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兩銀子還來!」
百猊一腳踩上石椅,把坐在一旁不知神遊多久的魂喚了回來。
「什麼?」韞麒不解地抬眸。
「別裝蒜,昨天是你自己說要請我吃飯的,結果居然臨陣脫逃,幸虧我心血來潮帶了錢出門,不然這張七爺的臉豈不丟大了。」百猊在他身旁坐下,沒好氣地罵一頓。
韞麒大大伸了一個懶腰。
「元月初七是我奶奶大壽,記得全家都要到,對了,你的壽禮備了沒?」
「別給我轉開話題,五兩銀子還來。」百猊長手一伸。
「現在沒有。」韞麒皮皮地一笑。「昨天給奶奶買壽禮花了太多錢,容我欠著行嗎?」
「嘩,你買了什麼東西?貴重到掏光你的口袋?」百猊睜大眼睛。
「一對翠玉耳環。」他苦笑。「外加一隻玉雕麒麟香爐。」
「很奇怪的組合。」百猊皺了皺眉。
「玉雕麒麟香爐是送給染雲龍的。」他伸直長腿,雙手交叉墊在腦後。
「喂!你沒病吧!」百猊吃驚地跳起來。
「我自認沒有『斷袖之癖』,你別想太多了。」韞麒禮貌客氣地瞪他一眼。
「那你沒事送東西給人家幹麼?」
「我去買壽禮的時候正好遇見他,我覺得他……很怪,可能自幼學戲的緣故,讓他深陷其中,忘了自己其實是個男人。」韞麒蹙眉低語。
「哦?」百猊揚高了眉。「何以見得?」
「他說想買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而那件東西竟然是只玉鐲。」
「嗯,的確奇怪。」百猊用力點頭。
「還有一點,就是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尋常。」他擰眉深思。「那不是男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一個女人看一個男人的眼神。」
「他愛上你了!」百猊的眉毛飛了起來。
「有這個可能。」韞麒苦笑。若是一個絕色女子愛上他,他會很得意也很開心,但是……對方卻是一個美少年。
「明知道他很可能愛上你,你幹麼還送他麒麟香爐?那不是向他暗示你願意把自己送給他嗎?」百猊無法置信。
「那是他選的。」他無力地長歎一聲。
「什麼?」百猊訝然。
「我提醒他要記得自己是男兒身,信口說出只要他放棄買玉鐲,我便送他一件玉器,沒想到他竟然選了玉雕麒麟香爐,那也是我始料未及的。」雲龍一臉落寞地抱著麒麟香爐離去的背影,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我肯定他愛上你了。」百猊呵呵涼笑。
「你竟然笑得出來?」韞麒白了他一眼。
「故事圓滿結束了,當然值得高興,難不成還要哭啊!」百猊說得好不輕鬆。
韞麒空茫地遙望遠方。
他不能否認百猊說的話,染雲龍選擇麒麟香爐來取代他在他心中的位置,故事算是圓滿結束了。
只是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悵然--為什麼他不是女子?
「娶妻吧。」百猊打了一個呵欠,娶妻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倒比睡覺兩個字還要自然。
「你是在勸你自己嗎?」韞麒朝他橫去一眼,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大哥,你明知道我想娶的人在天上,凡間女子怎會是我看得上眼的,娶妻自然是在勸你啦,免得你精力太旺盛了無處發洩,連個美少年都垂涎起來。」百猊誇張地搖頭輕歎。
「哈,我精力旺盛,你的精力難道就不旺盛?」韞麒涼涼的頂回去。「你不想娶凡間女子,是想一輩子當和尚嗎?我才不信你是那種清心寡慾的人。」
「我從來沒說我是啊!」百猊流露懶散的淺笑。「比起我來,你好像比較清心寡慾喔!」
「那倒是,我不隨便在外頭落種,哪像某人,只要是神似敦煌壁畫上的飛天美女都能上你的床,可是千萬要小心,一不留神很容易玩出小雜種來。」
「不勞麒哥哥費心,我一向很小心的。」百猊微勾著唇角悠然淡笑,眼中卻殺氣十足。
嘿嘿,先發火的人輸了。
「你能小心謹慎是最好的嘍,不然以東親王爺那火爆的脾氣,怕不把你大卸八塊才怪。」韞麒故作語重心長的表情,眼神得意。
「夠了,再說下去小心我翻臉。」百猊的語氣明顯不爽了。
「好,那你也別再勸我娶妻。」他適時抬手停戰。別看百猊平日懶懶散散,動不動就睡覺打呵欠的模樣,可是一旦把他惹毛,獅口噴出火花咆哮起來就不是好玩的事了。
「你以為我愛勸你嗎?要不是因為……」激切的怒斥戛然停止。
「因為什麼?」韞麒怪異地瞄他一眼。
「算了,當我沒提,以後我也不會再提了。」百猊仰頭歎了口氣。
「幹麼神秘兮兮的?」韞麒無聊地瞪他一眼。
「你跟染雲龍最好別再有任何瓜葛了,當心被『後黨』抓住把柄,讓他們有機會對皇上不利。」百猊壓低聲音轉移話題。
韞麒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沉寂的目光眺望著不知名的遠方。
「放心,我不會去找他的。」
「雲龍,有人來找你了,快出來接駕呀!」
染同青人還在後台外頭,聲音就已遠遠傳進後台來了。
「接駕?」雲龍怔了怔。
爹極少要他接任何人的駕,總是要他能躲就躲,能不見就不見,可是今天卻要他接駕?到底來的是什麼人?
