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雨及寶巖回到家,卻不見霜白。
正覺奇怪,門外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
「雨哥哥?」跟著、少女的頭顱自門邊探入,「石頭哥哥?」
「蒲月?」平雨迎上前去,「有什麼事嗎?」
「那個……娘叫我過來說一聲,雨哥哥家都是男人,霜白姐姐一個姑娘家住你們這兒總是不太好,讓她暫時跟我們一道住;還……」瞄了平雨身後的寶巖一眼,頓了頓之後續道:「爹爹幫你們把八字拿去給村長爺爺算算,三天後剛好是個難得的好日子,若錯過就得等三個月後。準備時間是短了點,但大家分工合作應該是不成問題,看你們覺得怎麼樣……」
「呃?這……」平雨側身望向寶巖,略為猶豫,「石頭,你覺得?」沒有多大掙扎,將決定權腳了出去。畢竟不可能永遠代他決定。他、已不復當年……
「我?」突然被點名有些錯愕,環抱胸前的雙手鬆揩、垂落腿側,姿勢拘謹。「哎,三天和三個月……」視線焦點由平雨臉上飄向蒲月,又移回平雨臉上,微微一笑。「那……那就,三天後吧。」平雨說過希望早點完婚……反正,也沒什麼特別需要準備的,三天就三天吧。
日子,就這麼定下來了。
***
三天的時間過得很快,快到平雨完全不知道自己這三天是怎麼過的。
很忙碌。
非常的忙碌。
雖然其實也根本不需要他忙什麼,李大娘及村人們非常熱心的分工合作很快速的將一切都打點好,他只要負責打掃家裡和佈置新房而已。
為什麼覺得忙呢?疑問是投向自己。
得不到答案。
因迷惘而思索,卻因思索而落入更大的迷惘;哽在胸口吐不去嚥不下的硬塊,究竟是什麼?明明有喜事應該是滿心喜悅,為什麼他陷入說不出的鬱悶?
找不到理由。
隨著時間逼近,他的煩躁越演越烈。
是什麼情緒造成的煩躁,怎麼想都想不透。難以割捨?是將人娶進門不是嫁女兒,兄弟還是他的兄弟。雙方都是孤家寡人,不怕有什麼家族處不來的問題,霜白和村人似乎也處得不錯,說不定,霜白跟村人們之間比跟他還熟。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究竟在煩什麼?邊佈置著新房他邊不斷思索著,然而沒有答案仍是沒有答案。鴛鴦枕、龍鳳被、大紅對燭,連成一片有些刺眼的喜氣。
一時間有些神思恍惚,迷茫的意識滲出一種悵然若失的寂寞。
突然有種衝動想把剛佈置好的一切全部毀掉,然後說不辦了;他很清楚以寶巖的性子絕對會依著他。雖然,已經變了許多……但這一點他仍是可以肯定的。
不過,衝動畢竟是衝動,他從來就不可能放縱自己如此任性;他沒有理由、也不應阻止,霜白是個好姑娘,寶巖能夠娶到這麼好的姑娘是不知幾世修來的福氣,做兄弟的,應該要為他高興的;寶巖能夠過得幸福快樂,一直一直是他的希望不是嗎?
那麼,胸口這份沉鬱所為何來?甚至是,隱隱作痛……
別再想了、別再想了!
猛然用力甩甩頭,迅速結束手邊工作,決定強用理智將所有情緒封鎖。不再去想……他的難過究竟是為了什麼……
或許有部分的原因是他已隱約知道,那個理由是不應該存在的理由……
***
霜白正動用她的巧手,為新郎官的喜服做最後的休整;寶巖枯坐一旁,愣愣發著呆,眼茫茫然漫無焦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平雨這三天來的鬱鬱寡歡,寶巖並非一所所覺;所以也跟著有些沉悶,情緒低迷。李老爹一家大小,除了李大娘在為平雨縫「嫁衣」,萋菘因有孕在身不便幫忙作衣服在廚房弄飯外,全縮在一旁嘀嘀小聲討論。
「大哥,為什麼石頭哥哥看起來那麼沒精神啊?」冬生邊說著,邊不時偷眼瞄瞄寶巖。「以前你要和大嫂成親時,每天都活蹦亂跳、像靜不下來似的;為什麼同樣是當新郎官,石頭哥哥這副樣子?」
「就是啊,三天前我過去問他們婚期的事,石頭哥哥還蠻高興的樣子啊……為什麼現在會一副好像什麼事都懶得做的樣子?」蒲月微顰秀麗的眉,小小的臉蛋掛滿疑問。
「哎,這……」夏生搔搔頭,「大概是因為雨哥這幾天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吧……」其實也不怎麼懂。他們,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心情不好?
「不成是因為婚期決定到拜堂的時間太短,適應不來吧?」李老爹跟著窩在一邊,刻意壓了聲音似乎是不想讓當事人聽見。
「可是……可是他們早就都已經住一起、還同房睡……唔。」春末一臉迷惘,突然出聲加入討論,沒有像他的兄姐及父親一樣壓低音量,換來的是冬生連忙摀住他的嘴,阻止他續說下去。圓睜一雙無辜的眼望向冬生,只見哥哥一臉苦笑。
「春末……」冬生歎口氣搖搖頭,也不知該說什麼。
冬生及春末以外的眾人皆不約而同地注意寶巖的反應,看他仍舊不改方向兩眼呆滯的狀況時鬆了口氣,想了想,歎一口氣,反應非常一致。
他們的氣才歎完,那廂寶巖便也跟著歎了口氣,結結實實嚇了眾人一跳。
寶巖不是沒聽見他們在一旁嘀咕,沒心思去聽他們說什麼。平雨這三天來的怪異而感到有些鬱悶,怎麼也想不透原因何在。
平雨說要拜堂,好,他很高興,舉雙手贊成;平雨希望早點辦好,他沒意見,三天後成親夠快了吧。可是平雨為什麼還是不高興?
