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萬里(第三部) 6--10
    6

    端王不知,此刻的葉長風並不在城內,而是已輕騎簡從,出了城外。

    一道赭色分隔開天與地,三五叢樹枝孤零零地綴在空曠的原野上,滿目荒涼。

    宋遼連年征戰,邊界處尤受蹂躪,能搬的人家幾乎都已搬離,剩下的都是些窮苦無依故土難離之人,千里之境,竟常落得個十室九空,人煙稀落。

    定縣因地處稍後,境況比別處尚還算好。黃土田隴間,偶爾可見零落數片民居,雖只是茅舍竹籬,炊煙隱隱倒也還見生機。

    「回去吧,我可沒帶吃的出來。」

    藍珊半伏半坐,懶懶地側倚在馬背上,不緊不慢地跟著前方的身影。

    「前面有戶人家,去買點便是。」葉長風收回遠眺的目光,輕輕揉了揉後腰,看著藍珊笑道,「你這種騎馬的法子可真悠閒,要是我也能學會就好了。」

    「很容易啊,你先跟我練八年的馬步,再練八年的攀巖,也能這樣坐。」藍珊仍是懶洋洋的模樣,身子卻已輕飄飄地落在葉長風背後,伸手按揉,為葉長風推絡活血。

    自藍珊跟了他後,這些動作幾乎都是慣了的,葉長風也不作態忸怩,一笑:「多謝。」瞧著藍珊秀美有力的手,忍不住問,「你從小便學武了麼?我雖知練功不易,倒不知你也是這樣苦過來的。」

    「學武,哪能不苦。你看江湖上那一個個絕頂高手風光,背地裡誰沒有流過斗車的汗水。武藝,天上掉不下來的。」藍珊目光有些幽遠,不知想起了什麼,「尤其像我這樣沒父沒母的,不苦練,怎麼能出人頭地,技高一籌。」

    葉長風一怔:「原來你是……」硬將孤兒兩個字嚥了下去。

    「是啊。那也沒什麼可諱忌的。」藍珊笑了笑,恢復明朗,「若不是孤兒,我也不會被老王爺挑中,練出這身手來侍奉王爺。」

    「現在卻是跟著我,」王公貴族蓄養死士古而有之,葉長風也不覺得奇怪,悠悠催著馬韁前行,「明珠暗投。」

    藍珊也不分辯,抿唇而笑,手臂悄悄攬住葉長風的腰身,又過一會兒,臉也埋到了葉長風的背上,任著白馬悠然而行,半晌,才傳來模糊不清的語聲:「……你究竟喜不喜歡王爺?」

    雖隔了數層衣服,背後呼吸的溫熱仍是緩緩地滲了進來,葉長風看著遠處微巒的山丘,靜靜道:「你是第一個這樣問我的人……我喜不喜歡,很重要麼?結果不都是如此。你也都見了的。」

    腰上的手臂一緊,藍珊的聲音有些悶:「王爺他……是真喜歡你。」

    葉長風唇邊浮起淡淡的微笑,像是想說些什麼,終究又沒有說,催馬又行了一陣,才輕歎一聲:「但你卻喜歡他,對麼?你也是個聰明人,何苦呢。」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幾近耳語,「情之一字,自古就是傷人,若能不動情,還是莫要動的好……」

    一時間無語,只剩不急不緩的馬蹄聲,篤篤地踏在土石上,又像是一點點地敲在人心上,將本就迷亂的心事敲得更加悵惘。

    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偶一抬眼,怔了怔,再仔細瞧,忍不住推了推藍珊:

    「珊兒,你看前面那煙,好似有點不對。」

    藍珊原是目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高手,只因心中紛亂,沓至而來,愛恨怨嗔,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些什麼,一時恍惚,未曾留意四周,經葉長風一碰,立刻便回過神來,坐直了前望,眉頭不由微皺:「不是炊煙,倒像是起火了。」

