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主屋後方的花室進行。
葉妙希在王媽的堅持下,換上了他們為她準備的衣服——一件白色的洋裝,袖子和裙邊縫了許多蕾絲,讓她看起來像百貨公司的洋娃娃。
她覺得蠢極了,但是王媽卻讚不絕口。
楊念宇坐在她的對面,一手托著下巴,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這傢伙一定在暗地裡嘲笑她!
她轉開視線,從花室透明的玻璃窗往外望去,王媽推著一張上頭坐了個老人的輪椅走了過來。
那一定就是她那未曾謀面的爺爺了。
葉妙希轉回頭,深吸一口氣武裝起自己。
她有太多太多疑問、太多太多不滿,如果葉老爺子期望他們爺孫倆的第一次見面會上演相擁而泣的感人場面,那他可能會大失所望。
她雖然答應回葉家,但她也下定決心不讓他好過。
「董事長!」一見到葉老爺子,楊念宇馬上站起身,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立即消失無蹤。
葉妙希坐在原地,不動如山,冷冷看著他像個奴才一樣的舉動。
王媽將葉老爺子的輪椅推到桌前,固定下方的輪子,接著便退了出去。楊念宇立即上前,細心的為他繫上餐巾。
年過七十的葉老爺子頭髮已經全白,瘦骨嶙峋的身軀看來非常脆弱,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些微痛苦神色,臉色發黃,看來已經病人膏盲。
但他一雙眼睛銳利異常,從進花室的那一刻起,便緊緊盯著她不放。
葉妙希昂起頭,毫不退縮的迎視他的目光。
「一個倔丫頭,嗯?」葉老爺子發出虛弱的笑聲。
楊念宇微笑同意。「非常好勝、倔強。」
「很好、很好。」老人露出滿意的表情。「有自己的主見是件好事。」
又來了!她擰緊眉。是不是有錢人都是這樣?居然完全不顧她的感受,在她面前旁若無人的討論她。
看見她眼中迅速凝聚風暴,楊念宇輕咳一聲,笑道:「大小姐好像生氣了,她不喜歡被當成空氣。」
「我人就在這裡。」她一字一句說,只差沒有咬牙切齒。「有什麼話請對著我說。」
葉老爺子不以為忤,興味盎然的看著她。
「你的個性和你父母完全不像。」倒是有幾分像他。這讓他對她的好感倍增。
「我的父母?」她重複道,語調苦澀。「既然您提起了,我有個疑問。您自稱是我爺爺,既然如此,為何我的父母從未向我提起過您?還有,這麼多年來您對唯一的孫女不聞不問,現在又為什麼突然想把龐大的財產留給我?」
葉老爺子沒有馬上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她,半晌,才道:「很少有人會問別人為什麼要送錢給他,通常大部份的人會滿懷感激的接受。」
這番話似乎在暗示她不知好歹,但她不為所動,「請您回答我。」
「理由重要嗎?你想拒絕繼承嗎?」
「對我而言很重要,還有……不,我不打算拒絕繼承,我不打算放棄我的權利。」
葉老爺子聞言爆出大笑,但是由於身體虛弱之故,笑聲很快轉為痛苦的咳嗽。
楊念宇見狀立即趨前。「董事長!」
「我沒事·」他順了順氣,「那些陳年往事我不想提,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問王媽,她在葉家待了二十幾年,葉家發生的大大小小事她都曉得。至於為什麼要把財產給你……嘿嘿,我坦白跟你說吧!因為我不想讓我身旁的那些禿鷹分刮我的財產,唯有你,我的孫女,才能阻止他們的野心。」
葉妙希面無表情的看著老人冷笑,「這麼說來,我們是互相利用了?」
「不,小妙希。別忘了,我給你一大筆的財產,你要記住這一點,我們不是站在對等的關係上。」
原來是她想太多了……
