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韓榆坐在書房裡,面前是一迭潔白如新的稿紙,今夜的進度是零。
他歎了口氣,放棄努力,心知今晚是沒有心情寫稿了,索性把筆一丟,起身回臥房。
賭注是嗎?他想到夏珊的話,唇角揚起苦笑。也許她說得沒錯,下注至少有機會,但是若輸了賭注,他承受得起嗎?
答案他很清楚,那也是他遲遲不敢進場的原因。
他害怕與人交心、害怕付出感情,與其得到又失去,更寧願不如一開始便不曾擁有過。
畢竟,不曾得到的東西沒有失去的痛苦,不曾實現的夢想沒有破滅的危機。
他是個膽小鬼,韓榆承認。
外表看來比誰都強悍,可骨子裡卻是個懦夫。
深夜的老屋無比陰森,他在黑暗中無聲的走著,不知不覺來到她房前。夏珊的話又在他腦中響起,「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注……」
他伸出手想敲門,卻又在下一秒退縮。
何必自討苦吃?腦海裡一個小小的聲音對他說,「你明知她只是一時新鮮、一時好奇,像她那種年紀的女孩兒懂得什麼是愛?」
已經要敲在門上的手慢慢縮了回來。
如果他可以從前妻的背叛中恢復,自然也能讓時間沖淡對她的感情。
是啊!何必自討苦吃呢?
他轉身,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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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鐘,韓榆被外頭傳來的玻璃碎裂聲驚醒。
他循著聲音來源走到廚房,就見梁依璃左手扶著流理台,單腳站立,腳邊全是玻璃碎片。
一見到他,她立即驚慌的道歉,「對不起……韓老師,我本來是想替你準備早餐,誰知道不小心手滑了,我馬上收拾。」說罷,連忙就要蹲下收拾,只是她手腳都有傷,動作搖搖欲墜的,似是隨時都要跌到地上。
「不要動!」韓榆可被她嚇得全醒了,「妳站好,別動,我來收拾就好了。」
「那怎麼行。」她想證明自己還可以工作。
「我說不行就不行。」他橫眉豎目,厲聲命令,「站著別動,等我收拾。」
她無言的看著他收拾殘局,心情沮喪。
她來這兒是當助手,是幫忙他的,現在情況卻顛倒過來了。
一個殘廢的助手,有什麼留下的資格?
「為什麼不在床上好好休息?」收拾完,韓榆不悅的問話。「我是那麼苛刻的僱主嗎?讓妳嚇得非得抱著傷這樣勉強自己?」
梁依璃搖頭,沮喪的道:「我是你的助手,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
他走上前,扶著她到椅子上坐下。
「這些雜事在妳傷好之前都不用管,妳只要待在床上好好養傷就夠了。」
「可是……」
「有異議?」
她咬唇,猶豫了好久、好久,終於道:「我還是回家好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根本幫不上你什麼忙,反而會變成你的累贅。」
他聞言,臉色一沉。
「昨夜妳不是還可憐兮兮的說妳不想走?怎麼,才過一個晚上就改變主意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留下啊!」她垂頭喪氣的道,「可是你看嘛,我現在連走路都有問題,還要你來照顧我,哪有老闆照顧助手的道理啊!」
他瞪著她,內心陷入掙扎。
理智的那一邊告訴他,「如果不打算進場下注,就趁這個機會讓她離開吧!他可以回到原來的生活,用時間慢慢遺忘。」
但情感上,他卻極不願意放她走。
仔細想想,要再回到從前談何容易?他已經習慣了有她在的房子,習慣了屬於她的淡雅香味,習慣她的笑,習慣有她陪在身邊。
真能回到原來的生活嗎?
「誰說沒有。」最後,情感終究戰勝了理智。「嚴格說起來,妳算是因公受傷,老闆照顧因公受傷的員工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梁依璃聞言,訝異的看向他。
「韓老師,你真的這麼想嗎?」
她原本以為自己一開口說要離開,他必定歡天喜地,動作迅速的把她掃地出門,作夢也沒想到竟能得到他的挽留。
「廢話!」
「可是、可是……」
韓榆不耐的問:「還有什麼問題?」
「那三餐怎麼辦、家事怎麼辦?」
「有我啊!」不過就是一些小事情嘛!哪有什麼難的。
從梁依璃的表情很明顯可以看出,她並不相信他足以擔此重任。
「妳那什麼眼神?」他擰眉,粗聲道:「在妳沒來之前,我還不是照過生活,難道沒妳煮飯做菜,我就會餓死不成?」
她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是……」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小聲的道:「我不吃泡麵和便當的,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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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韓榆只得洗手做羹湯。
他從來不知道做菜是這麼困難的事。
整整三十分鐘的時間,廚房裡只聽見各種慘叫、驚叫聲四起──有一部分是屬於他,大多則由梁依璃發出。
「啊!鍋子要先燒幹才能倒油!」劈哩啪啦,滾燙熱油四射,他發出慘叫。
「啊!魚下鍋時蓋子記得蓋上!」他再次發出慘叫。
「啊!炒菜時要先爆香!」一盤色香味都沒有的炒青菜上桌。
「啊……」
「又怎麼了?」他暴吼,領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
「那個……」看著桌上的恐怖菜餚,她提出了良心的建議,「不如我們煮水餃來吃吧!冰箱裡還有一包冷凍水餃。」
韓榆瞪著她,表情像在說──為什麼不早講?
