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兆緯是個畫家,放眼畫壇,還算是小有知名度。
並沒有拜於名師之下,他的創作天馬行空,純為個人興趣而畫,從幼年時開始,悶著頭一路的畫畫畫,所創的風格屬於無師自通那一派。
二十歲那年,因為作品達到一定的數量,家裡頭又多的是錢,因此由家裡出資贊助,辦了他生平第一場的畫展,結果他的創作風格莫名的對上了紐約客的胃口,算是一炮而紅,就此打響了知名度。
之後,再經由專業的包裝跟規劃經營,造成如今在曼哈頓地區的畫壇上,他的作品無疑是最熱門搶手的了。
綜觀凌兆緯出生至今那些會氣死人的經歷,結論只有一個,幸運兒!
所謂的「上天的寵兒」,指的就是像他這樣的人。
打一出世,因為挑對了時辰跟好人家,就注定他一輩子過著富裕與優渥的生活。
即使胸無大志,對經商沒有任何興趣,但家底雄厚的關係,只要不出什麼大紕漏,就算一輩子不工作,靠著祖蔭也能吃喝玩樂過一生。
不過,能稱之為幸運兒,是因為發生在他身上的好事還不止如此。
對於父親留下的餐飲王國,慵懶散漫的他不但沒變成章回小說中散盡家財的敗家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福星高照,竟能讓他慧眼發現千里馬,任用到一個極為適合的經營者。
幾年來,在放羊吃草的情況下,他從不干預的餐飲連鎖版圖較之以往不但是更為擴張,而且更具有知名度,如今已成為全美知名的連鎖咖啡廳。
而他,從頭到尾,一直就那樣的漫不經心,悠悠哉哉的過日子。
開心時就畫畫,不開心時也畫畫,想出門走走時,就帶著妹妹周遊列國,四處遊玩作畫,生活步調之慵懶散漫,只怕會氣死一海票的凡夫俗子。
結果,這個活像樹獺懶一樣、早該絕跡的生物,這時竟然反常的活動了起來?
「你很來勁兒嘛!」看著他一張又一張展示紀燕寧的畫作,羅川德有點不能適應他的積極。
「有嗎?」凌兆緯挑著畫,越看越覺滿意。
「喂,你一直挑個不停,我要怎麼看?」羅川德沒好氣。「你再怎麼挑,最後我還不是要全看過一遍?」
「喏喏,你看這張。」凌兆緯根本沒在聽他的話,興沖沖的拿著去年兄妹倆在地中海度假時的作品。「這張的藍色,寧寧用得很好吧。」
看著他的積極,羅川德更加沒好氣。「兆緯,如果你對自己的畫也這樣積極就好了,上回答應我的三幅畫呢?」
「哎,不急嘛。」盯著手裡的畫,歡喜的神情中帶著點恍神,隨便應兩聲。「我最近狀況不好,感覺不對……」
「你的感覺,整整不對了三個月。」羅川德一點也不客氣,第N遍的聲明。「兆緯,我跟你說過幾遍了?畫廊是要做生意的,不管裝潢得再美、再高雅,一開門就是要做生意,要賣畫,是要讓消費者掏錢買畫的地方,不是僅供觀賞的博物館,只收集你最滿意、最完美、要流芳百世的作品。」
羅川德知道他說的這些話很現實、很市儈,但沒辦法,他的身份是畫商,經營的是畫廊,他有他的立場。
「因為不是博物館,我們需要的等級只要符合消費者的喜歡,而不是你個人的滿意,你要知道,你的滿意標準值比一般人高出太多,所以你能不能行行好,只要是完成品,就直接交給我,不要自己評分好嗎?到時我自會幫你把關,挑出不合用的--」
