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雲宮漸漸地熱鬧起來了。
朔日刻意讓巽雲宮熱鬧,常常廣發柬帖邀請龍部諸尊飲酒品茗,修冥、釋穹和七天女時常更是座上嘉賓,他有意漠視、孤立望月,狠下心選擇一種讓她痛的方法來躲避她。
他要她痛,讓她徹底明白,存在他們之間的除了痛還是痛,他不可能陪她一同墜入痛苦的無底深潭,他要救贖她,也要救贖自己。
剛開始,望月會躲在暗處,冷眼旁觀著眾人飲酒著棋、談笑品茗,不論何時、何地,他總會感覺得到身後有雙灼灼的眼眸,片刻也不肯放過他。
她目光中深沈的痛苦和絕望,他不是不懂,但他逼著自己狠下心視而不見。
漸漸地,不知從何時起,灼痛他的眸光不見了,繞在他身前身後的影子也消失了,如他所願的,遠遠避開他了。
從侍候望月的仙吏口中得知,她仍然還在巽雲宮裡沒有離去,只是再也不在他的面前出現,這正是他的目的。他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並且深信望月已經決定放下對他的那份暖昧情愫,從此兩個人、兩顆心已漸漸分離,當痛楚的心慢慢生繭,也許就不會再覺得那麼痛了。
他靜靜站在廊下,恍若無神地凝視著綠意深處,空洞的魂彷彿被一雙纖纖小手掌引著,不知飄飛何方。
儘管兩個靈魂緊緊互相吸引,奈何卻不敵命運詭秘與淒艷的煎熬。
「望月龍女是王的妹妹,王說不定早就知道望月龍女有這個……毛病了。」
「這段時間,王幾乎不曾與望月龍女見過一面,就連一句話都沒說過,王真的會知情嗎?」
「可是……望月龍女那個……那個樣子,王也許不會希望讓人知道。」
「說的也是,那樣子的確怪嚇人的,王近來不理望月龍女,兩兄妹之間的關係冷淡得有點反常,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很有可能,要不,為什麼王宴請諸天龍王時,從來都不讓望月龍女入席,一定是這樣沒錯。」
兩名仙吏偷偷躲在廊柱下悄聲交談,廊柱後喜地走出一個高碩的人影,把兩個仙吏嚇得直跳起來,一看清來人是朔日,俱都魂飛魄散。
「王!」驚得兩個人冷汗涔涔。
剛剛他們所說的話,朔日全部聽得一清二楚,但是提及望月的「毛病」、「樣子」,卻讓他百思不解,他從來不知道望月有什麼「毛病」,或是有什麼特別的「樣子」。
「你們剛剛說望月龍女是什麼樣子?給我說清楚!」他環胸問道。
「王……這……該怎麼說……」兩名仙吏支支吾吾的,一到難以啟齒的模樣。
「就把你們看見的一五一十說出來,有這麼難嗎?」他們臉上古怪的神色更令他起疑。
「王,這真的……不大好說…」一名仙吏怯聲囁嚅。
另一名暗暗咳了咳,低低說:「王還是親自去瞧瞧望月龍女吧!
朔日蹙了蹙眉,好不容易和望月疏遠了距離,怕再見到她,自己又會難以抵擋她癡癡切切的糾纏。
就在他怔仲思索時,兩個仙吏不知何時已逃之夭夭了。
到底在望月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讓仙吏們惶恐得不敢說出口?
陡地,一面銅鏡破窗而出,落在他身前,應聲碎裂。
拾起破鏡,他愕然呆望著,心中矛盾的情絲,被這破鏡勾出了一根,抽出來,他的整個人、整顆心就被拉扯過去了。
他推開門,跨進陰暗幽闌的屋內,床榻上有團黑影瑟縮了一下。
「誰!我不是說過,誰都不許進來!
朔日徽愕,這驚慌哆嗦的聲音是望月沒錯,多日不見,她竟會把自己關在森森然的屋子裡!是他害了她嗎?
他的心口猛然一絞,自責地輕喚著。
『望月,是我。」
「朔日哥!」
床上的人影霍地一驚而起,慌亂地退縮至床角。
「別進來,別過來,我不要見你,你走啊、快走啊——」尖寒的聲音淒厲得如暗夜中的孤鬼。
朔日不知所措地怔站住,駭異地驚望著紗帳,紗帳內影影綽綽,隱約看得見她拚命往床角蜷縮的模樣。
不對!這不是望月會有的反應,太不對勁了!
