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肩傷口再度灼燒著,而從背脊骨傳來的那股疼痛幾乎入侵到她全身,讓她整個人因為身上的兩種傷而痛苦不堪。月靈掙扎著想清醒,卻清醒不過來,一句句囈語隨著她的呻吟不斷傳出。
她的意識昏沉,似乎聽見呼喚。
她想聽清楚,卻提不起精神,只能無力地任意識持續昏沉。
痛……
胸口像被火燒,她無力的掙扎著,胸口卻持續疼痛。
「狂劍、狂劍……」
她無意識地低喚,卻沒有聽見任何響應。
好痛……
「月靈,撐住,你不可以死,我不許你離開我!」
啊,就是這個聲音,狂劍又在吼她了。
身體很痛,她卻笑了出來。
她不會離開他的。
她想回答,但張不開嘴巴,狂劍的低語持續傳來——「月靈,你不會有事,我不會讓你有事。」
咦?哽咽聲?!
狂劍!她有沒有聽錯?
她不會有事的。
她想安慰他,可是開不了口。
肩上的痛漸漸減小,背上的疼似乎被一股熱化散至四肢百骸。她的手感覺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她的額上有兩片暖暖唇瓣印下的感覺;她低低地呼吸,聞得到他的氣息。
她心安了,她想,她可以等一下再告訴他:她不會有事的。等一下再說……月靈放任自己住黑暗中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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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嘩的京城大街,今年的中秋夜特別熱鬧。
義父和大哥都進宮了,今天晚上只有她一個人留在常府裡。月靈避開府中的護衛,偷偷溜出府。今晚,她想到外面熱熱鬧鬧地過節,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待在房裡。
義父說,只要她讀完了書、做完練功的課程,她就可以自由活動。她沒有不乖,沒有違背義父的話,在完成義父的交代後才出府。
天上有明月高照,街上有行人來來往往,大家都是一對對、一家團圓的,她卻只是一個人。她逛著街道兩旁擺設的攤販,看著父母帶著自己的小孩一同出門賞月逛街,突然羨慕起那些無憂無慮的小孩。
義父必須進宮陪皇上、大哥去當護衛,而她一來年紀太小,二來身份也不適合進宮,所以義父要她留在府裡,乖乖等他們回來。其實她很不喜歡一個人獨處,可是義父和大哥總是留下她一個人。
月靈欣羨地望著四周的人,忘了一個姑娘家單獨在人群裡是很危險的。「姑娘,我家少爺想見你。」
月靈回過神,看著眼前一名僕役打扮的男人。
「我沒空。」她轉身就走。
「姑娘,我家少爺不喜歡等太久,你還是跟我去見少爺。待會兒如果我家少爺高興,不會少給你賞錢的。」來人不但攔住她,還一臉輕蔑地看著她。
為了方便溜出府,也為了不引人注目,月靈特地換上一套普通的衣服,看來這人是把她當成平常人家的姑娘了。「不管你家少爺是誰,我都不想見他,還有,我也不缺錢用。讓開!」月靈冷冷地喝道。
「姑娘,我不想用強迫的方法,除非我讓你喝敬酒,你卻想喝罰酒。」那人皺起眉頭,生氣的臉看起來有點凶狠。
月靈瞪他一眼。「我什麼酒都不喝,留給你家少爺吧!」
「哼!既然你不識抬舉,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那人隨即想以武力逼她就範。
月靈輕而易舉地閃避,一腳踢開他。
「就在京城大街你也敢胡來,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月靈怒瞪著他。
「可惡……」那人老羞成怒。「來人,抓她回去,少爺重重有賞。」
「是。」聽到命令,七八個家僕立刻圍上來。
月靈一看這麼多人,心念一動,轉身就跑。
雖然她有武功,但是對方都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一次要應付這麼多人她肯定討不了好。只要能回到常府門口,她就會沒事。
但是月靈沒機會跑太遠.她才來到街尾,前面已經有人擋住她的路,而後頭的追兵也來了。
「少爺。」後來那些人一看到前面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立刻恭敬地喊道。
「廢物!這麼多人還抓不到一個姑娘。連這種事都要本少爺親自出馬,我養你們這些人有什麼用?!」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罵人,真是沒氣質!
