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川德覺得不對勁。
他不知道,這一行四人出門玩的這一個禮拜發生了什麼事,但就眼前的局勢來看,他只能稱之為弔詭。
首先是凌兆緯對前女友的過於冷淡,再來是卡肯對紀燕寧的過分慇勤……當然,他資訊要是沒錯誤,卡肯的慇勤是起源於追求,那倒是無可厚非。
但是,要是被追求的那個人強顏歡笑,人前強裝鎮定如常,可只要沒人在看,總不時流露出憂傷的、若有所思的表情,當中的原由就值得玩味了。
「寧寧。」趁其他三人走在前頭觀看會場流程安排,羅川德朝落後的她招了招手。
「羅大哥。」努力不讓笑容顯得虛弱,紀燕寧乖乖的報到。
由畫廊的負責人帶著其他人去實際走一遍,說明展覽的行進路線規劃,羅川德領著她到一旁問話。
「跟妳說個好消息……」微笑,羅川德親切道。「昨天畫廊的經理跟我聯絡,說到妳的幾幅畫詢問度很高,不過眼前先不急著賣,我把它們全列成非賣的展示品……記得吧,我挑了一幅畫,幫妳報名參加今年美術新星比賽的事?」
「嗯,畫是哥哥跟羅大哥一起挑的。」她知道那個比賽,據說是美術界的一項盛會,為了獎勵畫界新人,每三年會舉辦一次繪畫比賽。
「主辦單位裡面,我有認識的熟人,據內部的消息,妳那幅畫,很有機會拿下今年的新人大獎。」分享好消息,也大致說明一下他的盤算。「我打算等那幅畫得獎、打出知名度之後,一口氣提高整個的行情,再幫妳的畫作訂價。」
「哦。」紀燕寧輕應了一聲,並不是很在意。
她的個性原本就是恬淡樸素,對於追逐金錢與名利這種事,是無法熱衷起來的。
更何況經由凌兆緯費時六年的潛移默化,她的認知已經被同化,很清楚的知道,她未來的人生並不缺錢用。
在這些前提之下,即使羅川德告知的訊息,是那種會讓一般人欣喜若狂的喜訊,她一樣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好了,好消息說完了,換妳說了。」所謂的好消息只是用來降低她的戒心,現在才進入他要問的主題。
「我?」
「是啊,換妳說了,這幾天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開門見山,羅川德也不跟她兜圈子了。
「沒有,怎麼這麼問?」不擅與人分享心事,她一徑的強顏歡笑。
「寧寧,妳知道我認識妳那個哥哥最少有二十多年了,他的個性我清楚得很,而妳呢,幾乎就像他的翻版,妳說,我看不看得出妳不開心呢?」羅川德要她自己回答。
粉潤的唇瓣輕輕抿起。
就算知道被他看穿她的煩心,紀燕寧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羅川德跟凌兆緯交手太多年,連帶著也很清楚該用什麼方式來引導她談論讓她煩心的事情。
「是跟卡肯的追求有關嗎?」他率先提出可能性。
她吃驚的表情,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妳不喜歡他,不知道怎麼拒絕嗎?」羅川德假設。
秀氣的眉頭緊皺了下,她一臉困擾,輕道:「卡肯說要當朋友,我本來以為只是當朋友,可是哥哥說我長大了,要開始談戀愛,應該要多交『朋友』……」
「那很正常啊。」羅川德持正面認同。「一般的女孩子,到了妳這個年紀,要是像妳這樣乖巧可愛的,只怕追求者都排到太平洋去了。」
他投的認同票,只讓她臉上的郁色更加明顯。
「嗯,哥哥也是這個意思。」她有氣無力,低聲說著。「他要我交朋友、談戀愛,他還說卡肯人不錯,要我接受追求。」
「我相信兆緯他並不是硬性規定,要妳一定得接受卡肯吧?」羅川德第一個反應只覺得好笑,說道。「更何況,卡肯的條件雖然很好,但若是妳不喜歡,一樣可以拒絕,重要的是妳的感覺啊!」
「但是……」她遲疑,近乎耳語一般的低喃。「要是都沒有喜歡的呢?」
羅川德愣了愣。
「羅大哥。」她迷惘的看著他。「如果……如果一直沒有喜歡的人出現,那我該怎麼辦?」
嗶嗶,嗶嗶嗶!
