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的哀號在之後轉為低低的嗚咽。
經過簡單的診療及X光片檢查之後,梁康硯用冷靜、專業的口吻宣佈她的病情和治療方式。
"抽神經?"乍聽到這個名詞,汪俏君的臉白了白。"聽起來好像很恐怖的樣子。"想了一下,她又不放心的問:"會不會很痛?是不是很恐怖?不如直接把牙齒拔掉,一勞永逸吧?"
好吧,她承認,她是那種超級怕上牙醫診所的人。
如果問她有什麼比看牙醫更可怕的事?那就是看二次、三次、四次的牙醫。拔牙雖然可怕,至少痛一次而已,可是抽神經?聽起來就很恐怖,很麻煩的樣子,她不要──
梁康硯必須極力的克制自己才不會笑出來。看著一張像男生的臉露出那種可憐兮兮的表情,是一種很詭異的事。
大部份的人都把看牙視為畏途。
每個人躺上診療椅都是一臉忐忑不安,也有的病患會不停提醒他"手下留情",但是沒有一個人的表情像她這麼有趣。
"抽神經是一般的說法,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根管治療』。"看著她的表情又是一變,他忍著笑繼續說下去。"這牙齒的牙髓神經已經受到細菌的感染,如果沒有做根管治療的話,大概就沒有辦法留下來,更何況現在如果不治療,也很難止痛。拔牙感覺上好像是一勞永逸,但是那之後還要磨掉旁邊好的牙齒,然後才能做成三顆假牙,過程並不會比較簡單。"
"媽咪,你要勇敢一點喔。"樂樂握著她的手,安慰她道:"你的牙牙生病了,要聽牙醫叔叔的話。"
汪俏君瞇起眼睛瞪著上方的光源,耳邊的古典音樂完全沒有讓她達到放鬆身心的效果,她現在只想哭。
"好吧!"她閉上眼睛。"不用跟我說治療過程,我不想聽。"反正知道得越多越害怕而已,不如早死早超生唄。"來吧!"
看著她微微發抖的唇,梁康硯俯低身子看她。
"其實你不需要這麼害怕。"
她張開眼。
"你是想說一點都不會痛嗎?"圓睜的眼裡有著哀怨的指控。"我再也不相信這種話了。"
上回她去看牙時,另一個醫生也是這麼對她說的。結果屁啦!說什麼不會痛都是騙人的,她差點沒有發出像被宰殺的豬一般的號叫聲。
"不,是有麻醉"
一支針筒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瞪大了眼,在心裡大叫:
救、人、喔
※ ※ ※
她還是恨牙醫。
汪俏君捂著頰走出牙醫診所,身後小孩的尖叫在診所大門關上之後掩去。
可憐的小子她在心裡默默想著。這裡真是所有小孩的惡夢,也是她的,嗚嗚鳴,想到數天之後還得再來一次,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媽咪?"樂樂仰頭看她。"還會痛痛嗎?"
"現在不痛了。"不過,那是因為麻藥的效力還沒退,她連說起話來都覺得怪怪的。"走吧!我們要去新家了。"
"嗯。"樂樂跟在她的身邊走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剛剛有人打電話來喔。"
"喔?"汪俏君打開她身上的小包包,拿出手機。"你怎麼知道?"她剛剛進牙醫診所前,已經把手機切成無聲。
"它在動啊!"樂樂指著自己的包包。"在裡面動。"
是振動模式。
她按下重撥鍵,在嘟啷幾聲之後,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好,穩健搬家公司。"
"你好,請問剛剛有人打這支電話嗎?"
年輕男子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你是汪小姐吧?事情是這樣的,因為公司急需用車,加上你約定的時間已經逾時,所以我們沒有辦法等你回來,傢俱現在已經卸在你家門外,造成你的不便,我們深感歉意。"
汪俏君愣了一愣。
"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請你再說一次。"
年輕男子重複了一次剛剛的話。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們打了很多通電話,你都沒接"
"可是才過了十分鐘耶!"她不敢置信的打斷他們的話。"你們把東西這樣丟著,我一個人沒辦法搬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真的很抱歉,明天我們會派人到你府上處理,如果有任何問題,請你打電話向公司查詢。"
接著,電話掛掉了。
汪俏君拿著手機,愣了五秒鐘才發現自己被掛電話。
有沒有搞錯?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遇到這種事。明明說好會幫她把傢俱搬進屋子裡擺放整齊,現在居然隨隨便便丟在門口,只因為她遲了十分鐘沒到?