    「去瞧瞧。」葉長風一提馬韁,向前奔馳。

    「還是我先去罷,」藍珊伸手欲牽韁繩,「契丹軍雖被我們迫退至周河後,難保沒有探子欄前來窺視,小心些的好。」

    「就算真是,也至多不過百人。」葉長風一展眉,笑道,「他們大軍若動,探子定會來報的。怎麼,莫非放著你這絕頂高手在,我們就不能去闖一闖麼?」

    葉長風口角含笑,神情颯爽,似是將方纔的對話全都已忘卻,逆風中腰身挺直衣袂飄飄,清姿無限,藍珊眼神中透出愛慕,亦自縱聲大笑:「有你和我在,就算千軍萬馬又有何足懼!」反手一拍,坐騎突如其來受痛,嘶鳴一聲,果然奔行得更速。  

    轉了一個彎,兩人看得更加清楚,濃煙滾滾夾雜火光,果然是一間三進的茅屋失了火,屋外尚有三四條人影,卻不是在尋水救火,手中各自捧著布包細軟,正罵罵咧咧向外走。

    這把火縱不是這幾人放的,他們也逃不脫一個趁亂打劫之罪。葉長風眼神漸沉,冷笑道:「國難當頭民不聊生,這些人居然敢趁亂入室搶劫……藍珊,給我去拿下他們,走了一個我就就唯你是問。」

    「謹遵台命。」藍珊笑道了一句,身形拔空而起,如大鳥一般向那四人處掠去。

    也不知那四人是誰先發現空中身影,驚呼一聲,紛紛奪路而逃,或許是事前商議,四人逃去的方向竟各不相同,分佔東南西北,藍珊哼了一聲,不屑道:「這就有用麼?一群蠢貨。」

    先向南而去,其勢如風,瞬間便追到一人身後,也不見怎樣作勢,那人叫都未叫得出來便軟軟倒了下去。藍珊頭也不回,轉向東追去,不多時又是一人倒地。

    葉長風微笑看著藍珊如蝶探花,行雲流水般的身手動作,果真是高手行蹤。正讚賞間,耳邊忽聽到幾不可聞的哇哇嬰兒啼聲,不禁一凜,循聲望去。

    哭聲卻是從茅屋深處傳來,只是祝融無情,竟已將整間屋都罩在了熊熊大火之中,黑煙四起,非但見不到路,連呼吸也難。藍珊身影卻已不見,葉長風情急,終於一咬牙,向火中衝去。

    才奔出兩步,卻被人扯住衣衫,推到一邊,耳邊只聽一聲笑:「你就等著好了。」一道身影快捷無倫,已竄入黑煙之中,看那背影,卻不是藍珊。

    7

    火焰越發熾烈,灼人的熱浪四下逼散開來,葉長風面上肌膚如同刀割,雖有心相助,卻一步也不能近前,只能瞇起眼,竭力在黑煙與火焰中尋覓陌生人的身影。

    草屋轟然一聲,終於在此時整片坍塌下來,葉長風心中一緊,同時便見一道身形自煙光繚亂中縱躍而出,步法輕靈,幾個起落已到了自已面前。

    「接著。下回可要小心了。」

    救人者臉上數處被煙火燻黑,葛袍也燃破幾處,卻若無其事一般,也不加擦拭整理,輕輕一拂,一個裹著嬰兒的碎花襁褓己落入葉長風懷裡,葉長風慌忙接住,這才醒悟那人定是將這嬰兒當成自已所出,不由暗暗一笑,正要道謝攀談,那人卻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只長歎道,「今生脫死,焉知明日便能逃生?嗚呼,人若有靈,又何必托生於此亂世!」  

    轉身大步離去,火光煙塵裡,那背影寬闊威猛,竟隱有一股豪邁之氣。

    葉長風心中一動,抱起嬰兒緊追幾步,揚聲笑道:「有道是疾風知勁草,亂世雖不好,卻最能見識英雄,不知兄台可以為是?」

    那人驟然停住,頓了一頓,緩緩轉過身來時,眼中精光迫人,再沒了方纔的漠然無視:「閣下是?」

    聲音渾厚有力,字正腔圓,分明是一口道地的大宋官話,細微處卻難掩一絲生澀,葉長風聽在耳裡,更料準了幾分,微微一笑:「我是這宋城之人。遠來是客,兄台千里而來,何故匆匆便去,且留步緩行,容我一盡地主之誼如何?」

