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的月光在飛掠而過的厚雲層間忽隱忽現,照著這一大片蘇格蘭的高地和五個高大的身影。五個男人隱在靠近滴河的大樹蔭下,有如暗夜裡突生的地獄使者,無聲無息地靜立著。
滴河由山間的水道直流而下,入了高地又順流入寬闊的各農地,形成了麥克族的主要水源,也使得這一片寂靜的夜色中,充滿它涓涓的流水聲。
五個馬上的男人都在等候著,靜候這明月高掛在最頂端時,也就該是那最魁梧的人發號施令的時候了。他的同黨看來比他還要緊張,陰影下的鼻息十分沉重。
「月亮升高了,威廉老爺。」
「沒錯。」那男人的聲音冷冰冰的,說著便穿上一件特為今晚所做的綠色與金黃色相交圖形的衣服,「記住,要把這件事做得完美無缺,我們得喊出佛根族人的口語,千萬別說成自己的。不要把所有的人殺光,一定要留下活口,好證明攻擊他們的是佛根族的人。」
他們飛奔下農地,馬蹄踏在土堆撥起了大塊的沙土,沉睡中的村落頓然佈滿血腥及死危。留下來的幾個活著的人,也正確地認清了月光下那綠色及閃著金黃的服裝和每個侵者口中高喊的話語。
* * *
黎明前,一位年輕人站在村裡,臉上剛毅的線條抽動著,憤恨的情緒使得原本英俊的臉龐加深了許多嚴肅的線條。傑斯·麥克才把他高壯的馬兒拴好,就見到他的表哥──布萊·高文騎著馬來到他身邊。傑斯暗自擔心著布萊將有的反應。他實在希望今夜的天色不是這麼亮,但是眼前的景象真是教人無法面對。
一具女人的身體躺在室內,了無生息。她那張年輕的臉上,原該紅潤的雙頰,但如今只成一片慘白。
布萊望了傑斯一眼,走向前去;他並沒有彎下身去探她的鼻息。
「她……」他似乎很難控制張開的唇,「她不該在這裡的,老天,我警告過她不要嫁給那個混帳,她……不過幸好沒被燒燬,可是,天哪!她死了。」
傑斯知道他什麼也不能說,更不能為他做什麼;此刻,唯有讓布萊自己去面對一切,他低歎一聲,轉身離開那個傷痛不已的男人。
傑斯雖曾猜想過幾個可能入侵的鄰族,但報告傳來,卻仍教他大吃一驚。
「佛根族,低地佛根,絕不會錯。」年老的族人氣憤填膺的說著,他那張枯瘦的臉上似乎又增加了一堆皺紋,「他們是幾個夜間攻擊的低地民族之一。」
「你親眼看見了老道格?」傑斯的嘴抿得緊緊地,眼中跳動著火焰。
那人搖搖頭,但神色十分肯定,「他們說的是佛根口音,服裝上也有他們的標記,我絕不會弄錯的。」
「可是你已有兩年沒見過他們的人了。」
「是的,兩年了。」他咬牙切齒的說,「兩年前我就該殺光那些惡魔,那麼我的妻兒兄弟也不會慘死刀下了。」
傑斯謹慎的問道,「這不是件小事,我需要更多的人來證明入侵者的身份,尤其在夜裡,很不容易確實辨認出對方的衣服顏色。」
他掃視周圍一圈,很快又有好些人附和著。
「傑斯老爺,絕不會錯的,那分明就是佛根族的口音和服裝。就算是在夜裡,還有到處燃燒的火焰,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著這些滿是悲傷與憤恨的面孔。一個個年老的身軀由於心中的仇恨而挺得筆直。
「我知道大家心裡都想著要立刻還擊,事實上我也準備這麼做,各位的戰爭也是我的戰爭。」傑斯將眼光在每一個在場者身上停留數秒鐘,沒有人能忽視他淡褐色的眼眸中冷靜鎮定的神色,「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我不願再像兩年前那樣,發動長期的戰爭。你們會得到報復的機會,我發誓。可是仍不能魯莽行事。」
「難道還要什麼證據?」
「一個理由,各位。」傑斯嚴肅的答道,「我需要一個理由,你們都曾在我父親的時代參與戰爭,也都知道,佛根族並不是一支具有戰鬥能力的氏族,我們的人數多他們兩倍以上,即使是在他們和亞菲族聯盟之後,仍是如此。道格佛根要締結和平條約,而我們也同意了他的提議,所以才有兩年的和平日子,他實在沒有道理再做攻擊。所以,各位當中有誰能給我一個好理由來說明這裡發生的事。」
