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萬里(第三部) 31--35
    31

    大軍護衛,兵戟森然,一路平平安安,漸入中原繁華之地。

    葉長風的命雖然有端王的秘門藥物續著,又成日價山參雪蛤飯一樣地吃,醉飛花的毒倒底霸道,眼看身體還是一日日弱下去。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旁人都已脫下了裌襖,他卻還須時時披著重裘狐衣。

    「手還是這麼冷。」

    藍珊送參湯進來,順便摸了摸葉長風的手,歎了口氣,開始輸送內力。

    「別費神了,」葉長風掙不脫,無奈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別真當我是紙糊的架子。」

    「你倒不是紙糊的,你是冰做的。」藍珊沒好氣地示意參湯,「快趁熱喝了。」

    「先放著罷。」葉長風聞到這熟悉得已不能再熟的味道,微皺起眉頭,看也不想看。  

    「我可不管,反正自會有人來問。」藍珊哼了一聲,「到時還不是一樣要喝。」

    藍珊說的人,自然是指時時緊盯,不曾稍懈的端王了。

    「那不如你替我……」

    「想都別想。」藍珊毫不猶豫打斷葉長風的試探,眼看葉長風面露失望,忍不住放軟了口氣,「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喝藥這種事,我可幫不了你。」

    「怎麼,又不肯喝藥了?」藍珊話音未落,端王的語聲已接著響起,一襲輕袍英武俊朗,瀟灑跨入車內,「珊兒,你下去罷,這裡讓我來。」

    「是。」藍珊垂下頭,默默鬆手退出。

    見藍珊離去,端王在床邊坐下,長臂一伸,將葉長風摟在懷裡,笑道:「跟一個孩子吃醋未免有失身份,不過瞧著他拉住你,我心裡可真有點不舒服。」

    葉長風早知藍珊對端王所懷敬慕愛戀之情,聞言不由好笑,卻也不願多作分辯:「今日京師有什麼消息?」

    「外面的消息都封鎖了,宮禁極嚴,裡面傳出句話,說皇上快不行了,看情形大約是真的。」端王解開自已的外衣,拿體溫去焐懷裡的人,一手端過參湯,歎道,「你先喝了這個罷,我倒不怕親口餵你,可你總跟自個身體過不去,存心急誰呢?」

    「我也不是矯情,是真不慣這味道。」葉長風苦笑,就著端王的手喝了一口,推開碗,「也不知你們加了什麼,總叫我覺著想吐。」

    「良藥苦口嘛,這是老話,喝光吧。」

    「寧非,且讓我緩一緩。」葉長風皺眉躲過參湯熱氣,無意間更貼緊端王的胸膛。

    這聲寧非聽來殊為不易,乃是端王不知用了多少軟磨硬施,白天晚上威逼利誘,葉長風被他纏得煩不勝煩,只得改口。這一路叫下來,倒也漸漸習慣了,這時葉長風有求於端王,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端王心中一甜,當下便想對準那兩片楚楚可憐的薄唇深吻下去,然而這藥湯卻是定要他喝光的,只得抑住綺思,

    低笑:「我快忍不住了,不如還是我餵你?」  

    葉長風橫了端王一眼,不作聲拿過碗,皺眉一口口啜飲,終於喝光。

    端王含笑看著葉長風舉動,眉梢眼角儘是愛寵之意,連他自已也不知,何以有一天,會為一個人如此牽掛,大失常理。

    葉長風放下碗,正要說話,車外傳來一串急速蹄聲,由遠而近,停在隊前。

    接著一陣對答語聲,因相隔太遠,也不大聽得清楚,有個聲音卻像是頗熟,葉長風心中一動,端王也聽了出來,眉頭一皺:

    「你身子吹不得風,不能見客,省了這心吧。」

    一句話才說完,已有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奉太子手諭,求見王爺,葉大人。」

    葉長風笑了起來,滿心歡喜:「子若,是你麼?」

    端王皇族貴胄世家子弟,吃住均極為考究,一輛馬車,也是造得又寬大又舒適。

    然而再大的馬車,若是坐進了三個人,終究有些嫌擠,何況這三個人中,有兩個還是各懷心機,互相猜忌。

    端王略放開葉長風,一手卻仍摟定他的腰,斜睨著對面的張子若:「幾天不見,你又換了個主子了?手腳倒是不慢啊。」

    「王爺過獎,下官魯鈍,只知忠君忠國,還未想及其它。」張子若只作聽不懂端王的諷刺,笑容依舊和藹可親,轉向葉長風時,眼裡卻多了一絲欣喜,「見過葉大人。」

    「不敢當。都承旨大人了啊,你的職份可不比我低了,」葉長風笑看著張子若的官服,「幾時升的?恭喜恭喜。」

    「就在昨日。」張子若微微一笑,「印還沒捧熱呢。聽說葉大人病了,我是特地送藥來的。」

    葉長風隨端王返京,一路上須瞞不得人,端王對外只稱說葉長風身染重疾,回京求醫,倒也無人懷疑。

    「奉太子之命,前來送藥?」端王哦了一聲,似笑非笑瞧住張子若。

    「太子猜著,你們想要的,大概是這個。」張了若緩緩從懷裡拿出一隻玉盒,掀開蓋,三粒碧綠晶瑩的藥丸在裡面滴溜溜地轉,「毒既發作,便再也不能一粒粒分服了,剩餘幾粒,只能一次服完,少一粒都不行。」

    32

    宮中情勢,竟如此險峻了麼?

    端王不動聲色,笑著忖思,目光與葉長風微微相撞,不意外地瞧見對方眼底的凝重。

    皇室中人,做事素向講究的是個不露山水,太子的性情又是何等沉穩老練,若非行到急處,怎會如此沉不住氣,拿解藥來直接要脅?

    皇上肯將毒藥一事告之太子,並傳之解藥,情形更是不妙。如果不是命在垂危,如何會將這般見不得人的手段述於第二人知?

    而不管事成與否,張子若的性命,其實危險。

    風輕拂過車廂。數步外崗哨往來,刀兵森然。

    「子若,你怎會牽到這種事裡來。」葉長風歎了一聲,神情有些憂鬱,「你那麼聰明警醒的人,要是想躲,難道還躲不開麼?」

    張子若想不到葉長風會先說這個,怔了一怔,目光微微柔和:「我來總比別人來要好。若不是太子告知我此事,我又怎會知你是中毒,而非染病?」

    一句話說來輕描淡寫,葉長風卻知他背後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得太子信任,委以重托——而這重托過後,泰半是殺人滅口,子若這是何苦!

    端王目光閃動,微笑打斷了葉長風的思緒:「太子連等我們進京面談都等不及了,我猜,他八成被軟禁了?」

    張子若靜靜瞧著端王,緩緩道:「前太子愛弟心切,特意派了侍衛前去日夜貼身保護,那也是他為人兄長的一片好意。」

    「禁軍呢?難道不再由皇上節制?」端王目光銳利。

    「皇上病重,非重臣機要事,不得前去打擾。」張子若悠悠一歎,「這是宣政使王繼恩王大人他們的一片好意。我們這些份位低的,也只好遙為祝禱了。」

    情形比自已想像的還要嚴重。而已方的劣勢,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

    端王還在沉吟,葉長風已看向張子若,正色道:「子若,你是知我的。決不至為了解藥而循私。」

    「我明白。」張子若淺笑,「可這不是循私。太子是皇上親封,宣之天下的,名正言順,葉大人助他,也是天經地義啊。」

    「不同的。」葉長風搖了搖頭,「名義不一,牽及的人事也不一。」惘然望向窗外透入的一縷陽光,豐狐長裘映襯著他的臉色分外蒼白透明,半晌,才輕輕道,「我想,世間波折,總是一件接著一件,沒有休止的,小節我已是顧不得了,只求大節大義上,問心無愧。」