    那人卻不答話,凝視葉長風,似在沉思,又似在度量,片刻後突然一笑:「龍圖閣丹鳳學士,水陸轉運使,葉長風?」

    暗驚於對方的頭腦敏捷,既己識破,葉長風也不隱瞞,爽然笑道:「正是區區在下。這位兄檯面目卻是陌生得很,敢問如何稱呼?」

    「果然英姿颯爽,風采過人,難怪我那二弟四弟同時都為你傾倒,推崇備至。」葛衣男子抱臂在胸,神態悠閒,全然不見匆促欲走之象,反而饒有興味地打量著葉長風,「我的來處你定是知了,至於我的身份,不妨猜上一猜?若能猜出五成,我今日便饒你一命不殺。」

    「哦,事關性命麼?這倒是不能不好生想一想了。」葉長風唇邊含著淡淡笑意,注視葛衣男子。時值正午稍後,秋陽正熾,雲影煙塵裡,那男子張揚侵迫的氣勢卻似比陽光更烈,葉長風看在眼裡,面上雖帶笑,心中卻是暗暗歎喟,大宋有此勁敵,邊關焉得安寧?當下已是微微起了殺機。

    口中卻雲淡風清,娓娓而論:「……早聞說契丹出了個神秘主帥,領兵連破我宋十數城,卻無人知曉他的來歷……想必就是閣下了。然而要說一點來歷也無,我卻是不信的,試問有哪一國邦,肯將重權交予無名無功之人?所以你定不是無功,而是功不在宋……至少近年來不在宋,所以我朝探子才會不加留意。」

    葛衣男子瞳仁微微收縮,笑容反盛:「就算只是猜,能想到這個,己是難得了。」

    葉長風不動聲色,將男子表情盡收眼底,繼續緩緩道來:「……你既稱耶律燕、蕭偉為二弟四弟,想必是和他們有些淵源……該是同時出道罷?江邊那一役後,我特命細作查探了那兩人的出身,雖然也極模糊,卻讓我發現了一個人,一個久己不在宋邊的人……」正眼相看葛衣男子,從容微笑,「蕭達凜,蕭將軍,是你麼?」

    葛衣男子面上的笑容己有些凝固,瞪著葉長風:「你……你怎知……」

    「我怎樣?可猜中了麼?」

    葉長風淺淺含笑,光影灑在他的眉梢眼角,一剎間竟有說不出的瀟灑自在,彷彿一切都可瞭然於心,蕭達凜如此眼光,也不覺為之一眩,卻聽葉長風長歎一聲,鄭重而道,「蕭將軍,你我雖為敵對,我卻素敬你是個英雄……雍熙三年,也即遼統和四年,你以少年之身,任諸軍副部署,協助樞密使耶律斜軫出戰,將我朝名將楊繼業擒於朔州……那時我大宋就該留意到你,然而耶律斜軫的名氣實在太大,將別的都掩過了,竟令我大宋無人對你心起警惕……你家女主卻是好的,親封你為南院都監,之後你帶兵大破高麗,平服諸蕃,名雖不顯於宋卻揚於海外,此番功業,確非大丈夫而不為也!同為男兒身,葉某在此有禮了。」

    說著肅然一揖,蕭達凜素向粗疏不羈,此時卻也不自禁回了一禮,歎道:「先生果有天人之穎,猜心度事易如反掌……令咱家一見而心喜,卻又不得不列入必殺名單之內!」

    秋日晴空之下,兩人各自一禮,含笑對視,如多年好友般默契於心,殺氣卻是各盛。均知對方這等人物,絕不會背主投誠,更不會半途而廢,勸降是不能了,要言和也是不易,更知若留著他在,日後必成本朝大患,因此雖各各英雄相惜,心中卻都下了必誅之念。

    「你是文人,咱家殺你原是勝之不武,何況咱家也應允了今日饒過你,然而時機難得,」蕭達凜衣袍無風自動,漸漸地鼓漲起來,沉聲道,「便請先生往我契丹大營一遊如何?」

    「我若說不去,能行麼?」葉長風唇邊仍是清清淡淡一絲安然笑容,「我不會武功,天下皆知,你要怎樣,那也只得由你。」

    蕭達凜往前一步,卻反猶豫了一下,面前的若換作是旁人,縱是獨步武林的高手,身經百戰的大將,他也不會有半分遲疑,只是這葉長風……明明不會武藝,卻安穩如山,也睫毛也未曾稍顫,究竟是故作姿態,還是確有把握,己布了陣,設了下陷阱? 