「沒有理由,只有事實。」其中一位身材中等的中年人走上前來,伸出他粗糙的雙手,寬厚的手掌中躺著一塊綠與金黃相間的布料。
室內一片靜默,一雙雙眼睛瞪著傑斯二十五歲的年輕臉龐,他英俊而略帶孩子氣的面容,如今只剩一種憤恨交加的神情。
「這就夠了。」他嚴厲的語音在室內迴響,「我們即刻出發,給他們一個大禮,不要太靠近他們的後頭,保持一段距離,立刻上馬,日落前到達。」
* * *
傑斯一人策馬在前,初春的春風吹拂在他膚色健康的臉上,陽光有些懶洋洋的由樹梢的葉片間稀稀落落的灑下來;這一片小林要比剛才觸目所見的不毛之地或整片整片的石南花要醒目可人些。他深吸一口氣,讓林間的嫩綠生命氣息注入他微倦的思緒;昨夜的被襲和方纔的攻擊都彷彿一剎那的事。對于氏族分佈的高低地人民來說,戰爭幾為不可或免的事件,不斷的你來我往,誰也弄不清誰才是最早發起戰爭的首腦。
他實在不喜歡時時的爭戰,這也是每當一次攻擊後,他就會一人騎馬到他處沉思的原因。剛才,他和表哥布萊及弟弟柯林率領了族人回擊佛根的一個村落;照他們一向的原則,不殺婦孺老弱,只將他們逐出,燒掉住屋。可是如以往一樣,他還是在事後產生一股奇怪的感覺,使得他非得在獨自的漫遊後,才能洗掉心裡的莫名情緒。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喜好和平的老族長再度燃起已熄的戰火?而來勢又是如此猛烈、殘忍?
他的唇邊掠過一抹冷笑。如果方經爭鬥的戰士們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必然十分訝異。因為在他們沸騰的思想裡,復仇是種截然正確的英勇行動,一如戰爭本身一樣,太多思想顧慮則是不可思議的行為,尤其是對這位向來以強健果敢、英勇機智而為人尊敬的族長來說。
剛開始他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由不遠處傳來,他趕緊下馬,一步一步的由隱密的路線前進。笑聲愈來愈清楚,還伴和著一陣水流的聲音。接著他所看見的景象就如一記重擊,深深地敲進他的腦裡。
當傑斯看見她的那一刻,似乎就掉進了時光的洪流裡,既非現在亦非未來。一個年輕女孩站在及腰的小潭中,她柔滑的發上像有一縷輕霧圍繞。她就如傳說中的精靈,一個水魔,如此不真實,又似乎過於真實。
女孩掬起水來,由頸間讓水流過她細緻的肌膚,又開心的笑了。那笑聲困惑了傑斯,他就像被施了咒語的男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那麼自然得一如孩子般地和水玩著自創的遊戲。
初春的潭水應是有些冷,但女孩似乎並不在意,而傑斯也像渾然不知冷意的癡癡望著。
她和他所見過的任何女孩都不同。在她優雅的轉向傑斯的方向時,他幾乎可以看見陽光下,那雪白的皮膚和閃亮耀眼而長及水中的頭髮。長髮分成兩邊,正好遮住她裸露的前胸。轉身時或低身取水時,那若隱若現的優美線條,散發出來的是那麼濃烈的誘惑。而唯一讓他不能碓定的是她眼睛的顏色。他的位置還不能讓他看得很清楚,只覺水中的反映使得她明媚的大眼,充滿了藍與綠的光采。是否他的幻想愈發猖狂了?他想走近些看看。
其實他心中真正想的便是加入她愉快的戲耍中,那的確是件教人衷心渴望的美事。但是如果他再走近一些,她或許會消失──她可能不是真實的物體──或許會尖叫著逃開。但是如果她祇是停在那兒,讓他加入她製造的夢境裡,讓他像渴望中的那樣撫摸她,確定她的真實與美好,又將是如何的感覺?
他在腦中下了決定,一面將手伸向腰帶,一面渴望著那幅絕美的畫面。忽然間一樣東西掉進水裡;傑斯停下瞭解衣的動作,搜尋著小潭的四周,難道她真的是水中的精靈正以魔法自娛?干擾的來源在那裡呢?