他找她回來的原因和親情八竿子打不著,不過是要利用她法定繼承人的身份罷了。
「既然如此,反正等你死了之後我還是拿得到財產,為什麼要逼我回來?」
葉老爺子雙眸閃過一抹邪惡。「看一場好戲。」
「我懂了。」她點頭,「因為我的出現,一場惡鬥在所難免,您就站在一旁隔山觀虎鬥,觀賞這些人絞盡腦汁、費盡心思、醜態百出的樣子,是吧?」
「可以這麼說。」
聞言她壓下破口大罵的衝動,將餐巾丟到桌上站起身子。
「對不起,恕我失陪了。」語畢,她昂首闊步,頭也不回的走出花室。
她一走,葉老爺子一改方才精明狡猾的模樣,雙肩一垂,頹然倒回椅背。
「董事長,您還好吧?」
「我沒事。」他歎了口氣。「我的孫女就交給你了。她畢竟只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兒,鬥不過那些老狐狸的。」
「董事長您放心吧。」楊念宇柔聲道:「我會陪在大小姐身邊,直到她能獨當一面為止。」
「嗯。」老人輕輕應聲,隨即陷入了沉思。
有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良久,葉老爺子幽幽道:「剛才我跟妙希說的那些話,並不是真正的理由。」
「我知道。」
「你好像沒什麼不知道的。」老人笑了,但那笑容隨即被愁容取代,「但你可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楊念宇心裡明白,但是他寧願下道破。
「董事長,您身子不好,經不起過份勞累,我推您回房歇著吧。」
葉老爺子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轉念一想,欲速則不達,逼得太急也不好,所以便沒再出聲。
反正男的俏、女的嬌,說不得不用他使力便能日久生情。
抱著這樣的希望,他滿足的閉上眼,想像著美好的結果。
*
走出花室以後,怒氣沖沖的葉妙希在廣大的庭園中快步疾走,沒多久便迷了路。
冰涼夜風襲來,她瑟縮著身子坐在涼亭的石椅上,望著人造湖的湖面發呆,想著這一個禮拜來她人生的劇變。
她原本有一個溫暖的家,有她最愛的親人相伴,如今卻是孤獨一人身處豪宅之中,成了那該死老頭手中的一顆棋子。
他以為他是誰?就為了看場好戲、就為了自己的私怨,便毫不在乎的毀掉她的生活。
她將臉埋進雙掌之間,竭力抑下淚意。
天啊!她好想家,好想念舅舅、舅媽溫暖的關愛,好想念淘氣的兩個表弟,好想念溫柔的表妹。
淚水急速凝聚,她緊咬下唇,拒絕崩潰。
哭是沒有用的,哭是弱者的表現,而她現在除了堅強之外,別無他法。
「你會著涼的。」
低沉的男聲自身側響起,葉妙希猛然抬頭,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的臉,溫暖的外套已罩上她的雙肩。
「起來,我陪你回去。」
她揚手想把身上的外套扯下,大掌早一步緊緊壓住她雙肩。
「別賭氣。」黑眸對上她的眼,發現她眼眶泛紅。「啊!原來你不像外表表現的那樣堅強。」
她緊緊拉扯著布料,但畢竟比不過男人的力氣,只好忿忿放棄。
「如果你是來嘲笑我的,請你離開。我總有獨處的權利吧?」
「事實上……沒有。」他由上而下俯視她,「我說過,你現在的身份不同往昔。」
「是啊!」她轉頭看著遠方譏誚道:「自由人和囚犯的差別。」
「這麼說有失公平。」
葉妙希沒答腔,心裡明白他是對的。
如果她不願意回來,誰也逼不了她。
他們要她這個棋子,而她也從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如果真要說起來,她還是比較划算的那一方。
但她就是擺脫不了這種深沉的無力和挫折感。
也許和方才葉老爺子的那番話有關吧!