「雲龍,快著點兒!」染同青衝進後台,也不管雲龍妝都還沒卸,抓起他的手就急急忙忙走出去。
「要我見誰?」他順口問,心裡知道爹要他見的人必然對他無害。
「東親王府的七格格。」染同青壓著聲音低低說。「雲龍你聽著,這東親王府在朝中的地位尊貴顯赫無比,府裡又有兩位貝勒爺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密友,咱們得罪不起,人家寶日格格突然來了,又指名要見你,你硬著頭皮也要去見上一見,記住,要小心應對,萬萬不可得罪。」
「寶日格格……」雲龍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好像最近常來捧場聽戲。
一走進待客花廳,雲龍便看見一個衣著極其華麗鮮明的女子,正優雅地欣賞著牆上的字畫,在她身旁簇擁著一大群侍女,尊貴的氣勢懾倒眾生。
「雲龍見過寶日格格。」他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行禮。
「雲龍!我想見你好久了!」寶日格格驚喜地轉過身來,晶燦的大眼充滿了對他的崇拜與敬仰。
雲龍有點被她的熱情嚇住,若回以一般的禮數,與她的熱情一比便顯得太過於淡漠,但他又不是一個性格火熱的人,因此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響應才好。
「雲龍,你戲唱得真好,又生得這般俊俏,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麼崇拜你!」寶日格格兩手握在胸前,臉蛋興奮得紅撲撲的。
「多謝格格錯愛。」雲龍尷尬地笑了笑。
雖然他知道自己是許多人崇拜傾慕的對象,但是聽見如此赤裸裸的告白倒還是頭一遭,寶日格格敢這麼肆無忌憚的在他面前說出這些話來,可以想見在她心裡並不存在著身份高低貴賤的觀念。
「你剛下戲,一定累了,我卻還把你叫出來,真是抱歉。」寶日格格聳肩吐了吐舌。
「我也不是太累,只要格格想見我隨時都可以。」看見寶日可愛真誠的模樣,他的心漸漸敞開來。
「真的嗎?我真的可以隨時來見你?」寶日的神情驚喜萬分,像忽然間得了什麼了不起的寶貝。
雲龍點點頭,愈發覺得這個七格格可愛極了。
待在一旁一直未曾開口的染同青憂心地瞅了雲龍一眼。
「老實告訴你,聽到你這話開心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她們吶!」寶日指著身後一大排侍女說。「她們一聽見我要來見你,一個個搶著侍候我出門,別以為我平常出個門都是這麼大陣仗,那是她們--也想來一睹你的風采呢!」
雲龍向寶日身後的侍女們淡淡點頭微笑,侍女們一個個紅了臉,暗暗用手肘嬌羞地撞過來、推過去。
「格格方才說有件事想跟雲龍談,不知道是什麼事?」染同青神色恭敬地彎腰問道。
「喔,是這樣的。」寶日彎著親切迷人的笑眼,端正地坐下。「元月初七是怡親王府老福晉的七十大壽,我想請『雲禾班』進怡親王府連唱五天戲,而且要雲龍掛頭牌,當是我給老福晉祝壽的賀禮,同意嗎?」
雲龍聽見怡親王府,渾身一震。
「這……」染同青為難地搔了搔頭。「滿京城都知道我們雲龍不出堂會的規矩,這規矩要是破了,日後怕有麻煩……」
「有東親王和怡親王兩府給你們雲禾班當靠山,沒什麼好擔心的。」寶日偏著頭微笑道。「至於報酬你們就更不用擔心了,這五天唱下來,肯定夠你們雲禾班休養一整年不用唱戲。」
「這……我們當然知道格格不會虧待,只是……雲龍確實有不能出堂會的難處,還望格格見諒、見諒。」染同青陪著笑臉連連作揖。
「哎呦,為什麼嘛--」寶日孩子氣地嘟起嘴。「還以為我的這份壽禮一定比別人的強,也一定會討得老福晉的歡心,誰知道你們卻這般小氣不肯幫忙……」
「我去。」
悅耳如仙樂的嗓音輕輕一揚,染同青渾身震顫了一下,轉眼愕視雲龍。
雲龍恍若無神地凝視著地面,他無法控制自己脫口而出的意念,腦中全讓怡親王府、韞麒給佔得滿滿了。
「太好了!」寶日大喜過望,興奮地跳起身大叫。
染同青攢眉呆望著雲龍,想從他意外的反應中讀出一些什麼來。
「就這麼說定了!雲龍,謝謝你!」
最開心的人是寶日,她成功請到了滿京城無人請得到的染雲龍,怎能不教人欣喜若狂!