舉目四望,終於看見了一個年少的男孩,他背向著女孩,似乎是她的保護者。那麼,她仍是真實的美女囉?而方纔那顆彈起水花的小石,也是他因不耐久候才投進水裡以為提醒的傑作囉?
傑斯頓然由她所設的咒語中驚醒,他現在站著的是敵人的領地,這個像精靈的女孩也許就是佛根族的人,而他竟然就這麼失神得幾乎把自己給丟進敵人的網裡,更何況他的族人還在不遠處等著他呢!
投下依依不捨的最後一瞥,她那燃著火焰的紅髮,在微溫的陽光下,如同一股永生不息的誘惑,在他心中燒灼成無止的渴望;他輕歎一聲,回到馬上,往族人等候的方向騎去。
回程的路上,除了那位紅髮女郎,任何事也無法闖入他的腦海裡,她的笑聲,她如焰的發,她無人可及的絕美氣質,全然擄掠了他的思緒。她是誰?她是佛根族的女孩嗎?這個想法很難令人信服,他不希望她是佛根族人,佛根族裡怎有如此嬌美的女郎?或許她祇是個四處乞討的流浪女吧!但一個流浪女又怎會有她那種非凡的吸引力呢?那種高貴優雅而自然的美。
平息的戰火一旦點燃,便不是在短期間能夠撲滅的,這麼一來,近些日子才著手計畫的地方性工作需告一段落,戰爭將會再度席捲這片平靜的土地,沒有充分的解釋是不能讓這些熱血沸騰的戰士放下武器再談和平的。他閉上雙眼,腦海裡再度出現一頭紅髮和一抹醉人心魂的笑容。於是,那些戰爭的種種事都給他丟得老遠了。
* * *
席娜·佛根站在城牆上,遠眺眼前一片遍是石南花的大地,心中一片寧靜安適。晨騎後,靜望這黎明的天色,由橘紅轉為亮藍,陽光隱入雲中,散發著它初春的溫暖和煦,天地間一片靜寂。
一切事都變得不公平了。尤其在今天,什麼事都顯得不對勁極了,全都因為那個麥克族的族長,忽然打破了兩年來的和平協議,也打破了席娜自小到大,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兩年平靜愉快的自由生活。
身為長女的她,一直是四個女兒中最受寵愛的一個,即使在道格·佛根期盼已久的兒子──尼爾──出生之後,她仍是最受疼愛的女兒──不過她祇是個女兒。
奇怪的是,她從不嫉妒尼爾。自尼爾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深深地愛上這位幼弟。六歲大的她,完全被這個上天所賜的嬰兒給迷惑了,她笑著他胖胖的臉和小手小腳,分享著她父親的喜悅,立刻就接納了這個新的生命。
他們深厚的感情令每一個族人感到訝異與慶幸。尼爾和四姊芬娜只差一歲,原來該跟她比較親近的,卻不料,他反而跟大姊席娜感情最好,幾乎是形影不離。席娜今年十九歲,早過了該結婚的年齡,而尼爾只有十三歲還是個小娃兒呢!
席娜的美貌出眾,早是遠近皆知的,來求婚的人不知有多少,但都被回絕了。席娜堅持不為無愛情的婚姻束縛,疼愛她的道格祇有一切依她所願;害得早有意中人的三個妹妹,急得絞盡腦汁,好讓這位美麗的大姊,早點出嫁也能了卻她們的心願。
「我就知道會在這裡找到妳,妳不該一大早騎馬出來。」
席娜看著她母親的堂弟,狠狠瞪他一眼。回頭來盯著城下看,「我不喜歡你老跟在我後頭,威禮。」
「我告訴過妳不要叫我威禮。」
「好吧!威士。」她聳聳肩,她對他的好感正與日俱減,不論他是不是個親戚,「反正也沒什麼差別,我根本不愛跟你說話。」
「妳實在是個脾氣暴躁的小姐,我終於瞭解妳真實的個性。」