    想到二弟四弟轉述江邊那鬼神莫測之八陣圖,再看眼前之人一塵不染的衣角,灑脫自然的氣度,蕭達凜一時竟陷入生平未有過的迷惑,進退也難以決策。

    正僵持間,半空白影一閃,翩然落至葉長風身旁,容顏俊美黑眸如玉,正是藍珊索敵競功,凌空而來。

    藍珊也是生就的剔透心肝,早在遠處便聽得二人對話,也不急著現身,悄然繞到山壁後,放出求救煙花,這才趕來。因正有樹木遮擋,蕭達凜心神又全貫注在葉長風身上,故而也未曾覺察。

    葉長風與藍珊眼神相接,藍珊微微一頷首,葉長風立知其意,暗暗大鬆了口氣,微笑道:「珊兒,來,見過這位遼國的英雄,此次的主將,蕭達凜蕭將軍。」

    「我可不認識他是誰。」藍珊傲然一笑,雙刀輕嘶出鞘,在空中挽了兩朵雪亮刀花,「管他是什麼英雄,將軍,想要動你,先問過我這對刀。」

    蕭達凜冷電般的目光掃視過藍珊,又落在葉長風臉上,突地大笑起來:「葉長風,我倒底還是上了你的當,剛才你確是空城計,對麼?我若動手,你根本無可抗之策罷?可歎我明明想到,卻仍是疑你另有妙計,白白錯失了這個良機!」

    「昔年司馬懿英才絕倫,不也一般有猶豫。」葉長風微笑目注蕭達凜,「可見人在局中,確實易迷。蕭將軍也不必過於自責了。若有空,指點我這隨從一下,也就是了。」 

    名為指點,不過是動手過招之意。  

    8

    若論內力,藍珊未必能及得上蕭達凜,但要論起小巧纏鬥功夫,放眼天下,能勝過藍珊的還真沒幾個。

    要拖住蕭達凜,直到城內援軍趕至,應該也不算什麼難事。

    葉長風含笑不語。秋陽風聲中,這局勢三人如何不解,藍珊心領神會,一挑眉:「請蕭將軍指教。」雙刀颯然展開,雪練般似的一團,直向蕭達凜怒卷而去。

    「這般心急……」蕭達凜微笑,雙掌分拍,從容不迫接下來勢,刀光劍影中又瞟了一眼葉長風,葉長風卻是淺淺帶笑,坦然注視。

    只這淡如水光的一瞥,鎮定逾常的蕭達凜竟莫名地有些被激怒,葉長風為何還能如此淡定,是太過自信,還是不屑於我?隨即化成輕笑,「既如此……那就對不住了。」

    掌風陡緊,將藍珊迫退數步,仰天便是一陣長嘯。嘯聲如龍吟清朗,又隱有說不出的肅殺之氣,渾厚有力,在平原丘壑間綿綿不絕地傳了開來。

    藍珊有內功護體,還不覺得怎樣,數步之遙的葉長風卻是胸口如受重擊,氣血翻騰,連耳畔也嗡嗡地響個不停,像有千百隻大鐘同時轟鳴一樣,再竭力忍耐,仍是搖搖欲墜,一口鮮血,無聲無息地自唇角漫出,染濕了主衫前襟。

    藍珊同時變了面色,卻是為了另一件事。他耳目靈敏,在蕭達凜嘯聲將息未息之時,便聽得遠處有群嘯聲此起彼伏,隱隱相應,情知是蕭達凜的屬下所發,為數還像是不少。若他們在守城宋軍之前趕來,以藍珊一人之力,無論如何只得以慘敗二字。

    不敢再往下想,藍珊一咬牙,頭也不回,大聲道:「你在這兒只有礙事,快回去。」

    雖未指明,誰都知他是對葉長風而言。只是這口氣,卻絕不像下屬對上官應有之禮,蕭達凜瞧在眼裡,目中閃過一絲玩昧。

    葉長風怎會不知藍珊是為自已著想,然而眼下這情形……多說何益。只得苦笑,勉強道:「好。」

    雖只有一個字,氣息微弱卻是難以掩藏,藍珊心中一震,尋了個空回頭,一眼便見葉長風搖搖欲墜的身子,更兼衣襟上如花的血染,觸目驚心。藍珊稍一凝神便知原因,不禁暗惱:「我怎地未想到這一層。」

