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舞陽正在刷牙,突然間停下動作,聽著一聲接著一聲的撞門聲,懷疑這個不尋常的聲音,應該是從單頌憐那裡傳過來的。
他漱了漱口,看了一眼時鐘,才剛過八點,是誰敲門敲得那麼急?
他本來不想理會,可是那種古怪的「敲」門聲還是引起他的注意,他疑惑地打開門看了一眼,愕然發現,「敲」門聲竟然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他立刻察覺情況不對,衝過去拍著門大叫:「單頌憐,是你在裡面嗎?發生什麼事了?」
頌憐一聽見秦舞陽的聲音,繼續用力踢門,希望能引他注意。
當秦舞陽赫然看見門鎖上明顯有被撬開的痕跡時,他可以確定單頌憐真的出事了!
他奮力扭轉門把,由於門鎖先前已經被撬開過,所以輕輕一撞就撞開了,他驚望著眼前的景象,狠狠倒抽了口氣──
他看見手腳被反綁、臉色慘白的單頌憐倒臥在地板上,他沒有多想,立刻衝向她,急忙拿掉塞在她口中的絲巾,將她抱到沙發上,一邊解開綁住她手腳的電線,一面驚愕地問她:「有人闖進來了?」
頌憐虛弱地點點頭,由於驚嚇過度,全身仍顫慄著,她一瞬不瞬地盯著秦舞陽,他那張充滿感情的臉,對她來說有點遙遠陌生,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作夢。
秦舞陽審視著她疲倦而蒼白的臉龐,手腕和腳踝被電線纏得紅腫又瘀血,當他看見她身上居然沾染著一點一點的血跡時,緊張地察看她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外傷,一道暗紅色的細痕引起他的注意,他輕輕抬高她的下巴,這才看見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他不由分說地扶起她,著急地說:「你傷成這樣,要趕快包紮傷口,我帶你去看醫生!」
頌憐驀然被喚醒,她抽口氣,眼淚奪眶而出,忘情地哭喊著:「我現在什麼都沒了,錢也沒了,護照也沒了,我現在連大門都不敢出去一步,還看什麼醫生……」
秦舞陽的心臟猛地一緊,凝視著她絕望、求助的眼神,一陣憐惜的情緒將他緊緊的纏住,他試探性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柔聲安慰。
「不必擔心錢的問題,錢我有……」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一塊浮木般地緊緊抓住,抽噎著、一連串地說道:「你不瞭解,我把家中僅存的三萬塊財產全帶來當生活費,可是現在全被搶了,就連跳了幾天舞所賺來的三萬多塊也一併被搶走,我本來是打算今天要寄錢回家的,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她淚傾如雨,秦舞陽悄悄在她身邊坐下,他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絕望的她比較恰當,只好輕拍她的背,想了半天,才認真地問:「你被搶了什麼東西?」
「香港身份證、護照、還有所有的錢。」她嗚咽著說。
「歹徒有傷害你的舉動嗎?」
「沒有,只是拿刀嚇我而已。」她慢吞吞地說。
秦舞陽呆了呆,詫異地問:「那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我自己弄來的……」她難過地閉上眼睛,淚珠又從眼角溢了出來,她抽噎著說:「我……真想死了算了!」
秦舞陽大吃一驚,不過是被搶了幾萬元,掉了身份證和護照罷了,竟然就想死!他很驚訝頌憐居然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幸好只有皮外傷,如果傷及動脈,他恐怕再也見不到活蹦亂跳的她了!
他感到一陣戰慄,發出深深的歎息,衝動地將她攬進懷裡,聲音充滿感情。「失去那些東西,值得拿你的命陪葬嗎?」
她的腦中昏了昏,意識到自己正被秦舞陽強而有力的胳臂緊緊環住,驀地,她的呼吸心跳全部停止了,在他寬闊的胸前,她渺小得幾乎微不足道。
她動也不敢動,貼在他胸膛上的臉,火燒般的一直燙起來,雖然他散發出來的獨特氣息幾乎奪走她的呼吸,難受得像要窒息,然而卻有更深更濃的甜蜜。
兩個人似乎同時感覺到微妙的變化,他們都不說也不動,很有默契的等待著,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
久久,秦舞陽的聲音在她耳畔低啞地響起。「你所遭遇到的困難究竟有多大?想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了嗎?」
頌憐定了定神,他的意思,是不是指比當脫衣舞孃更好的方法?