「哦!是我的完美個性讓你特地跑到我父親耳邊咬舌根,說我早就該嫁人了?」她厲聲說道,以銳利的眼光望向威士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我想不是吧!威士大爺,你之所以這麼關心我的婚事,是因為我不答應你的求婚,不是嗎?」
「我可不曾那麼說過,席娜。」威士冷冷答應。
她笑著,笑聲中沒有一絲歡愉,「你一向只會為自己打算,威士。你很清楚我的父親。他不會讓我嫁給一個亞菲族的人,因為他早就和你們結了姻親,如今他需要的是新的聯盟。」
威士故意不理睬她話中的譏諷,這是他對不喜歡的事物一向的作風,「道格會同意我們的婚事,我有把握。」
「那又如何呢?」她輕蔑的問道,「你有把握中止戰爭嗎?」
「不能。但是妳結婚後,芬娜的婚事就可以提前舉行,她早就看中了歐琴家的小子。想想看,席娜。和歐琴族聯盟比和其它族聯盟要強至少三倍。那樣甚至可以讓麥克族的人稍微收斂些攻勢。」
「你已經到了把草當樑柱的地步了,威士。」席娜的輕蔑加深,「沒有任何事能嚇得了麥克族的人,你和我一樣清楚。那個族長是個野蠻的高地人。他天性嗜殺,我從小就聽太多這種事了。」
威士微跨一步,「但是多一分力量會多一分勇氣,妳父親會同意把妳嫁給我的。」
「你總會忘記該記得的事。」她簡直快氣瘋了,「我已經告訴你多少次了,我不嫁給你。今年初才告訴你一遍,還有去年、前年。現在我再說一次,最後的一次──我──不嫁給──你。希望你好好的記在你那顆不靈光的腦袋裡。我不想嫁給一個老得可以做父親的人。我並不想故意傷害你,威士,但是你的記性已經快把我給逼瘋了。你知道嗎?」
「那麼妳寧可嫁給麥克族族長囉?」威士氣憤的吼道。
席娜臉上的血色頓然消失,「你是開玩笑嗎?」
「不,我很認真。」威士得意地望著她驚慌的蒼白臉色,「和麥克族族長結婚可以阻止戰爭的延續,不是嗎?如果我向道格提起這個主意,他一定同意,因為他心裡早有這個打算。」
「你撒謊!」
「我沒有,席娜。去問他啊!這樣的姻親可是遠近的各族都巴望能有的。」
席娜覺得天昏地暗。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道格·佛根十分聽威士的建議,可是嫁給麥克族族長?那個男人的第一任妻子因難耐他的獸慾而在新婚的第一夜就自殺死亡──那是一向的傳言。嫁給那樣的男人!她寧可去死。
「他不會娶我。」她無力地搖著頭,聲音細若游絲。
「他會。」
「我是他的敵人,一個佛根族人,他恨我們所有的人。他已經由攻擊我們的行動裡說得一清二楚了。」
「那個男人會娶妳的。」威士固執道,「任何男人只要看過妳都會想娶妳。那個麥克族長也不可能例外。以他傲慢自大的個性,和妳正好相配。」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威士。」她試圖抵抗。
威士仔細觀察著她慘白的臉頰,以傷她為樂,「我很想娶妳,席娜。但如果我不能擁有妳,那麼,我就要妳嫁給他,來結束這場無謂的戰爭。考慮一下,席娜。請仔細的做決定,我很快會再問妳一遍,而且,我會期待著妳全然不同於今日的答覆。」
席娜眼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離去,她的雙腳就像石塊一樣無法移動。是真的嗎?她必須在威士和高地領主間做一抉擇?她的父親真會讓她嫁給那個野蠻的麥克族人?那個人的妻子寧可死也不願讓他碰她。天哪!事情錯得一塌糊塗,她該怎麼辦?
