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月色很好,一輪圓月泛著牛奶色的光華。施云云穿著一襲白底繡有櫻花花瓣的浴衣,經過溫泉洗滌的肌膚帶著一身隱約的硫磺氣味她蜷起腿坐在大樹下的木椅上,懶懶地欣賞懸在天上那一輪明潔無暇的滿月。
一來到這個建在窪地的酸湯溫泉以後她就萬分後悔跟著繼父和媽咪一起到這裡來泡溫泉了。
這個溫泉很大卻也很古老是個年代久遠的老式溫泉,當她獨自一人睡在和式廂房時,靜謐陰森的氣氛總是令她不由自地聯想起「七夜怪談」中的「貞子」涼意直從腳底爬上來.背部像貼著一塊冰似地寒氣颼颼根本無法睡得著,索挫走出來透透氣。
這個老式溫泉還有個男女共浴的特色但是云云一向對與陌生人裸裎相見的溫泉很排斥,所以只好選在深夜沒有人的時侯才敢好好享受泡溫泉的樂趣。
帶著一身硫磺氣味的暖意她懶洋洋地閉著眼斜坐在木椅上深深呼吸嗅到了泥士和木頭潮濕的氣味,這味道很特別,勾起了遙遠遙遠,幾平要遺忘了的童年記憶——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總帶著瀛瀛、灩灩和漓漓盡情的玩樂,有時候瀛瀛扮王子,她就扮公主配合她,而灩灩最愛扮賈寶玉,老是強迫漓漓扮黛玉妹妹,那是一段無優無慮的快樂時光,只可惜在父母親離異之後便結束了。
這麼多年來.她們四姐妹一直搞不懂父母親離婚的真正原因,父母親在沒有爭吵、無風無浪的情形下辦離婚,到底為什麼?大家總是想不明白。
她輕輕摩挲著繫在頸上的玉辟邪,仰望著一輪明月,想念起
遠在台灣的父親、灩灩、漓漓和…?;;;?;;;端木和頤。
真奇怪,雖然曾經和端木和頤親密交往過很多年,但是分開後的感覺竟然是如此雲淡風清,分手雖然有些不捨,其中卻沒有傷痛,想想便覺得有些悵惆。
冷風襲來,她打了個寒噤。
「瀛瀛不來是對的,這裡簡直靜僻得嚇死人,真不知道媽咪的腦袋裡在想什麼,與其這樣偷偷摸摸,還不如到北極看北極熊算了。』她揉搓著冰涼的指尖,為了壯膽,一邊小小聲的跟自己說話。
她很清楚繼父安排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和她們兩姐妹培養感情,不過因為政界議員的身份敏感,加上離婚再娶的消息曾經轟動一時,為了不想暴露行蹤讓媒體再度炒作新聞,所以特地選了北海道最靜僻的溫泉來旅行,可惜繼父的用心只有她願意接受,瀛瀛根本半點也不領情。
云云用食指和拇指圈成一個圓,將月亮圈在手中欣賞著。
「月亮好圓啊。今天是初一還是十五?」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在日本住了太多年。她早已經忘記中國人的陰曆該怎麼計算了。
「今天是十五。」
身後忽然有人出聲,登時把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云云嚇得魂飛魄散,冷意迅速爬滿背脊,頭髮幾乎要根根豎起
她猛然回過頭,看見約五步外站著一個身著黑色勁裝,臉上戴看墨鏡的男人,不知何時就無聲無息站在她的身後了,她驚呆得一時無法反應,那男人不再多說什麼,轉過身傲慢地離開。
云云驚魂未定地看著男人的背影緩緩融進漆黑的夜色裡。
令她感到驚奇的並不是那男人冷酷的外貌和無禮的態度,而是那男人對她所用的語言竟然是中文。
這裡是日本北海道,深山林間的一間溫泉小旅店,想不到居然會讓她遇上一個會說中文的古怪男人。
不過——
「三更半夜還戴墨鏡,簡直有病!」
好半天回過神的云云聳肩暗忖,給了他不算好的評語。
湖面上,一片晨霧冉冉升起,空氣十分冷冽。
云云清晨時就出去划船了,她天真地以為當陽光出現之後,這片籠罩住廣大湖面的濃霧就會散去。
但是她估計錯了,陽光一直沒有露出臉來,霧氣愈來愈大,大到像厚重的白紗般將她層層籠罩住,讓她有種置身茫茫大海的錯覺,距離感和遠近感都消失了,不論她怎麼用力劃,似乎是劃不出這一大片純白的霧牆。
在濃霧中,她的皮膚、衣服,很快就儒濕了,濕意凍得她渾身顫抖個不停,白霧將她重重裹住,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以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四周靜得像深夜,像宇宙。
云云開始感到恐慌。害怕,止不住戰慄,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她緊緊抓著船舷,動也不敢動,只能靜靜地等待濃霧散去,無計可施。
忽然,不知從何方隱隱傳來了水聲,她凝神傾聽,聽見槳划水的聲音漸漸由遠而近。
也有人在這片湖面上划船!