自從確定了婚期之後,平雨便開始避著他;雖然事情很多、很雜,兩個人能在一起的時間本來就會變少,但他總覺得平雨刻意支開他。這是什麼道理?
就連晚上,他的房間成了新房不能睡人,平雨寧願去窩書房也不願再跟他一起睡,難道平雨還講究成婚前些日子不得碰面的規矩?嗚嗚嗚……他好想念抱著平雨睡覺的感覺喔!
出門在外時,他從來就睡不好,除了環境陌生外,就怕不知什麼時候會飛來橫禍。直到返鄉,回到平雨身旁,那一夜,他總算可以安心睡去。
可是在,現在……
長長歎口氣,站了起來。「天色暗了,回去了……」夜幕將覆蓋大地,殘陽餘溫將會以極快速度散盡;平雨一直很怕冷的……他不願意,再讓平雨一個人……
空氣裡漂浮著飯菜香,就算不餓的人聞到這味道只怕都會餓了起來。可是飯桌前的人似乎全然無所覺,沒有焦點的眼眸不知望向何方。
寶巖一進門,便瞧見平雨靜坐在桌前,對著桌上的飯菜發愣。
「在想什麼?」
平雨抬眼望,視線像有點茫然,空蕩蕩的無所依靠。回過神,淺笑一抹迎上,「你回來了……就開飯吧。」
方纔,平雨做好飯菜,擺上桌時寶巖還沒回來;靜坐等待,一時間突然有種錯覺,恍惚間似乎回到那一個一個在等待中獨自用膳的日子。
而,等待的人終是不歸。
直到他回來。
熟悉的聲音拉回漂浮的意識,這才想起,常年在外地的他已回來,飯桌上的碗筷不再只有一副,甚至明天以後會增加至三副。有點寂寞……嗎?一個人孤單,兩個人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寂寞?是不是,因為心已不再連、變得太……陌生?
還是因為,這個男人將專屬於另一個人,不再是那個當年那個眼裡只有他的少年……?
不需要再想。
人總是生而孤獨,沒有誰能夠永遠留在誰身旁。
寂寞是必然。
不管再怎麼親密,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縱然親如父子兄弟、血脈連,兩個人還是兩個人。既是如此,何必多想?那是,無可,避免……
邊吃著飯,寶巖邊不時偷眼瞄瞄平雨。平雨的表情冷靜,讓他不禁想起當年自己的娘親去世時,平雨為其處理後事時的表情。
看起來情緒寧定無波,空茫的眼在不經意間透出壓抑。到底,在壓抑什麼?在彼此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嗎?
在一片凝重的沉默中用完晚膳後,寶巖動手收拾碗筷。
平雨沒像前三天一樣靜靜陪著他,更沒有像過去那樣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一步、一步像挾著難以形容的重量,緩緩度回房。
合上木門發出的輕響讓正低頭洗碗的寶巖抬起頭。平雨合上門,不對任何人說他內心的想法,獨自一個人煩惱、憂愁。
為什麼還是這樣?無論作了多少努力、無論怎麼改變自己,平雨依然如故。莫名有種受委屈的感覺,低頭慢慢清洗著碗盤。
直到盆裡的水被滴入不明液體,他才發現自己哭了。也不是想哭,就是不知覺間眼淚掉下來,輕輕落在手背上、滑進水裡,了無痕跡。
平雨,你為什麼仍然什麼都不說?你是不是,仍當我是個孩子……
***
敲門聲輕響。「平雨?」
「進來。」放下手中看了半天還沒翻過頁的書卷,起身迎接。
寶巖逕自推門而入,神情有些古怪,像在猶豫掙扎著什麼。「那個……平雨……」
「有什麼事嗎?」
「哎……那個……你……」寶巖心一橫,終是鼓起勇氣問道:「你是不是不太高興?「
「我?「愕然。半晌後方扯動嘴角,勉強一笑:」怎麼會這麼想呢?「這麼明顯嗎?連他都發現了……真是差勁。儘管控制住自己的人性,仍舊留下痕跡被人發現。
「你從婚期定了以後就一直避著我……」
不自覺低下頭,「你多心了。咱們家難得喜事,我很高興啊。」硬生生逼出的笑容,難免僵硬。
「那你為什麼不看著我?」像在逃避什麼似的,不敢正視。
平雨抿抿下唇,慢慢抬起頭,「我沒有不看你,你想太多了。」對上那雙眼時,心頭微微一震。映在那雙眼裡的自己,看起來好悲哀、好可憐……像頭喪家之犬。
什麼時候,居然不知不覺讓這種表像呈諸眾人眼前?難怪這幾天,大家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是帶點擔憂的……
「你是不是……」寶巖跨近一步,雙手捧住平雨的臉,「不喜歡拜堂成親?不喜歡,就別辦了吧;不然三個月後再辦也成。」
「我……」拉下寶巖的手,再度垂首,「我不是了嗎?我很高興啊……」笑意淡淡,「我沒有理由不高興啊……」
「平雨!」皺著眉、不平的的低語,「我已不是個孩子了……」不會再為這種拙劣的謊言所欺。不懂,不懂,平雨究竟怎麼想?
拜堂成親難道不是一件托付終生的事,還是那只是就女孩子而言?平雨要求成親拜堂,難道竟只是為了能夠一輩子照顧自己,只是,如此而已……?