她苦笑了笑,不知哪來的勇氣,對他全盤托出。
「你不瞭解我的痛苦,我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我父親又因車禍的緣故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一對雙胞胎的弟弟,今年都才只有十二歲,我身為長女,不賺錢養家,全家人都要等著餓死了,我的腦子裡,每天只想著錢、錢、錢,壓得氣都快透不過來了,我是個香港人,因為現在的香港賺錢已不太容易,加上又欠下將近二十幾萬的台幣還不清,所以只好選擇到台灣來賺錢,我才剛滿二十歲,如果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根本無法負擔我家裡的基本開支,只有選擇跳『這種』舞──我並不想墮落,卻別無選擇,我也害怕這種日子過久了,真的會自暴自棄──」
頌憐說到這裡便停住,突然驚覺自己說得太多了!
她偷望著秦舞陽的反應,他的眼眸變得深沉,表情陷入沉思,她懷疑,他是不是後悔對她出現善意的回應,她很後悔自己對他過分坦白了,以為一個擁抱就能表示什麼?她怎能妄想他會接受她,她的家庭是一個不易填滿的大洞,一般男人要是知道她的家庭狀況,早就溜之大吉了,她竟然奢望他會願意替她填補?
真是傻瓜!
她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嫣紅的雙頰褪去了顏色,帶著懇求的語氣說:「我本來什麼都不想說,你可不可以當做什麼都沒聽見,不要檢舉我好嗎?」
他的表情顯得不悅,深深看了她一眼。「在你眼中,我是這樣的人嗎?」
「我不知道──」她轉過頭想看他,卻不小心牽動了脖子上的傷,她痛得深吸了一口氣。
「你這裡有藥嗎?」他關心地。
「沒有。」
「我去拿我的藥箱過來,先替你包紮傷口再說。」
他回屋子很快的提來一隻藥箱,先沾了一些消毒水替她清洗傷口,她痛得皺起眉頭,他迅速、熟練的替她包紮好,又在她手腕、腳踝的紅腫處擦了些藥,動作溫柔得令她心醉。
「你果然是個運動員,對處理傷口很有心得喔。」她的語氣輕鬆,刻意轉移注意力。
「小傷沒有問題,如果你今天割斷動脈倒在這裡,神仙也救不了你了!」他淡淡一笑,話語裡有點責備的意味。
「那些都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可是那個小偷不費吹灰之力就全部拿走了,我真的氣不過──」
「以後別再做那種傻瓜才做的事了!」他正色的說,頓了頓,眼光肆無忌憚地盯在她的臉上,補了一句:「你真是一個早熟的二十歲傻瓜。」
她的臉紅了起來,他溫柔親切的語氣,讓她的心漾起朦朧的喜悅。
他想了想,懷疑地問:「你真的才二十歲嗎?」
「不像嗎?」這種問題總會讓女孩子感到不悅,她微嗔。「十九歲就出來賺錢養家了,能不早熟嗎?」
他仍然盯著她看,忽然微笑著說:「你的舞跳得的確很棒!」
她的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讚美。
「是嗎?」她低下頭,避開他灼灼逼人的目光,笨拙地說:「你的球也打得很棒啊……」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有種奇異的、無端的、令人迷惘的氣氛,瀰漫在他們之間。他們每一次的碰面,幾乎都充滿著火藥味,但是這次不同,秦舞陽對頌憐的態度不只沒有鄙視、沒有偏見,甚至還用心的聽完她心中最秘密的事,這是第一次,秦舞陽展現了他性格中少見的、溫柔的那一面。
他拍了拍她的頭,低聲說:「你的鎖壞了,我去幫你買鎖來換。」
她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高大、英武、壯碩的背影,第一次讓她有尋求依靠的衝動。
平時,他傲慢自大的神態讓她討厭至極,卻沒想到,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他給予她無限的安全感,絲毫不吝惜。
她交抱著雙臂,想起他溫柔的眼神,讓她感到既窩心又甜蜜,她禁不住笑了起來,會不會因為這次的事件,而與秦舞陽之間的關係出現轉機呢?
