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強裝鎮定地站在「牛頭人」特別小組所有成員的面前。「不管你們私底下怎麼想,」她開口說,「但是我們不能排除泰勒是死於——我不太想用『正常』這個詞——正常搶劫的可能性。至少調查局的犯罪實驗室和華盛頓警署兇殺組給出的結果相同。」
「在日光充足的停車場?」羅斯問。
「剛剛傍晚時分。」莎拉糾正道。
「可那時太陽還沒落山呢。」羅斯堅持說。
「好吧,但他的車停在停車場一個相當靠邊的地方。」
帕帕斯搖了搖頭,但是莎拉沒猜出他的想法。
「這麼看吧,」羅斯說,「鮑曼想讓我們都以為泰勒是在被打劫的過程中被誤殺的。但是在座的各位有沒有想過當時的情形?我是不認識泰勒。但是你們這幫飛機(對聯邦調查局特工的俚稱),告訴我,他有沒有嗑藥的習慣?」
「當然沒有。」維嘉尼連忙說道,「很明顯是鮑曼干的。這就表明他已經在紐約了。」
羅素一直以來都把泰勒看作是父親一樣的長輩。他眼圈紅紅的,沒說一句話。突然他輕聲問了一句:「犯罪實驗室對普爾斯摩監獄謀殺犯的資料做對比調查了嗎?」
「做了。」莎拉說,「但不是他們。」
「怎麼看出來的?」帕帕斯問。
「泰勒死於喉嚨和額頭兩處的近距離槍傷。」
「你以為呢?」維嘉尼突然忍不住嚷了起來,「鮑曼就是要留下一個記號——一個公告牌,『看哪,我來了!』」
「好吧,」莎拉平靜地說,「你們可能是對的。」
羅斯問:「泰勒的死和你之前在波士頓那個應召女孩的死有什麼相似點嗎?」
莎拉搖搖頭:「槍傷不一樣。」
「如果泰勒真是被鮑曼殺害的,」帕帕斯這時開口說話了,「那麼表明鑒於造成的影響,他本來不想殺死一個FBI高層人員。可問題是他的動機何在?泰勒的身上和汽車上,除了錢包之外,其他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原來的位置上。」
「鮑曼可能想要工作證。」羅素說出自己的想法,「或者他只是想製造一個搶劫的現場。」
「動機,」維嘉尼說,「就是為了清除所有調查自己的人和物。他這一次殺了泰勒,那麼接著就會輪到我們。」
傑理德在紐約待的第三天——一個週日的下午,硬是吵著要去公園玩,可是莎拉準備還是繼續週六的安排——繼續工作一整天。但是最後她還是不得不讓步了。和傑理德享受一下家庭的樂趣對自己來說很重要,而且兒子在玩的時候自己還是可以工作。母子倆來到西七十二街的草莓廣場,一個低頭看文件,一個獨自練習擊打壘球。空地上,一個孤單的小孩穿著爸爸送的新皮夾克,一個人扔球、擊球、撿回來,再重複同樣的動作。如果不是他臉上真實單純的笑容,這一幕真的有點叫人心酸。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加入了兒子的遊戲,兩個人開始輪流擊球扔球。莎拉看著兒子終於找到了一個伴兒,放心地繼續低頭看手中有關美國恐怖襲擊的情報文件。
其實,莎拉從這些文件裡面發現了一些問題。她讀到1986年國內有一個叫做厄拉金的組織試圖向FBI某一資深特工購買對抗戰車的武器,為的是通過在美國製造恐怖襲擊,向非洲某國政府索要錢財。就在幾年前,FBI逮捕了愛爾蘭共和軍的四名成員,這幾個人企圖在佛羅里達購買一架地對空熱追蹤導彈。
這些都不錯,可是還有哪些沒有被調查局記錄在案的黑市武器交易呢?就在帕帕斯引以為豪的世貿大樓爆炸案調查開始幾個月之內,一群蘇丹恐怖主義分子在紐約被捕,跟著阿布尼達組織的部分成員也相繼在俄亥俄、威斯康星和密蘇里被捕。
帕帕斯談到的可能性,特別行動小組要怎樣才能實現——在沒有照片的情況下——抓住這名恐怖分子的可能性呢?