    「擁立太子,這是國之重事,而非我一已私利所圖。我自當盡我所能,相助太子,但是他,」葉長風目光移到端王面上,「若是因為我之故而被脅,我於國乃是不純,於友乃是不義,這種事,我不會做。」

    端王與張子若聽得呆住,誰也料不到葉長風竟在這關節處執拗上了。

    待要分說,卻見葉長風擺了擺手,倦怠閉目,再不說話。

    一路急速行進,馬蹄伴著車輪轆轆中,不多日,京師已至。

    端王帳下自有人去兵部辦理一應繳旨清點手續,端王為人豪爽,出手又慷慨大方,例行打賞之外,各部饋儀也各豐足,蠃得京師上上下下,一片讚好如潮。

    葉長風冷眼旁觀這一切,卻是更加沉默,皇上固然病重難以召見外官,太子出入皆有人盯視,見面卻也不易。

    偶然收到封塞外軍報,卻道遼國因天寒糧缺,已遠遠退兵,臨行又擄掠糧草奴隸不在少數。蕭達凜三字,只是廖廖提及,卻微微牽動一份心結。

    當日之事,究竟真相如何,蕭達凜是否放縱,或終將無解,漸漸湮滅在漠漠黃沙煙塵裡。

    這日黃昏,宮中突然傳出旨意,傳端王入內。

    33

    端王走後不多時,天便黑了,窗外淅瀝地下起雨來。春雨綿密細碎,像一張看不出邊際的網,濕氣和寒意都微微地滲進屋裡,燭光也像更朦朧了幾分。

    藍珊才陪葉長風用過晚膳,邊吩咐下人收拾碗筷邊歎道:「你身子那麼弱,怎麼也得多吃點不是?偏你總是不理。」

    「節食惜福嘛。」葉長風漱了口,拿過手巾淨面,突然望著藍珊笑了起來,「你怎麼也變得跟以前的三兒一樣,嘮嘮叨叨的?」想及久已不見的三兒,眸中惆悵一閃。

    藍珊自然不會錯認葉長風眼中的懷念,心中大不是滋味,見下人都退了出去,索性咬了咬唇:「你……你叫我珊兒時,是不是還在想著他?」

    葉長風怔了一怔,他倒是真沒留意這兩個名字叫起來一樣,不禁失笑:「哪裡。你就是多心。」在桌前坐了下來,剔燈翻開書卷。

    藍珊知他是要等候端王消息,也不去攔阻,取過裘衣為葉長風披上,悶悶道:「你這樣想著他,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也這樣念著我?」

    「胡說些什麼。」葉長風轉過頭,見藍珊皺起雙眉,神色憂鬱,卻因人物俊秀而只顯其可愛,忍不住揪了揪藍珊的鼻子,「你這麼機靈,武功又高,比我可要活得久多了。」

    葉長風素性深沉寧靜,極少與人玩笑,被他這麼懲戒似的輕輕一擰,藍珊的心砰砰直跳,趁勢將整個身子膩了上去,半倒在葉長風懷裡:「我們都別死,好不好?」

    「好,好,都不死。」葉長風是被藍珊時不時摟抱一下成習慣的,也沒注意這次已換了姿勢,眼光又回到桌上的書札,心中卻忖思著端王今日去宮中,不知變故如何。

    藍珊見葉長風心不在焉,大為不滿,卻也樂得膩在他懷中,聽著他微微的心跳,和著窗外沙沙的雨聲,只覺這一刻溫暖動人已極,若是以後十年,二十年,葉長風就一直這樣住在端府裡,自已也一直能守在他身邊,就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是一瞬間,又像漫長過了一生,門外突然傳來僕人恭敬的聲音:「葉大人,外面來了兩個奇怪的客人,拿著宮裡的玉牌,指名要見您。」