月靈不以為然地皺了皺小臉。
「是,少爺罵得是。」百分之百走狗會有的表現。
「還不把人給我抓起來?!」少爺一聲令下,所有家僕立刻動作。
月靈縱然會武功,但一次面對這麼多孔武有力的大男人,體形嬌小的她顯得更加吃虧,抵抗不了多久就被人抓住手臂。只要能近得了她的身,要抓住她就不困難。
月靈一下子就被人制住,雙手遭人反剪在身後。「放開!」她怒斥。
那個少爺走過來,用扇子挑起她的下頜。
「等陪本少爺度過這個無聊的中秋夜,本少爺自然會放你回去。」少爺態度高傲地說。
「立刻放開我!」月靈命令。
少爺眉一凜,一巴掌立刻甩出。
月靈漂亮的臉頰上清晰的浮現指印,火辣辣的刺痛瞬間燒疼了她的眼,她被打得頭暈,卻勉強怒瞪著他,咬著唇不哭出來,不願意示弱。
「沒有人可以命令本少爺,你不過是本少爺今晚的玩物,竟然敢用這種態度對本少爺!」說著,他還想打腫她另一邊的臉。他的手才舉起來,身後一股明顯的冷風吹來,他寒毛立刻豎起。
「再敢打她,就用你一隻手臂來賠她所受的疼痛。」一道人影緩緩自暗處走出,渾身散發出的冷冽氣息足以凍死人。
「你是誰?敢對本少爺不敬?!」少爺轉身怒吼,但一見到來人,凶狠的氣勢硬是少了一半。
「放開她。」
「就憑你一句話就要……本少爺放人?休想!」
少爺氣怒地叫囂,哼,不讓他打,他就偏要打她。
他的手才舉起,一柄銀劍立刻竄出,在眾人眼花、根本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銀劍已削斷他一臂。連他本人都呆在當場,然後是震天的哀號。
「少爺、少爺……」家僕連忙扶住自家少爺,雙眼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人,一邊隨著對方的前進而步步後退。看見剛才的飛劍傷人,家僕們雖然人數多,也不敢亂動。
「放開她。」他的眼冷冷地轉向那兩個仍然抓著月靈的男人。
「好……好,放開……」兩人立刻鬆手,退離月靈身邊。
「滾!」不必凶吼,一群家僕立刻扶著自家少爺離開,不一會兒,街尾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突來的幸運讓月靈差點軟了身子,陌生男人皺著眉飛掠至她身前,拉住她一隻手臂。
「謝謝。」月靈低語,抬起眼,望進一雙漆黑的銳利眼眸。
「自己小心些。」他淡淡說道,在她站穩後.放開她的手欲離去。
「等……等一下。」她反射性地抓住他的手臂,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撫向腫脹的臉頰。
「嗯?」他沒有開口,只是回過頭。
「別……走——」她昏倒了。
陌生男人及時伸出手。他先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盯著她紅腫的臉頰,想起她逞強不屈的神情。沒多細想,他抱起她便向城外飛掠而去。
當月靈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只感覺到原本疼痛的面頰被一股冰涼所覆蓋,而她的身體則枕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她睜開眼,看見他的手正撫著她受傷的臉頰。
「別動。」他低聲阻止,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敷在她的臉上。
「這是哪裡?」
「君子湖。」他回答,確定她臉上的紅腫消退了,才將手移開。
意識到自己賴在一個陌生男人懷裡,月靈立刻坐起身,發覺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是湖中央的獨立亭榭。四周毫無人跡,亭榭中的桌子上點了一盞燭火,照耀他們兩人的身影。
「京城雖然是天子腳下,但是王法在這裡不一定有用,如果不是必要,不要讓自己落單。」他淡淡說道。
「我……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裡。」她望向湖面。在人群裡的寂寥感又升上來,可是他的存在讓她覺得溫暖。她只是不想一個人而已。
如果可以有父母、有真正的親人,她寧願不要金銀財寶、榮華富貴,只求有一個溫暖的家。可是她是個孤兒,這些都是奢求。
一個人笑沒人管、難過也沒人理,平常在府裡有義父、有大哥,還有許多護衛,但他們有他們該做的事,沒有人有空注意到誰。在府裡,她雖然吃穿不愁,卻也總是一個人。
其實當她獨自在人群裡閒逛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她了。
因為她的神情與眾不同,在歡樂的氣氛中沒有笑容,只有孤單與脆弱。
「一個人不見得不好,就看你怎麼過。」他伸出手,將她的上身再度安置到自己懷裡。「睡吧,等你明天醒來的時候,什麼事也沒有。」
「包括我的臉嗎?」她的手碰到自己的臉頰,還會痛。
他拉開她的手。「包括你的臉。」取來身邊的藥膏,他再度塗抹上去,一邊以手掌蓋住她睜大的眼睛。「閉上眼。」她乖乖照做。
他體內的冷漠傳達到她身上,卻成為一種安定的氣息。他的體溫不高不低,讓她自然而然覺得安心,完全沒想到男女之防。
「如果想要一個人出來,你就必須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京城裡充滿奢侈糜爛、仗勢欺人的權貴,像你這種對世事不瞭解、又具有誘人姿色的女子最不適合待在這裡。遇到危險的時候不要急著逃走,而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即使以寡敵眾,也不要忽略自己可以致勝的機會……」在他輕柔的撫慰中,她第一次不覺得孤單,安穩地入眠。
冷靜,是他教會她的第一件事,那年她即將及笄。
而後他們愈來愈常相見,月靈若溜出府,一定會到君子湖。他會教她武功,也開始視她為自己的女人。直到月靈發現他們的身份原來是對立的那一天。
「你知道我是誰,對不對?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天綬門的人?」
「這很重要嗎?」
「你明明知道義父與你們對立,而我們——」
「你是月靈,我的女人。」他擁住她,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她低語。如果他們兩邊的人得爭個你死我活,為什麼他還能對她這麼好?