人們總喜歡拿世貿大樓爆炸案的恐怖分子開玩笑,嘲笑他們竟然為了五百美元的保險金跑回卡車,可是莎拉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沒錯,製造世貿大樓爆炸案的這些業餘選手們的確像個小丑一樣留下了笑柄,但是看看他們做到了什麼。相比之下,再想想作為一流職業恐怖分子的鮑曼又能做到什麼。
調查局當年確實成功破獲了俄克拉荷馬城爆炸案,但是其中摻雜了太多的運氣。一個調查員無意中發現了從汽車上掉下來的一小塊扭曲的車軸,上面正好印有汽車確認號碼。他立刻把該號碼輸入調查局一個叫「快啟」的數據庫,案子立刻水落石出。這一次的工作儘管基礎很差但是完成得很漂亮——調查局的運氣就在於:案發現場附近的一台ATM取款機上的攝像頭剛好拍下了裝有炸彈的卡車,又碰巧有一個警察因超速攔下了這輛車,而這個司機正好又是無照駕駛。這麼多的「碰巧」和「運氣」又有多少能讓「牛頭人」組碰上呢?
泰勒的死使局勢發生了變化。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是死於劫殺。現在的氣氛濃得每個人都在想,鮑曼是不是就在隔壁的哪個房間裡面。每個人好像都能聽到他的腳步、他的呼吸,感覺他在靠近。這個人不再是抽像的號碼或者一個代名詞。他就在身邊。
莎拉從沉思中回到現實時,才發現傑理德不見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慢慢站起身,看看更遠的地方有沒有兒子的身影。她把文件一股腦地塞進挎包。傑理德不見了。
起初莎拉並不是很緊張。這個小孩就是衝動型的,常常想都不想就到處亂跑,況且現在他還有一個同伴呢。她喊兒子的名字,可是只有幾個陌生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又放大聲音喊了一遍。「傑理德,」她喊道,「快給我出來。」
莎拉兩隻手握成拳頭,特別惱火。她一面漫無目的地在觀光區亂走,一面扯著嗓子喊兒子的名字。
可是,還是沒有回應。
莎拉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要過於著急。說不定什麼時候兒子就會從身後蹦出來,然後惡作劇地笑得前仰後合。而且,平時她就常常告誡兒子不要在陌生的城市裡面隨便亂跑。
當她圍著空地繞了一整圈都沒有找到兒子的時候,莎拉終於意識到傑理德可能不是在開玩笑,她的心往下一沉。
她沿著兒子和同伴玩過的小路往東北角走去,在路的盡頭發現了一片茂密的樹從,突然從裡面傳來兒子的叫聲,莎拉聞聲狂奔進去。
只見三個長相凶狠的年輕人正圍著傑理德不知道說些什麼。一個在扯兒子的新皮夾克,另外一個手裡玩弄著一個棒球帽。傑理德的臉漲得通紅,眼裡充滿了恐懼。
「嘿?」莎拉突然叫道,「滾遠點!別碰他!」
這時三個人同時回頭看他,其中兩個朝她走過來。
「媽咪!」傑理德都快哭出來了。
「媽咪!」其中一個留著辮子和山羊小鬍子的小子故意學傑理德說話。
「操你,婊子。」另外一個甩著帽子更加口無遮攔。
莎拉雖然學過基本的擒拿術,可是她從來沒有在FBI學院以外的地方實踐過。而且現在自己的槍還留在了西七十三大街的工作服裡面。
就在這時,莎拉感覺到腹部被人重重地砸了一拳,同時耳邊傳來傑理德的尖叫,接著肩上的挎包被猛地扯了下來。另外一個人揮著球拍衝她打了過來。莎拉挨了這幾下之後變得異常憤怒,眼見著兒子被摔倒在地上扒去了衣服。他坐在地上恐怖地大嚷大叫。
莎拉上前朝一個傢伙的下巴揮了一拳。但是對方沒有後退,反而上來抓住她的腰,用胳膊打她的太陽穴,同時另外一個年輕人也追上來用球棒猛地往她的身體上揮過去。莎拉尖叫著求救,但是卻喊不出來。「別碰他!」她最後還是努力鎮定下來,並喊出了聲音。可不知道為什麼,這幫人仍舊緊跟不放,抓住她以後就開始猛掐她的脖子、踢她的肚子。莎拉不住地尖叫。
「滾開,」這時她聽見自己的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放開她!」莎拉似乎瞟見一個穿著深藍夾克和牛仔褲、身形苗條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跑上來想要制止那幾個流氓。正在欺侮傑理德的那個轉身朝他走去,另外一個拿著球棒朝男人的屁股死命地打下去,這時球棒竟然斷成了兩截。