第N遍的聲明驀地噤聲,羅川德無奈的只能歎氣,因為眼前的人已然掉入自己的世界當中,壓根兒沒聽見他的一字半句。
「這個藍色……嗯嗯……如果這樣的話……」凌兆緯不知在想什麼,喃喃自語著。
很突然的,他把手中的畫一股腦兒的全塞到羅川德的手中,逕自走到自己的畫布前,調起他心目中所想要的色彩。
見狀,羅川德又是一歎。
藝術家多少有些常人難以理解的行為癖好,而凌兆緯是一個藝術家,天生的、血液裡徹徹底底就是一個藝術家。
通常,只要在他畫興大發的時候,他的耳朵就會自動關閉,哪管旁邊的人是說了金玉良言還是猶如六月雪的傷人惡言。
換言之,羅川德剛剛講了半天,完全是白費力氣了。
不想浪費氣力爭取注意力,既然他要畫畫,那羅川德也有事要做,開始專心的審視起紀燕寧的畫作,越看越滿意的情況下,忍不住構思起該怎麼包裝跟行銷……
畫室門口,紀燕寧愣愣的看著各自工作的兩個人。
她不過是去準備下午茶跟點心,沒想到一會兒的時間而已,他們兩個卻做起自己的事情來了。
「啊!寧寧,妳來得正好。」發現到她,羅川德很興奮的說:「來來來,我現在有幾個構想,妳聽聽看喜歡哪一個。」
紀燕寧尷尬著,有種進退兩難的感覺。
雖然她也覺得畫畫是件有趣的事,一直以來,也挺享受兄妹倆一起討論、一起畫畫的感覺,但打從一開始到現在,繪畫這件事之於她,真的就只是閒著沒事打發時間用的。
因為是玩票性質的心態……就算這一、兩年來,她時不時就聽見兄長溢於言表的讚美,可是她總以為那只是一種鼓勵性質的讚美,並沒認真的放在心上,所以也從沒想過自己的畫能登大雅之堂。
卻沒想到,突如其來的,像羅川德這樣專業的畫商竟然看上了她的畫?
並沒有什麼興奮驚喜還是光榮之類的感覺,她只感到無措。
明明,明明已經過了六年的時間,而且這六年當中,凌兆緯一直潛移默化的在影響著她的想法跟性情,但最終仍是改變不了她低調、不喜歡被注目、不喜歡出鋒頭的個性。
「畫的事,跟哥哥他談就好了。」她只能這樣說。
「這怎麼可以,妳是畫者,有些事……」
「哥,該吃飯了。」她逃避現實,假裝沒聽見羅川德打算進行的演說。
羅川德愣了下,因為她迴避的態度,也因為她徒勞無功想叫喚作畫中的凌兆緯。
不過,真正讓人傻眼的事還在後頭……
「等等再吃。」凌兆緯應她一聲。
他、竟、然……應聲了?
雖然只是敷衍性質的話語,但重點是,專注在繪畫中的他,竟然有聽見她的問話?
「先吃飯啦。」紀燕寧沒發現羅川德的吃驚,對著兄長說道:「我準備了三明治,也泡好了茶,你先吃點東西、陪羅大哥喝下午茶。」
「嗯。」應了一聲,但手沒停,筆刷仍在調色盤上塗塗抹抹。
「不要只是嗯啦。」動手,抓住執筆的手,一臉認真。「要畫,什麼時候都能畫,但是健康一定要擺在第一位,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停筆,因為她的話。
「再說,羅大哥難得來一趟,一定是有什麼事要跟你談,你別讓他空等。」
「是是是。」收筆,俊雅面容上的沮喪表情,就像孫悟空遇上如來佛一樣的沒轍。「我先吃飯,先陪川德就是了。」
羅川德一直到坐下喝茶的那一刻,都還不敢相信所見到的事。
這世上,竟然有人能使喚得動作畫中的凌兆緯?
多不可思議啊!
