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似乎有意跟他們開玩笑。
巧遇、巧遇,不斷的巧遇在兩人生活的每一天發生。咖啡館、便利商店、獸醫院、加油站、公寓樓下……沒有一處不曾留下兩人針鋒相對的火花。
一個禮拜過去,甄亞君覺得自己快心臟病發了,她總有一天會被這男人氣死!
「快!快!快!快教我。」搬救兵啦!「怎樣才能把一個人罵得哭爹叫娘,痛不欲生,恨不得早死早超生?」
電話那端沉默了數秒。
「甄亞君,妳還好吧?」那頭是她的妹妹——甄夏安。
「不好、不好,我快被氣死了!」她一邊打開計算機,一邊嚷,「妳不是罵人最厲害?教姊姊我幾招,好讓我去教訓那隻豬!」
甄夏安挑眉,將電話拿遠些,又拿近。
「家裡有美麗高貴的貓咪妳不愛,搬出去養豬?幹麼,妳想改行當豬農啊?」
她愣了幾秒。「我哪時候養豬了?」她開始收信。「我說的是那個臭男人,一隻自大、刻薄,和毒蛇混血的豬!」她將兩人相遇的經過,包括這一個禮拜來受的氣一口氣說完。「再這樣下去,我總有一天會殺人!要是妳不想有一個殺人犯姊姊,就快教我怎麼罵人!」
「算了吧妳。」沒想到,親妹妹聽完她可憐的遭遇後,反應不是和她同仇敵愾,而是打了個呵欠,勸她打消念頭。「妳這個人啊,臉皮不夠厚,心腸不夠硬,嘴巴不夠賤,跟人家比差得遠了,別去自討苦吃。」
「妳以為我想啊?」甄亞君兩眉擰緊。「我不去惹他,他可不會放過我,我總不能一直挨打。」
真想知道什麼樣的父母會教出這種混蛋。一張嘴巴比毒藥還毒、比刀子還利,三句話刺得她血壓上升,五句話激得她火冒三丈,十句話讓她想殺人!
「妳確定?我話先說在前頭,罵人不難,可傷人之後要不良心不安很難。依妳這性子,八成會後悔。」
「笑話!」她會後悔?要是能罵哭那個男人,她會高興得跳舞,「從認識那個男人的那一天起,我已經決定把良心喂貓了!」
「好吧!我告訴妳,罵人的奧義就在於攻其要害。如果對方是個醜女,妳就罵她脫光衣服也沒男人要。如果那人是個禿頭,妳就告訴他,他一出現,連燈泡都省了。長相白淨斯文的就罵他娘娘腔,高壯就罵他大猩猩,其它例如廢物、性無能、人渣,隨妳運用!只要妳敢說,罵人從來就不難。」
幸好這女人是她妹妹。「我很同情與妳為敵的人,夏安。」
「我也是。」甄夏安微笑。「要不要我代妳出征啊?一個小時一千,吵輸不收錢。」
「……我沒錢。」
「連一千元都沒有?」嘖!本來以為可以賺一筆。
「我不是說過了,我的錢全花在邪惡貓族……」
「妳說什麼?」尾聲微揚。
「……我是說,高貴的貓老大身上。」她不得不向惡勢力低頭。
「這還差不多!我說妳啊,還是快找份有遠景的工作,好好打拚,別再做什麼作家夢了,立志賺大錢比較實際。上次妳不是說這次投稿再不中就要死了這條心?結果出來了沒?」
甄亞君沒答腔。
從小她就愛看書、愛作夢,愛自己胡亂寫些小故事,別人的志願是老師、醫生、科學家,她卻從小立志當作家,直到現在仍不改初衷。
只是,除了在學時投稿報社短文曾被錄用過之外,所有她寫的中長篇小說通通被退稿、退稿、再退稿。
家人見她老是窩在計算機前寫寫寫,卻始終沒有成績,一直叫她別再作白日夢,說她沒有天份,勸她死了這條心。
所以幾個月前,她為了賭一口氣,便說如果這次再不錄取,她從此死心,不再想要當作家的事。
距稿件寄出已經過了兩個月,音訊全無。甄亞君盡力不去想這件事,偏偏妹妹又提起。
「我不想談這件事。」她悶悶的道。
「是喔?那就算了。」毫無姊妹之情可言。「我要去餵妮妮,收線了,Bye。」
真無情。
放下電話,甄亞君歎了一口氣,開始看信。
送養訊息張貼一個禮拜了,回信寥寥可數,大部份的人一看她信上回貓老大個性彆扭而且有皮膚病後,就消失無蹤。
唉!能像家裡那些貓癡一樣,心甘情願當貓奴才的人畢竟太少,她真怕再這樣下去,她被貓奴役的生活就要變成永遠了。
多拍幾張可愛的相片傳上去好了。她轉頭,摸著下巴看向貓老大。
彷彿感應到她的不懷好意,原本熟睡的貓老大倏地張開眼,不悅的瞪著她。表情像在說:不要惹我!