    心中牽掛,稍一分神,招式不免緩了下來,蕭達凜豈肯放過這良機,前踏一步,大開大闔,排山倒海的一掌就此擊了下來。

    藍珊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掌風掃中,蕭達凜掌勢何等雄渾,就算不直中要害,也無人敢坦然受之,正在危急時刻,風聲疾起,日光下一箭破空,來如流星,挾滿勁力,直向蕭達凜咽喉射至。

    箭影炫目,殺氣之宛然,便連蕭達凜也不敢輕視,被迫得微側身,錯開一步,才閃過箭簇。也不再動手,蕭達凜眉宇一沉,雙掌豎立胸前,望向箭來之處:「是誰?倚多為勝麼?」

    一聲長笑由遠而至:「蕭達凜,你腳下站者,誰家土地?你欲殺者,誰家子弟?不告而入,你其行與賊無異,又有何資格與本王評論是非?」

    聲音悠遠宏亮,自有天生一股威勢,來者除端王外不作第二人想。聽到這語聲,藍珊固然喜出望外,葉長風也不知不覺地舒展了眉宇。

    馬蹄如暴風驟雨,迅速接近,端王直衝至葉長風身前才急收韁繩,烏騅馬唏歷歷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塵土飛揚中,端王眼銳,已瞧清葉長風襟前血跡,面色微微一變:「你受傷了?」

    長臂一伸,將葉長風攬至身前馬上,不容多說,另一手按住葉長風背心,內力源源不絕地便傳了過去,葉長風只覺全身暖意流轉,胸口的窒痛也跟著好過許多。

    「沒事了。多謝。」葉長風低低道了一句。

    「不用。」端王不理葉長風的微微掙扎,面無表情,雙臂卻緊擁住不放,「你未奉軍令,擅自離營,回去聽候處分吧。」

    這人明明是憂心自己的傷勢,口中卻定要說得嚴厲。葉長風被迫緊攬在端王胸前,耳裡聽得端王疾速的心跳漸轉成平緩,不知為何,突然明白了這男人對自己關切看重,原來並非作偽。

    然而現在明白又能怎樣,風雨飄零,昨日黃花,一切無可再來。葉長風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他情深受創,傷痛本深,又強行壓著,多日來胸頭積鬱無處可訴,此刻身受內傷,意志一弱,被人緊擁在懷,忍不住家國山河中,也生起幾分情長路短的惘然來。

    端王敏感地覺出懷中人不再反抗,大感意外,低頭瞧去,葉長風雙眸迷離,面色蒼白如雪,平日裡的一點清勁在軟弱茫然中全化作了柔和,唇邊苦笑清淺,若有若無間竟也像有一縷情意傳出,實為平生僅見,不由心中怦然,極想就此親下去,卻不敢在強敵前露出半分失態,全身都忍耐得有些僵硬了。

    葉長風卻沒覺察端王的心事,一抬頭,正想說話,迎面正對上蕭達凜似笑非笑的眼神,大有瞭然於胸的意昧,葉長風面上一熱,神思頓然清明,掙脫開端王懷抱,在馬上坐直,朗然道:「蕭將軍,你適才沒能殺了我,對不住這三個字,現下該原句奉還了。」

    「有一件事,你還不知。」蕭達凜微笑著,對葉長風說話,眼神卻銳利如鷹,緊盯住馬上深沉不動聲色的男子,「這次平夏靖邊回來,太后一時歡喜,已封我為蘭陵郡王。」

    「哦,那是在下淺陋了。」這是新近的消息,葉長風倒真不知曉,也想不出蕭達凜此刻提出這個是何用意,淡淡而應。

    「以王見王。」蕭達凜黑袍寬袖,負手而立,自有股瀟灑的風範,「我這樣的身份,若欲向端王爺請教,不為過罷?」

    葉長風不由愕然,兩軍陣前交鋒,原是一對一出戰,然而此刻野遇,敵國之爭不同江湖對壘,自然不用講什麼規矩,蕭達凜這番話,分明是在有意擠兌端王與他單打獨鬥了。

    正猶疑間,耳邊馬蹄聲聲,起落如急雨,逶迤而來。葉長風回望一眼,端字銀絲黑底大旗迎風招展,黑壓壓一線人如潮馬如龍,為首數騎,氣宇軒昂殺氣凜然,正是端王近衛隊的陶威數人。原來端王馬快,收到消息,心急加鞭,竟將眾軍拋在身後,一人先趕至了。