    葉長風微一沉吟,也不多問:「廳裡人多眼雜,帶他們到這裡來罷。小心別讓其它人瞧見。」

    「是。」端府的僕人俱是訓練有素,聞言會意而去。

    藍珊從葉長風懷裡溜出來,他的雙刀原是隨身攜帶的,適才取下放在了桌上,這時重又拿起,佩在腰間,臉色沉凝。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這非常時節,又挑了這個時辰來拜訪求見的,必有大事。而皇家的大事,靠得最近的便是血,陰謀,暗殺。藍珊怎敢掉以輕心。

    葉長風依舊安詳翻著書頁,神定氣閒,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又關上,房內已多了兩道身影。

    葉長風終於明白為何僕人會說他們奇怪,俱是一身蓑衣,頭面也被遮掩了大半,若不是露出一截深色下袍,倒真像個魚翁似的。

    為首之人解開蓑衣,凝視著葉長風,笑道:「長風,別來無恙?」

    燈光下照得明白,這人面目儒雅,神色和藹,卻自有一股華貴氣象,迥異常人。

    葉長風呆了一呆,沒想到會是他親自前來,撩起衣角便要下跪:「見過太子殿下。」

    「這裡不是宮中,沒有外人,長風不必多禮。」太子原名元侃後改恆者上前一步,親手扶起葉長風,笑道,「倒是本宮來時淋著雨,身上頗感寒意,長風可有熱酒來暖暖臟腑?」

    葉長風素不沾酒,房內熱茶不少,熱酒卻是半滴也無,聞言忙示意藍珊去取。藍珊微一猶豫,迅捷竄出。

    「你這侍從,身手倒好。」太子不經意地道了一句。

    葉長風心中一凜:「回殿下,這孩子原是……」

    「我知道。」太子截斷了葉長風的話,在椅上坐下,笑道,「原是端王府中的高手麼。長得真俊,難怪你會為了他連自已性命也不顧,白白廢掉一粒解藥。」

    葉長風與窗外簷下遠遠偷聽的藍珊同時心中一震。葉長風是心驚太子如何會知道這等細節,藍珊卻是第一次聽說葉長風還不顧性命救過自已。

    「這有什麼奇怪的。」太子看出葉長風所疑,莞爾一笑,「老大他們能在你軍中安下奸細,尋機射你,難道本宮便沒有耳目麼?除開醉飛花的解藥,你身上還有何藥能解那箭上劇毒?何況後來你即重病——實是毒發了罷?」

    「臣以身獻國,生死小事,早已不在心上。」葉長風定下神來,心道索性講清了也好,難道我是貪生怕死才助你麼,「這毒解不解,原也無關緊要。」

    「你不關緊,端王他只怕捨不得。」太子一聲輕笑,眼神甚是奇怪。

    「端王他入宮……」葉長風突然想起一事,臉色微變。

    「是啊,不錯。你倒真很敏銳。」太子淡淡道,「他這個時辰去宮裡,是我代下的旨。」

    34

    雨勢纏綿,竟有幾分越下越大,無休無止的意味。

    葉長風微微打了個顫,也不知是為這深濃雨夜的輕寒,還是別的什麼:「殿下之意?」

    太子看了葉長風一眼,語調不疾不徐:「既來了,那也不用瞞你,宮中此刻的防衛,儘是王繼恩的人。我這次出行,也頗為不易。」

    「原來你是想讓他們……」葉長風壓下未出口的話,心中已是恍然。

    王繼恩勾結廢太子,密謀已有些時日,想必也到了躍躍欲試的關頭,端王此刻進宮,焉有不招忌之理。且他此去所帶侍衛不多,就王繼恩而言,可不正是下手除去這個眼中釘的大好良機?何況……葉長風看了一眼太子,他既放心前來,必是事先有備。要安插些眼線,挑起兩幫本就有敵意的人爭鬥,這也實在不能算難事。