沒辦法,為了盡早送走這尊大佛,她拚了!
貓老大造型秀,正式上場!
蘇翊峰下南部,少了好友,莫士傑的生活全被工作佔滿。
他一向是個工作狂,平時蘇翊峰在,總是叨念他,他被念煩了,多少收斂點。現在蘇翊峰一定,他火力全開。
晚上七點鐘,他剛和買主簽完約,這是這個月第三件成交的案子,至少替他賺進幾百萬的利潤,他卻毫無雀躍之情。
人就是這麼奇怪。當年第一件案子成交時,他欣喜若狂,彷彿擁有全世界。但隨著第二件、第三件,第……他數也數不清第幾遍時,就算賺再多錢,也變得沒什麼了。
工作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一種習慣,而不是享受。
「會把工作當享受的人,基本上就有病!」這是蘇翊峰曾對他說過的話。
想到這裡,他笑了。幾秒後,那笑斂去。如果連工作都不能帶給他快樂,還有什麼能?
回到家,客廳和過去七天一樣慘不忍睹。不管他教幾次,這只笨狗就是學不會到陽台解決生理需要。
「汪!汪!」小狗一見到他,立即熱情的撲上來。
他無奈,脫下西裝外套,搗著口鼻清理客廳。清理完畢,他在計算機前坐下,查看電子郵件信箱。
有幾封郵件,都是想要認養小狗的,他一一回復。回完信,繼續在網絡上閒晃。忽地一個標題躍入眼簾,
「貓老大風情萬種造型秀——香艷火辣,讓你噴血。爆笑有趣,小心噴飯。」
好奇點進標題,首先是一張貓咪坐著頭往下垂,看來像在鞠躬的相片,旁邊附文字,
「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弟弟姊姊妹妹,大家好,我叫貓老大。這次造型秀的主角就是我啦,嘿嘿!」
他繼續移動鼠標,一張又一張各種姿勢造型的相片搭上時而故作嬌羞,時而假裝可愛的文字出現在眼前。
「噗——」當他看到其中一張標示著小飛俠的相片時,忍不住噴笑出聲。貓咪被穿上以餐巾做成的披風,身子微俯,頭往上仰,就像正要起飛的小飛俠。
忽然間,他心情大好,忍不住繼續往下看。當他看到最後面「喜歡我嗎?覺得我可愛嗎?只要寫信過來,就可以馬上把我帶回家,我會是最可愛的室友,等你喔∼∼」的文字時,想起翊峰曾要他養個寵物的話。他考慮了一會兒,笑了。
公園一角——
甄亞君頻頻看表,眼睛鎖定公園的入口,一一掃瞄進來的人。
造型秀的方法果然奏效,不枉她大費工夫和貓老大搏鬥,相片一貼出去,回信想要認領的人果然多了起來——雖然最後大多數仍無疾而終,但是總算出現了一個看來很有希望的認養人。
對方是男性,信寫得很簡潔,看不出來很熱切的樣子,但卻是唯一一個知道貓老大有皮膚病且會咬人而沒被嚇跑的。
他說,那些都無妨,病可以治,壞脾氣他可以遷就,只要看對眼,他喜歡牠,牠也不排斥,處得來最重要。她想,他大概是個感性浪漫的人,這番論調聽來簡直就像在形容談戀愛。還未見面,她對他已先存著好感。
雖然她不喜歡貓,貓老大也整得她很慘,但她仍然希望為牠找一個好主人,這個男人應該是個不錯的人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距離約定的十點愈來愈近。她根據信中的描述一一淘汰眼前出現的人。忽地,一名完全符合特徵的男子出現。
年約三十出頭,著西裝、戴銀邊眼鏡、手提黑色公文包,這一切,都和男子在信中描述的一模一樣。
她眼睛一亮,迅速從長椅上站起,舉高手臂揮舞。男子側身,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笑容瞬間扭曲。
不會吧?不會是他吧?
兩人目光相接,她連忙放下手,若無其事的四處張望。
莫士傑沒有錯過她的動作。
長椅上的提籠引起他的注意。他擰眉,會是她嗎?這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不可能吧?