雲龍一徑垂眸,他不敢看父親,怕躁動的心緒會被父親看穿。
「韞麒,今天是元月初七嗎?」
百鳳驚疑地打量著空無一人的院落。
「應該沒錯啊。」眼前的景象太怪異,連韞麒也回答得不確定。
「王府裡到處張燈結綵,應該沒錯才對。」百猊也覺得奇怪,打從踏進怡親王府大門,一直到前廳大院的這段路上,始終不見半個人影。
「韞麒,你家的僕役是不是太少了一點,連迎賓客的侍女都沒有?」韞驍嘲弄地笑說。
「不對,這種情況不曾有過,快陪我到奶奶屋裡看看。」韞麒帶著疑惑不安快步趕往後院。
百鳳、百猊和規驍對望一眼,神色凜然地跟了過去。
忽聞一陣喝采叫好聲,掌聲如雷,自後花園傳出。
四個人怔愣住,滿腹疑團,順著聲音慢慢走過去。
穿過月洞門,赫然發現小小的後花園擠滿了人,個個都像被點了穴一樣,癡迷地呆望著園中搭起的戲台。
韞麒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台上裊娜飛舞的優美身姿吸引住,那抹雪白的纖影彷彿在飛,肩披的帛帶、腰間的絲絛、絲般的紗裙,都隨著她的曼舞飄飛著,彷彿凌空飛來的仙子,美得懾人心魄。
「悟妙道好一似春夢乍醒,
猛然醒又入夢長夜冥冥,
未修真便言悟終成夢境,
到無夢與無醒方見性靈。」
甜潤清靈的嗓音深深鑽進韞麒的心裡,直直透入靈魂。
舞動的天女緩緩提起花籃,將籃中鮮花一一散盡。
粉色花朵紛飛如雨,落在台下神魂顛倒的眾人身上,陣陣驚歎聲此起彼落。
天女優美地旋過身,眼神不經意落在凝神不動的韞麒身上,兩人四目相投,定住在微訝的神情裡。
纖手一揮,櫻花如紅雲般飛散,韞麒伸出掌心接住一朵,此刻,他的心有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心魂飛了出去,找不到定向。
幕下,雪色衣衫飄然閃進簾後,他可以清楚看見,那雙纖纖玉手已攫走了他的心。
台下悄無聲息,全都還沉浸在天女散花的遼遠情思中,天女柔美飄逸的身影在看戲的王公女眷們之間捲起一陣酣歎,不論男女,都被她優美清艷的神韻攫走了魂魄。
「老祖宗有賞!」
怡親王高聲一喊,僕役們捧著賞錢走到台前,霎時間金子、銀子雨點般的撒在戲台上。
隨著這一聲賞,叫好聲像炸開的一連串喜炮,熱鬧非凡了起來。
「喂,散花的天女把你定住啦!」百鳳在尚未回神的韞麒背上用力一拍。
「閉上你的嘴。」韞麒的眼神像刀一樣寒煞。
「開個玩笑,何必這麼認真。」百鳳莫名其妙地瞪回去。
百猊在一旁悠悠長長的歎口氣。
「原來他就是名震京城的染雲龍,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韞驍詭異地一笑。
「是啊,韞麒,你家真是好本事,居然能請得到染雲龍入府唱戲。」百鳳驚異地挑了挑眉。
「不是我家請的!」韞麒不悅地低吼,沒有人知道他對染雲龍避之唯恐不及。
「那是誰請的?」三人異口同聲地驚喊。
「我也想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韞麒咬牙低咒。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讓他毫無防備地跌進萬丈深淵,他現在只想揪出那個幹好事的人,然後徹底將他碎屍萬段。
「反正不是我們。」三個人連忙否認。
「走啦,去拜壽了!」韞麒忿忿地踏進月洞門,意外看見染雲龍,讓他現在心情煩躁得只想宰人。
平時空蕩蕩的後花園,今天居然擠得水洩不通,一路上不斷聽見滿園賓客七嘴八舌地談論雲龍。