    「本來我還想著,若端王也跟他們合成一夥,那可如何是好。幸而有你在。」太子久候熱酒不至,接過身後隨從遞上的熱茶輕啜了一口,「長風,想不到他會對你用真情。」

    這個他,由太子口裡說出,自然是指端王。

    「殿下說笑了。」葉長風眉頭一皺,極不願如此公開談論私事,「臣暫且告退……」

    「你先坐下。」太子截斷葉長風的話,見葉長風無奈落座,才稍稍露出一點笑容,「你不用去了,陪我坐會兒吧。」

    葉長風如何不知道太子是拖延之法,瞧這架式,倒像要自已也坐觀一樣。然而自已既知宮中危急,又怎能無動於衷,目光轉向太子,眼中露出一絲求懇:「殿下……」

    「我知道你也想去。」太子淡淡一笑,「果然是同命鴛鴦。可惜你要留下來陪我,不能去。」

    葉長風對太子毫不避忌的叫法深感頭痛,卻又無可奈何:「殿下,為何要留我在此?」

    太子只笑了笑。葉長風立悟自已問得多餘,留自已在此,無非用作牽掣端王。

    只是,那個深沉冷酷的男人……葉長風苦笑一聲,喃喃道:「能麼?」

    「他既肯將他的血給你當解藥,自然也肯做別的。」太子反有些奇怪,「難道這一路,你不是飲他的血撐過來的麼?」

    「血?什麼血?」葉長風極難得地呆住,無法反應過來。

    太子瞧著葉長風這番模樣,已是明白大半,歎道:「他竟然沒跟你說……這件事,別人不知,卻瞞不過我。趙寧非幼時喪父,據稱是被毒死的,他自小就被由少積多地服用各種毒物,到了現在,他的血,也算得解毒良方了。」

    葉長風坐在椅中,怔怔地聽著太子的聲音隔著空氣遙遙地傳來,「……我也是事後才推知的,長風你如此聰明,難道從沒想過,你的毒是如何延緩的?」

    是了,那些尋常草藥,怎能壓住醉飛花的奇毒,若非他在藥內加了……別的,自已怎又能撐到今天。

    轉念間想及那些藥湯的苦澀難嚥,想及端王每次如何百般威逼勸誘……葉長風心中翻騰,一時也不知是何滋味。

    燭火閃爍間,太子平靜的眼神也像是有幾分奇異,說不清是羨是感,又似掠過一絲妒意。卻不欲被人見到,緩緩立起身,踱到窗前,望向越密越寒的雨,輕輕道:「這刻,他們或許已動上手了……」

    葉長風驀然一驚,回過神來,急甩開各種思緒,暗忖著如何脫身。

    PS:今天重感冒了,寫不多,將就看著吧.

    35

    雨不知在何時已經半止了。窗外火光飄飄搖搖,亮了一會兒,突然也便熄了下去,不知是被及時撲去,抑或是雙方動起手來,顧不得縱火,任它自滅了。  

    夜色深濃,京師沉沉的輪廓都掩在一竿風雨裡,八方寂靜。千家萬戶的小民,誰又能料到此刻身邊,正有驚心動魄的事發生。  

    去路都有意無意被太子身後的蓑衣人封住。葉長風苦笑一聲,他雖不懂武功,也知這人必是一等一的高手,否則太子怎敢帶著他獨身出宮。  

    瞧這情形,事畢之前,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會被扣留在此了。葉長風正急速忖思際,眼光瞥處,卻見藍珊的身影遠遠地在對面屋簷上一掠而沒,想是趕去宮中,心中不由稍定。  