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她的親人,但他卻那般冷酷的表明了對她毫無骨肉之情,她只不過是被利用來打擊敵人的工具……
神經病!她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居然是她的親爺爺。
見她平靜下來,楊念宇這才放開雙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等你想回去,我們再回去吧!」語畢,他燃起煙,望著遠方,靜靜的吞雲吐霧,再沒有開口。
葉妙希忍不住轉頭看他。
「我討厭你。」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不,正確的說來,是討厭你們,討厭你們這種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自認為有錢就能將別人玩弄於股掌間的態度。」
楊念宇聞言笑了。「你不需要喜歡我,或是任何人,但是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要知道,權力和金錢最容易腐蝕人心,你就快要擁有這些東西了。」
她站起身。「我絕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他抬頭望著她,似笑非笑,像是嘲弄又半認真的道:「我衷心希望真是如此。」
*
「起床嘍!」
高亢的聲音響徹屋內,葉妙希擰緊眉,拉起被子蓋住頭。
王媽笑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將早餐放在桌子上,拉開厚重的落地窗簾,溫暖的陽光立即灑落一室。
「小小姐,雖然我很不想吵醒你,但是楊秘書已經在樓下等你了。」王媽掀開被子柔聲道:「快起來,小希兒,你有好多事要做。」
她艱難的睜開眼,舉起手臂遮擋日光。
喔!她的眼睛好痛。
昨天是她在葉宅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因為孤獨、寂寞,太想念謝家而輾轉反側,一夜難以入眠,直到凌晨四點才終於因為疲累睡去。
「王媽,現在幾點?」
「八點了。」說話的同時,王媽在室內不停穿梭,替她打點好一身的行頭,「今天就穿這套吧,看起來像個小公主。」
葉妙希看向她手上的粉紅色小禮服,想也不想就馬上搖頭,「我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嗎?」
王媽一臉受傷表情,「這樣啊……」然後兩肩一垂,步伐沉重的慢慢轉身。
「呃……」她歎了口氣。「好吧,就穿這件,這件很好。」
王媽聞言立即眉開眼笑的迎了上前。
「來,快換好衣服。那兒有你的早餐。」
葉妙希昏沉沉的任由王媽擺佈,連早餐吃了什麼都不曉得,但一看見楊念宇,她馬上便清醒過來,擺出備戰的姿態。
「早安。」
楊念宇倚著樓梯的扶手,朝著上方的她揮了揮手。
她視若不見,逕自越過他身旁。
「我該去向爺爺請安嗎?」她用嘲諷的語氣刻意問。
聰明如楊念宇,自然不可能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如果你想的話。」
「我不想。」
他聳肩。「那就不必去。」
「很好。」她點頭,在大廳正中央轉身面對他。「還有什麼事嗎?」
他有趣的看著她。「你已經有千金小姐的架勢了,嗯?」
她嗤笑。「原來只要把下巴拾得老高,講話蠻橫無理就是千金小姐的樣子?那麼楊先生,要模仿你的模樣對我而言不是難事。」
他笑著搖頭。「與其跟我耍嘴皮子,不如把力氣留給接下來的課程吧!」
「什麼課程?」
「我看看……」他裝模作樣的從手上的黑色公事包裡取出一大疊資料,慢條斯理的翻閱著,「哇,可多了!美姿美儀、說話技巧、國際禮儀、情緒管理、如何看懂財務報表……」未了他不忘回敬一句,「你總不會以為當一個繼承人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葉妙希抿緊唇,不悅的瞪著他。「你從來不會迴避別人的挑戰是吧?」
「我這個人比較喜歡正面還擊。」
「真的?」她揚眉,「我也是。」
楊念宇微微一笑。「和你交手很愉快,不過,你的老師們已經在等你了。」
*
「挺直!縮小腹!抬下巴!」嚴厲的怒吼聲從葉宅的東側傳來,「不要拖著腳跟走路。」
楊念宇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的看著葉妙希在連串的命令下將自己挺成一支竹竿似的,像機器人一樣走路。
「要優雅、要優雅……我不是叫你踢正步。」
他噗哧一聲笑出來,引來她的瞪視。
「眼神不要亂飄。」由雜誌捲成的紙筒立即敲在她肩上。「放輕鬆,對,想像你是一個公主……下巴拾得太高了。」
無視她殺人目光,他兩腿交疊,靠坐在沙發上,像在觀賞喜劇般笑聲連連。
好不容易上完美姿美儀,她還來不及喘口氣,難題又來。
「品酒是一門很大的學問。」鋪著白色餐巾的桌上來自各個產地、各種年份的酒一字排開,「我先教你基本的幾個常識。」
葉妙希低頭看向面前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酒杯,依樣畫葫蘆的跟著講師拿起其中一個。
「這是品葡萄酒時最理想的杯子。」講師將手中的杯子轉了一圈。「杯身薄,無色透明,瓶口內縮的鬱金香杯,你瞧,這形狀是不是很像?」
她舉高杯子,點了點頭。
「你拿的方式錯了。」講師一臉菜色的看著她用兩手捧著杯身,耐心的指正道:「你應該以手持杯腳,盡量避免讓手碰觸到杯身,才不會影響酒溫。」
「喔。」她從善如流的糾正自己的姿勢。
「好,現在我們先練習一下品酒的動作。」講師拿起一瓶新酒,打開瓶蓋,在杯中倒入三分之一的酒。
「首先,我們先觀察它的顏色。像這瓶紅酒因為年份不久,所以它的顏色是深紅帶紫,隨著年份愈久會漸轉為正紅或櫻桃紅,再轉為紅色偏橙紅或磚紅色,最後呈紅褐色。酒色深濃才是好的紅酒。」
葉妙希瞪著杯中的液體,覺得他講的好像外星話,她一個宇也聽不懂。
有錢人的世界比她想像複雜,她下明白只不過是喝酒而已,為什麼要搞出這一大堆的名堂?