「你們聊,我去準備晚餐……」停了一下,期待的目光看著來客,問:「羅大哥會留下來吃飯,對吧?」
「不會。」沒睡飽又沒得畫畫,可以看出凌兆緯完全是在遷怒,很沒好氣的接口:「他等等就要走了。」
故意要跟他作對,羅川德露出有禮笑容,溫文說道:「那就麻煩妳了。」
「知道麻煩她,你還留下來?」
「寧寧希望我留下來,我怎麼忍心違背她的期待。」
兩個大男人一句來一句去的,紀燕寧微笑,恬靜的看著哥倆好開始鬥嘴,在不打擾他們的前提下,靜靜退開,為大家的晚餐做準備。
談話中的羅川德突地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她安靜離去的方向。
「川德?」凌兆緯覺得莫名其妙。
「兆緯。」語重心長,表情甚為嚴肅。
凌兆緯看著他,不知他怎麼了。
「我很抱歉。」羅川德道歉。「六年前你執意要帶寧寧回來時,我不應該投反對票。」
「什麼啊?」凌兆緯愣了愣,沒想到他會提起那麼久以前的事。
「你這個孤僻鬼,個性貪靜得要命,我很難想像你帶著一個女孩子在身邊的樣子,加上我擔心,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妹妹會影響你的作息,耽誤你畫畫,所以很不樂意你接她回來一起生活。」
「喂喂,現在說這個做什麼?」凌兆緯一頭霧水。
「我只是要告訴你,我錯了。」執意要把話講完,羅川德繼續道:「雖然寧寧她確實影響了你,但都是好的影響,就像是為了方便她上學,你這生性孤僻的人竟然也能在城裡住上三年,而且也因為有她幫著催畫,這些年你交出的畫作數量,比我預期的還要好一些。」
聞言,凌兆緯只有一個想法。「所以那三幅畫,其實也不用急著交了?」
「你想得美!」嗤他,訴求駁回,直接再導回正題。「重點是,寧寧真是太重要了!這幾年要不是有她在照顧你,依你這種個性,我還真怕你變成荒野中的孤獨老人。」
「荒野?孤獨老人?喂喂,沒這麼誇張吧!」抗議,凌兆緯可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差勁。
「哪裡沒有,你現在吃的穿的用的,哪一項不是寧寧在張羅?」這些鎖事,以前全歸在他頭上,羅川德太清楚他處理這些生活雜事的低能。
「你今天上門,就是來跟我歌頌寧寧?」凌兆緯覺得莫名其妙,決定還是吃東西比較實在。
「我只是一時有感而發……看你現在被照顧得好好的,要是等寧寧再大一些,不知道該怎麼辦。」狀似無心的說著,羅川德跟著取用配色豐富的三明治。
「什麼意思?」文雅的俊顏流露困惑之色。
「女大不中留。」羅川德聳聳肩,語氣稀鬆平常。「總有一天,寧寧也是會談戀愛、會跟人結婚生子的。」
「說什麼啊?」凌兆緯失笑,直覺道:「寧寧還小……」
「喂喂。」羅川德打斷他,不得不提醒一聲。「都六年了耶,你帶她回來的那年她才十六歲,還是個需要監護人的未成年少女,但六年後的她,可是自由又獨立的成年女子了。」
「啊。」白皙俊逸的面容透著吃驚之色。「寧寧都那麼大啦。」
羅川德當場被打敗。
這麼天才的話語,不可思議的散漫模樣,果然很凌兆緯式。
果然!方纔他們兄妹倆的親密感,無關其他,純粹只是他一時的錯覺而已……
「時間過得這麼快嗎?」凌兆緯渾然不覺好友的心思,一徑吃驚的喃道。「原來寧寧也這麼大了……糟糕,她不想升學,已經少了一層同儕的交友圈子,又一直跟我住在郊區,這對她的社交生活很不利……」
「你還知道對她不利。」羅川德早想數落他。「我說你啊,就算你不喜歡跟人群接近,也要替你這個妹妹想一想,她現在正處適婚年齡,卻陪著你待在這鄉下地方過著養老生活,這樣她怎可能有機會遇上好對像?又怎麼嫁得出去?」
「……」沈思,凌兆緯很認真在想這問題。
「我知道,幾年前為了配合寧寧上學,你跟著在城裡住了三年,已經是你的極限了。」羅川德乘機洗腦。「我也不是要你再搬回城裡,只是你啊,偶爾也配合著點,為了寧寧,那些該出席的社交場合就帶著她出席,也是為她製造認識新朋友的機會。」
「是這樣嗎?」狐疑的看著他,凌兆緯總覺得他在耍奸商。
「這件事你自己想想,別說我唬你。」知道不能逼得太緊,羅川德換了個話題。「對了,寧寧出道的事……」
「你安排吧。」凌兆緯很果決的給他答案。
「我?」
「嗯,就全交給你了。」凌兆緯完全的放手,對他而言,人生在世就該各司其職,專業的事就該給專業的人去做。
「喂喂,你也太信任我了吧。」雖然覺得窩心,但他這樣的不設防,真讓羅川德對這童年玩伴感到不放心。
「我不信你,信誰?」凌兆緯白他一眼。
羅川德感動歸感動,但不由得聯想到……做妹妹的不願意面對,把問題全推給哥哥,而做哥哥的呢,轉眼又把問題全推給他……當中的行為模式,還真是要命的相像啊!