席娜終於移動了僵硬的四肢;她要去找尼爾,他可以給她勇氣面對困難。可是她仍然得嫁人,而且得盡快決定對象。
「上天憐我。」她絕望地悲歎。
席娜在微弱的晨光中走回臥房,整理好自己被風吹亂的長髮,再換一件寬鬆的長袍,躡手躡腳的走向尼爾的房裡。
席娜生長在蘇格蘭高低地交接的地方,數百年來戰爭無數。由高低地的分界,也同樣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語言和風俗習慣。佛根族因地區居中,相同的也混合了高低地的各種特色。高地民族較原始,信仰也各自不同,他們說的是蓋爾語,對宗教抱持的態度較為人世;他們擁有堅軔的生命力,即使是在年年的戰火影響下,仍不能減輕他們的強大勢力。
低地民族因地勢接近英格蘭,在新思想的引導下,就顯得較文明些。他們對於倍仰的宗教十分真誠與熱中,這大概也是天主教在低地人民間廣為傳誦的原因。
佛根族的地理位置居中間,一直嘗試著做兩地的調解工作。他們的主要語言是英語,因為他們的生活種種都與低地民族無異,但由於幾世紀前的祖先原是高地民族遷居而來的,所以他們也懂得蓋爾語。雖然移民已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但至今他們仍帶有高地民族的語言口音,這也就是他們特異的說話口音,經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他們屬於英格蘭的新思想習慣,深深地影響了席娜,就連她的姑媽,都因為對宗教的虔誠信仰,而決定獻身教會。她現在在亞伯頓擔任教區修女的工作,每個月都要到蘇格蘭教會去一次。
位處尷尬地帶,偏又勢力薄弱,實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們已經有太多次平白受無妄之災的經驗;現在,強悍的麥克人把炮口朝向他們,如果以拚一死戰的絕望反擊來毀滅自己,倒不如想出好辦法來求得和平要明智得多。席娜頓然瞭解了父親的苦心與重責,也許他要做的事亦是不得已,亦非他心所願。
輕輕撥開弟弟的房門,席娜發現他仍睡得香甜,她伸手拉拉他的衣服;他忽然瞪大了迷濛的眼睛,起先還有點迷糊,等他看清了席娜的穿著,他低吟一聲,反手把頭埋進枕頭裡。她如果不是想出門,絕不會穿那一身奇異的衣服。
「來嘛,尼爾。」席娜搖搖他。
「不去。」
「我們在天亮前回來,」她用力把尼爾抓得死緊的枕頭抽開,「你不會讓我一個人去吧,尼爾?」
尼爾知道他從來也說不過她那張伶俐的嘴,「妳又要惹麻煩了。」
「胡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我不喜歡這樣,席娜;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妳。這一陣子外頭特別危險,萬一……」
「不要說那個名字!」席娜打斷他的話,「再讓我聽到那個該死的名字我就要生病了。」
「可是事實俱在啊!席娜。打從他打破了停戰協議後,上三個月裡打了五次仗。他到我們的地方,就跟回自己家一樣容易。如果遇到了他,我怎麼保護妳?」
「不會這麼巧的,尼爾,你也知道,他不會這麼一大早發動攻擊。他的習慣是等天已經大明了才行動,那樣,他才好正確無誤的宣洩他的獸性。」
「搞不好他改變了作戰習性呢?」
「他不會改的,他太過大膽了。」她嘲弄道,「趕快穿好衣服,動作輕點。今天是老吉姆防守,而他又跟蝙蝙一樣瞎,所以我們今天會安全的躲過他,一點麻煩也沒有。」
片刻之後,兩個瘦長的人影溜出城去。本來騎馬可以節省許多時間,但在現在的情況下,騎馬恐怕永遠也出不去。他們小心翼翼的偷出城,已經不是件稀奇的事,可是在最近戰火的密集下,仍有點讓尼爾擔心。
她這位大姊,是家中四個姊姊中,最美的一個,也最和他投緣,從小疼他,帶著他到處去玩。她不但最美,也最具有才藝,騎馬、打獵、游泳,沒有一項不是她的專長。她的個性獨立、脾氣倔強,決定要做的就不放棄;像今天早上,他一見到她的打扮,就知道多說無益;的確不錯。耳邊吹拂而過的微風,可不就是他敗陣的證明?
追求她的人無以計數,父親近來似乎更想讓她早點結婚,好讓族裡多一分戰鬥力量。
「要不要一起下來啊,小弟?」席娜在他們到了小潭邊時問道,「水應該夠暖了。瞧!它好像正向你張開雙臂呢!」
「那誰在旁邊保護妳啊!」尼爾搖搖頭,一屁股坐在他最喜愛的衛士寶座上。從那裡,他可以看見四處的所有動靜。
「可是今年夏天你都沒有下過水呢!而我又正巧知道你跟我一樣愛游泳。初春的時候你說是水太涼,然後又是戰爭的事。」
「我們根本就不該來的,席娜。」他說。