    端王精銳衛隊訓練有素,不待發令,已自行圍成個不大不小的圈,將三人繞在中央,勒馬按刀,靜靜等待。  

    9

    兔起鵠落,情形瞬間轉變,蕭達凜赤手被宋軍重重圍住,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蕭達凜也不驚慌,眼神反而更亮,微笑抱胸,靜待端王回答。

    如此風度,世所罕見,然而唯其如此,更難容留。端王不動聲色,目注蕭達凜,淡淡道:「你既知我是誰,也當知我生平行事手段至上,何必再多此一舉,要與我單獨過招。」

    這答案像是早在蕭達凜意料之中。蕭達凜一聲長笑:「端王果不愧是端王,我也知你若佔上風,必不肯與我單打獨鬥的。」

    「那是自然,本王又不是瘋了,要在這兩國相爭的關節時刻扮什麼大俠,爭那虛名。」端王面色從容,全身卻暗蓄內力,不敢稍鬆,停了停,又一笑,「多說無益,本王也決不容你拖延時間,等人來救,蕭達凜,你認命吧。」

    手一舉,眾騎軍齊刷刷刀劍出鞘,藍珊,陶威這等有數高手,已各自凝神,只待與場中人作一番困獸之鬥。

    「慢著,我還有一句話要說。」殺氣陣陣作嚴霜,蕭達凜也終究不能不驚心,然而多少生死關頭歷了下來,一份鎮靜已融入到了骨肉裡,笑道,「只有一句。」

    笑吟吟轉向葉長風,竟然恭恭敬敬一個長揖,彎下腰去,葉長風被他嚇了一跳,還未說話,蕭達凜已直起身來,朗聲道:「我求長風你下嫁於我,蕭達凜人雖不才,但此生忠貞不二,絕不敢有負。」

    一句話聲正腔圓,字字分明,行雲流水般道來毫無滯礙,在場眾人個個聽得清楚,卻又像都沒聽清楚,剎那間原野上只剩山風呼呼過耳,沉寂得如欲窒息。

    葉長風面上紅一陣白一陣,他自然知這是蕭達凜看破了自己與端王的關係,方出此言,當著眾多宋軍的面揭破,一時心中又是羞慚又是難受,間或委屈不服,還夾著一點點的無地自容直欲避去……紛亂如麻,連出言斥責都忘了。

    端王面沉似水,凝視蕭達凜,兩人目光在空中交會,各不相讓,空氣都像要凍結了一般。

    藍珊見機不對,挺身喝罵:「你這遼狗,死到臨頭猶自不服,還要出言辱及我家大人麼?瞧我拿你的頭給葉大人洗罪!」

    蕭達凜也不動怒,悠悠道:「你家大人仙露明珠,本來蕭某也不敢有此念褻瀆,但在南下之前,我曾聽到一些傳聞,今日親見,更知非假是真,故而不嫌冒昧,特此求婚,有何不對麼?蕭某心事坦蕩,說一是一,他人如何看,又與我何干?」盯住葉長風,神色誠摯,「長風,我久慕你蓋世風華,又憐你在漢人堆裡委屈求全,內心實苦。隨我回大遼罷,我給你我的胸膛,終生不負。」

    葉長風早聽得呆了,他是何等明察的人,一眼掃去,便知蕭達凜此言出自真心,並無作偽。心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原來天地茫茫,最解他苦衷者,竟不是宋人,而是敵國一介素昧平生的對手。

    「住口。」端王再也聽不下去,沉聲喝止,將韁繩遞給身邊侍衛,跳下馬來,甩去披風,冷笑道,「蕭達凜,你花言巧語,說了這麼多,不就是為了要我與你單斗麼?也罷,今日若不讓你死得心服,倒顯見我小家子氣。」