「葉小姐?」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講師的臉沉了下來。「請你專心一點。」
她深吸一口氣振作精神,努力抄著筆記。
最後,終於所有注意事項都講解完畢,要進入品酒的階段了。
她學著講師的動作先轉動杯底、輕搖杯身,然後放到鼻問輕聞,接著暍一小口含在口中慢慢嚥下。
「嗯……」講師露出微笑看向她。「葉小姐,請說說你對這瓶酒的評價。」
她做了一個嘔吐的表情,「原來這就是酒的味道,好難喝。」說畢,便起身衝到廚房找汽水去了。
被留在大廳的兩個人,講師一臉鐵青,楊念宇則是爆出大笑。
*
「身為華康集團的千金,您將有許多機會出席各種宴會場合,良好的餐桌禮儀是必須的……」
葉妙希偷偷打了一個呵欠。
昨天她只睡了四個小時,自八點起床到現在,除了中午用餐時間之外,便是這樣一堂課接著一堂課的上。
此時太陽西沉、夕陽映照,飯廳內被染成一片橘黃,清涼微風自窗外徐徐吹來,令人昏昏欲睡……
「現在,請你照著我剛才的講解從頭到尾示範一次給我看。」
原本惺忪的睡眼在聽到這句話時瞬間睜大。「呃……」
「有什麼問題嗎?」
負責教導她餐桌禮儀的是一名年約五十的老婦人,雖然一張臉笑咪咪的,但嘴角刻薄的線條和嚴厲的眼神卻明白顯示她絕不像外表看來那般慈祥。
葉妙希偷偷覷向坐在長桌另一端的楊念宇,只見他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揚,像在嘲笑她。
想到他早上的諷刺之詞,她收回目光,再不理會他。
「這示範一次好嗎?」老婦人又重述一遍,這回臉上的笑有些僵了。
葉妙希努力回想方才隱約聽到的步驟,無奈已經因為睡眠不足罷工的腦袋硬是不肯合作。
「餐巾。」見她看著桌上滿滿的餐具發呆,老婦人忍不住提醒。
「喔!」她伸手取過餐巾將它打開,毫不猶豫的繫在衣領問。
老婦人見狀倒抽一口冷氣,但仍忍下了糾正的衝動,擺手示意站立一旁的僕人開始上菜。
這堂課的成果慘不忍睹,葉妙希根本搞不清楚桌上一堆刀叉的使用順序,只好隨便亂拿亂用,將沙拉用的叉子拿來吃牛排,吃牛排用的叉子拿去叉沙拉,看得老婦人差點兒沒昏過去。
當她看見葉妙希拿趄餐巾擦拭桌面時,終於忍耐到了極限。
「葉小姐,方纔我所提醒的細節你沒有一樣做到,我從來沒有看過像你這樣頑劣的學生。」
葉妙希停下手中的動作,愣愣的看著她。
「我是看湯汁濺出去了,所以……」
「餐巾只能用來擦嘴。」老婦人拿起手上方正的白色餐巾,優雅的以摺角拭嘴,冷冷道:「像這樣。」
「喔……」她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一樣將身子縮回椅子上。
「還有,餐巾的使用方法是攤開來輕輕的放在你的雙膝之上,只有三歲小孩才需要圍巾。」
她低下頭,自知理虧因此一句話也不吭。
「更別說餐具的順序。」老婦人手扶著額頭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從頭到尾沒有一個步驟是對的,你吃東西的樣子一點大家閨秀的模樣都沒有……」
接下來一連串的叨念葉妙希已不想理會,經過一整天的折磨,她開始懷疑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