「喂!」
云云抓住一線生機,揚聲大喊。「喂!請問那邊有人嗎?霧太大了,能不能幫幫我,我劃不出去!」
云云用日文對著一片茫茫白霧喊著,在暗靜的湖面上,她的喊聲聽起來十分驚心動魄。
回應她的是愈來愈近的水聲,她屏息以待,慢慢地,看見一艘小船緩緩從白色迷霧中現身。
她欣喜地拚命揮手,突然間,她看清楚了搖著槳朝她劃過來的男人,不禁倒抽一口氣,驚愕地瞪大眼睛。
「你!」
是那個在三更半夜還戴著墨鏡的男人,不過、現在的他並沒有戴墨鏡,她清清楚楚看見他擁有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瞳。
他那雙鷙猛晶透的瞳眸灼灼盯在她的臉上,如同正在搜獵物的野獸,眼神危險懾人,盯著人看時,犀利得彷彿能將人一眼看穿,令她感到不寒而慄。
『真巧,你也來划船啊!」
云云勉強扯出一抹優雅的微笑,狀若無事地用中文和他打招呼。
男人孤冷地瞪她一眼。
『不知死活。」
他輕蔑地哼了哼,清清楚楚的四字中文。
云云僵了僵,這男人居然一開口就這麼不客氣!
她尷尬地咬起下唇,侷促地撥了撥濡濕的髮絲,假裝沒發現他語氣中的不耐煩,再度漾起一朵笑。
「霧好大,全身都濕了呢、」
她微微地笑說。她知道自己的笑很美,不論是誰,看了都會心動。
男人微瞇起雙眸,凝視著云云花一般的笑靨,犀利與陰鷙的黑瞳閃過一道幾不可見的光芒。
云云心底不自禁地湧起一陣騷動,通常她的微笑總會讓男心慌地避開視線,不敢直視,這一招一直屢試不爽,但這男人的反應居然大不相同,他反過來用那雙宛如深邃黑泉般的瞳眸懾住她,企圖將她吸進更深更深的不知名境地。
喔,真糟糕,情況不妙,遇上高手了。云云在心裡暗暗叫苦。
這男人的輪廓剛稜有力,眉心有著日本都會男人少見的剽悍之氣,渾身充滿著傲慢的陽剛美,英偉迫人的氣勢中隱隱藏著謎一樣的神秘氣質,這類型的男人通常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可怕的是這男人顯然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何在,他不言不動,只消一個眼神就壓倒她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敗下陣來,更初次意識到原來也有男人是能令她無法抗拒的。
她的心跳逐漸加劇,呼吸愈來愈困難,臉頰隱隱燃起的燥熱惹得她心慌,她倏地垂下眼,逃開他灼熱的視線,但暴露出來的弱點卻逃遁不了。
男人銳利的雙瞳彷彿測透了她的心思,冷肅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來。
「跟著我。」
他簡潔有力地命令,慢慢地搖動船槳划開。
云云深深呼了口氣,調整好氣息和情緒,努力搖槳跟上他。
男人靜默地划著槳,云云也沒有開口說話,除了水聲以外,只有白霧淡淡地流動在他們兩人之間。
在白濛濛的霧氣裡,云云恍恍然地望著男人從容不迫的背影,這男人看起來很年輕,年紀應該不會超過三十歲,但是他身上那股沉穩的魄力,竟然一點也不輸給她那位叱吒政界的繼父。
他究竟是誰?看起來並不像是特地划船出遊的,而且一看見她就責罵她不知死活。難道是專程來救她的?