雖然就某一方面來說,其實可以說是逃避問題--兩兄妹都一樣!但看在是基於信任的分上,再加上,行銷策劃確實是他的強項,羅川德也就不計較了。
「嗯,那寧寧出道的事,我再琢磨琢磨。」遇上他們兩兄妹,能者只好多勞,攬下所有的工作,當然也不忘把握機會說道:「到時有什麼具體的方案出來再跟你商量,另外,要去台灣的事--」
「去台灣?」凌兆緯截住這句話。
「我還沒說嗎?」佯裝意外,羅川德臉不紅、氣不喘的直說:「不過也沒差,就當是為了寧寧,讓她多見識見識,所以這個展覽的企劃,你帶她去吧。」
「去台灣?」
對著擠進廚房的兩個大男人,紀燕寧執著湯勺,一時反應不過來。
「是啊,台灣,我有個朋友在那邊開了間畫廊,一直很欣賞兆緯的畫,磨了好久,我實在也不好再推拒,再加上那裡是亞洲一個重要的市場,我想了想,就接下這個Case……」
「妳說,川德是不是很過分?」凌兆緯很不高興。「這麼重要的事,他竟然事前沒知會我,不但Case接了,就連選畫也沒問過我一聲,早半個月前就把畫全打包寄出去,直到今天才通知我要出席,這算什麼?」
「兆緯,以前一直就是這樣做的啊。」對著告狀的他,羅川德不得不說一聲。「是你自己不想管這種『閒雜瑣事』,所以委託我全權處理,以前辦的幾次外展,哪一場不是我去談、我敲定時間、我選畫?」
「哥,羅大哥沒說錯。」紀燕寧不得不出聲附和。「好像是你自己要求,只要通知你哪一天出席就好了。」
凌兆緯險些無言,俊眉微蹙,辯道:「這次情況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兩手一攤,羅川德反問他。
「台灣,是台灣!」凌兆緯強調。
「那又怎樣?」羅川德好整以暇。
「川德,你不要逼我。」凌兆緯沒好氣。「你明知道那裡……那裡……」
見他遲遲沒把話說全的隱晦態度,紀燕寧驀地懂了。
暖暖的感覺直熨著她的心……那是他的體貼,也是他的關心,他在乎著她的感受,深怕她覺得不愉快……
「哥。」她喚他,柔聲道:「你不用顧慮我。」
「寧寧?」
「你常跟我說,事情都過去了,不是嗎?」她恬靜微笑,心裡滿溢著感動。
「我是不想妳回到那邊去,想起什麼不開心的事。」凌兆緯嘟嘍,文雅成熟的大男人外表下,卻是孩子氣的神色。
「哪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她神色平靜。「從我做選擇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你才是我的親人,才是我在乎的人,這些不都是你告訴我的嗎?」
確實,這些話都是凌兆緯當初說的。
還不都是因為那一票得不到保險理賠金就翻臉的「親人」們,那嘴臉太過醜惡,讓他深怕她留下什麼心靈陰影還是心理創傷。
所以在那時候,他時不時的就跟她灌輸這樣的觀念,希望轉移她注意力的焦點,好讓她不去記掛那些薄情又傷人的「親人」們。
「你說過,那些不是真心想待我好的人,就跟路人沒兩樣,不用費力去記著他們的事,我早已不記得他們了,又怎麼可能覺得不開心?」她一臉認真。
「真的?」凌兆緯只怕她逞強。
「真的。」她點頭,忍不住小聲說道:「其實要是可以的話,我還滿想回去的。」
「哦?」凌兆緯感到意外,因為從沒聽她提過。
「那裡是寧寧的故鄉,她想回去看看也是正常的。」羅川德覺得那是思鄉情結。
「有故人才叫故鄉。」凌兆緯嗆聲,像是跟他卯上了。
「這麼說……也是。」羅川德倒也認同這一點。
所以,是什麼原因讓她想回台灣?
兩個大男人同時看向她……
執著湯勺,白淨秀氣的嬌顏透著赧色跟無措。「我……我……」
「什麼?」兩個大男人只能聽見模糊的嘟囔聲。
「就那個……我想……」她試著再說一次。
「想什麼?」這次進步一點點,大男人捕捉到一個「想」字。
「我說……」眼睛一閉,咬牙承認。「我很想吃臭豆腐跟珍珠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