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以往固定與高信華出門「戶外教學」的日子。
雖然上個禮拜龔令翔接連祭出閉門羹,但高信華仍然是分秒不差地准時出現在他房門口敲門邀約,直到苦等一個多小時後,高信華才垂頭喪氣地下樓找老管家哭訴。
即使相同的戲碼一再上演,高信華依舊不會改變他的例常習慣。
相信今天也是會如此重復。
只不過,今天他要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心情,他要勇敢地對高信華承認他的感情,他要回應高信華之前對他的良苦用心,他要把原本視為理所當然的陪伴化為夢寐以求的幸福。坐在床沿抱著大型頑皮豹,這是第一次去夜市的戰利品,也是高信華送他的第一個禮物。把頭深埋在頑皮豹柔軟的頸間,與高信華初次見面以來的情景,又一點一滴地滑過心頭。
望著牆上的時鍾,倒數著相見的時間,心頭不禁感到一陣甜滋滋。
——我要告訴他,他帶給我的改變。
——我要告訴他,他帶給我的發現。
——我要告訴他,他帶給我的喜悅。
——我要告訴他,他帶給我的心願。
——我要告訴他,「我喜歡你」的心情。
等待,總是漫長的,尤其是心懷期盼的等待;但此時的龔令翔卻因著心中暗自默念的祝禱,反而滋生出一股溫馨甜蜜的情愫。
好不容易,終於捱到指針走到約定的時刻,龔令翔興奮地不自覺的加重了懷抱頑皮豹的力道,屏足呼吸期待門板上那再熟悉不過的敲擊聲。
沒有。
直直盯望著的門口完全沒有絲毫的動靜。
牆上時鍾的分針,已經繞完了不知幾次三百六十度的一圈圓,指針也向前移動了一大步,但是應該按照慣例響起的敲門聲,今天卻失約了。
——難道他……他不要我了嗎?
——他怎麼可以這樣!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要坦白自己的心情,要對他說「我喜歡你」,他怎麼可以不來!
——難道說……我……被拋棄了嗎?
失望、猜疑、生氣、悲傷、打擊……種種情緒混合著不安朝著龔令翔直撲而來,使他無法從高信華失約的震驚中回復過來。
「啊!」
大叫一聲,把懷中的頑皮豹用力扔向門口,看著頑皮豹撞上門板之後咚地一聲歪倒在地,龔令翔忍不住撲倒在床上狠狠地捶打枕頭。
「騙子!騙子!大騙子!」
低悶的嗚咽從緊咬的齒縫中溢出,一道濕潤順著枕巾上的花紋蔓延開來。
「你這騙子,說什麼想要看我笑,我現在可是在哭啊……」
正當枕巾已被濡濕了大半,嗚咽也從一發不可收拾地持續而轉為間斷的抽泣時……「鈴鈴鈴……」
有如黑暗中救贖的指引,從掛在椅背上的背包裡傳來的弱小鈴聲,瞬間喚回龔令翔已近渙散的意識。
「鈴鈴鈴……」鈴聲平穩地規律出聲。
緩緩抬起埋在枕頭裡的臉,龔令翔的目光狂亂地掃射四周,企圖厘清聲音的來源。
倏地,視線聚集在不遠處的背包上。
迷蒙的淚眼瞪視著不斷傳出鈴聲的背包,吸吸鼻子,龔令翔伸出手一撈,扯過背包順勢把裡頭所有的東西倒出來。
率先滾落的,是閃著來電訊息的手機。
一把抓起按下通話鍵,沒想到傳來的卻不是朝思暮想的熟悉嗓音。
「喂……」
「喂!小翔嗎?是我小竹!小高剛才出車禍,現在在醫院急救,你能趕過來嗎?」
轟然一聲雷,立時把龔令翔的思緒打入一片空白,崖邊的世界仿佛正一片片地迅速崩壞瓦解。
「喂喂喂?小翔?你有在聽嗎?小高被送到聖心醫院,你趕快過來吧!」
癱軟地垂下放在耳邊的手,雙腿無法承受被如此突然的消息打擊的身軀而跪倒在地,可愛的臉蛋瞬間了無血色。
「卡畦!」沒有了手指的拳握,手機無法抵抗地心引力地摔落地面。