二十分鐘後,熱騰騰水餃上桌,至於那些失敗的作品,全數進了廚房的垃圾筒。
「天啊!總算有東西吃了。」他咕噥,夾起一顆水餃送到她面前,「來,妳先吃。」
「我自己夾就好。」
她用左手拿筷,對準了餃子用力一夾……滑溜溜的水餃,咻的飛出了盤子。她不死心,再度嘗試,結果這次更多水餃脫離盤子的懷抱。
他陰沉的開口,「妳打算把餃子全部掃下桌嗎?」
「對不起。」她低下頭。
「來,張嘴。」他把水餃送到她嘴邊。「快點,我手酸了。」
她乖乖聽話,讓他把餃子送進她嘴裡。
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再開口,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盤子裡的水餃。
忽然,她笑了起來,打趣道:「我們這樣好像新婚夫妻耶!」
韓榆微微一愣,破天荒的沒有斥責她胡說八道,而是靜靜的嗯了一聲,又餵她吃了一顆餃子。
她可驚奇了。
「咦?」她把臉貼近他。「咦咦咦?」
她愈逼近,他愈後退。
「咦什麼咦啊?」
「老師……你剛剛沒罵我耶?」她的表情好像見證了什麼奇跡似的,「好稀奇喔!」
韓榆沒好氣的白她一眼。
「妳那麼喜歡被罵啊?」
「不喜歡啊。」她偏頭,忽又笑了,「可是被你罵習慣了,突然你不罵我,還真覺得怪怪的。」
「神經病!」他罵。
「對、對!就是這樣,這才是你應該有的樣子。」
望著她欣喜的表情,他終於忍不住笑了。
「真被罵上癮了妳。」
「咦!咦咦咦?」梁依璃坐直了身子,兩眼瞪得老大,一張臉幾乎貼到他眼前,「你笑了、你笑了,你笑了耶!」
不是冷笑譏笑、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真真正正,第一回在她面前露出了真正愉快的笑容。
天啊!今天是怎麼了?好多驚喜啊!
韓榆的笑容不自在的斂去。
「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嗎?」
「當然啊!」她興奮異常。「這是老師你頭一回對我笑,真正的笑耶!我好感動喔!」
「妳還真容易感動。」
「因為是你啊!」梁依璃微笑,雙眼發亮。「因為是你,所以我才感動。」
她真摯坦率的話語深深撼動了他的內心。
望著面前開朗笑顏,終於,他順應了內心的衝動,在自己後悔退縮之前,傾身封住了她帶笑的唇。
這個吻很輕、很溫柔,小心翼翼得似怕驚嚇了她。
一吻完畢,他在她耳旁輕聲地,幾乎是帶點哀傷的低語道:「不要隨便說這種話,我會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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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啊啊……
梁依璃躺在書房的沙發床上,圓眸透過被子的縫隙觀察著韓榆的一舉一動。雖然這是她頭一回獲准進入書房禁地,但她卻無心留意四周擺設,而只是張大了眼,望著面前的男人。
想到稍早的吻,紅潮迅速湧上她的雙頰。
那個吻和她第一天來時,他故意嚇她的吻完全不同。那一次,是他用來嚇跑她的手段,而這一回,卻溫柔甜美得令她陶醉。
他的唇好軟好溫暖,他吻著她的方式,就好像她是什麼珍貴的寶貝,那樣溫柔又小心。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會因為太過幸福而死去。她的偶像、她的神、她愛的男人,如此深情款款的吻著她。
天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棒的事?
她甚至從來不敢奢望會有這一天。
可是,他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她想問,可是一與他四目相接,一看見他性感的雙唇,一想到被他親吻的感覺,理智就全飛到九霄雲外,只能化為一攤軟泥。
她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好,就像個白癡一樣。
以前她讀愛情小說,聽別人講述戀愛的經驗,總覺得太過誇張,哪有什麼意亂情迷,腦筋一片空白的事情,直到自己也有了相同的經驗,方才明白,當真非不為,而是不能也啊!