「我……」猛然抬頭,張口欲辯,突然不知該說什麼。他很清楚啊、不需要寶巖來提醒,他早就知道跟前這人已今非昔比;彼此如果還是當年的那兩個孩子,哪來這麼多問題?「我知道、我很明白……」
或許是有點雛鳥羽翼已豐、終將離巢的感覺吧?許多年以前,那個跟在他身後到處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依賴他,而將成為別人的依靠……
他知道。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一直不太願意面對這件事實而已,因為總有著莫名的痛。雖然也曾想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他真的發生時那種痛楚不是想像可以比擬。
石頭明天就要成婚了,他希望石頭當個快快樂樂的新郎官,他不能在這種時候讓情緒崩潰,讓石頭為他擔心。
慢慢閉上眼睛,努力說服自己。
沒事的。
他會沒事的,過去每一次,他不都控制得很好?會不會痛都無所謂,他沒有那麼清楚的知覺,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也就可以忘了它存在。
不要提起、不要提醒,他可以什麼都忘記……
「平雨……」住瘦削的肩,使勁搖晃;伊人的神情依舊茫然,像被洗去喜怒哀樂的空白。痛切地摟進懷裡,「你不要這個樣子,有什麼話就說啊……」
平雨回過神,意識仍有些恍惚,這副溫暖軀體是一直熟悉的。忘得了嗎……?傾身斜倚,將自身部分重量憑依在寶巖環抱住他的臂膀上,他不禁這麼問著自己。
應該可以的,他只是需要時間而已;沒有什麼事是忘不了,只要不再被提醒。
迷惘的笑不太切實,有種虛無感,會讓人多害怕,是他所無法知道的;這樣的笑容,像隨時都可能不見,總是令親人感到恐怖,像一個不小心便會永遠的失去。
忽然由衷輕柔如羽的觸感落在額上,緩緩飄移、誒為即離,晃過眉目、鼻尖、臉頰,最後停駐在唇上,略略加重壓力。
很舒服的一種感覺,讓他幾乎有些想睡。
其實很累了,這三天來他也和寶巖一樣沒睡好,畢竟書房空間實在太小,不怎麼適合睡人。突然覺得,記著不忘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有東西可以想念,日子不至於太空虛。
想告訴寶巖他沒事、不需要為他擔心,方睜開眼、近在咫尺的臉龐讓他嚇了好大一跳,一時之間想說什麼全忘了。
很近,非常的近,近到他看不全整張臉,只看見緊閉的眼睛及眉宇間淡細紋——這些年來,石頭吃了不少苦吧?那樣的細紋很顯然是常皺眉而留下的。可是、雖然他很心疼但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為什麼會那麼近?
相接的部分溫潤觸感未變。
探進他口腔裡的柔軟並沒有激烈糾纏,輕緩碰觸著,溫溫柔柔的若有似無。
平雨眨眨眼、再眨眨眼,用力閉上眼睛,認知到他們現在正在做的事叫「親吻」,而且是嘴對嘴的那種。猛然睜開眼,用斤全裡推開寶巖。
「平雨?」毫無防備、退得腳步踉蹌,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己為什麼會被推開。
「出去。」踉蹌幾步退至牆邊,低垂著頭、嘴唇微微顫著,極力維持語氣平靜。「夜深了,早點去休息吧,明天要忙的事很多。」雙手扶著身後的牆,藉以維持自己身體直立。
「平雨,我……」猶想說些什麼,平雨不待他把話完即把話截斷。
「出去!」看不見表情,聲音已夾了嚴厲。
「……」幾度欲言又止,末了只能一句:「那,你也早些歇息,別累壞了。」依戀不捨顧盼間,退出去,隨手帶上門。
直到聽見門合上,及寶巖離去的腳步聲遠逸,平雨放鬆力道,讓身體靠著牆壁慢慢滑落、直至跪坐在地。「混帳東西,你是明天要成親的人!這麼做,怎對得起戚姑娘……」
最可怕的是,作出抗拒並非來自本能,而是在意識到寶巖明天就要和戚姑娘成親之後。低聲咒罵,並不是在罵那個離開的人,而是在罵自己。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怎可如此不知廉恥——
***
終究還是,嚇到平雨了……
有些懊惱的搔搔頭,慢步踱離房門口。
平雨還不習慣啊……或者說,他根本不想要這種親暱?