喔!可惡!她更恨牙醫了!
什麼?這和牙醫有什麼關係?
還不是因為他慢吞吞的才害她錯過了和搬家公司約定的時間。
這是無理取鬧嗎?就當她是無理取鬧好了,她、恨、牙、醫!
※ ※ ※
晚上十點鐘。
送走最後一個病人,孩子嚶嚶啜泣的聲音消失在門後,梁康硯在填寫完病歷之後,站起身子活動活動筋骨。
又是一天結束。
這時,電話響了,過了一會兒,何曉美輕輕打開門。
"梁醫生,您的電話。"
她是惟一一個通過試用期,並且保住這個飯碗超過半年的掛號小姐。以前的幾個掛號小姐,個個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圖,常常趁著上班之便,對梁康硯以關心之名行騷擾之實,往往上班不到幾個禮拜,就被張國棟掃地出門。
何曉美可以留下來的原因很簡單,她是惟一一個沒有被梁康硯電倒的女人。
很多來應徵的小姐第一眼就拜倒在梁康硯的西裝褲下,連話都說不清楚。幸運被錄用的,也往往很快就不支倒地。
她是個例外。
不過,張國棟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例外,乃是因為她早就心有所屬了
"你的機車修好了嗎?"梁康硯一邊走到桌上的電話旁,一邊笑問她,"要不要我請張醫生載你一程?"
她的臉紅了紅。
"不用麻煩了,我坐公車回去就好。"
她的拒絕口不對心,梁康硯豈有看不出來之理。
"你先別走,我一會兒跟他說。"他接起電話。"喂?"話聲才剛落下,那頭快樂開朗的聲音已經迫不及待的回應。
"阿康?"是他的母親曹芬。"是不是阿康喔?"
他微笑起來。
"媽,有什麼事?"
"你最近過得怎樣?有沒有交女朋友了啊?"
現年已經三十二歲的梁康硯,最教父母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婚事。
他是梁家的獨子,梁氏夫婦是在鄉下種田的農家,只生了他這麼一個兒子,苦心栽培他念醫學院,本來是打著兒子這麼爭氣,將來老了要享享清福的主意。
畢竟,種田是個苦差事,若不是因為是祖傳下來的,兩老沒有學歷又沒有專才,也不會選擇走上這一途。
然而,教他們想不到的是,那幾塊原本不值多少錢的田地,因為政府在旁邊開了幾條大路,一時之間竟水漲船高,價值暴增。
他們歡歡喜喜的將地賣給建商,分了兩棟房子,就靠租金過活,日子過得倒也悠閒寫意。
惟一煩惱的,也只剩下這個獨生子的婚事了。
梁康硯雖然知道父母的心思,卻無意急就章。
他一直認為,婚姻是人生的大事,能夠讓他心甘情願踏上紅毯的女人,只會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在還未遇到這樣的對象之前,他是寧缺勿濫。
可惜父母沒有辦法瞭解他的想法。
他們總認為,自己的兒子一表人才,職業又是人人稱羨的醫生,憑這樣的條件,多得是選擇,只要從裡頭挑出一個最好的就行了,實在不懂兒子到底在等什麼?
"我說阿康,你的年紀也不小了。"這已經是曹芬第一千零一次說這句話。"別人在你這個年紀,早就是好幾個孩子的爸啦,你卻連一個女朋友也沒有,我們兩個老的不知道死前抱不抱得到孫子?"
他聞言苦笑。"媽,你別說不吉利的話。"
"什麼不吉利,這是實話啊!"她句句痛心。"昨天,你表嫂生下第三胎,是個好漂亮的女嬰,我就跟你爸說啦,要是我們阿康的孩子,一定會更好看。都等了這麼多年,我真怕我等不到了。"
唉!又來了
他用手指揉著額頭,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
"家裡有什麼事嗎?"
這麼一問,終於提醒曹芬打電話來的目的是啥。
"也沒什麼事。"只是有一個陰謀而已。"最近你爸又說要去參加那個什麼登山隊,一去就是一個月,我想說一個人在家很無聊,去你那邊住幾天。"
梁康硯猶豫了一會兒,才道:"你一個人來?我可能抽不出時間陪你。"
"不用陪我啦!"她毫不猶豫的回答。"我只是想去大都市住一陣子,開開眼界而已,何況,我們母子倆可以順便談談心裡話,你也知道你爸最近滿腦子的登山經,我聽得都快煩死了。"
"那要不要我回去載你?"