羅川德向來神准的第六感正嗶嗶作響著。
他知道,事情嚴重了,所以表情慎重,態度誠懇,用那專業級的、讓人忍不住產生信賴,因此哄得無數人眼睛眨也不眨的掏出幾萬、幾十萬美金來買畫、得以縱橫整個曼哈頓區的沈著態度來面對她的問題--
「怎麼會這麼說?」
紀燕寧怔怔的看著他,看著他沈著又穩重、一副很值得人信賴的模樣……
「是哥哥給我一個家,才有現在的我……」她低語。
思緒回到好早好早以前,回憶道:「哥哥從來不嫌棄我,不管是為了什麼事,他從來只有讚美……我還記得,他剛接我到美國的時候,我英語說得不好,跟不上語言學校的進度,但他總是說:『沒關係,慢慢來,反正也不急』……」
「是啊。」羅川德掌握到談話的訣竅,表示認同之後才能往不談。「兆緯他就是這樣,生活步調比一般人慢,說他散漫,但某些事他又很有耐心。」
「嗯,哥哥很有耐性。」因為回憶,白淨的秀顏上露著一抹憂傷但又幸福的笑容。「他知道我在學校會緊張,所以從不逼我一定要快快學好英語,只是在對話中慢慢增加英文字彙,然後陪著我看電視、聽廣播。」
「妳這麼說我就想起來了。」曾經參與到一部分,羅川德還能跟得上她的思路。「妳剛到美國的頭兩年,他常拉我到你們家吃飯,讓我陪著妳練習英語會話。」
「是啊,哥哥他很努力的想幫我適應新生活,為了方便我上學,他甚至在城裡買了房子,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些,都是她很珍惜的回憶。
因為並不止於物質的供給,而是付出真實的情感,一如他最初的承諾,他當她的家人,是用了心,用他的心在關懷著、照顧著她。
他讓她知道,她值得被人疼惜,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像個沒人要的附屬品,被人推托過來又推托過去,始終找不到一個歸處。
是他,關心她、疼愛著她,給了她一個家。
也是因為他,她慢慢的擺脫畏怯退縮的個性,尋回了自信心。
他給她的,是一個全新的人生,沒有任何藏私,全然的付出,豐富了她貧瘠的心靈跟情感。
她一直依賴著他的關心,也很享受那種被需要的感覺,卻沒想到……
「哥哥叫我要談戀愛,可是我不想要談啊!」黑白分明的瞳眸中滿是迷惘。「是不是等他和蘇珊復合後,就不能像以前那樣陪我,所以哥哥才會叫我跟卡肯談戀愛?」
眼淚,沒來由的滑落,速度之快,連她自己都反應不過來。
「哥哥不要我了……其實是哥哥不要我了,是不是?」她問,眼淚直掉著,無助的表情,就像迷路的小羔羊。
能讓一個溫婉內斂的人難受到落淚,羅川德十分確定,事態嚴重了。
「寧寧……」因為太嚴重,即使是羅川德,也得想一下開場白。
「啊!」紀燕寧因為他的叫喚而回神,臉色大窘,改口否認:「沒,沒事……」
七手八腳的想擦去眼淚,但就像跟她作對似的,不聽話的眼淚越擦越多。
「其實也沒什麼的,對吧?哥哥他總有一天會結婚的,自然是不需要我了……」故作堅強,如果眼淚能止得住,效果也許會好一些。
羅川德可沒那個時間跟精神,浪費在勸她不要哭這種事上頭……
「寧寧。」他喚她,表情就像雙子星大樓發生爆炸的那一天一樣,沈聲問:「羅大哥問妳一件事,只問這麼一次,妳想……妳是不是愛上兆緯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因為過度的吃驚,她潸然不止的眼淚拜此所賜,總算順利的止住,但也因為吃驚,而一度失去思考能力。
就這樣,他的凝重對著她的瑩瑩淚眼,兩人相視無語。
「妳別急著否認我的假設,仔細想想看……畢竟妳的個性跟兆緯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很有可能因為太習慣對方,加上個性上無可救藥的遲鈍,所以讓妳忽略了這種事。」非常時刻,羅川德也顧不得講究用詞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她急著否認,慌亂得開始語無倫次了起來。
兩人的對話陷入一種沒有交集的狀態當中,偏偏……
「羅川德。」連名帶姓的叫,足可見凌兆緯的不悅。
斯文俊雅的面容佈滿寒霜,儼然一副「擋我者死」的氣勢,大步而來。
紀燕寧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拉入他的懷抱當中!