男人忍著痛站了起來。眼鏡跌到了幾米遠的地方,一邊的鏡片都碎了。
就在一瞬間,三個流氓突然消失得連個人影都沒有了。傑理德坐在一個土堆上不停地哭。血從額頭上流了下來,染紅了一片。莎拉衝過去把他一把抱住。
「哦,天啊,」她緊張到語無倫次,「天啊,你沒事吧?沒事吧?」
「疼。」兒子小聲說。
「上帝啊,」她摸到他頭皮上血流不止的傷口。兒子傷到頭部了。莎拉把兒子抱緊站了起來,可以感覺到他一路邊哭邊起伏的身體。那一處傷口很大,一碰他就往裡縮。莎拉抬起頭看見那個穿藍色T恤衫的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
「他還好吧?」這個男人有一雙溫和的棕色眼睛,椒鹽色的頭髮被搞得亂七八糟。他一邊摸著屁股,一邊蹲下去撿已經無法修復的眼鏡,「看來他傷得不輕。」
「我——我不知道。」莎拉說。
男人走過來,跪下摸了一下傑理德的頭。這時,傑理德發出一陣嚎叫。「傷得不輕。」男人說,「我們得送他上醫院。這附近有醫院嗎?」
「不知道,」莎拉被傑理德可能傷得很嚴重的事情嚇懵了,「天啊,肯定有的。」
「你還抱得動他嗎?如果你不行,我能。他不能走。」
「不行。」莎拉絕對不允許陌生人碰傑理德,雖然眼前這個40多歲的男人英俊溫和而且很紳士。「我來抱。」她說。
「我去叫出租車。」
這個男人衝到他們前面攔下一輛出租車。因為緊急剎車的關係,汽車發出一陣刺耳的噪聲。他打開後車門,然後跑到正吃力抱著傑理德的莎拉身邊,幫助母子倆上了車。
「到最近的急診室。」男人對司機說。
汽車發動後,男人在車裡作了一下自我介紹。他叫布萊恩?拉默雷?莫克斯,是個建築家兼作家,目前還是艾德莫敦阿伯塔大學的建築與城市規劃系教授。事情來得太突然,莎拉甚至都忘了跟這個幫助自己的人道一聲謝。
到了目的地,莎拉讓布萊恩把傑理德抱下車,一起快步走進聖魯克-羅斯福醫院。傑理德仍舊流血不止,只是比以前流得慢了一點。他沒再大哭大叫,看起來有點休克了。
「他不會有事的,」布萊恩安慰道,「頭皮一向很容易大出血。他可能是摔在地上的時候,砸破某個地方了。」
莎拉安慰傑理德的時候,布萊恩去和護士小姐交涉。很快醫生接治了傑理德。一番檢查過後,他問傑理德的破傷風疫苗是不是已經到期了。莎拉想了一會兒才說他在四五歲的時候打過破傷風三聯疫苗。
醫生要帶傑理德去包紮傷口。布萊恩這時堅持說應該讓媽媽跟著一起去,最後對方只好勉強答應了。
等他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傑理德走出醫生的辦公室的時候,莎拉這才發現布萊恩的腿好像有點跛。她想可能是球棒打傷的。一旁的傑理德此時說話不那麼吃力了,他盯著這個叔叔終於開口問了一句:「你幫我們的時候是不是受傷了?」
「基本沒受傷,」布萊恩說,「屁股那裡有點淤傷,但是會好的。」
「可是你現在有點跛。」傑理德堅持自己沒看錯。
「老毛病了。」他回答說,「現在該被關心的人應該是你。」
「怎麼弄的?」傑理德問。
「傑理德!」莎拉輕聲呵斥了一句。
「沒關係,」布萊恩制止了她,「是一次事故。幾年以前的事情了。」
「哦。」傑理德這才滿意地沒有再追問下去。
負責包紮傷口的外科醫生用夾子把傷口旁邊的頭髮別了起來,然後用麻藥還是什麼東西麻醉傷口。醫生一直和傑理德說著話,以此轉移他的注意力。幾分鐘之後麻藥開始起作用,他開始包紮傷口。莎拉一直握著兒子的手,布萊恩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好了,」整個包紮完成後,醫生對莎拉說,「他會好起來的。可能是頭部撞到地上的東西上了,比如說金屬塊或者碎玻璃什麼的,所以傷口很深。我們叫『頭皮傷』。頭皮那裡有血管,所以一旦傷了之後就會血流不止。還好,頭皮傷很容易包紮。」
「要不要檢查一下有沒有腦震盪?」莎拉問了一句。
「沒必要,」醫生說,「他沒有失去知覺,對吧?」
莎拉搖搖頭。
「那就是沒有了。」
「會不會感染呢?」
