華喝酒送乾糧,說道:「金兄,你只嚼乾糧,口不渴嗎,還是喝一點吧。」
金碧漪連忙搖手道:「我喝水就行,山裡的清泉,比葡萄酒還好喝。」楊華笑道:「不見得吧,喝酒可去寒氣,喝水行嗎?」金碧漪道:「我不覺冷,」楊華說道:「喝一點那也無妨,你不是說過要把酒量練出來嗎?」
楊華因為獨飲寡歡,故此勸他喝酒,不料金碧漪忽地板起臉孔道:「我在臨睡之前,是決計不喝酒的。你喜歡喝你自己喝!」
楊華又碰了個釘子,訕訕退下,心想道:「這個人與眾不同的習慣也是真多!」
金碧漪「沒來由」的發了一頓脾氣,但隨即又笑起來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怪脾氣容易惹人討厭,故而一早就把話說在頭裡,非要你遷就我不可。楊大哥,你為人很好,這兩天來你真是樣樣遷就我了。」
楊華苦笑道:「你不討厭我已經很感激你。」
金碧漪道:「今晚我想早點睡覺。」說罷拿出一團折好的輕紗,拉了開來變成一張帳幕。金碧漪道:「這是天山的野蠶絲織的,折起來不過盈握,張開來可以遮過一間房間,風雪不侵。而且冬溫夏涼,好處真是說之不盡。」
楊華心裡想道:「你的用具準備這樣齊全,那還害怕什麼露宿?」但怕惹起他的「怪脾氣」,卻是不敢說他。
金碧漪選擇了一處地方,說道:「這裡最好不過,你幫我把帳冪拴起來。」
該處前面是一塊矗立的巨石,伊若屏風。兩邊恰好都有一棵松樹,樹上幡著野籐,籐梢枝往下垂,隨風飄佛,形似瀝莽。中間有一塊圓石,平滑如鏡,正好可以作床。
楊華幫他把輕紗拴在樹上,剛好可以覆蓋那塊圓石。金碧漪大為高興,說道:「我選擇這地方不錯吧?」
楊華說道:「好是好,不過,就是可惜太好!」
金碧漪怔了一怔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華說道:「這地方太過隱蔽,在裡面睡覺,好比深居堂奧,外面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金碧漪道:「咱們有兩個人呢。楊大哥,你請進去睡覺。」
楊華說道:「你呢?」
金碧漪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又忘記我的習慣了麼?我過那邊給你守夜。」所指之處是距離百步開外,一個形似螺玻的山坳入口處。
楊華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他不是害怕露宿,而是害怕和我同宿。」當下笑道:「還是讓我過那邊睡吧,嗯,你別和我客氣,我知道你喜歡睡得舒服,而我則是什麼地方都能睡的。」
金碧漪道:「楊大哥,你真好。好,那我也就不和你客氣啦。咱們明早再見。」說到一個「好」字,笑靨如花。
楊華遠遠走開,在山坳轉角處,選了一個可以了望四方的處所,枕石而眠。他不慣早睡,心裡想道:「這位金兄的脾氣,真是奇怪。有時甚為豪放,英氣逼人,好像在小金川打我一記耳光的時候,就是如此。但有時卻又嬌氣流露,要人遷就,許多方面,行事都似一個女子。晤,聽說有些富貴人家的兒子,由於父母太過寵愛,長大了就不知不覺帶了幾分脂粉氣了。莫非這位金兄也是如此?」他胡思亂想了一會,不覺心中暗自好笑:「我管他像男人還是像女人,總之他是一個益友!」
如眉新月,掛上梢頭。不知不覺已是進入二更的時分了。忽聽得遠遠的地方,隱隱似有人聲。
楊華練了一年張丹楓所留的內功心法,耳聰目明,大異常人,兼之伏地聽聲,聽得更遠。凝神靜聽,聽得說話的共有三人,其中一個,聲音好熟,說道:「其實這個地方劫鏢更好,尚鐵宏選擇玉樹山白教喇嘛寺的門前劫鏢,當真是失算了!」
他說了這幾句話,楊華已是聽得出來,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在小金川和他交過手的那個「五官」之首的鄧中艾。楊華心中一凜,想道:「聽他口氣,莫非他們也是要來劫韓威武這支鏢的。哼,哼,他又做官又做強盜倒是令人意想不到。好在給我碰上,我豈能容他們得逞?」當下又定主意,替韓威武打發這幾個亦官亦盜的傢伙,但轉念一想:「我也無須太急,且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只聽得另一個人的聲音接著說道:「對啦,老鄧,我正想問你。尚鐵宏這次劫鏢,我們滿以為他會馬到成功,卻是怎樣失手的?」