「砰!」房門冷不防地被猛力撞開,老管家旋風似的沖了進來。
「少爺!剛才我接到您朋友來電說小高出車禍了,我們趕快去醫院吧!」
正在准備要招待高信華的蛋糕,突然接到謝竹君告知出事的電話,老管家嚇得險些心髒病發。
謝竹君慌亂中不忘細心,知道先告訴龔令翔的話他一定會驚到呆掉,所以才緊接著再撥一通電話通知老管家。
老管家一進門看到跪坐在地上,全身僵硬的龔令翔,馬上對謝竹君的仔細佩服得五體投地,少爺果然嚇呆了,要是謝竹君沒有再另外通知他的話,少爺可能就這樣呆跪在地上一整晚,他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隨手抄起一件外套往龔令翔的身上披,老管家扶起依然處在失神狀態的龔令翔直奔車庫。
※ ※ ※ ※ ※
當龔令翔和老管家趕到醫院時,高信華正剛從手術房中被推出來,隔離在加護病房中。
隔著厚厚的玻璃,直瞪著臉上插滿各種管子,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高信華,一語不發的龔令翔,臉色比病床上的床單還慘白,而被緊咬著的下唇還隱約滲出幾許血絲。
沉默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但龔令翔身邊散發出一股冷然的氣勢,仿佛一接近就會被凍傷,讓其它人只敢站在他身後的遠處低聲交談。
「小高的情況怎麼樣?」老管家憂心仲仲地問。
「醫生說這兩天是危險期。」謝竹君擔心地撇了龔令翔一眼,低聲回答。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老管家痛心萬分。
好不容易,有人肯對少爺付出真心誠意地相待,而少爺也終於願意跨出孤獨的世界,正當他這老頭兒慶幸有情人終將成為眷屬時,誰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聽說是為了要閃避突然從巷子裡跑出來的狗,而騎車撞上一旁的路標。」說著說著,謝竹君難過地又紅了雙眼。
張國威不知何時來到謝竹君的身後搭上他的肩,一感受到從大掌中傳來的安慰,謝竹君就無聲地哭倒在張國威懷裡。
「我們都到那邊休息吧。」指著不遠處休息區的一排椅子,這是今晚出事後張國威的第一句話。
「少爺……」
轉頭看一眼依然佇立在玻璃前的龔令翔,老管家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是沒用的,歎口氣跟著其它人走向休息區。
「少爺,休息一下吧。」這是老管家第九次對龔令翔說出同樣的話。
但龔令翔卻置若罔聞,無血色的臉蛋上雙唇依舊抿緊,充滿血絲的大眼睛則牢牢鎖死在高信華身上。
老管家試探性地搖晃著龔令翔的肩,卻仿佛已在地上生根似的,一聲不吭的人兒倔強地文風不動,目光凝聚在同一個焦點上,回應的是仿若與世隔絕般的沉默。
那道似能將阻隔的玻璃給射穿的目光,是欲絕的心傷以及千萬般的悔恨。
「唉……」不知是今晚第幾次的歎息,搖搖頭,老管家轉身踱步回到休息區。
龔令翔的視線沒有絲毫的動搖。
——騙子!騙子!大騙子!
——你不是說要給我幸福的嗎?
——你不是說喜歡我的嗎?
——你不是說要守護我的嗎?
——那你為什麼不張開眼睛看我啊?
——看我啊!看我!
高信華!
——我願意對你笑。
——我願意對你坦承我的心情。
——我願意對你說「我喜歡你」。
——我願意把心門打開不再逃避你。
——我要得到你所承諾過的幸福。
——為什麼你還不睜開眼睛看著我?
——你要棄我而去嗎?