"不用那麼麻煩了,我自個兒坐車上去就行。"她偷笑,朝旁邊的丈夫比了個OK的手勢。"那就這樣啦,拜拜。"
掛下電話,梁康硯有好長一段時間站在原地,想著方才母親聲音中的興奮。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希望這兩個老寶貝沒在計劃什麼事。
他永遠忘不了以前幾次恐怖的相親經驗,每回他總是到了現場才知道真相,連躲都沒地方躲。
另一邊,曹芬輕輕的放下話筒,露出一個賊笑。
"怎樣?"梁父梁繼業放下手中的報紙,興奮的問,"他答應了嗎?"
"當然答應了。"曹芬笑得得意。"我得再打通電話"
再次拿起電話,她快速的撥了幾個號碼。
"喂,梅小姐?我明天就過去了,對對,阿康一點也沒有懷疑,那就拜託你替我安排了,好好,再見。"
掛下電話,她的眼中射出了點點光芒。
看著吧!這一個月的時間,她一定會替兒子找來一個老婆的。
※ ※ ※
梁康硯住的地方就在診所同一棟大樓七樓。
房子是租的,格局是三房一廳。他把其中一個間當成書房,另外兩個房間一間是他的臥房,一間則是客房。
雖然客房至今無人使用過,但他的原則就是有備無患。
他請了一個打掃的婦人,每兩天過來清掃一次,因此客房雖然沒有人使用,卻還是整齊乾淨的。
看著電梯的樓層顯示燈,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不管是男人或女人,一旦年紀跨過三十大關,身邊卻沒有伴時,似乎全部的人便開始把個人的終身大事視為他們自己的事。
彷彿結婚是一件必要的事,而結婚的對象反而沒有那麼重要。
說他是浪漫也好,天真也罷,對他來說,婚姻是與心愛的人互許神聖的誓言,而非單單只是人生的一種必經過程,一種為了傳宗接代而存在的誓約。
所以,在還沒找到那個人之前,他是不會妥協的。
電梯門一打開,首先映入眼廉的,是堆滿了整個走道的傢俱。
從沙發、電視、電腦,到各式小家電,加上數十個紙箱,就這樣在走道上排排站好,幾乎不留一點縫隙。
他不禁愣住了。
"該死!"一個有點熟悉的女子聲音從眼前這些傢俱的後頭傳來。"這門怎麼打不開?"
好不容易從那窄小的縫隙"擠"過來,遠遠地,他便看見那名剛剛才來看診過,坐診療椅表情像是在坐電椅的女子。
此時此刻,她正漲紅了臉,一直試著用手中的鑰匙開門──開他家的門。
一時之間,他又怔了半響。
抬頭看向牆壁上頭的樓層標示,是七樓沒錯。
那扇門也的的確確是他家的門。
那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媽咪,"小女孩的聲音傳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新家?"
"再等一下下。"汪俏君皺著眉頭,不屈不撓的再度嘗試。"我就不信打不開這扇該死的門!"
她今天真可以說是倒霉到了極點!
麻藥的效力退去之後,牙齒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搬家公司放她鴿子,她到現在還不知道等一下該拿走廊上這一堆傢俱怎麼辦。
房東給她的鑰匙,不知道有什麼鬼問題,明明插得進鑰匙孔,卻怎麼也打不開這該死的門!
這簡直是在考驗她的耐性,她真的快捉狂了啦!
另一邊,梁康硯再度將眼神調回她身上。
看她滿頭大汗的不停試圖將鑰匙插入,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小姐?"
汪俏君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仍然專注的繼續嘗試。
"小姐?"
這次他稍稍提高了音量。
她連頭也不回,只是用安撫的聲音說:"再五分鐘就好,乖!"
梁康硯忍不住揚起笑。
"從我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女孩子叫我要乖了。"
汪俏君因意識到傳進耳裡的是低沉的嗓音,身子一愣。
她開門的動作就這樣僵在那兒,身子不動,只是緩緩的轉動脖子,然後她看到了那個"擠"在一堆紙箱後的男人。
她瞇了瞇眼。
這個男人看起來怎麼這麼眼熟?
他們是不是見過啊
"喔!"樂樂一眼就認出他來。"牙醫叔叔──"
是了,他不就是她剛剛才去看診過的牙醫嗎?
怎麼,那麼巧,他也住在這裡?