鄧中艾道:「我在玉樹山下碰上他們,據尚鐵宏說,韓威武本來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卻不知怎的,糊里糊塗的受了人家暗算。」
又一個人問道:「尚鐵宏可知這個暗算他的人是誰?」鄧中艾道:「他當場沒能發現是誰,心裡則是有所懷疑。」
兩個人同聲問道:「他懷疑誰?」
鄧中艾道:「第一個可疑之人是那間白教喇嘛寺的主持沙瑪法師。不過他後來仔細想了又想,覺得又不大像,劉大哥,你對白教喇嘛這派武功知之素捻,你以為如何?」
那「劉大哥」道:「白教法王可算是一流高手,要是他和尚鐵宏單打獨鬥,他會稍勝一籌。但沙瑪法師不過是他門下的一個弟子。」言下之意,這個沙瑪法帥自是沒有本領能暗算尚鐵宏了。
鄧中艾道:「是呀,所以尚鐵宏想來想去,對沙瑪法師雖有懷疑,終不信他有此本領。」
那「劉大哥」道:「第二個是誰?」
鄧中艾道:「是一個不過十六八歲的小廝,據說是給震遠鏢局帶路的一個山溝裡的窮小子。」
另一個人說道:「一個小廝,那不是更奇怪,你說說看,尚鐵宏何以會懷疑他?」
鄧中艾把尚鐵宏告訴他的當時的情形說了出來,那個「劉大哥」況吟半晌,說道:「這小廝雖有可疑之處,但要說他能有本領暗算得了尚鐵宏,卻還是不能令人置信!葉兄,你以為如何?」
那姓葉的想了一想,說道:「我卻是有點相信!」鄧中艾跟著也道:「我也懷疑這個小廝干的!最少他比抄瑪法師更值得令人懷疑!」
那「劉大哥」聽了他們的話,驀地想起一事,說道:「老鄧,聽說你們五官、四道、四僧在小金川吃了一個小賊的虧,這小賊是冒充御林軍軍官混入小金川的。他扮作一個中年軍官,其實也不過十六八歲年紀。這事是真的嗎?」
鄧中艾面上一紅,說道:「這小賊的劍法委實是神出鬼沒,令人防不勝防。我平生還沒有見過這麼好劍法的人。不過他當時還有一個幫手,是個使軟鞭的少年,本領似乎比他略遜一籌,也很厲害,慚愧得很,我們十三個人,竟然敗在這兩個小賊手下。」
「劉大哥」道:「我初時聽到這個消息,還以為是誇大其辭,誰知竟是真的。聽說海統領已經派遣馬昆和周燦到小金川查究此事,不知可曾獲得什麼線索?」
鄧中艾道:「毫無所獲,他們早已離開小金川了。」
「劉大哥」道:「他們是到拉薩去給達賴活佛送禮,送禮為名,實則是去偵察小金川那股殘匪的下落,並和青藏兩地有勢力的士王聯絡,商量圍襲的大計的。聽說這股殘匪已經逃到青海,匿藏柴達木山區,倘不剪除,後患不小。」
鄧中艾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離開小金川的時候,馬昆曾經問我有沒有意思到西藏去,他可以保薦我官升兩級,做駐藏大臣衙門的武官,原來他是希望我去幫他的忙。不久我就接到兵部衙門將我調職的文書了。」
「劉大哥」笑道:「這是馬昆知你之能,海大人也很看得起你,這才叫兵部衙門把你調西藏的,嘿嘿,看來海大人還想把你收作心腹呢。」
鄧中艾忙道:「還得仰仗薩大人和兩位大哥提拔。」
「劉大哥」乾笑一聲說道:「你有海大人作靠山,還嫌不夠嗎?」
鄧中艾道:「哪裡的話,我這座靠山還是不穩的。而且海大人雖然是御林軍統領,但說到得皇上的寵信,海大人恐怕不如薩大人呢。」
「劉大哥」哈哈笑道:「你遠在小金川,對朝廷的事情倒是瞭如指掌。實不相瞞,我們的薩大人對這件事情,很是有點生氣。」
鄧中艾吃了一驚說道:「我這件小事,也蒙薩大人垂注了麼?薩大人,他,他不滿意我的什麼?……」「劉大哥」笑道:「你別著急,薩大人生氣,並非為你。」
鄧中艾鬆了口氣,說道:「是,是,是我太糊塗了。薩大人多少大事要理,焉能為我一個小小官兒生氣。」
那「劉大哥」道:「老實告訴你,他是生海統領的氣。這樣大的事情,海統領也不和他商量,便獨自進行了。不過事情雖然秘密進行,終是瞞不過我們薩大人的。但他老人家倒是寬宏大量,非但不在皇上跟前破壞海大人的計劃,反而願意助他成功。」
那姓葉的跟著笑道:「老鄧,你我交情不錯,我也無須瞞你。我和老劉正是奉了薩大人之命,要趕上馬、週二人,跟他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有飯大家吃,有功勞大眾分。大夥兒齊心合力替朝廷出力,別分彼此。」