考慮了一會兒,他走向她。
他還來不及開口,甄亞君便迅速道:「我認錯人了。」
莫士傑沒吭聲,轉身走到另一張長椅坐下。
兩張比鄰的長椅,兩人各據一方,兩雙眼睛同時緊盯公園入口,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兩人預期的人影都沒出現。
事已至此,情勢已相當明顯,甄亞君卻還想做最後的掙扎——她拿出手機,找出男子留給她的電話號碼,按下撥號鍵。
音樂在她身旁響起,莫士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湊近耳邊。
「喂?」
兩人同時轉頭,目光鎖定彼此。
「天啊——真的是你?!」甄亞君哀嚎。她怎麼這麼倒霉!
莫士傑緩緩將手機放回口袋裡,聳聳肩。
「我也很意外。」頓了一頓,他又道:「不過我仍然願意領養貓老大,妳可以把牠交給我了。」語畢,起身就要去提籠子。
「你做什麼?」她大力拍掉他的手,搶過提籠,抱在身前。「我才不會把貓老大交給你這種人!」
「我這種人?」他揚眉,尾音微揚。甄亞君心頭湧上不好的預感,果然,他接下來說的話氣得她差點吐血!「比起某個嘴巴說愛牠,卻不好好照顧牠,不只害牠得皮膚病,連飼料錢都捨不得花,最後還打算把牠送掉的女人,我這種人顯然好太多了。」
喝!又來了!每次都這樣,她說一句,他回十句,不氣死她不甘心。
「我和貓老大之間的事才不用你管!」她懶得解釋她和貓老大之間的愛恨情仇,反正他八成會堵她一句「我沒興趣知道」。
「我也不想管。」他攤手。「但我不能見死不救,把牠交給我吧!妳甩掉麻煩,我領養牠,皆大歡喜。」
「歡喜個頭!」她把提籠抱得更緊。「什麼不能見死不救?好笑!像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傢伙,才不會關心牠的死活!」
「那妳呢?」他皮笑肉不笑。「都已經要把牠送人了,又何必裝得一副為牠著想的模樣?不覺得太過做作?」
「做作又怎樣?」她低吼,「我寧願把牠留下來自己養,也不會把牠送給你這個爛人!」
「指著別人說爛之前,別忘了有四根手指頭是向著妳自己。」他回嘴。
「我再爛也不會比你爛!」她火大。「你是我看過最爛的爛人!」
「彼此彼此。」她的攻擊像是蚊子叮,莫士傑絲毫不受影響。「妳也是我看過最不可理喻的女人。」
「不可理喻?你好意思說我不可理喻?不講理的人到底是誰啊!」真是夠了!
「難道是我嗎?」他揚起單眉,唇角微勾,嘲諷之意不言可喻。「小姐,是妳先來招惹我的。」
「我招惹你?你說我招惹你?有、沒、有、搞、錯?」甄亞君跳高大叫,「我做了什麼?打你還是罵你?害你丟工作還是被女友甩?也不過就是多嘴說了幾句話而已!你呢?當場罵我還不夠,在寵物用品店給我難堪就算了,在巷子裡嚇到我一句抱歉也沒有,還叫我回去照鏡子!更不要說到我工作的地方找我的碴了!這一個禮拜以來,我天天都要聽你批評我的長相、人格、智能、修養,你還敢說我招惹你?你會不會太瞧不起自己了?」
這番血淚控訴有引起他心中的罪惡感嗎?
答案是沒有。
莫士傑冷眼看著她漲紅的雙頰,冷笑道:「如果妳懂得一開始就閉上嘴巴,只管好自己的事,就不會有接下來這些事發生了。」
她瞠目,不敢相信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你、你、你——」手指著他,在腦海裡拚命搜尋最傷人的話。
「我我我,我怎樣?」他冷哼。「妳還學不乖?還想在嘴上見真章?」這女人要是識趣,就快點夾著尾巴逃吧!他的字典裡可找不到憐香惜玉這四個宇。
攻其要害、攻其要害——甄亞君在心中不停默念四字真言,拚命想找出他的弱點,但他長相英俊,體格精瘦結實簡直是天生衣架子,單從外貌實在挑不出一丁點兒缺點。
「你、你……你有病!神經病!」她索性隨便亂罵一通。「變態!噁心!無恥!下流!」還有什麼?還有什麼罵人的話?該死!要是有人能出一本罵人大全,她一定馬上抱回家!
「就這樣?」他裝模作樣的打呵欠。
哇——可惡!她忍無可忍了啦!
「你這個混帳、王八蛋!我要是你媽,一出生就把你掐死,免得你禍害人間!」
莫士傑打呵欠的動作僵住,臉色刷地一下變白,臉一沉,利眼一掃,雙眸冷得似要結成冰。
「死三八,妳說什麼?妳敢給我再說一次試試看!」
他暴怒的臉色和身側緊握的拳頭嚇了甄亞君一跳,可她仍強忍恐懼不肯示弱。
「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為了證明自己不畏懼惡勢力,她嚥了嚥口水,快速的將方纔說的話又再重複一遍。
「臭女人——」他拳頭高舉。
救命啊!她死定了!