那意思是不是,就算婚後也不能「碰」平雨……?若如是然,他可不敢保證自己絕對不會有什麼不軌的行為啊……
握緊拳、再鬆開。雙手緩慢垂落腿邊,溫吞吞往外走。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去打幾趟拳,發洩一下身體裡過多的熱力吧。
***
艷陽高照。
亮得有點刺眼,平雨一走出房門,便抬手遮眼。蜀中向來多雲霧,尤其這村子是位於半山腰上,難道有這麼亮的太陽,倒真是個大好的日子。
這麼光亮的日子,他想要留有多少陰鬱似乎也不容許。閉著眼昂首對日,感覺著太陽的溫暖及透過眼簾的紅光,有種又走入夢裡的感覺。
三日來睡不安後,是一夜難眠。所以,暈眩感撲來、勢子甚急,讓平雨一時失去了平衡,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所謂的「差點」呢,就是還沒有。沒有跌倒的原因在於,有個人已環住他的腰作支撐,提供寬闊胸膛為依靠。「平雨……」擔心的神情、擔心的語氣,寶巖臉上沒有半點將要當新郎官應有的愉悅,只有濃濃擔憂。
平雨靠著寶巖稍作休息,搖搖頭、試圖甩去暈眩感。一手扶著額頭、睜開眼,另一隻手溫柔堅定地推開寶巖。「我沒事。」
「可是……」
「沒什麼可是了,」淺笑,「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可別苦著一張臉,嗯?」假裝昨晚什麼都沒發生,粉飾表面上的太平。
他很清楚他打小看到大的那個石頭不是那種會想腳踏兩條船的男人,然而不管寶巖是什麼原因那麼對他,都不能改變什麼。也許是他多想了、也許是一時情迷意亂、也許是像個孩提時代一樣只是想借由肌膚之親給予他溫暖,沒有考慮到部位的問題。
他該記得的,寶巖在扯到關於他的事上總是少根筋,會不懂這之間的區隔是不正常的事;尤其是他們之間的親密早已不是一般兄弟之間會有的。
污穢的是他而不是寶巖。
說叫寶巖別在意,可是最在意八年前那一夜的人是他自己;再也無法忍受常人過於親暱的接觸,因為總是會引起一連串胡思亂想和一絲隱於平靜下的恐懼。
需要淨空、需要淨空,對自己的自制力沒有信心,只能以原理誘因的方式來避免自己陷溺於罪惡中,多麼懦弱。
他無法阻止自己的懦弱。於是只能將自己逼進絕地,借由外力來逼迫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彼此之間,應該只是兄弟之情的……
我的大喜之日,不也是你的嗎?
聽著平雨的話、看著平雨的表情,寶巖幾乎想問出這句話;在他記憶裡,平雨不曾說過氣話,怎麼會這麼呢?可是,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門外傳入的聲音便為他們的對話劃下終止。
「雨哥哥雨哥哥……」冬生笑容滿面的衝進門,身邊理所當然的跟著春末。「娘說照習慣新娘還是該由別家迎過來,所以先到村長爺爺家去吧……」蹦蹦跳跳,相當愉快的摸樣。一旁春末笑得有些靦腆,也很高興。
「啊……」平雨遲疑著,不怎麼明白新娘要從別人家迎過來和要他先過去有什麼關係,他算是男方的人,應是跟著迎娶的隊伍過去不是?「我要先過去?」
「對啊,」冬生和春末未不待他多問,便已一左一右拉著他的手往外走,「反正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了,不用太依依不捨啦!」邊走,冬生邊笑嘻嘻地答道。
看著他們這麼高興,平雨倒也不忍心拂逆,潑他們冷水。轉念一想,或許是有這習慣而他不知道吧?「那。」回首看看寶巖,「我先跟他們過去了。」
出了門,冬生忽又回過頭對著寶巖道:「石頭哥哥你在家稍待一會……大哥和爹爹等下會過來。」揮揮手,和春末一起小跑步的拖著平雨離開。
看著他們離去,寶巖不禁歎口氣。
罷了,晚上再問吧。反正他們應有一生的時間慢慢溝通……
***
平雨被冬生及春末拉到村長爺爺家,沒有時間為滿屋子的張燈結綵吃驚,便被推進房裡讓一堆人七手八腳的強押著換上喜服。
「我、我為什麼要換衣服?」試圖掙扎,可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
「孩子,我知道你平時就喜歡穿樸素一點,但在大喜的日子畢竟還是應該換穿喜氣一點的衣服才像話。」張大嬸邊著還邊拍拍他的頭。
「我……」呆楞的看著一身大紅,鮮麗的繡上鳳舞,怎麼看都像是新娘嫁衣修改設計來的。這、這只是喜氣一點而已嗎?
沒人去理會平雨的錯愕,自顧自地討論起來。
「哎,頭髮要不要盤起來啊?」
「要戴鳳冠呢,當然要盤啊。」
「那要不要蓋紅巾呢?」
「這……還是蓋上吧,習俗如此嘛。新娘在婚期間別拋頭露面也好……」
「等等!」突然聽到關鍵詞句,平雨覺得似乎發現問題所在。「新娘?誰?」放眼四顧,沒看著霜白的影子啊。
眾人呆了一下,反射性異口同聲道:「你啊,還誰?」
「我?為什麼新娘會是我?」喂喂喂,沒搞錯嗎?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乾笑著,半晌沒人答得出話。
「……平雨乖,你就委屈一下吧,要找石頭那種身材的嫁衣很困難啊……時間這麼趕,沒法兒定制……「嫁衣上的刺繡可是很花時間的哪。
沒說出口的眾人私心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眼睛。
想想寶巖那種身材,穿起嫁衣來能看嗎?光是想像就很恐怖。於是很一致的決定讓平雨扮演新娘的角色,毫無異議地通過……當然是沒問當事人。 」我……」張口結舌的一時不知道該對這種情況什麼,打從進村長家似乎就已陷入失控的局面。混亂的思緒無法在短時間內理清,只能茫然看著眾人的臉龐,不知所措。
突然感覺到衣袖被扯動,側首一望,是春末。「雨哥哥,難道不想跟石頭哥哥一輩子在一起嗎?」神情純真,帶了點擔憂的詢問。
眾人同時因為這個問題被提出而靜了下來,突然想起他們確沒有正面問過平雨的意思;這事兒可不同兒戲,如果全是大家誤會了的話,那麼……
「我當然是想啊!」直覺性反駁,完全沒有多想的。「可是……」
聽到肯定答案,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回復吵嚷;總算不是白忙,也沒有做錯。
王大嬸兒更是迅速截斷平雨未完的辯駁。「想就好啦,反正拜堂成親也就這麼一天,誰當新娘不打緊嘛。」邊說著話邊對平雨身後的幾位大嬸使個顏色,劉大娘及張大嬸一左一右押住平雨的肩,再由李大娘很迅速的將平雨長髮盤好、順便將鳳冠戴上。
「等、等一下,我……」猶不死心的掙扎著,沒多少作用,除了被眾家大嬸們壓制外,身上複雜的嫁衣自然功不可沒。
「喂,裡面的,都準備好沒有?吉時快到了,新郎也已經來了喔。」平雨還沒能理清思緒多說什麼,外頭已傳來催促的聲音。
「好了好了,就出來了。」王大嬸隨口應道,順手將紅巾蓋在平雨頭上,將人推出房去。
平雨只覺跟前一紅,實現已被淹沒。還沒反映過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便跌跌撞撞地在眾人的簇擁下出了房門,不由分說地被推上轎。
一路上,心亂如嘛。
思緒紛擾、百轉千回,沒個定論。
照眾人的表現看來,似乎是一直認定要與石頭成婚的人便是他;那麼石頭呢?