云云開始對他產生強烈的好奇心,疑問一個個接踵而來——他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說中文?
對他的好奇已經漲滿到需要宣洩的地步了。
「霧好深,我從來沒遇見過這麼大的霧呢廣她忍不住開口說道,感覺像是自言自語,但目的是希望他會接話,好借此和他閒聊。
男人不疾不徐地搖著槳,沒有接口。
云云感到有些洩氣,她雖然不至於美麗到驚為天人的程度,但最起碼還有個「小號松鳩菜菜子」的美名,仰慕她的男人們總是把她接成高高在上的公主般崇拜,她無法想像會有男人對她的「搭訕」視若無睹的。
「被霧鎖住的感覺真可怕,對不對?』她不死心地繼續對他說後而且刻意用了問句,不相信他那麼惜字如金,連一句話都不肯回答她。
男人的槳停了片刻,微揚起下巴,似乎在確認方向。
「被霧鎖住並不可怕。』
他低低地開口。「只不過是迷失方向而已,沉進冰冷漆黑的湖底,永不見天日的感覺才是真正的可怕,你沒有死過,不會明白的。
男人醇厚的磁性嗓音低沉地舔過湖面,如霧般流向她。
云云冷然一顫,她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她。可是他的話中有語病,她沒死過,難道他就死過嗎?
男人如醉酒般濃郁的聲音聽起來令人心神蕩漾,但其中蘊涵著難以捉摸的情緒,類似一種很深很深的落寞、抑鬱和哀傷。
云云敏銳地感覺到,在這奇怪的男人身上一定有道傷口。儘管經過精心的包裹,那份痛楚仍然會不經意地流露。
「你也這麼早就出來划船?」她很小心地攀談,不想觸痛他。
「我沒有在濃霧中划船的興趣,萬一掉進湖裡,神不知鬼也不覺,簡直拿生命開玩笑。」
他哼笑,語調萬分輕蔑。
「我並不知道這裡的霧會一直散不去,這種現象實在太奇特了」云云急忙解釋,不希望他誤解,也下想給他不好的印象。「你既然沒有在濃霧中划船的興趣,那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裡?」
男人忽然停止不動,偏過頭,輕冷地朝她瞥去一眼。
「一直往前劃過去就到岸了,再見!」
云云頓時傻了眼,這男人居然在湖面上就先跟她分手說再見。
「你不回去嗎?」
她奇怪地看他。
男人悠閒地仰躺下,淡然說道:「讓人看見你跟我在一起不太好。』
「為什麼?」。她很疑惑。
「木谷市議員千金小姐乖乖地度假就好知道大多邪門歪道的事對你沒有好處。」長睫掩蓋下的黑眸譏誚地冷睇她。
云云聞言一怔,這男人知道她繼父身份;而且看樣子是把她當成了出身豪門權貴的金枝玉葉。
「我不是木谷市議員的千金,也不是日本人,名義上他雖然是我的繼父,但我依然姓施不姓木谷,我是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把自己介紹得一清二楚,明知道對方只是個陌生人,犯不著對他解釋太多,但不知怎麼回事,就是不希望他對她有任何一絲誤解。
「我才懶得理會你跟他是什麼關係,通常你們這類活在上流會的富家千金最自命清高,也最懂得裝腔作勢那一套,看了就讓人倒胃口。」男人閉眸不屑地輕哼,對她的解釋一點也不感興趣。
云云氣怔了,她這輩子還沒遇過比他更傲慢無禮的男人,縱然脾氣再好,也對他目中無人的態度忍無可忍了。
「多謝你的讚美,也非常感謝你肯對倒胃口的人伸出援手,如此寬宏的胸襟實在令小女子感激不盡,再見了!她咬牙切齒的道了謝,奮力搖著槳往前劃,把湖水拍打得震天價響,水花四濺
男人拭掉幾滴濺在臉上的湖水,不可思議地抬眸望向搖槳而去的纖瘦背影,冷傲的唇角不自禁地泛起淡淡笑意。
他倏地回神,怔了半晌,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發出這種無意義的蠢笑來,從小過著在刀鋒邊緣舔血的日子,出現在他臉上的笑容都是有目的也有意義的,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和尋常人一樣,擁有笑得簡單、純粹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