他輕輕邁步向前,滿腹疑團,輕柔地低語。「望月,別這樣,快點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了?」
「你不是想盡辦法要孤立我,巴不得趕我走嗎?現在還來幹什麼!」躲在床角的人兒撕心裂肺地狂喊。「我不想見你,你走、你走——」
望月異樣的反應今朔日心焦如焚,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掀開紗帳,躲在幽暗床角的望月像只嚇壞的小動物,驚慌地捂著臉拚命躲藏。
「走開、走開!別看我!」她猝然把臉和手全藏進緞被裡,渾身哆嗦著。
朔田震驚地看著她,不敢相信這個髮絲披散、籟籟發抖、身子蜷縮成一團的人是望月。
「別碰我!」她突然甩開他的手,發瘋似地推拒著。
「望月,怎麼回事?」他溫柔的低喃充滿了疼惜,雙手依然箍緊她,制止她的奮力掙扎。
「走開、走開,我不要你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她慌亂地扭頭閃躲,十指瘋狂抓擊,朔日沒料到她會攻擊他,下顎冷不防地被她劃傷了幾道口。
朔日吃了一驚,伸手摸了摸傷口,傷口有三道,很長、很深,倒像被什麼利爪抓傷一樣,他無法置信,望月怎麼會抓出這樣的傷痕來?
望月察覺到自己抓傷了他,頹然垂下頸子縮進床角,顫巍巍地不言不動。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住她的雙手,拉高一看,整個人震愕住。
那是一雙長著宛如鋒芒般利爪的手,十指森然,閃著如冰的薄透藍光。
「這是……」他腦中亂成了一片,望月仍在兀自掙扎扭動,但這回已掙脫不了他雙手的箝制。
「別看我,求你別看我!」她嘶喊著,聲淚俱下。
「我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將她的一雙利爪制在右手,左手猛然箍住她的下顎,支起她的臉,仔細一看,登時駭然抽息,魂搖魄蕩——
那張雪艷的臉龐是望月沒錯,但是原來流拍色的眼瞳變了顏色,變得宛如鮮血般殷紅,她的櫻唇微張,露出口中不知何時長出來的鋒銳犬牙。
這模樣,完全就是羅剎惡鬼的原形了。
「怎麼會?你怎麼會……」怎麼會無微不至地教養了她這麼多年,競然還沒能化去她心中的惡鬼戾氣?
「我怎麼會變成一隻鬼是不是?」她聲嘶力竭地位吼。「我恨你,我惱你,都是因為你,把我變成了一隻鬼!
望月的話如雷般劈進他的腦門,他瞠著空茫的雙眸,怔怔凝照著憤恨抽泣的望月,那雙殷紅的眼眶裡盈滿了破碎的淚光,點點滴滴,如血淚交織。
他伸出手,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她陡然甩開他溫柔的觸碰,下意識想遮掩醜陋的雙眼,但是抬起手又看見十指利爪,慌得她無處可藏。
朔日見了不忍,心裡有排山倒海的海意。望月沒說錯,她會變成這副模樣都是他害的。
他忽地扯住她的雙手,猛然將她纖細的身子捲進自己懷裡,緊緊的、濃烈的,把她柔軟的胸脯抵住自己,恨不得將她鑲嵌在身上似的。
「望月,別怕,記得我教你誦讀的經典嗎?」他柔聲低哺,手指輕輕梳弄著她散亂的髮絲,用自己的臉摩拿著她的粉須。「從現在起,我每天過來陪你誦讀,慢慢的你就會好了,別怕——」
她無助地伏在他懷裡,感覺到他包圍著她的溫熱身軀,感覺到他沈穩的心跳和他手指溫柔的愛撫,這是她唯一的、熟悉的、令她安心的歸屬,她緊緊揪住他的衣襟,所有猝然變得醜陋猙獰的恐懼和怨憤,統統在這一刻瓦解了。
她癱伏在他懷中,放任自己痛聲大哭。
「朔日哥,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我不要這麼醜,我好怕——」
朔日擁緊懷中顫抖的身軀,愛憐地撫慰著,魂魄縹緲地飛進她手裡,甘願被她縛住了。
「望月,都是我不好,你會變成這樣,全都是我造成的。」
「沒錯,都是你造成的!」她痛泣地推打著他的胸膛。「你怕我破壞你和七天女,所以不理我、不見我,甚至孤立我,你不知道被眾人孤立是多麼可怕的事,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我知道……」他疼惜地撫著她的背,懊悔莫及。