「染雲龍真真迷死人了,等我阿瑪壽誕那天,也要找雲禾班來連唱個幾天。」某家格格已著迷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雲禾班這回破了例,將來不怕請不到雲龍來唱了,在今天之前呀,妳有錢還不一定能見得著他呢!」某家王府的少年貝子搖著折扇說。
「是啊,我聽說雲龍下了戲之後不愛應酬,不管爺們花多少錢捧他,想見他都只能在戲台上,私底下他誰也不見。」
「這個我知道,京裡有多少格格、貝勒爺在捧他,可沒人有本事請得動他吃頓飯。」
「知道慶親王嗎?他呀,很迷雲龍,在雲龍身上不知砸了多少銀兩,就只是為了單獨請他入府作客,可人家雲龍連陪他喝杯茶都不點頭呢!」
「這是他潔身自愛,否則生得那麼俊俏,難保不給慶親王吃到肚裡去。」
男人們都哄然大笑起來,女眷們則是繡帕掩口,吃吃地低笑。
韞麒的臉色冷峻得嚇人。
「待會兒把雲龍喊過來,就說他唱得好,老祖宗要親自打賞他!」
聽見老福晉中氣十足的說話聲,韞麒深深吸口氣,強裝出笑臉來。
「孫兒韞麒恭祝老祖宗福壽綿長。」他走到老福晉座前,撩袍子跪下。
韜驍、百鳳和百猊也隨著韞麒一起跪下磕頭。
「喲,大夥兒都看完一齣戲了,你們怎麼這會子才來,麒兒過來,討我一頓打!」老福晉把韞麒拉到身邊,作勢要打他的屁股。
「老祖宗,不是孫兒故意來晚,而是朝堂上有事情耽擱了嘛。」他帶點撒嬌地笑摟著老福晉。「孫兒的壽禮不是昨天就送到了嗎?老祖宗喜不喜歡?」
「一對翠玉耳環,你是嫌老祖宗的耳環還不夠多嗎?分明是敷衍我來的,不喜歡、不喜歡。」老福晉故意使性子鬧脾氣。
「老祖宗,您要什麼寶貝沒有,孫兒就是想破頭也不知道要送老祖宗什麼好啊!」他把富富泰泰的老福晉摟在懷裡。
「要說這個,你可就沒有寶日心細了,你沒瞧見,她把人人都請不動的雲龍請來給我作壽,老祖宗我真是沒白疼她。」
坐在老福晉身後的寶日探出頭來,對著他們四個人擠出一個鬼臉。
「是妳幹的好事!」四人同時出聲大喊。
「是啊!」寶日得意地點點頭,不知大禍就要臨頭。
「寶日,妳一定會後悔。」百猊搖頭大歎。
「為什麼?」寶日不解地眨了眨眼。
韞麒咬牙瞪著她,臉色難看,百鳳聳了聳肩,表情不以為然,韞驍則是望著她無奈苦笑。
「怎麼了?我做錯什麼了?」寶日心慌意亂地擠到韞麒身旁坐下,不安地覷著他不悅的肅殺神情。
幾位上前行禮拜壽的命婦們分散了老福晉的注意力,韞麒立刻將她拉到一旁,沒好氣地質問她。
「妳搞什麼?為什麼把雲龍弄進府裡來?」
「他是我給老福晉祝壽的賀禮呀!」寶日委屈地瞅著韞麒。「怎麼,你不喜歡他嗎?」
韞麒像被尖針刺了一下,臉色倏變。
「寶日啊寶日,妳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百猊又是一聲輕歎。
所有人都聽不懂百猊究竟在打什麼啞謎?
「你今天是有毛病嗎?幹麼老是長吁短歎?」百鳳斜睨老弟一眼。
「錯也,今天最沒毛病的人是我。」百猊聳肩歎氣,眼前這幾個傢伙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百猊,今晚我得到你家住了。」韞麒悶聲說。
「好啊。」百猊像是早有預感似的。
「真的!你要到我家住!」寶日的雙眸霎時炸開一朵燦爛的煙花。
「用不著高興得太早,又不是住妳的閨房。」百鳳調侃地哼笑。
「六哥,你真的很討厭耶!」寶日掄起粉拳捶他一頓。
百鳳連忙閃躲,兄妹兩個打打鬧鬧的跑開。
韜驍淡淡一笑。
韞麒沒有忽略掉韞驍眼中一閃而逝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