石頭知道,新娘是誰嗎?這些天來,村人們討論婚事一些細節時,全是我石頭出去商量,他不可能不知道。那……
還未理清,以感覺到轎停。
有些慌亂的抬頭,只見一片紅、背後透著光,顯然轎簾已掀。被牽著下了轎,垂眼見得立身之地周圍方寸,落足點非是土壤,而是紅氈。其實還是想跑,只是鳳冠太沉、嫁衣太窄縛手縛腳,行動沒法兒像平常那般自由。
笑語不斷、人聲嘈雜。
進了屋、聽見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時,平雨猛然伸手揭起紅巾,想跟寶巖問個清楚;到底今天的婚禮怎會變成這樣?
在焦對上的那一瞬間,想問的話突然全部不見了。人聲依舊嘈雜,周圍笑聲也未曾停過,他什麼也聽不見,只能愣愣瞧著寶巖,半晌說不出話來。
寶巖看著他,似乎也想說些什麼;嘴唇幾度開合、終究沒什麼。
只是笑、只是笑。
只是靜靜地、淡淡地、沉穩地,笑了笑。
「平雨啊,還沒到掀蓋頭的時候哪。」語音入耳,平雨沒有心思去分辨是誰說了這話。只知道,他的手被拉下、紅巾再度遮去視線,遮斷他與寶巖的對望。
傻傻地任人擺佈,被身旁的人推著拜了堂也渾然無所覺,心思仍頓在方才凝望的震撼裡。
石頭返鄉也好多天了,他一直沒注意到石頭的眼變了這麼多。
思緒跳回四、五天前,闊別八年後的初次會面。變了、都變了,那時候他不是就已經知道了嗎?只是從來沒有注意過,竟變得如此複雜。
那眼神,陌生又熟悉,複雜地混了好多種情感,像是夏生望著李老爹的眼神、也像冬生看著夏生的眼神,有時甚至像唐娃看著妻子的眼。
直到昨天才對自己承認無法將石頭當作只是兄弟、只是交情太好的朋友,可是從來沒想過石頭對他的感情會是如何。所以、才會,一時錯愕失神。
猛然想起霜白。
寶巖的新娘不是霜白,那霜白到哪兒去了?她又改怎麼辦?抬手掀起紅巾,想找人詢問,才突然發現自己已被送進新房裡端坐,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扯落紅巾,摘下沉重的鳳冠,站起身正打算出門找人問,忽聞敲門聲響。
「進來。」
門被推開,推門的人沒有立刻進房,卻突然出現在房裡。
一般人進房,是往往會先有一部分進門,也許是一隻推門的手、也許是一隻踏出的腳……然後才是整個人跟進;而這個人則是突然的整個人出現在房裡,像是一直都在、從沒離開過。房裡房外盈滿喜氣,這人一身樸素灰衣,與場景極不調。
正是平雨方才想找的人——戚霜白。
「戚姑娘?」
「大哥,恭喜了。」綻放的笑容仍有些怯生生的,一如四五天前初見模樣。
「恭喜什麼?」隨手拆了盤上的長髮,邊想著該問她些什麼好。
若問她何以不是今天披嫁衣的人似乎頗怪,畢竟她也從來沒說過她要嫁給寶巖;但不問他著實覺得詭異,他怎麼想也想不透怎麼大家會這麼有志一同的幫他們辦婚事。
這樣的事兒又不是尋常理來,沒人提大家不可能就這麼直接想這麼辦。
石頭直愣愣的,大多數時間和自己在一道……至少在確定婚期之前……沒有可能去和大家說什麼;唐娃和村人其實不挺熟,也不會有那個心思管這個;想來想去除了將關鍵指向霜白身上外,他實在想不到別的可能性。
「洞房花燭夜,人生四喜之一,當然值得恭喜啊。」霜白那看來很像誠心道賀的笑臉,隱著只有極相熟之人方看得出來的戲謔。
「別提了……」霜白不提他還沒想到,洞房花燭夜……兩個男人成婚的洞房花燭夜?想到就頭大。平雨舉手一拍額,感覺太陽穴似乎隱隱作痛了起來;雖然可以肯定石頭不會亂來,但還是有些頭痛。不經意瞥見霜白手上提著個小包袱及來時所戴的帷帽,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略略一怔。「戚姑娘你……?」
「啊,」不必看也知道,平雨的目光是頓在何處,「我此來便是向施大哥辭行的。」微笑以對,「出門前坊主交代我,事情辦完便早些回去,不要多作耽擱。」繡莊裡待處理的事,多著呢。這一趟出來不是來作生意,回去可是會虧本的。
「可是你……」皺起眉,困惑問道:「一個人怎麼回去?」現下雖戰爭是平定下來了,可也難保沒有土匪。女兒家單身獨行,很危險啊。
「不礙事,」霜白將包袱攬上肩,將帷帽戴上。「來時之所以會去蘇大哥同行,是因為家兄怕我迷路,並不是擔心我能否獨行。所以……」躬身行禮,「施大哥,霜白就此告辭。」語音落,一如來時,突然地從房裡消失蹤影。
「戚姑娘……」來不及出言挽留,姑娘芳蹤已經消失。
錯愕。
今天一直在重複著錯愕,從早上給冬生及春末拉到村長伯伯家,被硬押著換穿嫁衣、推上花轎,拜天地前寶巖的眼,到霜白的辭行,離去。他雖然不是很願意這麼想,但那看起來實在很像迴避解釋的逃跑。
這到底是個什麼好日子?這到底是個什麼混亂情形?太陽穴隱隱作痛,都不知道究竟為哪樁了,是睡眠不足?還是連番教人錯愕之事?有些心煩地在桌邊坐下,看著自己一身嫁衣著實礙眼。翻找著衣紐,試圖將嫁衣脫下,弄了好久都徒勞無功。