從秦舞陽今天的反應中看起來,他也不是那麼不可理喻的人嘛!尤其是聽完了她所說的那些話之後,或許同情起她的遭遇,態度變得更加溫柔起來,不像以前那麼咄咄逼人了──
她忽然呆了呆,腦中浮現出「同情」的字眼,令她驚跳了起來。
不!她不要他的同情,那和她所想要的不同啊……
她跌進名叫「悲哀」的沼澤裡,怎麼也爬不出來,整個人直往下沉!
一定是這樣沒錯,愈想愈有這個可能,秦舞陽不過是同情她罷了,她難道還天真的以為他的溫柔中摻雜著什麼樣的情愫嗎?
呵!她真是天真得可憐,太自作多情了,任何一個男人聽見她想要自殺,誰不會被激起強烈的同情心?
她正想得出神,電話鈴響了。
她接起來,機械式地「喂」了一聲,話筒那邊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以為是通惡作劇的電話,嚇得想放下話筒,話筒裡忽然發出吃吃的笑聲來,接著有個老先生的聲音似乎笑著在跟別人說:「沒想到舞陽還真行,去了一個禮拜就有女朋友了。」
頌憐聽得一頭霧水,看樣子是找秦舞陽的,可是怎麼會撥到她這裡來?
「您是哪位?」她狐疑地問。
「你好啊,我是舞陽的爺爺,你是舞陽的女朋友吧?」聲音雖然蒼老,聽起來卻像充滿了陽光。
「我不是。」頌憐笑著回答。「老爺爺,您撥錯電話了。」
「咦──我不是撥二三九八九九一三嗎?」
頌憐一聽,覺得好驚訝,秦舞陽的電話號碼竟然和她只差一個數字。
「老爺爺,我的電話是九九一二,不是九九一三,秦舞陽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們是鄰居。」她慢慢解釋著。
「這樣,哈哈──」秦爺爺朗聲笑起來。「年紀大了,眼睛看不清楚,把電話號碼看錯了,我還以為你是舞陽的女朋友哩,白白高興了一場,我再重撥一次,打擾了。」
「噯!等等,老爺爺,秦舞陽現在不在家,他出去了。」
「出去了?」
「是啊……」她覺得有些難解釋。「我的鎖壞了,所以請他替我買鎖回來換,他應該就快回來了,我請他撥電話給您好嗎?」
「不用不用,國際電話費太貴了,麻煩你轉告他,我明天下午要上飛機回台灣了,叫他記得撥出時間來接我,離開台灣十多年了,我怕會迷路,哈!」老先生發出愉快的笑聲中帶著濃濃的喜悅說:「想不到舞陽會幫你換鎖,真稀奇。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單,叫頌憐,歌頌的頌,憐愛的憐。」她禮貌地回答。
「單小姐,你跟舞陽熟嗎?」
「半生不熟,只是見過幾次面的鄰居而已。」
秦爺爺又笑起來,頌憐發現他真的很愛笑。
秦爺爺繼續發揮他健談的本領,滔滔不絕地說:「舞陽這孩子怪癖得很,腦子裡除了打籃球,什麼都裝不進去,也不太懂得和女孩子打交道,他嘴巴壞得很,有沒有得罪過你呀?」
單頌憐心嘀咕著,凡是能靠嘴巴得罪的全都用上了,還真是壞得很。
不過,這種事情總不能拿來向人家的爺爺打小報告,只能謙虛地回答:「他人還不錯,怎麼會得罪我,老爺爺太客氣了,說不定是我有不少地方得罪他呢!」
「他的個性陰陽怪氣,你可別放在心上,他這個人吶,氣人的本事可是高得很,不交女朋友便罷,一交就交了個金頭髮說洋文的,把我氣了個半死,我們姓秦的祖先可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秦朝大將,他的身體裡流著優秀的中國血統,怎麼能娶個外國人來破壞呢?你說是不是?舞雲是個女孩子,嫁出去生的小孩不姓秦也就算了,可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娶妻生子這件事,說什麼我也要干涉到底,所以我想辦法把他弄回台灣去,讓他多跟自己人打打交道,他就會知道還是中國女孩子好,就像你呀,能聽得懂我這個老人家說這麼多話,多痛快,洋鬼子哪能聽得懂,在芝加哥住得悶死了,真想早點回去,在這裡,連想吃個炒米粉都還得開幾小時的車才吃得到,難哪!」
秦爺爺的話匣子一開便收不住,一大串的話,把頌憐所不知道的秦舞陽全洩漏出來了,她一逕地笑個不停,想不到秦舞陽的爺爺那麼風趣,和一般總是唉聲歎氣的老先生完全不同。
「老爺爺,等您回台灣,有機會我請您去吃炒米粉。」她雖然也沒吃過台灣的炒米粉,不過還是隨口說來樂樂這個想故鄉的老先生。
秦爺爺果然樂不可支,呵呵大笑著。
「就衝你這句話,回台灣的時候,你和舞陽一道來接我喔,拜拜!」
頌憐掛上電話,或許是「同病相憐」的心情,所以她真心喜歡起這個思鄉的老爺爺,不過,和秦舞陽一起去接他,秦舞陽會答應嗎?她如果自己要求秦舞陽,會不會讓秦舞陽看輕呢?