    「不到最後關頭,誰敢言勝負?」蕭達凜深深瞧了葉長風一眼,「長風,你作個見證罷。我要你知道,天下間並非只有端王一個才是英雄,才值得你相與。」

    勁風呼呼,衣袍閃動,兩人都是果斷的性子,既決定動手,再不猶豫,掌影迭起,乾脆利落過起招來。旁邊一眾宋軍俱是端王心腹,跟他跟久了的,雖都有些發怔,倒也都原地按刀待命,無人敢私下喧嘩驚擾。

    葉長風手中原有自火中救下的嬰兒,被蕭達凜拂了穴道睡得正香,端王衛隊趕至時,早有隨從上來接過,也無人多加注意,此時或是穴道自解,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全場肅然中,聽來格外響亮刺耳。

    抱著嬰兒的侍衛何嘗有這種經驗,手忙腳亂地拍哄,葉長風瞧著,忽然心中一動:他剛才嘯聲震傷我,可嬰兒卻沒事,其實是力尚有餘,控制得很好啊,難道他當真是……不想殺我?

    端王雖在激戰之中,仍瞟了葉長風一眼,見葉長風怔怔出神,面色惘然,知他已是將蕭達凜這個名字放在了心上,胸中翻騰,分不清是何滋味,殺意卻是更濃,招招見風,直欲將對方立斃於掌下才好。

    蕭達凜心神卻也像有些不寧,眼光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兩人各自心不在焉,倒也沒誰能乘虛而入,贏回這局。

    又過十數招,蕭達凜眉稍一動,臉上陡現喜色,一直緊緊注視他的藍珊陶威諸人,不約而同都心中一凜,暗道不好,果然,頃刻之間,遠遠宋縣的方向,幾排帶著尖嘯的響箭沖空而起,天邊更隱隱有黑煙火光,人喧嘩馬嘶鳴,愈見紛亂。

    莫非是遼軍攻城?

    上至將官下到軍士,莫不起了暗暗猜疑,正在這景況難明人心浮泛的時刻,四周馬蹄伴著喊殺聲一片,數十騎遼軍蜂湧而來,竟是不由分說衝進宋軍中便殺。

    宋軍意料未及,陣腳驟亂,幸虧都是戰場上歷久了的,稍一回神便回迎上去,刀劍相擊鐵騎縱橫,端的激烈,那也不用去說它。^^  

    葉長風在數侍衛的保護下勒馬後退了幾步,腦中急速思忖,突然心念一動,轉向蕭達凜瞧去,蕭達凜也正向這邊望來,目光相對,蕭達凜一笑,遠遠地抱了抱拳:「長風,記著我的話,後會有期!」說完,在數騎驃衛的簇擁下,趁著宋軍尚未合圍,急行而去,一路勢不可擋。

    10

    天色蒼茫,野雲四合,夜幕緩緩地落了下來。

    充作宋軍主營中樞的屋頂略帶焦黑,牆面斑駁,這是被祝融肆虐過的鐵證,若不是右側健驍營的人馬及時趕到,撲滅大火,這間大屋也便要和那許多房舍一樣,化為墟燼。

    空中焦味未退,看不見的煙痕猶在緩緩流動,充斥每個人的鼻端,卻沒有一個人留意。

    端王身形半隱在桌後的暗影裡,明滅不定的燭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雙眸子越發的深沉,炯炯閃亮。

    無人出聲,端王不疾不徐的語聲在屋中迴響:「那麼,就是主營的糧草已全被燒光了?」

    右側中首一人站起身,有些囁嚅:「也不是全燒光……剛才清點,還有不到一千石……」

    「不到一千石……」端王嗤了一聲,手指輕叩了叩桌面,細微的聲音倒像是落在眾人心上,「一軍一萬二千五百人,一日支米二百五十石,現下這數萬軍馬,地處荒涼之遠,崔進,你專司糧草看護,只剩一千石是何意,你能不解麼?」