皺起眉;決定跟它卯上了。今天發生一堆無法掌控的事情,現在連要脫件衣服都弄不下來,這是什麼跟什麼?連件衣服都跟他過不去。
真是混帳東西,今天他不把這件衣服擺平他就不姓施。
寶巖謝別賓客,一進新房看見的便是這副光景,平雨低著頭專心研究自己的衣裳,眉毛像可以夾死蒼蠅般皺得死緊。
略略呆了呆,「平雨?」試探的溫暖了聲,邊走近平雨身邊。
「石頭?」似乎是太過專心而稍稍嚇了一跳,猛然抬頭。「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件麻煩的衣服卸下來。我弄了好久都脫不掉……」
「啊?」寶巖微微一愣,挑眉。
平雨站起身,伸直雙臂、張開,有點像小孩在向人撒嬌的感覺。「幫我啦,哦自己弄不下來。」
寶巖盯著平雨瞧了半晌,突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立即惹來森冷凝視。「笑什麼笑,還不都是你害的!」
「對、對不起……」捂著嘴拚命忍笑,彎著腰、另一手抱住肚子,雙肩不住顫抖。「但、但是,哈哈哈……」
平雨的眼已經轉變成略帶殺氣的凌厲,「有這麼好笑嗎?下次你自己來穿看看!」就不信他可以自己脫得下來。
「沒,沒有,」好不容易強壓下笑意,仍控制不了嘴角抽搐。「這種衣服本來就不是一個人自己脫得下來的,你脫不下來很正常。」不知道為什麼,平雨的冷眼只讓他更想笑。
但是笑歸笑,正經事還是得做。拉過平雨,微彎腰,低頭應付這件麻煩的衣服。不時,仍微微顫著,像是想笑又很努力忍住不敢笑的那種顫動。
平雨只有白眼以對,不再說多什麼。……好吧,不得不承認,今天如果換作是寶巖穿嫁衣,他可能會笑得更久、更大聲……
李大娘的繡工著實不差,縫得細細密密、極其難拆卸。寶巖低頭弄了半天,平雨仍不曾感到拘束感稍微減輕。
「好了沒啊?」終於,忍不住問出口。初時不察有異,久了,過分貼近的親暱實在讓他有點不自在。再加上一想到現在石頭是在幫他脫「嫁衣」,感覺就更奇怪了……
「嫁衣」是幹嘛的?新娘子穿的;新郎是誰?正在幫他脫嫁衣的人。脫了嫁衣要做什麼呢?熄燈、上床、睡覺。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脫了喜服、熄燈,上床,睡覺。然後、然後?嗚~他不要想了、他不要再想下去了、他實在不應該再想下去了。
「……這到底好了沒?……」感覺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只想盡快從這種情景中解脫。至於嫁衣脫下來之後會是什麼情形,平雨完全拒絕去想。
「再等一下……就快好了。只差一點點……」分神說話歸說話,目光焦點沒有半分稍移。「可以了。」終於鬆口氣,直起身子、擦擦額上的薄汗。
快手快腳將終於解開扣子的紅衣脫下、順手折起,平雨大大呼了一口氣。「綁了一整天,好難過……」
「啊……稍等一下,外衣是弄好了,但還有一件要脫。我本來以為大嬸們只要你穿外衣的,沒想到這麼講究連中衣都穿了……」該不會,連小紅衣都弄上去了吧?唔,應該不至於吧,雖然是打小看著平雨長大的大嬸們,好歹男女授授不親……
「呃?」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月白中衣,再看看寶巖。「呃、這,不急啦……外衣脫了就好,這件我可以自己慢慢脫……」近乎不可察地,小小退了半步。
「既然動手了就一道脫嘛,反正留給你自己脫也脫不下來。」像是完全沒看到平雨的退卻,在床沿坐下,拉過平雨讓他坐在自個兒腿上,繼續奮鬥。
脫了外衣,間隔變薄,寶巖那略嫌高了點的體溫也變得明顯。僵著身子,不敢亂動。說恐懼嗎?其實只是緊張。「呃……那個……」心跳變得很快很快,怕被聽見,想說點話來遮掩,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呃?怎麼?」寶巖沒有分神,隨口應應。
「唔、那個……」眼睛不知道該看哪兒好,漂移不定、最後停在自己手上,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想問的問題,「戚姑娘走了……」
「呃?對啊。」頭沒抬,視線不移。「她本來就只打算待個幾天而已,把該辦的事情辦完就走。」該死的這條線怎麼這麼難拆……
「新娘為什麼不是她?」剛說完,平雨便聽見「嘶」一聲,清清楚楚、布錦被扯裂的聲音。眨眨眼,有些錯愕,哪來的聲音?好近啊。
寶巖呆呆看著被自己不小心撕破的衣裳,腦袋裡第一個飄過去的想法是;這下糟糕了,明天該怎麼跟李大娘交代啊……裂這麼大一道……