——我又要被拋棄了嗎?
——當我好不容易發現自己的心情,你竟然就這樣想丟下我不管!
——這算哪門子的「幸福」?
你聽見了嗎?
——回答我啊!
——高信華!
不曾轉移的目光,對著病床上無意識的身軀,投射無聲的控訴。
無奈,心中再多的吶喊、再深的質問,都引不起任何反應。
回應龔令翔的,始終只有一具具冰冷儀器所發出的規律跳動聲。
※ ※ ※ ※ ※
「啪啪……」
輕拍水面的波浪聲,引起了原本屈膝抱頭坐在岸邊的男子的注意。
緩緩抬起埋在雙膝間的頭,沒想到脖子的牽引,卻惹來一陣全身似乎將要散開似的痛楚。
由四肢傳來的疼痛,使得男子無法把頭昂得太高,只能把下巴抵靠在膝蓋上,轉動眼珠子看清引起水聲的來源。
映入眼瞼的是一條潔白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則好象被什麼牽絆住,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著,有時不小心地點到水面,拍打出許多小小的漣漪。擺動的繩子激起男子的好奇心,將目光沿著繩子拉遠,首先觸及到的是一艘木制小船,在輕晃的小船中,有雙不受擺蕩影響而直挺站立的腿。
目光順勢由站直的雙腿往上,最後訝異地停在一張看似中年經歷過風霜,卻仍然俊挺非凡的五官上。
咦……怎麼……這張臉感覺好象似曾相識?
正當目光的主人露出困惑,試圖在腦海裡搜尋有關這張臉的記憶時,中年男子率先打破沉默。
「信華!」
低沉的嗓音有如開啟塵封記憶的鑰匙,讓坐在岸邊的男子詫異地失聲喊道,「老爸?」
咦?老爸?怎麼會……?老爸不是早在他國小三年級時,就因為工作遇到火災而掛了嗎?
自從老爸掛了之後,老媽天天以淚洗面,讓當時只有八歲的他,不但要分擔家計日夜趕做家庭代工,還要隨時注意老媽因悲傷過度而隨時可能發作的歇斯底裡。
這種每天都生活在忙碌又有龐大壓力下的日子,直到國二時老媽病逝才宣告結束。
生活上的重擔,壓得他早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感傷,甚至使他逐漸淡忘了老爸長得到底是圓是扁。
那為什麼Die了很久的老爸現在又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看出高信華滿是疑問的表情,中年男子慈祥地開口,「信華,你在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唔!」不經意的移動一下身體,難耐的疼痛馬上自四面八方襲來,讓高信華低哼了一聲。
自己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我全身上下好象要解體一樣痛得要死,就讓我在這裡休息一下吧。」垂下眼瞼呼口氣,高信華想藉由放松來緩和疼痛的感覺。
「那你打算在這裡休息多久呢?」
此時一陣風輕拂過水面,溫柔地在一站一坐的兩人身上掃過。
啊啊,真舒服,身上的疼痛好象被風吹跑了不少哩!