    「你這時定在心中怪我,是麼?」太子抬起頭,凝視著葉長風,歎了一聲,「你坐罷。上次見面,好像離現在已很久了。」  

    「臣不敢。」葉長風簡簡單單地道了一句,就近坐下。事既已至此,還有何可多說。  

    「你熟讀史書,可曾見過堯舜以下,有不爭奪的皇位麼?」燭光下太子雙眸如漆,殊為深沉,「兄友弟恭我何嘗不想,只是生在帝王家,顧不得,也不敢顧。」  

    言下之意,竟隱隱有幾分像在委婉解釋。  

    「殿下是君,君為天,何必對臣說這些。」葉長風淡淡一笑,不願多言。眼角餘光無意掠過太子垂在身側的手掌,雖不動,骨節肌肉都微微繃著,葉長風不由怔了一怔,突地恍然,原來太子心中,也實是緊張忐忑的很,難怪要以說話來放鬆心情,連有些話該不該說出口,也不留意了。  

    「你……你自然不知道。」太子望向窗外,神色果然有一絲惘然,「前些日,父皇的病已經重了,太醫都說不治,榻前榻後卻全被大哥的人霸著,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次機會單獨見駕,父皇強撐著囑了我一些人事,說到你時,將這些藥交給了我,就是這個。」太子緩緩伸手入懷,取出只光潔的玉瓶,在手中轉動把玩,「父皇還說,葉長風這人我本想留給你用,現在看來,留他不得。天下之大,人才何愁沒有,你取人,首要取忠這一條。葉長風忠於國事是無疑的,忠於你,卻未必了。」  

    葉長風自邊塞而京師,這一路多少驚濤駭浪見過歷過,又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聽了也不覺如何,靜靜道:「皇上這幾句褒獎,臣不敢辭。」  

    太子眼中閃現一抹氣惱:「你為什麼不駁?為什麼不說定會效忠於我?你可知你的命還在我手上,我若要你死,便連端王也救你不得?何況,」聲音重又和緩下來,「他今天能不能活著回來,還不一定。」  

    「我知道殿下另外必安排下人手,」葉長風面色恬淡,似完全覺不出這幾句話中暗藏的重重殺機,洶湧波濤,「先瞧他們兩虎相爭,等塵埃落定有了勝負後,再把贏的那只重傷老虎殺了,登基之事,便再也無枝節可生。我只是有件事不明白,」清亮明目如水,注視著太子,「殿下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我為何要對你說這些……是啊,謀而後動,我原該不形於色的。」太子側過臉來,光影在眉宇間閃動,有幾分沉思,又似有幾分落寞,「也許是我並不想殺你吧。長風,其實我很有些羨慕端王。」  

    「什麼?」葉長風愕然,隱隱猜想到端倪。  

    「不是你想的那樣。」太子搖了搖頭,「男風我並不好,便是好,以我貴為儲君的身份,要多少孌童沒有?我只是——」頓了一頓,歎息了一聲,「長在宮中的人,從小到大,即使是枕邊人,心裡話也不能多說半分。更不提處處要講究尊榮體面,禮節身份。雖然慣了,有時候,也實在乏味得緊。你是真君子,偏偏又不古板,堪做知己,肱助,酒友,解語花——我如何能不羨慕他?」  

    「這個……」葉長風一時語塞,想要辨解並非如此,卻又不願自曝私隱,然而與端王兩人有私,卻是確確實實了——若非如此,以端王之權勢脾性,見識智謀,又豈肯甘做別人棋子,自跳殼中。想至此處,葉長風心中突然一陣迷茫,端王他……他這下被我牽連得可實在太大了啊,他為何會如此?  

    「以後就跟著我吧。」太子眸光中微微透著熱切,「我信任你,重用你,決不迫你做不願做的事。你輔佐我做一代明君,你為名臣,我們同留青史,可好?」  

    太子語出真誠,看得出發自內心,葉長風也不由怦然心動。明君良相,這豈非是自小求學,孜孜一生便為之努力的目標?如今大好機會便擺在面前,只要輕輕一點頭,一生的榮華富貴不談,最要緊的,便是可從此一展所學,澤被天下。  

    一陣夜風吹來,單薄的燭光閃了一閃,火苗驟暗,隨即又長。  

    葉長風沉吟了良久,才緩緩開口:「殿下厚愛,我心領了。但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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