「你是誰並不重要,你是你、屬於我的女人,這才重要。」不論她是誰,他要對一個人好毋須理由,也不管任何理由。
「可是義父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
「毋須他同意。」
「如果有一天,你們兩個人對立——」
「我不會讓你傷心。」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不想見你一個人孤單。」在他們第一次初見、他違背慣例管閒事開始,他就放不開她了。
「狂劍……」
我不想見你一個人孤單。
從以前到現在,狂劍始終沒有變。他不是個很會說話的男人,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關心她、保護她。月靈完全想起來了。
那天他潛入東廠看她,卻被義父發現,而後為了阻止他們相殘,她被銀劍所傷,幾天後,義父讓她喝了參湯,她陷入昏迷——她動了動沉重的身子,努力想睜開眼。
「月靈?」
她微弱地張眼。
「你醒了?!」狂劍的聲音低得像是怕嚇到她。
「狂劍。」她低喚。
他握住她的手。「你終於醒了。」他眼神顫動,像是極度慌亂不安,在見到她沒事後,又完全安定下來。
月靈伸出另一隻手撫向他的臉,扯出了一抹笑。「你好推悴,我睡很久了嗎?」
「整整四天。」他回答,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還病嗎?」他的手覆住她受傷的胸口。
「還好。」她想坐起來,卻扯疼了胸口,也渾身無力。
狂劍小心地扶她半躺著,身後墊上兩個軟枕。
月靈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上身居然一絲不掛,除了包紮胸口的纏布之外,毫無遮掩的衣物。她蒼白的臉驀然紅透,雙手緊抱著被不敢放。
他看出她的困窘。
「你的傷很重、又發燒,我只求你能活下來,其他都不重要。」狂劍坐上床沿低語。「你很介意嗎?」
「不,」她搖搖頭,抬起臉,看見他溢滿溫柔的眼神。「我只是……不好意思……」在她未失憶前,他們之間……還更親呢過。
「你真的醒了、脫離危險了!」他癡癡望著她,怕她又會忽然睡著。
他從不知道什麼是害怕,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曾畏懼過,然而現在,他怕!怕這個小女人就此離他而去。
「狂劍,我沒事,我不會離開你的。」她拉他向前傾,讓自己可以偎入他的懷抱裡。「讓你為我擔心了。」
狂劍的反應是在不弄疼她的情形下,緊緊摟住她,安撫自己四天四夜以來極度擔憂與不安的心。月靈明白他的不安,她讓他抱著,等待他平靜。
好一會兒之後,狂劍才稍微鬆開她。
「想不想吃點東西?」
「嗯。」她點點頭。
「我去煮。」他扶她重新躺好,然後去煮粥、熬藥,再端到床邊喂自己心愛的女人,小心翼翼的態度彷彿她是只易碎的瓷娃娃。月靈順從地吃完粥,然後將苦入心脾的藥湯喝下去。
「狂劍。」她喚著正在準備藥材替她換藥的狂劍。
「嗯?」
「我會嫁的人只有你,如果我不能嫁給你,也絕不會再嫁給別人。」她輕輕的一句話竟讓狂劍修長的身軀明顯一僵。他緩緩轉過身,臉上閃過的狂喜表情讓月靈心痛得落淚。
「你說什麼?」他輕問,他有沒有聽錯?