席娜朝他嫣然一笑,「你的冒險精神那兒去啦?今年夏天,你既不釣魚,更不打獵,當然也不沾水。」
「並不是我不想。」
「我知道──戰爭。」她走向他身後,脫掉衣服,「麥克人打仗是從來不休息的,如果我不自得其樂的話,等我結了婚,還到那兒去游泳呀?」
「我不以為麥克人會特意空出時間讓妳運動,席娜。」尼爾悶悶不樂的咕噥,「而且,妳也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
「真感激你隨時提醒我,尼爾·佛根。」雖然明知道他看不見,她還是白了他一眼,「我看你一點也不知道嫁給陌生人的滋味。」
「我想是吧!不是我故意不體諒妳,實在是父親已經明確表示過,再逮著我犯錯,就要把我送到英格蘭的法庭去接受裁決。他說,我這年紀,早就該安分守己的了,反而老是跟妳胡鬧。」
「噢!原來你是這麼回事。」
「所以啦!妳倒說說看,我在這裡做什麼?」
「保護我呀!正如同我也會在父親面前保護你一樣。不要給自己找麻煩,尼爾。他不會為一件小事把你趕到英格蘭去的。」
「拿生命來冒險可不是小事,席娜。」尼爾反駁道,「妳快點。」
尼爾丟來一塊肥皂,暗示她只能快快洗完出來,不可在水中戲耍;她接住它,朝他嘟嘟嘴。看來她這位弟弟是真的不喜歡被送到陌生的英格蘭去,面對著一群陌生人,而且還得接受他們的制裁。她知道不該未經父親的同意擅自出遊,可是尼爾陪她是因為對她的敬愛,如果讓尼爾為此受罰,那她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我會救你脫困的,尼爾。下次你惹了麻煩,讓我來給你頂著。我不是一向如此的嗎?記得吧!」
「我知道妳會幫我忙。」
「是啊!對一個將出嫁的女兒,他又會使出什麼處罰手段?」
「給妳一頓皮鞭。」
「噢,不可能的。像我這樣的年齡是不適合用皮鞭。別擔心會被送走,尼爾。反正等我一結婚,你就是個自由人了,也沒人再把你拖下水啦!」
「爸答應過,妳出嫁後,我就可以加入襲擊工作;那我也沒有餘力去惹禍。」
「聽起來好像你挺期待著加入似的。」
「是的,我要和麥克人比個高下。如果可以見到族長本人,我願付出任何代價。」
席娜驚訝的喘口氣,「你瘋了,尼爾?他會把你的頭給砍下來。他可沒有失手過哦!」
「我才不相信那些關於他的傳說呢!」
「他是個鬼祟的殺人者!你難道忘了上個月我們才死了六個人嗎?」
「他們也損失了差不多的人,爸不是立刻給他們痛擊?妳不能否認他的勇氣,席娜;他是我們知道的人當中最勇敢的武士。」
「我不否認他的確很大膽狂妄,可是你用不著這麼標榜他。」
「我佩服他的膽識。」
「儘管依你欣賞的去佩服他吧!可別忘了祈禱讓他別碰見你;或者,讓他早日入棺以促成和平。」
席娜洗好澡,起身將發理好。當她開始穿衣時,尼爾說出了破壞這美麗一天的消息。
「威士今天會回來。」
席娜閉上眼,抿著唇,「你確定?」
「沒錯。」
「求求你,尼爾,你今天一定要隨時待在我身邊。若讓他發現我一個人,他又會來脅迫我。」
「妳決定在他出擊麥克人後,迴避一個歸來的勇士?」
「是的。更不幸的是爸已選擇與唐努人結親了。而且在他回來前都商議妥當。」
「那妳是喜歡亞力老爺?」
「他至少比威士好。可是我還沒結婚。」她說著,「還有時間讓他挽回頹勢,我怕威士是不會輕易死心的。」
「為什麼不乾脆告訴爸?」
席娜立刻猛搖頭,「威士會否認,他會說是我對他的不滿造成的誤會。爸極可能相信他,因為他知道我瞧不起威士,而且爸對他十分信任。威士是媽媽最喜愛的堂親呀!」
席娜差點咬著舌頭。為什麼她又提到母親?她在尼爾出生幾天後就逝世了,尼爾一直為此自責。他很少提到母親,但席娜倒是常說溜了嘴。
「我很抱歉,尼爾。來,我們得趕在天大亮前回去。」
他們平安的在屋裡的騷動前回到家,溜進廚房。巡邏的人帶著一位意外的俘虜飛奔回來。消息立即像風一樣吹滿室內──被帶回來的人是個麥克族人。
當晚,道格·佛根欣喜異常,他有了一個麥克族的俘虜就值得換回今夏所有的損失。來得恰如其時,看來,這一年會是豐收的一年。
他絕對不會殺了那人,這麼做祇會招惹來麥克族的恐怖復仇。在戰場上殺死仇敵是一回事,但是殺死一個俘虜又是另一回事。
席娜的夢境一點也不為那被囚者打擾,倒是威士·亞菲在她夢中,受到她完美的反擊,他竟無招架之力,頹然離去。
尼爾了無睡意,他除了那個關在牢裡的人外,什麼也不想。
老天!一個麥克族人!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麥克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