「不知道,不過這兒挺舒服的,就休息到我不會再覺得疼痛為止吧。」
「你確定嗎?」
「嗯,至少我很久沒有像這樣真正地好好放松一下了……」高信華重又把頭埋回膝間,慵懶地咕噥著。
高信華枕邊原本規律無變化跳動著的心電圖,突然發出急促刺耳的訊息,上面顯示心跳的數字開始急遽下降。
突如其來的變化打破了加護病房一貫的寧靜,所有人靜默的思緒全都關注在那尖銳的響聲上,而大批的醫生與護士則踏著慌亂的腳步由遠而近地奔來。
「醫生!病患的血壓急速下降!」
「醫生!心跳數只剩下三十……二十!」
「快!趕快急救!准備電擊!」
「醫生——醫生。」
原本只有高信華一人在內的病房,此刻擠滿焦急的醫護人員進行搶救事宜。喧鬧一下子充滿了病房內外,緊張的氣氛顯示出病情的危急。
還不敢置信從醫護人員蜂擁而至的嘈雜聲中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龔令翔緊抓著玻璃窗簷的指節開始泛白。
為了怕龔令翔倒下,老管家趕緊站到他的身後扶著他瘦弱的肩。
直到一位護士把玻璃窗上的窗簾拉起,遮蓋住病房裡急救的情形,龔令翔才從眼前所見的景象中爆發出悲鳴。「不要——!不要——!」
※ ※ ※ ※ ※
靜謐在一站一坐的兩人間流過,偶爾穿插著幾許微風在水面上的躍動。
「信華……」
眼見高信華一逕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不動,中年男子再度試探性地輕喚,「信華?」
「干嘛啦?」不滿休憩的寧靜被打擾,高信華抬起頭來掃了久違的老爸一眼。
「你真的打算就這樣一直在這裡呆坐下去嗎?」
「我很累耶,讓我休息一下有什麼關系。」
「那麼,在你休息的時候,會有人為你而哭泣嗎?」
「啥?」高信華被突然丟過來的問題搞得一頭霧水。
「信華,你還記得我是怎麼離開你們的嗎?」
「嗯……我想想……那天好象本來是你的休假,結果你卻硬要出門加班,老媽阻擋你不成,過了半天,就接到出事的消息了。」
這老爸,怎麼現在才重提當年舊事?
「是啊,我老是被你媽罵說是工作狂,只知道工作卻不知道休息,原本我是想努力打拼,讓你們母子倆過好日子的,沒想到那天這麼一倒,就是永無止盡的休息了。」
「然後呢?你沒事跑來找我就是為了敘舊嗎?」
高信華換個姿勢把下巴抵在雙膝之間,不明白老爸到底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我這一休息,不但沒法讓你們過好日子,反而還害你媽每天為我流淚。」
中年男子頓口氣,「信華,我問你,如果你一直在這裡休息不回去的話,也會有人為你哭泣嗎?」
「……」愣了一下,首先躍入腦海的是龔令翔可愛的臉龐。
高信華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成溫柔的弧度,但隨即一想到近日來龔令翔的冷淡,臉上的表情瞬間轉為苦笑。
「看你這副患得患失樣子,應該是有吧?」看著兒子若有所思的表情,中年男子慈祥地笑了。
「想想看,若是你不趕快回去,那個人落淚的表情會是怎麼樣的呢?」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為我哭泣……」
躲我都來不及了,小翔還會為我感到悲傷嗎?
不過,小翔的淚水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見到的。
觀察著高信華臉上的變化,中年男子舉起手,指著高信華的後方。
「看你好象還很猶豫,仔細聽聽看後面那是什麼聲音?」
側耳傾聽,疑惑爬上高信華的臉。
「我什麼都沒聽到……」
「噓,專心點,這需要用你的心去感受才聽得到……」
閉上眼,高信華很專注地想抓住風中任何一絲的動靜。
好象……有什麼人在哭喊……哭喊的是……他的名字?
「小翔?」高信華倏地睜開雙眼。
「這是那個正在哭泣的人的名字嗎?那你還呆在這兒干嘛?」
激動地站起身,但沖擊而至的疼痛,讓高信華一個踉蹌差點倒下,中年男子敏捷地伸出手,扶住高信華不住搖晃的身子。
一股熱流從中年男子的手中傳來,逐漸在體內蔓延散開,高信華感到疼痛正遠離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懷念的溫暖。
「啪嚓!」原本聯系著岸邊與小船的繩子突然斷裂,小船開始在水面上飄晃。
驚訝地望著幾乎快要遺忘的老爸的臉,高信華在那對深邃的眼眸裡,看到一抹濃烈的關懷。
突然一道強勁的力量推來,高信華冷不防地往與岸邊相反的方向跌出去。
同時,不知有多久沒聽過的爽朗笑聲從背後傳來,「年輕人想休息?還早得很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