    崔進面色難看之極:「屬下有罪,不敢分辨……但求能給屬下一個機會,將功補過。」

    「嗯?」

    「側營現還有些散糧在,尚可支持數日。算起來周梁那路糧草這幾日也便要到了,屬下想帶一隊騎軍前去催糧,望王爺恩准。」

    「一隊不夠。你去也不成。」端王立起身,踱了幾步,眼光並不看向眾將,「蕭達凜何等人物,他既來燒糧,便不會再給我們留一線生機。這支糧,他是劫定了的,你自問與他正面交鋒,有幾分勝算?」抬起頭,悠然出神片刻,「還是我去。」

    四字一出,眾人心中都是一沉。自古主帥輕不離營,端王如此說,顯然已有背水一戰,與遼軍一決生死之意。這決定委實太過重大,屋中諸人各自暗暗揣度,都覺不妥,卻又提不出更好的法子,一時竟無一人應聲。

    葉長風也在會議之列,只是離得稍遠,微一思忖,欠了欠身:「王爺,主將為三軍士氣所在,差錯不得。若還信得過我,讓我去罷。」

    一天奔波諸多變故下來,葉長風也早已疲倦不堪,聲音雖仍平靜清亮,不過強撐著而已,端王看著他,心底喟歎,面上卻無表情,搖了搖頭:「你終不是武人,謀略雖好,真到了刀槍關節,身邊人自顧不暇時,你又如何自保?免了。」

    「上將鬥智……」

    葉長風大感不服,心道古來多少名將,也未必個個都是上陣殺敵成就功業的,正欲再辯,卻被端王擺手止住,語聲中增了幾分強硬:「此議不當,不必再提。你且留守大營,宋縣關扼之地,尚須有你來主持。」

    此時帳下諸將也都回過神來,紛紛請纓,卻一概都被攔了回去,眾人聽得端王語氣決絕,毫無迴旋餘地,不由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將目光都一齊投向了葉長風,心知這世上若真有人能令端王改變主意,那麼無疑便是眼前這位主了。

    端王卻似不欲再與他們糾纏,一拂衣袍,淡淡道了句:「先各自回去整隊,聽候調度罷。」大步向帳門外走出。

    葉長風離門最近,忍不住跟了兩步,追出屋外:「王爺……」

    端王聽得葉長風語聲,驀然停住,頓了一頓,緩緩轉過身來,凝視葉長風,夜色中眼神竟似有分憂鬱:「別爭了,長風,你要說的,難道我還不知麼?只是……」停了片刻,卻不再說下去,一聲長歎,右手伸出,握住葉長風左肩,「回頭予你帥印,大營就交與你了……是我負你良多,有些話,若我能回來,再說罷……」

    右手緊了緊,隨即放開,退了一步,再深注了葉長風一眼,掉頭決然離去。

    陶威一行侍衛匆匆擦過葉長風,尾隨主帥而去,葉長風立在當地全無覺察,腦中怔怔,迴旋反覆不已的全是臨行前肩上那一拍,他……他這是已將我視作同伴,作肱股,作生命之托了啊,為何……難道他……真的不再將我瞧作玩物了麼?

    夜色清寒,葉長風獨立階前,思之惘惘,不知過了多久,才突然回過神來。淡然一笑,生死關頭,還想這些做甚,他既信我,將權柄交付,我又豈能書生意氣,誤了河山大事。

    一件厚軟的斗蓬披上肩來,藍珊無言地為葉長風整上衣襟,看來也是在旁瞧了許久了。葉長風卻全沒想到其它,回頭一笑:「走罷,我們回營去,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

    藍珊呆了呆,隨即回過神來,追了上去,心中猶自震動不已。葉長風容貌原只是清淡,藍珊自己便是俊美無疇的人物,素在王府又見多識廣,雖漸拜服葉長風之才,卻從未覺得他有多好看。然而剛才葉長風那一眼,那一笑,眸光如星,容顏乍展,笑容中竟有說不出的動人,便連藍珊也忍不住瞬間意為之奪。

    如許英雄盡為他折腰,原來並非無眼光……

    次日日未現,宋營鼓先起,一通鼓畢角音動,如是三次,六纛出,中旗招展,是為端字。

    祝過天地,一隊鐵騎縱橫而去,蹄音迴響,半日方息。

    太陽始出。

    葉長風身披長長箕裘,手中猶自握著酒觴,靜靜眺望端旗迤邐遠去,半晌,一擲杯,長聲道:「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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