「妳不睡嗎?」似乎是早就察覺了她的目光,他一抬頭,便對準了她的視線。
「我……」梁依璃的目光不自覺的又落在他的唇上,雙頰又紅了,「我……睡不著。」
怎麼可能睡得著?他就在她眼前,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躍出喉嚨。
韓榆默默的打量著她,沒有錯過她潮紅的雙頰。書房暈黃的燈光下,她嬌羞的表情看來更是誘人。
「要看書嗎?」他強迫自己調開視線。「想看什麼書?我拿給妳。」
如果是之前,她必能大大方方的說出──我想看你,不想看書。但此時此刻,在這密閉昏暗的空間,這詭譎曖昧的氣氛下,她卻說不出口。
「就那本好了。」她隨手指了一本。
「這本?」他的動作有點猶豫。
「有問題嗎?」
「這是相本。」他從書架上抽出那厚厚一迭的相本,「妳確定要看?」
相本!梁依璃的眼睛發光。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他童年的相片?
「可以嗎?」
他聳肩,繞過書桌,小心的將相本放到她腿上。
「可以陪我一起看嗎?」她企盼的望著他,令他無法拒絕。
「嗯。」
「來。」她往旁邊移了一些,讓出位子給他。「你坐這裡。」
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乖乖在她身邊坐下。
「先說好,這是我的家族相片,都是一些普通的相片,沒什麼有趣的。」
「有趣不有趣看了就知道。」她催促他。「快翻開。」
打開相本,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相片是全家福,相片裡,一對年輕的夫婦並排而立,妻子的手裡抱著小貝比,兩人的中央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年輕夫婦的背後還有一個老爺爺,除了沉睡的嬰孩,相片中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這是你吧?」梁依璃指著那個小男孩問。
「嗯。」韓榆的手不自覺的撫摸著相片上養父母的臉龐,「我很久沒看這些相片了……」
「其實你小時候長得還滿可愛的。」
他聳肩。「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她輕笑,沒答腔,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再翻下一頁,快點!」
隨著相本一頁頁翻過,他的成長過程躍於紙上,但很明顯的可以看出,一開始都是與家人合照,後面愈來愈少,甚至變成都是他的獨照居多。
反而是另外一個小男孩大多是與父母合照,只是當相本翻到一半時,便再也沒有出現他的身影。
發現她注目的焦點,韓榆淡淡開口,「那是我的小弟,我們相差五歲。他七歲那年,我們為了一件新玩具起了爭執,就為了搶那個玩具,他從樓梯上跌了下來……頭部著地,還來不及送到醫院就過世了。」
「我們看下一頁吧!」梁依璃故作輕快語氣,「我想看你再大一點的樣子。」她不願意看他那樣強忍痛苦的樣子,更不想引他想起悲傷往事。
他沒反對,也沒再繼續說下去,沉默的翻動著相本。
良久,她才道:「那不是你的錯。」
「是誰的錯並不重要……」他從相本裡抽出弟弟的相片,陷入回憶中,「重要的是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而那等於也奪走了這個家的生命。」他閉上眼睛,幽幽道:「有時我會想,如果那時跌下來的是我就好了,如果那時跌下來的是我,這個家現在應該還是充滿了歡笑……」
「事情已經過去了。」明知現在她說的話都是陳腔濫調,但卻也是她最真的心情,「一直折磨自己並不會改變什麼,你應該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韓榆像是沒聽見她說什麼,繼續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父母沒有辦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把我當成弟弟,喚他的名字,讓我穿他的衣服,梳一樣的髮型……有時我真恨他,他毫不費力的就得到了父母全部的愛,而我儘管費盡力氣哄他們開心,終究是個代替品、冒牌貨。」
這樣的心情,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在他的心中,對於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一直有著非常複雜的感情──愛,但同時也恨。
他知道這種情緒出自於嫉妒,是卑劣的情緒,卻抑止不了。
「後來呢?」梁依璃輕聲問。
他苦笑,「冒牌貨終有被揭穿的一天。我爺爺受不了父母這樣,強迫他們面對現實。妳可以想像,當他們不得不面對,那等於又面臨了一次喪子之痛。他們承受不了那樣的打擊,從此離開,沒有再回來過。」
她的呼吸一窒。
「他們就這樣丟下了你?」
「我畢竟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韓榆將相片放回去,闔起相本,「後來我爺爺過世了,我父母一直無消無息,所以我就一個人在這兒住了下來。故事完。」
好長一段時間,室內陷入了沉默。
「我不要妳的同情。」他率先打破沉默。
「心疼也不行嗎?」她輕聲開口,「我沒有同情你,是心疼你。」
他無言以對。
在他眼中看來,兩者並無差別。
「妳不打算問我那失敗的婚姻是怎麼回事嗎?」
梁依璃搖頭。
「何必硬要去挖舊傷口?」
過去的已經過去,她不想知道。她只希望,未來他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
「那好吧!今天故事就講到這裡。」他站起身,將相本歸位。「妳早點睡吧!」
「那你呢?」
他隨手抽了一本書,踱回椅子上坐下。
「我看書,晚點才睡。」
寒夜孤燈下,除了書頁翻動聲,再沒有其它聲響。
就在韓榆以為她已經睡著時,她忽然開口,「韓老師?」
他從書頁中抬頭。
「怎麼了?」
梁依璃輕聲道:「我對你說的每個字、每句話,全部都是認真的。」
一切再度歸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