當她走到廚房準備喝水時,秦舞陽正巧回來了,他手上提著一大袋食物,袋子上印著「麥當勞」三個字。
「你餓了吧?」秦舞陽把漢堡、薯條、可樂一樣一樣搬出來,幾乎擺滿了整張桌子,他一面說:「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只好隨便買了,過來吃吧!」
單頌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看著那一大袋的麥當勞,眼淚突然嘩一下流瀉出來,秦舞陽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手足無措地問:「怎麼回事?」
「你先別理我……」她低低拋下一句話,衝進浴室,抱著毛巾歇斯底里的哭了半天。
秦舞陽知道一定有什麼事觸動了她心底的痛,他站在浴室門口看著她失控痛哭的模樣,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好玩笑地說:「不喜歡吃麥當勞也不用哭成這樣啊──」
她埋在毛巾裡的頭搖了搖,沒有說話,他只好又說:「別哭了,我不會要你付錢的。」
她終於「噗哧」一聲笑出來,洗了洗臉,回到餐桌前坐下。
「對不起,失態了。」她羞澀的笑了笑。
「為什麼看到麥當勞會哭成這樣?」秦舞陽抬著眉,奇怪地問。
「因為……」她的聲音像在喉嚨裡卡住了似的,她清了清喉嚨,帶著些微哽咽地說:「我弟弟很喜歡吃麥當勞,可是我很少有機會買給他們吃,我們家用的每一分錢都要經過計算,吃麥當勞這種東西太浪費錢了,他們也很懂事,不像有些小孩會拚命吵著買,所以現在看到這個東西,忍不住……就想到了他們──」
秦舞陽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從小就生活得非常富裕,週遭也不曾接觸過連麥當勞都捨不得吃的人,實在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無法想像,你家真的這麼──」他思索著適當的、不去傷害到她的名詞。
「窮嗎?」她不以為意,淡淡地說。「我一個人支撐比較辛苦一點,等弟弟們長大以後,生活就會好多了。」
她骨子裡有著不被同情的驕傲,她拿起薯條咬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又拿起炸雞撥開來吃,開心地說:「很久沒吃了,今天吃起來真好吃!」
秦舞陽愣愣地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不好意思告訴她,那是他懶得花腦筋去想該買些什麼吃的東西,才做出的選擇,絕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吃得那麼高興,事實上,在美國上學時,他每天中午都吃這種夾肉漢堡,再不然就是冷冷的三明治,想喝個濃濃的熱湯都很難,這些西式漢堡他已經吃得煩透了。
秦舞陽帶著新奇的眼神研究著她,這是第一次,他開始有興趣研究女孩子。
「噢,對了──」她一邊吃吉士漢堡一邊說。「剛剛你爺爺打電話來找你。」
「我爺爺?」他大吃一驚。
「嗯,他打錯電話了,應該打九九一三,他卻打成九九一二,結果打到我這裡來了。」
「你的電話號碼是二三九八九九一二?」他不敢相信這種巧合。
「別那麼懷疑,我剛接到你爺爺的電話也嚇了一跳,他說他明天下午要搭飛機來台灣,要你記得去接他。」
他覷著她,小心翼翼地問:「他沒對你說些什麼吧?」
頌憐笑起來,故意誇張地說:「他說的不多,可是足夠讓我對你的一切瞭如指掌了。」
他的臉色一沉,顯得不太高興。「我爺爺一來,這裡鐵定要天下大亂。」
「幹嘛那樣怕你爺爺,我覺得他人挺好,很風趣呀!」
「我是怕他到台灣來,找他以前的老朋友介紹女孩子給我相親,我爺爺古板得很,我最怕他這一點了。」
頌憐笑著看他,語調半帶恭維。「我看你爺爺太庸人自擾了,以你這個『秦舞陽』後代子孫的條件,應該不需要他替你安排相親才是。」
「你連這個也知道了!」他哼了哼。