楊華伏地聽聲,聽到這裡,對這兩個人的身份,已經明白。心裡想道:「他們的薩大人,想必就是大內侍衛的頭子薩福鼎了!原來他和御林軍的統領在韃子朝廷裡也是明爭暗鬥的。」
「劉大哥」接著說道:「我們來到了玉樹山,方才知道前幾天曾發生雪崩,幸虧遇上你是識途老馬,否則只怕我們還被困在山中呢。但有一事我卻感到奇怪。」鄧中艾問道:「何事?」「劉大哥」道:「聽你說尚鐵宏那晚劫鏢,馬良和周燦也是在那間喇嘛寺的?」
鄧中艾道:「不錯。馬、週二人當時袖手旁觀,其實已是幫了尚鐵宏的忙了。因為……」「劉大哥」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幫尚鐵宏的忙。我不明白的是,他們既然知道了韓威武那支鏢的秘密,一定會跟著韓威武走的。何以我只見韓威武的騾隊,卻不見馬、週二人。」
鄧中艾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尚鐵宏要趕往飲馬川找他們的朋友再來劫鏢,路上我們只是匆匆談了片刻,他也沒提及馬、週二人是否另有事情。」
「劉大哥」搖了搖頭說道:「不會的。他們到拉薩送禮不過是個幌子,既然找到了韓威武這條線索,哪還有不跟著他的道理?難道還能讓他把藥材送給小金川那股士匪嗎?」
那姓葉的道:「好在韓威武不認識我們,他也不知道除了尚鐵定、閔成龍之外,還有我們知道他的秘密。馬、週二人雖然莫名其妙的失蹤,咱們也不必急於尋找。要是咱有辦法對付得了韓威武,那不是更好?」「劉大哥」道:「不錯,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剛才說到哪兒?」那姓葉的道:「說到曾令老鄧吃虧的那個小賊。」
「劉大哥」笑道:「這***可兜得遠了。好,咱們言歸正傳。老鄧,你是否懷疑暗算尚鐵宏的那個小廝就是你們在小金川碰上的那個小賊?」鄧中艾道:「不錯,我正想告訴兩位大哥,我曾經問過尚鐵宏,他所描繪的那個小廝的外貌,和那個小賊確實十分相似。」
「劉大哥」呆了片刻,喃喃自語道:「一個十六八歲的少年,屆然能夠暗算擅用暗器的尚鐵宏,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除非、除非……」
那姓葉的道:「五官、四道、四僧都曾吃過這小子的虧,那麼他能夠暗算尚鐵宏,也就並不稀奇了,」鄧中艾則是心中一斂,連忙啊道:「劉大哥,你說除非什麼?」
「劉大哥」道:「那小賊的來歷你們不知,但他姓甚名誰,你們總該知道吧?」
鄧中艾道:「他進入小金川那天,曾對哨兵說姓場,名字卻沒有說。因他持有御林軍的腰牌,哨兵沒敢多問。」
「劉大哥」道:「姓楊的?恐怕不大對!」
那姓葉的道:「他當然不會說出真名實姓,但劉大哥,你這麼說,莫非你已知道他是姓甚名誰?」
「劉大哥」道:「不錯。我懷疑他不是姓楊,他是金……」說至此處,鄧中艾和他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他是姓金!」「劉大哥」笑道:「老鄧,原來你也早已想到是這個人?」
那姓葉的道:「你們說的是……」
「劉大哥」和鄧中艾又是不約而同的一起答道:「金逐流的兒子!」
楊華聽到這裡,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想道:「我分明姓楊,他們卻把金大俠硬派作我的父親。唉,我哪裡有這樣的福氣。」
鄧中艾道:「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劍客,聽說他與他的師兄江海天易子而教,江海天劍術稍遜師弟,內功則是更高。那小賊不但劍術神奇,內功也甚了得。除了金逐流的兒子之外,還能是誰?」
「劉大哥」沉吟半晌,說道:「你的推論是不錯的,不過是否正確無詐,其中涉及一個關鍵?」
鄧中艾道:「什麼關鍵?」
「劉大哥」道:「金逐流只有一個兒子!」
鄧中艾道:「何以這是關鍵?」
「劉大哥」道:「你是什麼時候在小金川碰上那個小賊的?」鄧中艾道:「大約兩個多月之前。」劉大哥道:「我要確實的日期。」鄧中艾算了一算,說道:「是八月初六。」