「你對寧寧做了什麼?」質問,凌兆緯神色不善的瞪著好友。
看著那全然捍衛的語氣與神態,羅川德皺眉,因為腦海中的奇異聯想。
「我在問你話!」怒意更甚,凌兆緯進一步逼問:「你對寧寧做了什麼?為什麼把她弄哭了?」
「你以為我能做什麼?」羅川德感到莫名其妙。「我什麼也沒做,只不過是--」
「沒有!」紀燕寧難得強勢的截斷旁人的話語,拉著凌兆緯,深怕他衝動不會打人,急道:「羅大哥什麼都沒說!」
因為哭過,小小的鼻頭跟眉頭染著粉粉的粉紅色澤,但是沒理由,整張臉都紅透了吧?
凌兆緯看著懷中的她,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
「寧寧妳說,發生什麼事了?」
白玉似的面頰燒得通紅,本來就很不自在了,這會兒再被他直盯著看,羅川德剛剛說的話當場發生效應,直讓她有一種作賊心虛的感覺。
「沒,沒有,沒事啦!」她輕輕的掙扎著,想避開這種親密的、讓她感到尷尬無比的肢體接觸。
羅川德接收到她求救的目光,只能君子風度的選擇閉口不談,即使凌兆緯逼供的目光快把他看穿了也一樣。
這兩人迴避的態度,凌兆緯要相信沒事,那就有鬼了!
天氣很熱,非常非常的熱。
實話說,卡肯有點困惑,為什麼這麼熱的天,他要在大太陽下走動,逛什麼動物園?
連猴子都躲在樹蔭下,熱到不肯動了,相較於走在艷陽下的他,他覺得自己遠比那些牢籠內的動物還要可憐。
特別是,身旁心儀的佳人還那麼的心不在焉,那一次又一次無意識的發呆,逼得他的滿腔熱情都慢慢的冷卻了,讓他心裡的苦悶更是加倍又加倍。
他沒說破,但他知道有些事情改變了。
事情其實非常的明顯,因為,顏色變了,佳人身上寧和安詳的溫暖色澤變得混亂,即便多數時候仍是暖色調,但卻是更強烈的色彩,是曖昧不明的那種混亂色調。
卡肯有眼睛,他合理的判定,這些改變是因為凌兆緯而起……
「寧寧。」開口叫她,決定要面對現實。
紀燕寧猛地回神,讓太陽曬得微微發紅的小臉驀地脹紅,急問:「什麼?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了什麼?」
見她失神得這麼嚴重,卡肯也只能苦笑。
「沒,我還沒說。」歎氣,提議道:「那邊有個展覽館,我們先去躲躲太陽,這裡真的好熱喔!」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卡肯汗如雨下,種族性的白皮膚已經曬得通紅,陽光美青年的外表著實有些狼狽。
「對、對不起。」紀燕寧愧疚,只能道歉,沒有任何異議,跟著卡肯躲到冷氣開放的展覽館中小憩。
一走進冷氣房當中,卡肯舒服得呼出一口長氣。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你休息一下,我去買個飲料……」
「不用了。」卡肯攔下了她,示意她跟著坐下休息。
安靜,順從,紀燕寧乖乖的跟著坐下,然後忍不住的又開始發呆。
見狀,卡肯只能歎氣。
「我不想多管閒事。」先聲明,很直接的問道:「但是妳要不要談談?」
「啊?」再次的回神,紀燕寧脹紅了臉。「沒、沒事,不用了。」
「妳的表現,一點也不像沒事。」卡肯直接戳破她的謊言。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好脾氣的卡肯拒絕接受道歉。「與其道歉再繼續發呆,不如把問題說出來,我們好好的研究研究,把問題解決比較實際。」
問題嗎?
一想到那個「問題」,紀燕寧脹紅了臉,實在是難以啟齒。
「跟緯有關,對吧?」卡肯一語中的。
「咦?」紀燕寧大吃一驚。
淺淺的粉紅色澤轉變成瑰麗濃艷的玫瑰色,卡肯知道他猜中了。
「不用太吃驚。」並沒有猜中的得意感,卡肯歎道:「是妳的態度太明顯,雖然我不知道三天前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從妳跟羅談完話後,妳整個人就不對勁了。」
「有嗎?」心虛,因為沒想到她竟然表現得這麼明顯。
「這幾天,妳拿我當擋箭牌,一直迴避著緯,不是嗎?」想他卡肯,年年名列紐約時報所編排的黃金單身漢名單,這會兒竟淪落到變成擋箭牌,想到就心酸。
「對不起。」看著卡肯受傷的表情,紀燕寧極為不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
看著困惑、迷惘、不知如何是好的種種複雜色彩在她身上交替呈現,那樣紊亂的情緒,卡肯只能有一種聯想--
「妳其實愛上了緯,對吧?」
紀燕寧的驚訝感,已經不能用大吃一驚來形容了。
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這樣說呢?