頌憐笑不可抑,愈來愈喜歡和他聊天的感覺了。
當電話鈴響,她笑著接起來,一聽見是石雄的聲音之後,所有愉快的心情全消失無蹤了。
「什麼事,石大哥?」她的聲音無精打采。
聽到頌憐的稱呼,秦舞陽靜靜不出聲,仔細聽他們的對話。
「今天晚上的客人都是從日本來的,所以前兩場由你來跳,他們沒看過敦煌舞,可能會覺得新鮮一點,也可能不會讓你太難堪。」石雄粗聲粗氣地說。
「我受傷了,今天晚上不能去──」
「受傷?」石雄打斷她,聲音驚怪地。「受什麼傷?」
「有歹徒闖進來,搶走我所有的東西──」
石雄又打斷她,驚問:「全部嗎?」
「全部。」頌憐一個字一個字說。「護照、身份證、錢,全部!」
「人呢?受了傷,該不會是被強暴了吧?」石雄直截了當。
頌憐覺得自己被羞辱了,氣得大叫:「你真下流,反正我這兩天是沒辦法跳了,你找別人吧!」
石雄突然大聲咆哮起來。「你想賺錢就最好聽話一點,清高個什麼東西,幫你安排客人還擺什麼架子,你想再來求我,門都沒有──」
石雄摔下電話,狂吼的聲音還在她耳邊迴盪著。
秦舞陽依稀聽見電話裡的吼聲,注意到頌憐的眼睛漸漸變得空洞無神,表情有著深深的疲倦。
頌憐朝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來,聳聳肩,故作無所謂。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輕輕說:「我先幫你換鎖。」
頌憐默默地看著他拆舊鎖,換新鎖,她的胸口被不知何來的痛苦和悲哀充滿了,屬於她命運中的那個大洞,不知何時才能填補得了,她已淪落到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勢必會更淪落下去了!
秦舞陽換好鎖,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柔聲問:「你沒有了護照,怎麼回香港呢?」
「必須找警察辦理遺失,我很怕我的護照會成為歹徒的犯罪工具。」她無助地顫抖著,覺得自己像尾曝曬在陸地上的小魚,隨時都有干死的可能。
「我有點事情先回去,你要是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
頌憐抬頭望他,看見他眼中的誠懇和真摯,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輕輕垂下眼瞼,咬著唇。
秦舞陽看得出來她的自尊心很強,不太可能開口求他幫助,歎了口氣說:「我想你已經夠累了,先去睡一覺,晚上我會帶東西過來給你吃,我走了。」
頌憐點了點頭,默默看著他開門離去,寂寞的空氣逐漸將她籠罩,迷失在淒苦孤單的情緒裡,她在心中大叫著:「秦舞陽,我不希望你給我的只是同情,我不要同情,如果你有一點點喜歡我、一點點愛我、一點點想要我,我就不必跳進那個地獄裡了呀!」
秦舞陽回房第一件事,就是撥了通電話回芝加哥找父親。
「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秦子推一聽到他的要求,驚詫不已。
「我有急用,爸,你別多問了。」
「怎麼能不問?」秦子推大叫著。「五萬美金不是小數目,合台幣將近一百五十萬哪,你老實說,到底想幹什麼?買車?買房子?」
「都不是,幫一個人的忙。」他含糊地說。
「幫什麼人的忙,說清楚一點,什麼忙要花上一百五十萬來幫?」
「我再不幫她,那個人這輩子肯定完了,反正只是我年薪的十分之一而已,沒什麼了不起,就當我買部車好了。」他避重就輕。
「嘩──說話的口氣這麼闊,那個人和你是什麼樣的交情,能讓你動用一百多萬來幫他度過難關?」秦子推驚疑地說。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和她之間的關係,就算是普通朋友吧……」他喃喃自語著。
「真了不得的普通朋友,是不是女孩子?」
秦舞陽笑出聲,坦承不諱。「不愧是老爸,觀察力太敏銳了。」
「你愛上她了嗎?」秦子推一針見血地問。