「我想起來了。」她哽住聲音,沙啞地說:「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在京城、在君子湖,還有我們的約定。」狂劍瞬間大步來到她面前,眼裡滿是激動。
「真的?!」他仍不敢相信。
「真的。」她點頭,伸出手臂,示意他彎身後,摟住他頸項,主動地獻上微顫的唇瓣。「對不起、我讓你很傷心。」
狂劍捧住她的臉,濃濃的情感再也掩不住地傾瀉而出。「沒關係。只要以後……你不會再忘了我。」
「不會了、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她迭聲喊道,「我再也不會忘了你。」
狂劍的舉動已經夠讓她明白,他有多重視她。不管在人前他有多狂妄、冷漠、高做,可是只要有關於她,他總是什麼苦都甘願承受。而她已經有兩次護著義父,讓他因為她的選擇而痛苦,狂劍卻什麼都沒有說,因為瞭解她,所以他替她分擔那些苦。不溢於言辭,只表於心,他的寸寸深情可以連綿成癡。重逢該是喜悅的,不應該有淚水,她沒有在他懷裡哭,兩人相擁了好一會兒。
「你怎麼會突然想起來?」他低問。
「在我替義父擋下那一劍的時候,我覺得那幕情景好熟悉,突然想起在東廠,你和義父起衝突的那一夜。然後,在我昏迷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五年前,我在京城和你第一次見面的情況。」
她深吸口氣,抬起頭給他一抹笑容。「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總是那麼保護我?」
「我不想見你一個人孤單。」他還是同樣的答案,不過又加了一句,「我捨不得。」
月靈笑出淚來。「討厭,我不想哭的。」
「沒關係。」只要她不是因為不快樂而哭就好。
狂劍擦乾她的淚水,扶她躺下,沒忘記該做的工作,開始動手拆她胸前的纏布。月靈這次沒有抗議,也沒說什麼,但是赤裸著身體還是讓她微紅了臉。每當她因為疼痛而皺眉時,狂劍擦藥的動作就會變得更加輕柔、更加小心翼翼,這世上只怕沒有人會比他更懂得疼惜她。
在外人看來,狂劍為她付出許多,他對她的愛應該比她愛他來得多,但其實不然;是她需要狂劍,需要他來支持她的安定,她的不安與惶恐他全都能容納,讓她能無所顧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狂劍才是那個有力量支持她的人。
在他們的感情之中,她總是接受的比付出的多,然而直到此刻,月靈才真正明白,她對他有多依戀。原來依戀可以成愛,而她也早已愛他成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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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想起月靈替他擋下銀劍的那一幕,常喜對狂劍的憤恨就多一分。如果不是狂劍硬是帶走月靈,他的女兒不會受傷。狂劍武功卓絕,同時也是一個聰明又細心的男人,他派人在山西境內到處尋找,找了兩天仍然沒有找到他們。但是他相信狂劍不會帶著靈兒走太遠,靈兒受的傷不輕,長途跋涉只會加劇她的傷。
以狂劍重視靈兒的程度,他一定會找個隱秘又不遠的地方,盡快為靈兒療傷。在此同時,他也吩咐手下到各大夫的藥鋪打聽,只要狂劍帶著靈兒求醫,就再也藏不住行蹤。
「屬下參見公公。」
「找到人了嗎?」常喜直接問。
「找到了,狂劍帶著小姐隱身在鎮外一處偏僻的小屋裡。小姐傷得很重,根本不能下床,狂劍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小姐。」
「狂劍有求醫嗎?」
「沒有。」
「小姐……還好嗎?」
「小姐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否則狂劍不會那麼平靜地待在那裡吧?護衛想到狂劍因為月靈受傷而震怒的那一招。
「你們繼續盯著,但是絕不要讓狂劍發現你們。有任何情況,或者靈兒能夠下床走出屋外,立刻回報。」常喜下令。
「屬下明白。」護衛趕緊告退。
兩次見到狂劍的結果,讓常喜明白要殺狂劍絕對不能選在靈兒看得見的地方,否則最後受傷的必定是靈兒。要對付狂劍,他必須另想法子,現在,就讓靈兒暫時留在狂劍身邊,等靈兒能夠自由行走,他一定要將她帶回身邊,等她離開山西後,再來對付狂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