被他緊緊圈抱在懷裡的感覺軟化了她的慟聲泣吼,變成了委屈的咕咕抱怨。
「當我的模樣慢慢變了以後,日日擔驚受怕,害怕被人看見恐怖的模樣,只敢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我好怕這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孤獨得一刻都撐不下去了,你知道嗎?朔日哥,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收緊手臂,嘴唇貼在她柔細的頸肩,低啞輕歎著。「我不會再放你一個人了,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真的嗎?」她硬咽地抬起淚眼,雙手高高圈住他的頸項,激動狂亂地吻他的頸、他的耳畔、他的臉頰、他的唇……
「不行——」他捧住她的臉,阻止她親呢忘情的吻啄,再這樣下去,他的理智會徹底翻覆。
她凝睇著他,殷紅的眼瞳蕩漾著妖異的瀲灩波光。
「朔日哥,這陣子我一個人想了許多事。」她緩緩垂下長睫,掩住血色眼瞳。
「想了什麼事?」
「我不是娑竭龍族的人,對不對?」
他猛地一震,心臟如擂鼓般狂跳。
「為什麼這麼想…··」
「不必騙我了。」她深吸口氣,保持鎮定的語調,徐徐說道。「當我的模樣開始起了變化時,很多謎團突然之間解開了,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在龍宮時,人人都排斥找,為什麼波葉會說我髒,為什麼父親從來沒有給我任何關愛,還決定將我嫁給可怕醜陋的毗摩阿修羅王,而你為什麼不停地要我背誦經文,所有的一切——我全部都明白了。」
朔日震愕地盯著她,啞口無言。
「記不記得從前我老是問你,為什麼你有千般變化的法力,而我卻沒有;你能變回龍形,而我卻不能,那時候你說是因為龍王不許龍女修法的緣故,但是事實上根本不是如此,對不對?」
他驚然暗驚,被她的字字句句逼迫很難以呼吸。他早知道她是非常聰穎敏銳的,只是沒想到被她猜出真相的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當時提出這些問題時的望月性情叛逆刁蠻,總要讓他費上好大一番工夫來勸哄。不過此刻的她神情脆弱、失落,彷彿耗盡了全副心神般筋疲力竭。
「當我仔細看著自己的模樣時,發現很像「法華經」中提及的羅剎鬼族。」她望著他,自嘲地苦笑。「朔日哥,我其實是羅剎鬼一族的人,並不是娑竭龍主之女,也不是你的妹妹,對嗎?」
地垂望她仰起的面容,震懾不已,無法置信她幾乎猜出了所有的真相。
「當我察覺到自己不是你的妹妹時,心裡不知有多麼的高興雀躍,可是……」她閉起雙眸,淚珠碎湧。「為什麼我偏偏是羅剎鬼?朔日哥,我能不能不要是羅剎鬼,能不能不要!」
朔田震動地擁住戰慄哭泣的她,喉頭乾啞,像梗住了什麼,久久無法出聲。
「不管你到底是什麼人,你都有我。」他深深吐息,如同夢吃。
「真的?你不會再為了七天女而疏離我?」她含淚質疑,深瞅著他。
「不會了。」他談笑。
「可是……她是天帝的女兒,而我是…
「你是望月。」他截斷她的話,認真地說。「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得到了這句話,她心滿意足地投入他懷中,安憩在他溫暖堅實的臂彎裡。
「你是我的,誰都不能把你搶走,誰要想搶走你,我定會鬧得她永不得安寧。」她嘟著櫻唇發下狠話。
朔日微微一驚。「不可以這樣,你可知道為什麼你的模樣會變嗎?」
她愣了愣,深入思索,便瞭然。
「從你將七天女邀進宮那日起,我又妒又怨,心口疼痛得好似有千萬根細針在扎,也好像被烈火燒著,身子滾燙痛楚,愈是妒恨,模樣就變得愈快,我想……大概是因為嫉妒,才會激出我本來的醜陋面目。」
「既然知道,就不該再妄動妒念,靜下心來,安定心念,才能將心魔驅逐。」