「劉大哥」搖了搖頭,說道:「這就不對了。」鄧中艾道:「什麼不對?」「劉大哥」道:「七月十三那天,金逐流的兒子曾在川北廣元出現,他是奉了江海天之命,去會他的帥兄葉嘉華的。和我有關係的人,在葉家曾見過他,密報給海統領知道。這消息絕對可靠。」
鄧中艾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從廣元到小金川,最少也得走一個月。金逐流的兒子即使不在廣元逗留,七月十三日就走,也不可能在八月初六到達小金川。」
「劉大哥」道:「他在葉家住了五天,有一天還曾在賓客面前,和師兄合演一套劍法。據見過的人說,當真是精彩之極。」
鄧中艾道:「小金川的那個小賊,決不會是金逐流的兒子了,但和暗算尚鐵宏的那個小廝恐怕還是同一個人。」
「劉大哥」道:「要是另外還有一個少年,劍法可以比得上金逐流的兒子,那麼對咱們就更加不妙了。」
那姓葉的忽道:「這就奇了?」鄧中艾道:「什麼奇了?」那姓葉的道:「我離京之前,黃河鐵扇幫的幫主來到,他告訴我一個消息,說是金逐流的兒子在潼關出現,他們鐵扇幫的幫主和黃河三霸都傷在他的軟鞭之下。」
鄧中艾詫道:「金逐流的兒子使軟鞭?」
那姓葉的道:「不錯,是使軟鞭。鐵扇幫周幫主賴以成名的鐵扇,交手不過三招,就給他的軟鞭奪去。」
鄧中艾道:「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劍客,他的兒子何以要使軟鞭,那恐怕是冒充的吧?」」
那姓葉的道:「江海天的第三個徒弟李光復是天地會的副舵主,當時正在潼關分舵。他得知消息,曾親自去找他的這個師弟。有沒有找著我不知道,不過他既然知道這少年是用軟鞭打敗鐵扇幫幫主和黃河三霸,仍然那樣著急找他,並聲言是他師弟。料想也不應是冒充的了。」
「劉大哥」問道:「是哪一天?」那姓葉的道:「那天正好是中秋節。
那「劉大哥」皺起眉頭道:「這可真是奇了。從廣元到潼關,道路崎嶇,路程比到小金川還遠。他們決不會是同一個人!老鄧碰上的那個小賊倒還有可能在十天之內,從小金川趕到潼關。」
那姓葉的道,「那個小賊暫且不管,兩個金逐流的兒子,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出現,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呢?」
鄧中艾說道:「按理說應該是使劍的那一個。」
那姓葉的道:「但是鐵扇幫的副幫主言之鑿鑿,我相信他絕不會故意騙我。」
「劉大哥」忽地想起來,說道:「老鄧,你好像說過,那小賊曾和一個使軟鞭的少年聯手,打敗你們五官、四道、四僧?」
鄧中艾瞿然一省,說道:「不錯,那小子的本領也是非同凡響,僅僅比那使劍的小賊稍遜一籌。劉大哥,你莫非是在疑心……」
「劉大哥」說道:「正是。我疑心這個少年,就是在潼關出現的。那個用軟鞭打敗鐵扇幫主的金逐流的兒子!不過我卻不相信他真的是金逐流的兒子。」
楊畢聽到這裡,卻是不由得暗自想道:「你不相信,我可相信!」他把這幾天來金碧漪所表現的可疑之點加以整理:第一,他說最佩服的人是金逐流,金碧漪非常高興;第二,金碧漪的口氣相當肯定,「推測」他將來很有機會可以見著金逐流;第三,金碧漪是個劍術的大行家,雖然他用的兵器是軟鞭;第四,「今天是十月十二日,金逐流使軟鞭的那個兒子八月十五在潼關出現,那麼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讓他來到這裡,從小金川到潼關,只要他那快馬疾馳,抄川西水道,十天之內,勉強也可以趕到,嗯!對了,他很可能是八月初六那天,在小金川為我解圍之後便往潼關,過了中秋節,再從潼關來到玉樹山的。」楊華心想。
但是還有一個難題未能解決,那就是金逐流只有一個兒子。如果在廣元出現的那個是真,金碧漪就不可能也是。楊華想道:「從種種跡象來看,金碧漪似乎更像真的。雖然我沒有見過在廣元出現的那個少年。」
心念未已,只聽得「劉大哥」笑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咱們暫且不必多用腦筋。說不定那使軟鞭的少年和那個使劍的小賊,今天晚上,咱們都可以見得著!」楊華吃了一驚:「聽他口氣,他竟好像已經知道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