「我先用消毒液給他清洗傷口,然後注射了腎上腺素的局部麻醉劑,最後又塗上了抗生素。而且他已經打過破傷風三聯疫苗,所以一定不會有事了。這個我有把握。但是三天之內不要洗頭,不要弄濕了傷口。看看有沒有紅腫的感染現象。一個星期之後就可以把紗布取下來了。如果你在市內有固定的兒科醫生,可以找他們取,到我們這裡來也行。會好的。」
三個人從醫務室出來,走到自動販賣機的旁邊一個候診室坐了一會兒。布萊恩跟莎拉說自己正在編寫一個加拿大建築師的生平,不過莎拉沒聽說過這個人。他接著說之所以自己會在紐約,就是因為這裡可以找到幾篇有關這個建築家的文章。莎拉說自己和FBI有關,但是對自己工作的細節又有點閃爍其詞。布萊恩看出她有點不安,所以也沒再繼續追問。
這時,傑理德突然透出一個八歲男孩的天真直率,問道:「你結婚了嗎?」
莎拉一聽這話立刻覺得渾身不自在。兒子不是在給自己做媒吧?
「曾經結過婚。」布萊恩說。
「傑理德對離婚知道的可多了,」莎拉立刻反應過來,手放在兒子的頭髮上不知如何是好,「對吧?」
「我妻子三年前去世了。」他說。
「對不起。」莎拉連忙說了一句。她看著這個和自己兒子說話的男人。近看才發現他的頭髮已經開始有點灰白了,但是臉上卻很年輕,除了嘴唇邊上有幾道很深的笑紋。
「怎麼死的?」傑理德竟然繼續問道。
「傑理德!」莎拉一時愣住了,趕忙喝止兒子。
「沒事,這個問題很正常。她病了很長時間,傑理德。」
「她得的什麼病?癌症嗎?」
「夠了,傑理德!」莎拉想制止兒子繼續的問題。
「是,」布萊恩倒並不介意,「是乳腺癌。」
「她很年輕吧?」莎拉這時不再阻撓了。
「發生的很突然,也很可怕。」他停了一下,說,「你離婚了?」
「啊,」莎拉承認,但是很快又補了一句,「你對孩子真好——你也有兒子嗎?」
「很想在她去世之前有一個孩子的,我們都想。讀完博士進入院校之前,我在加拿大政府兒童局做咨詢員,曾和很多跟傑理德差不多大的孩子在一起。他真是個可愛的傢伙。」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我是帶有偏見的。」
「你一個人住?我是說,你和兒子。」
莎拉猶豫了一下:「是,差不多吧。」
「我也是。孤單地住在這個城市真是艱難啊。」
「我只說是一個人住,但沒有說孤單。不管怎麼樣,總比一個人待在密西西比傑克遜強。」
「嗯,這樣的,我希望這個不會……太唐突,但是我這裡有幾張卡耐基大廳舉辦的貝多芬晚期樂章的演奏會。後天的。」他說話的時候臉都紅了,「我本來是給我自己和一個朋友買的,但是——」
「但是這個女孩不能去了,」莎拉幫他把話說完。「所以你不想浪費一張票,對吧?」
「其實是個男的。他決定提前離開這個城市回加拿大去。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個東西,或者——」
「對不起,」莎拉說,「我很喜歡室內音樂,而且也非常鍾愛貝多芬的晚期樂章。但是現在我說不準。我來紐約是為了一件很重要的公事,傳呼機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所以常常得在非正常時間工作。」
「那沒事。」布萊恩說。
「我不這麼覺得。」她說。其實莎拉已經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了好感,但是直覺上還是下意識對一個陌生人無法完全信任。「多謝。還有——這樣的,今天真是得虧你的幫忙,謝謝了。」
「我能要你的電話號碼嗎?」
莎拉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說了一句「好吧」,把號碼遞給了他。
「那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她聳聳肩笑了一下:「當然。」
「我會的。傑理德,你會好起來的。只是這兩天記得別洗頭。你得聽醫生的話。」
「嗯,我自己知道。」傑理德像個小大人一樣。
「我也這麼想。保重。」他握了握莎拉的手,「可能會再見的。」
「嗯,」她也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