甄亞君嚇得身子一縮,抱頭蹲下,緊緊抱住提籠,動也不敢動。
過了一會兒,拳頭沒落下,她睜開一隻眼睛偷瞄,只見他緊抿著唇,胸口劇烈上下起伏,顯然是在拚命壓抑自己的怒氣。
她嚥了嚥口水,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不知道叫救命有沒有用啊……她下次再也不跟爛人賭氣了,說不過人家就想動拳頭,卑鄙!
望進她滿是恐懼的眼神,再看她縮成一團的模樣,莫士傑心中倏地一驚,彷彿看見當年的自己。
他在做什麼?高舉的手慢慢放下。他竟想對女人動粗?!
原本高漲的怒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濃烈的自我厭惡。
「妳說得對。」他將手插進褲袋,自嘲的道:「當年她要是不生我,或一生下來把我掐死就好了,這樣對任何人都是好事。」語畢,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甄亞君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細細咀嚼他的話,驀地發現,她或許真的無意中戳到了他的要害。
奇怪,奇怪,真奇怪。
「哪裡奇怪?」一個聲音插入她的思緒。
「我啊!」兩眉擰緊,「踩到那男人的痛腳,我應該很高興才對啊!為什麼我會有罪惡感?」她根本就不需要這種東西,別來煩她好不好?她多想享受勝利的快感啊!可是事情過了三天,不要說快感,她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反而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壞事一樣良心不安。
「誰啊?」那聲音好奇的問。
甄亞君這才回神,發現她在無意中將心裡的話全說了出來。
「說嘛!說嘛!」何香追問。「到底是誰?」
於是她將那天的情形全盤托出——附帶解說前因後果。
「通算妳倒霉還是你們之間真的有緣?」何香聽完,笑咪咪的道:「走到哪裡都碰到,還能說因為你們住得近,生活圈近自然常常碰見。可連茫茫網海都能撞在一起,可真難得了。」
「就算有緣也是孽緣。」甄亞君嘴角一撇,「我上輩子和他八成是仇家!」
「仇家和冤家只差一個字呢!」何香還是笑咪咪的。
她的嘴角抽動。「我寧願和他做仇家。」
「呵呵呵。」何香推了推她的肩膀。「我想也是。」
「像那種爛人,誰嫁他誰倒霉。」她鎖上店門,將鑰匙交給何香。「如果他有女朋友,我可憐那個女人。」
「欸,說不定人家是個火山孝子呢!人吶,很難說的。」
火山孝子?那個傢伙?甄亞君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像他趴在女人腳邊搖尾乞憐的模樣。
「管他!反正不關我的事。」她看表,驚呼,「哎呀,十一點了,我要趕回去餵貓老大,Bye。」
回到家,貓老大的食盆早已見底,一見她進門,牠立即跳上桌子,端坐在食盆旁,口中喵喵叫著催促她。
「好、好,我來了。」
她連外套口罩都沒脫,絲毫不敢怠慢,立即為牠倒了滿滿一盆乾糧,換好清水,才敢坐下來喘口氣。
唉!她愈來愈像家裡的貓奴才了。甄亞君自艾自憐的想著。要把貓老大送走的可能性愈來愈小,她已經有認命的感覺。
一抬頭,窗外豪華大樓映入眼中,想起那個傢伙,濃濃罪惡感再次向她襲來。
這次她是真的傷到他了吧?兩人幾次交鋒,她從未佔過上風,不管她罵他王八蛋、混帳,甚至是變態神經病,他都沒有反應,卻因為那句話而震怒不已。
想起小妹說過的,罵人最重要是攻其要害,她忍不住猜測究竟是什麼緣故,讓他一聽見那句話就完全抓狂?想到他可能有一段悲慘童年才造就今日的冷血毒舌,她的罪惡感更濃。
「好笑……」甄亞君喃喃安慰自己,「是他逼我的,我之前也被他氣得半死,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遊戲規則就是這樣嘛!要罵人就得有被罵回去的準備啊,我幹麼覺得良心不安?」
對啦、對啦!可話是這麼說,她的良心偏偏不合作。
夏安說得對,罵人不難,真正困難的地方在於如何對別人的受傷視若無睹,她的心腸果然不夠硬啊,嗚嗚……
明天還是去跟他道歉吧。她暗下決定。輸贏以後再計較,至少她的良心好過一點,否則再這樣下去,她會被罪惡感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