「我應該要早點發現的。」卡肯沮喪,為自己的遲鈍而沮喪。「你們不是親兄妹,默契跟感情一直那麼的好,那種融洽的感覺,不應該只是用兄妹感情能解釋的。」
「你、你、你i……」口吃,他說得那麼順口,但是她的理智還沒辦法接受這種事。
「難怪緯他對蘇珊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舉一反三,很多事,突然有了解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誤會了。」慌亂無比,紀燕寧想都不敢想這種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卡肯問。
「這……」她要知道的話,又怎麼會讓自己這麼狼狽,連看都不敢看哥哥一眼,只能一徑的逃避,甚至連畫展首日還要找借口開溜,逛什麼動物園呢?
「我知道!是我害你們吵架了,對不對?」卡肯自己想像了起來。「都是我,我自以為是,找蘇珊一起來玩,讓你們起爭執了,對吧?」
「不是、不是。」否認,很用力的那種。
「那到底是怎樣?」卡肯讓她的態度給弄迷糊了。
咬著唇瓣,紀燕寧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中的紊亂。「總之不是你講的那樣,是我……全是我自己的問題。」
「寧寧。」卡肯慎而重之的看著她。「我是妳的朋友,對不對?」
她點頭。
「如果當我是朋友,願意信任我,有什麼問題,妳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得上忙。」卡肯是認真的。
並非紳士風度作祟,或是死要面子而裝出的風度,而是,他的喜歡並非那麼樣的庸俗,即使追不到手,他還是希望他所喜歡的這個女孩子能得到幸福與快樂。
他的真心與誠意,紀燕寧感受到了,只是……
「並不是我不說,但……現在連我自己都還沒弄清楚……」她低語,配合著改稱謂,用卡肯能懂的語言,說道:「是那天,羅突然說……他突然說我喜歡上緯……」
喜歡,這個字眼,她光是提到,就一陣的尷尬,臊紅了一張粉臉,很難再接口說下去。
「然後呢?」等半天沒下文,卡肯只好追問。
很羞,但她實在不知道怎麼釐清那種混亂的感覺,確實是需要援助,所以只得鼓起勇氣。
「我覺得並不是那樣,但又覺得很混亂……」恍如大海中的溺水者,對著卡肯這塊浮木,她細聲道出內心的困惑。「如果不是,為什麼……突然之間,我竟然不敢直視他?」
苦惱不解的並不只一項!
「而且……我竟然找不到理由,為什麼看見他跟蘇珊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不舒服,想到他要是真的跟蘇珊復合了,心裡為什麼覺得痛苦……可是,一直以來,我以為我當緯是哥哥的。」這就是造成她矛盾的主因。「在羅提起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對他的心情,僅是親人式,還是摻雜了其他。」
「妳別苦惱,那並不是不可能的啊。」卡肯分析。「人有時候會因為太過於習隕,而產生盲點,你們住在一起,日日夜夜的相處在一起,是很有可能因為習慣,而忽略了那種喜歡的心情。」
「所以,我真的很可能喜歡上了緯而不自知?」這就足以解釋她的慌亂與尷尬,也解釋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與其一個人悶著頭想,妳應該正面面對這個問題……」
「不!不行!一她搖頭,急忙投下否定票。「這樣子的心情,只是我自己一個人一廂情願,蘇珊眼緯才是一對,當年就是因為我,才害得他們吵架分手,現在他們有機會可以復合,絕不可以因為我的心情而影響他們。」
「胡說什麼呀!」不認同,卡肯大大的不認同。「復合的事,只有蘇珊一頭熱吧。」
她搖頭,說什麼也不肯去做「破壞人家感情」的事。
「不行不行,這種事,自己悶著頭想沒有用,對質去,我們對質去!」
咦?
紀燕寧傻眼,還沒來得及投反對票,就讓熱血的愛情勇士給拖著走。
這……這……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