搖搖頭。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先把跟前的問題解決再說。伸手猛然扳住平雨的肩迫使他轉身面對自己,「新娘為什麼會是她?」
「啊、我……」嗚……嚇到了……
「干霜白什麼事?我不說了,她只是朋友的妹子啊。」沒有留意到平雨的錯愕,就算注意到了,也顧不得那麼多。
「可,可是……」平雨縮著肩膀,一時被寶巖的氣勢嚇著了。回頭想想,似乎只能是自己誤會大了;寶巖當初反應就有些怪怪的,現在想來,原是這麼回事?「那、那你為什麼……為什麼答應要拜堂?」
「不是你要我給名分、負責任的嗎?」怎麼現在回過頭來反問?無法抑制心中懊惱,不自覺加重指掌抓握的力道。
「石、石頭,放……放開我好不好,至少別那麼用力……」平雨立刻痛到皺起眉,忍不住邊扯著寶巖的手臂邊抱怨。「會……會痛啦……」
「啊?」略略呆愣,然後像燙著似的鬆手。「對不起。」
平雨自寶巖的腿上溜下、坐到床上,至牆邊靠著,揉著自己被捏疼的肩膀,嘀咕道:「笨石頭,也不想想你力氣多大……」
「傷、傷著了嗎?」心頭一陣緊張,連忙湊上前去。「我看看。」
「啊?」立刻將身體縮成一團,「不用了啦,應該沒什麼大礙……啊!別過來,真的不用了啦……」想要後退,但身後便是牆壁,他無路可退。
關切的心情焦急,不顧平雨掙扎,寶巖三兩下便除去方才以被撕裂一道口子的衣裳,拉開裡衣衣襟褪至臂彎。裸露的肩膀白淨,方才抓握留下粉艷薄紅。雖仍感愧疚卻總是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做了多不得了的事。
不該看的、不該看的。心裡頭是這麼對自己,可是眼睛不受意志控制,視線卻硬是從肩膀到鎖骨,來來回回溜躂,更毫不客氣地往下瞧去。映入瞳孔的影像讓寶巖覺得一陣口乾舌燥,連忙別開臉,以比方才快上許多的速度縮手。
「對、對不起……」平雨本來不想讓寶巖看見指痕而抗拒,但一來他不敵寶巖的堅持、再者想想橫豎又不是沒看過,看看也不怎樣,便放棄抵抗任他看;寶巖接下來的反映他覺得很不自在,彷彿感染了寶巖的緊張,緩慢小心地拉攏敞開的衣襟。
尷尬的沉默在空氣裡展開,平雨忍不住想打破跟前僵局。「嗯……那個……」一時間想不到該說些什麼,緊捏著衣襟、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突然想起了方才寶巖的話,因為他希望,所以寶巖答應拜堂……?
石頭這個笨蛋!終身大事豈能這麼輕率?雖然不是不能明白,也有些感動石頭這麼努力地想讓他高興;但是,就這樣連自己的一生幸福都不顧了嗎?
霎時心頭籠上一層暗影,私心與良心交戰。感情再怎麼好,他們畢竟是兩個大男人;寶巖很好,理應與個好姑娘婚配。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而要寶巖犧牲自己的幸福……「石頭,」一咬牙,逼著自己出口。「我……我們……今天的婚禮可以當做不算數。」
霎然回首,「什麼?」沒聽錯吧?
「我……我是……」笨石頭,石頭是大笨蛋!要把這話說出口要好大力氣呢,還要重說一遍……「
我們……我們可以當作今天的婚禮沒發生過……你不必因為我要你怎麼樣就照做,要你娶個男人當老婆實在太委屈你了……我……唔,那個……你……啊,總之,明兒個我會去跟叔叔嬸嬸們……幫你找找有沒有合適的姑娘……」
「為什麼要當作無效?」
「呃?啊……我……」微微呆了呆,勉強一笑,「我不是說了嗎?太委屈……」
「我只想跟你拜堂。」不待平雨完便將話截斷,同時逼近。兩張臉的距離僅盈寸,壓迫感極大。
低垂著臉別開線,不敢正視寶巖。扯動嘴角拉開一個僵硬不過的笑臉,「我、我不是說了嘛,別那麼在意我之前的話;我只是誤以為你和戚姑娘……」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嗎?」再次打斷平雨的話,耐性似乎已快被消耗殆盡。
「我……唔……我……我……我們是兄弟……」
「平雨,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嗎?」平雨別開視線沒看寶巖的臉,卻覺寶巖的聲音似乎拖著好沈好沉的愁。
「我……我們……我們不該……」
「告訴我。」像是,下最後通牒,最後一次詢問。「我們之間是什麼都無所謂,我只問一句;想不想跟我在一起?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過一輩子?」或許是有點使詐的問法吧,拿他們這些年在一起的感情做賭注。
但,評語對他而言確實已無法清楚定義。不只是朋友不只是兄弟,不只像個孩子隊長長者的孺慕,更不只像是一個女人對於一個深愛她的男人來那樣。
莫名的,他只知道他希望和平雨在一起。不可定名的感情不必請求定名,只是期望長聚首。難道,這也是奢求?