「這麼一來,我就能恢復原來的面貌嗎?」望月咬著唇,火紅的深眸望定他。
「聽我的話就辦得到。」他以手指輕輕劃過她粉嫩的臉頰。
「好,我聽話,但你要答應永遠不離開我。」她像孩子似的誠懇乞憐。
他將她攬進懷裡,對她的溺愛縱容就像從前一樣,他讓她安安心心地躲進屬於她一個人的世界。
「我答應。」
兩人緊緊相擁,在他們身前身後,都是渺不可測的深淵,什麼話都不必多說,他們追求的只是這璀璨的一剎。
接下來的日子裡,朔日每日總是花上很長一段時間待在濃蔭深處內的屋院裡,無時無刻不督促望月誦唸經書。
這段期間發生了修冥觸犯無條,被囚禁「載天寒」的事,發生在修冥身上的事件令他感到不安,他開始擔心望月的身份曝光,自此,巽雲宮漸漸不再賓客如雲,他保護她的同時也保護著自己。
在深幽靜監、獨火微明的深院裡,他任由她倚偎,任由她撒嬌,任由她獨佔,為了補償對她的歉疚,情願泥足深陷。
望月重新抬回了倚賴朔日的快樂時光,不知愁滋味。但朔日不同,他心裡有隱憂,卻陪著她自欺著。
這一日,朝日突然接到靈霄殿天帝下的簡帖,邀他赴宴。
原以為天帝設宴,四天龍應該部在邀約的名單之列,沒想到當他依約近赴天宮時,見玉殿擺設的筵席上,除了天帝和王母娘娘兩人之外,竟沒有旁人了。
他愕住,無法舉步。
「朔日,還不快過來坐下。」天帝朝發呆的他招了招手,聲調愉悅爽朗,不同平日在靈霄寶殿上的嚴峻精睿。
「是。」他恭敬地入席,一顆心志忑不安.暗自揣測天帝和王母娘娘單獨邀他赴宴的用意。
容顏尊貴端麗、丰采光照四方的王母娘娘,美國望著朔日,微微一笑道:「僅邀日逐王一人赴宴,日逐王定覺得奇怪。
朔日突然在一剎那間想到了望月,不可能與她有關吧?他不小心失了神的模樣,全被天帝收入眼底了。
「朔日,冥海王為了一名凡女犯下無條,甘受『載天寒』五百年酷刑,前因後果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帝微瞇雙眼,深深望著他。
「是。」他微愕,以凡間時辰計算,修冥應該已受刑一百年了,這段期間天帝從來不曾提過修冥,怎會忽然在此刻說起?
「你近來總是鬱鬱寡歡,意態消沈,究竟為了什麼?」天帝突然話鋒一轉。
朔日渾身一震,額際冷汗涔涔。
「這……臣不是,…」天帝的話問得太突然了。他一時回答不上來,冷汗無聲滴在地板上。
「娑竭龍王有女成佛,很是難得。」王母娘娘此時接了口,微笑道:「可惜日逐王卻遭孽緣纏身,若不及早化解,恐將招惹魔障,天帝怕你步上冥海王后塵,有意助你,免遭情魔所困。」
朔日僵住,渾身動彈不得,目光怔凝,極目不見盡頭,但心中再如何驚駭也不形於色。
「我瑤池中有一仙子,未登仙界前有一段未斷的姻緣。」王母娘娘繼續說道。「命數注定她的姻緣落在仙家,天帝與我有意將她婚配於你,一來了斷她的姻緣線,二來也能替你消解魔障。」
朔日登時臉色驟變,聽見自己的心瘋狂跳動的聲音,但那不是心跳,而是一種昏亂而絕望的呻吟。
「今日也將瑤池的晨貝仙子邀來與你一見了。」天帝笑道。
「貝兒,出來吧!」王母娘娘側身輕喚。
牆角花蔭下緩緩步出一個仙子來,荷袂踢踞,羽衣飄舞,雲會堆翠,靨笑春桃,抿著嘴兒,羞怯怯地笑望著朔日。
朔日只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羅網。
晨貝兒在花蔭後暗暗窺望了朔口許久,他俊朗的臉孔雖然迷人,但她卻覺得他眉眼間那抹落寞憂恨之色更加迷人。
她在他對面落坐,親自斟滿一盅玉液瓊漿,噙著一朵笑遞向他。
「日逐王,請。」一雙如煙的眼睛朦朧地掠過他一眼,含羞帶怯地低下頭。
「多謝。」他敷衍地淡笑,捧起酒輕吸了一口。
天帝與王母娘娘滿意地對視著。
「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玉人兒。」天帝呵呵大笑。「朕與娘娘早已訂下吉辰,朔日回宮後,便可準備迎娶晨貝仙子了。」
朔日微微一顫,杯中瓊漿悄悄溢了出來,彷彿有千隻手壓住他逼他就範,他怔望著晨貝兒如花般嬌艷的笑顏,想婉拒,也無從婉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