「我不知道。」他不曾深思過這個問題,不過,自從知道她頗為悲慘的遭遇時,他的確不再對她存有偏見了。
「那麼,是她愛上你嘍?」秦子推又問。
「我也不知道,爸──別問這種問題了,不管我愛不愛她,或是她愛不愛我,她的忙我是幫定了,一個和舞雲同年齡的女孩子,身上就背負著沉重的經濟壓力,實在很可憐。」
「你既然這麼堅持,我也無話可說了,但願你的一百多萬不會白花,你爺爺後天就會到了,他一定很高興聽到這個好消息,你自己好好應付啊!」秦子推半帶開玩笑。
「我才二十二歲,想這些都太早了。」秦舞陽忍不住大歎一聲,問:「爸,芝加哥現在幾點?」
「已經半夜十二點了,明天早上再幫你匯錢過去,我現在要去睡了,接到爺爺之後再打電話給我。」
秦舞陽掛上電話,錢是不成問題了,但,他該怎麼把錢拿給單頌憐呢?直接把現金拿給她嗎?以她的個性大概不會接受,說不定會認為自己拿錢羞辱她。
怎麼樣才能讓頌憐大大方方把錢收下,又不會有欠他人情的顧慮,是目前最大的難題了。
他抱著頭,認真的、苦苦的思索起來,在客廳轉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好方法,索性打開電視消磨時間,當他無意之間看到了一段電影情節時,終於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方法,立刻付諸行動。
他撥了單頌憐那個只和他差一號的電話號碼,聽她喂了一聲,立刻壓低聲音,開始用一連串的英文對她說:
「Hello,Good afternoon,I have seen your great show at that day,great!……to
a strip tease show?」
頌憐好半天沒說話,秦舞陽覺得奇怪,她在香港長大,應該聽得懂英文才對,難道是聽不懂他說這些話的意思嗎?他立刻換上英文腔極濃厚的國語,假裝很吃力地說──
「你.好,我.是.美.國.人,前.天,看.過.你.跳.的.舞.很.棒,我.想.請.你.再.跳.一.次,只.為.我.一.個.人,我.付.錢,十.萬,OK?」
他聽見頌憐抽氣的聲音,不相信地問他:「只跳舞,不脫衣服,十萬?」
「Yes!OK?」
「騙人,怎麼可能的事,這種看法到繁花酒店可以看上……五十場那,你是傻瓜嗎?別拿我尋開心了!」頌憐完全不相信。
秦舞陽差點笑出來,如果頌憐知道他打算在支票上多加一個零時,豈不是會嚇昏過去。不過,她說的沒錯,如果世上真有這種人,除非別有用心,否則就真的是傻瓜了。
他清了清喉嚨,立刻改口:「不對.不對,我.要看.中國.的脫.衣.舞,中.國.的.十.萬,我.有.錢!」
頌憐沉吟了一會兒,慢慢地問:「跳完就給嗎?」
「Yes!」
「現金嗎?」
「No!Check!」
「不上床喔──」
「OK!」他的心跳了跳。
頌憐沉默了很久,才說:「好,成交了,到哪裡?」
聽頌憐答應了交易,他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失望,仍然裝出高興的聲音說:「凱.悅.飯.店.明.天.晚.上,八.點,問.櫃.台,傑.克.住.哪.間.房,OK?拜拜!」
「拜拜!」
秦舞陽立刻掛上電話,本來還很擔心頌憐會不會發現是他,不過,她不曾聽他說過英文,也不曾在電話中聽過他的聲音,所以,被發現的可能性應該不會太大。
他這輩子,不曾以金錢沖量過任何事情,不論窮、富、貴、賤,他都不曾刻意留心比較其中的差別,永遠在乎的只是如何追逐自己的理想,把自己超脫在現實世界以外。
直到遇見頌憐,才發現能救她全家的一筆錢,對他而言竟然只是輕輕鬆鬆的付出,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比頌憐遭遇更慘的人呢?
他想起芝加哥家中的那個價值百萬美金的鑲玉屏風,賣掉以後,能救多少個單頌憐?
他抓起球,慢慢走向籃球場,開始認真思索這種現實生活中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