「我……可、可是……」
「平雨!」伸出雙手,捧住平雨的臉迫使他面對自己,「看著我。不要想太多,我只問你;願,或不願?」
「我……」那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盈著一泓秋水;那是,曾經只看著他一個人的眼睛。曾經很單純的為他笑而笑,為他哭而哭。在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不會輕易落淚的眼睛,會為他淚流不止。曾經?曾經。
「我……」而那不只是曾經。在返家時,都這麼大個人了還抱著他很狠哭泣。也許,懂的。那是為他而哭,是為他這些年來的寂寞、他這些年來的眼淚,而哭。
「我……」幾度欲言止。早上春末問起時,不假思索的回答,寶巖的問題其實他早就決定了答案。只是那時他還不知道,寶巖是不是也這麼想。
此刻,寶巖在跟他要那個答案呢?早就決定好的答案要出來應該很容易吧,況且不是沒說過,應不會說不出口。可是看著那雙宴請,他硬是講不下去,支支吾吾了半天連自己都覺得受不了,更何況那個在等回答的人?
幾度思量。
鬆開緊著衣襟的手,緩緩拉下寶巖捧住他臉頰的雙掌。清楚看見,那一泓秋水起波瀾,像是等待判決的閉上。心裡直嘀;笨蛋,早這樣不就好了?
「願意。」在寶巖驚訝睜眼的一瞬間,微傾身、嘴唇似觸末觸間擦過他的唇與頰,埋首於他頸窩。突然覺得好笑,咯咯笑了起來。「我願意、願意、我願意……」真是的,為什麼現在講起來就那麼順呢?果然是那雙眼睛在作怪吧?哼!
寶巖猶自傻愣愣的反映不太過來,只是呆呆看著趴在他身上笑個不停的平雨。
好半晌,慢慢抬起手摟抱平雨,唇邊微微上揚的弧度,緩緩擴張、加深,直到後來笑不可抑,兩個人抱在一起笑作一團、活像兩個瘋子。
屋外,月,正中天,無雨、無雲。
***
次日午後。
「我說呀……咱們以後呢,沒事兒就多燉點東西給平雨補補吧。不然,我真怕他撐不住啊……」
「怎麼說?」
「早上啊,石頭把嫁衣送回來。外裳是沒事拉,可是裡頭那件裂了好大一道口子哪!」
「這……石頭未免也太猴急了點吧……?」
「可不是嗎?所以我才怕平雨怎麼受得住啊。」
「……也許是新婚,一時太高興了嘛?」
「那也該節制點啊。衣服破了可以補,人萬一要是出什麼事,那可怎麼辦才好啊。」
「就是啊,我今兒個早上又沒看見平雨出門了。那孩子向來每天是很準時的早起哪,日上三竿還沒出門,怕不是昨兒個累壞了?」
「那……叫石頭節制點吧?」
「這可是人家的家務事哪,要怎麼開口?」
「唔……這倒也是……」
流言、四起。
因為三天沒睡好而睡遲了的平雨,以及一時失手撕破嫁衣的寶巖,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成了那陣子村裡閒話的主角。平雨被塞了一堆有的沒的補品,寶巖則沒事就被村裡的叔叔伯伯們訓誡;平雨的身子骨本來就弱了些,別讓他太操勞。
然而事實上的情況呢?
是夜,冰冷冷的冬夜。
「笨石頭,睡過來一點啦,好冷呢。」平雨皺著眉,戳戳寶巖厚實的肩膀直嘀咕。
「唔……」不敢太靠近的原因很簡單,怕自己獸行大發啊……可,悲慘的是平雨毫無所覺,在經過一兩個月的適應期之後,天氣一冷便往他懷裡鑽。
「繃那麼緊幹嘛?我不會咬你。」
「唔……那個……我……」
「做什麼?」
「我……」
「怎麼?」
「我……我去一下茅房,一會兒回來,你先睡吧。」話落,翻身下床,一溜煙像逃難似的奪門而出,不敢多有片刻逗留。
「去茅房?」塄塄瞪著房門,狐疑地喃喃自語:「不久前不才去過嗎……難不成是水喝太多了?」
事實上的情況是,拜堂歸拜堂,要到真正圓房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蘇寶巖呀蘇寶巖,你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
京城。
「我回來了……」霜白很愉快地蹦蹦跳跳,像隻鳥兒飛進門。
一名形貌酷似平雨的少年自內間迎出,溫言道:「回來就好,別嚷嚷。」
「唔!」立刻雙手摀住嘴,眼睛眨了眨然後滴溜溜轉兩轉,突然又放下手,低聲道:「煌哥哥,我看見他了……」
「哦?」衣煌淺笑淡淡,似微溫,也似薄寒。
「真的……很像。」收起笑意,一臉認真。「我問過,他說他父親是十來歲時至村中定居,為避戰禍;那他……」
「進去吧,」用很溫柔的聲音打斷霜白的話,「坊主還大廳感著你的消息。」
「……煌哥哥,你不想去看看他嗎?也許他……」
「非親非故。」沒有別過臉或背過身,沒有任何逃避。仍是那抹像是淡漠、像是多情的微笑。「我沒有必要去看他。」
「可是……」
「沒有可是。」
霜白似乎仍想說些什麼,而終究無言。「……那,我進去找坊主了。」不該問,染坊裡的每一個人,身世背景都不是該問的話題。
霜白進屋後,衣煌沒有立刻跟著進屋。遙望遠山,瞇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彼方,群山環繞的中心,有著那個流著與他同血液的人。
畢竟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見又如何?不見也罷。沒有任何用處。
然,會想知道,他的消息,是為了什麼?閉上眼,淺淺笑意蕩漾開。轉身進屋。拋下落入眼底的山景,拋開群山之後的那個人。天空,緩飄下了雨。而他,不回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