此刻,他正看著她笑。
那不是友善、親切的笑,當然更加不會是意圖勾引她的笑──這輩子從來沒有男人曾經意圖勾引她,或引起她的注意,真是可悲的人生──汪俏君絕不會自作多情的以為梁康硯對著她笑是因為對她有意思。
事實上,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男人眼中的笑是因為他覺得很好笑──而且,他笑的對象是她。
"你剛剛說什麼?"她挑眉,"我沒聽清楚,可以再說一次嗎?"
梁康硯將那些紙箱往旁邊推開,從窄縫裡走出來,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塵。
"我說,自從我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女孩子叫我要乖了。"他好笑的看著她,像是覺得很有趣。"你是頭一個。"
她想了好幾秒才領悟,而她的反應出乎梁康硯意料之外。
"我想,"她兩手一攤,聳肩道:"她們希望的是你對她們使壞吧?"
他先是一愣,最後輕笑出聲。
"看起來你好像有麻煩?"
"小事。"她撇撇嘴角,將鑰匙放進口袋裡。"大概是房東拿錯了鑰匙,我現在就去找鎖匠來開門。"
"我想沒有這個需要。"他含蓄而委婉的暗示。"我知道原因在哪裡,你應該試試另一扇門。"
另一扇門?什麼意思?汪俏君看了看四周,眼前所能看見的除了這扇鐵門之外,再無其他。
難道這裡有異次元空間不成?
"哪裡?"她皺眉問:"我沒看到哪裡有門。"
"在這裡。"梁康硯指指被一堆紙箱擋住的某處。"我想,你應該是七樓之二的新住戶吧?"
拿出鑰匙,上面果然貼著寫上七樓之二的標籤。
她抬頭逡巡門牌。
"這裡不就是七樓之二嗎?"
"不是,"就算他想笑,他也掩飾得很好。"你打不開的那扇門是七樓之三,那是我住的地方。"
一片沉默。
即使汪俏君有任何尷尬困窘的情緒,從她的表情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這些年來,要說她在工作上頭學到最多的,大概就是面部表情控制了。
當然,如果有人說是臉皮厚,她也不反對。
當她願意努力的時候,她是可以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是一張"處變不驚"的撲克牌臉。
此刻,她正使出她的看家本領。
尷尬的沉默持續蔓延著。
她無言的與他對望,尋思該說些什麼,打破沉默。
良久,她才終於開口。
"嗯,好吧"她清了清喉嚨,往旁邊讓了一步。"謝謝你提醒我,那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梁康硯忍著笑意,從口袋裡拿出鑰匙。
"我是梁康硯,你的鄰居。"他大方的伸出手,"你的牙齒現在感覺如何?"
"汪俏君。"意思意思一下輕握了他的手,她又退了一步。"還在痛,這是正常的嗎?"
"麻藥退去之後是正常的。"他打開門,對她一笑。"很高興認識你。"
直到他走進屋裡,關上大門,汪俏君才將頭靠在牆上,呻吟出聲,"丟人啊"
她花了五分鐘的時間才從找錯門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如果不是外甥女甜軟的聲音喚回她的神智,恐怕她還會無止境的懊惱下去。
"媽咪,"樂樂好奇的看著她。"你還好吧?"
"不,我不好"
望向堆滿了整條走廊的傢俱,她的臉不禁垮了下來。低頭看表,已經十點多了,而她明天早上八點半之前就要到公司開會。
她發誓,她明天一定要找搬家公司算帳,把她的睡眠時間還來──
"我想睡覺覺了。"樂樂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含糊的說。
"再等一下就好了。"
憐愛的摸摸外甥女的臉頰,她深吸一口氣,強打起精神。
較重的東西和傢俱就先放著吧!反正她一個人也搬不動,樂樂這麼小,能幫上的忙更是有限。
而她的鄰居哀怨的眼神調向那扇與她纏鬥了數十分鐘的鐵門,連基本的同情心也沒有,居然就這樣自顧自的回去了。
果真是世態炎涼啊!
熱血助人的青年早就在這個世上絕了種。這年頭,大家都是自掃門前雪信條的忠實信徒,沒人會管別人的瓦上霜。
認命的搬開一堆紙箱,總算看到了鐵門。
無奈的打開大門,冷冷清清的屋子令人望之生怨。
就在這時,隔壁的門忽然打開了。
她嚇了一跳,猛然轉頭,就見她的鄰居已經換上一身較為輕鬆的服裝,帶著笑意望著她。
"需要幫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