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夜,花影扶疏,映著明亮的月光,常府裡有著比以往更深、更深的寂靜。從總管那裡知道義父今天晚上又沒用膳,月靈親自下廚做了一份清淡易人口的粥,端到義父房門口。「義父。」她敲敲門。
房裡的人頓了一下才回聲:「靈兒……有事嗎?」
「義父,我煮了碗粥,你吃吃看好嗎?」
「靈兒,不必為我費心了,你去休息吧!」他歎了口氣。
「義父,你開門好嗎?」
沒聽見離去的足音,就知道月靈會站在門外,一直等到他開門為止。常喜又歎了口氣緩緩開了門。
「義父。」靈兒關心地看著消瘦的常喜,將粥端進房裡。
「靈兒,最近你也夠忙了,別再為義父費心了。」月靈的心意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失去烈兒……他真的痛心。
「你是靈兒的義父,靈兒怎麼能不管你?」月靈將粥端到常喜面前。「大哥的事已經發生,我們再傷心也不能讓大哥回來。義父,你不要再難過了,如果大哥知情,他也會希望你保重自己的。」
「我阻止他和夜魅的事,難道真的錯了嗎?」常喜黯然自問。
「義父不是錯,只是太關心大哥。大哥就是明白了義父的心意,才會希望以自己的力量替義父消除一個煩惱;大哥的用意很好,只是太沒顧念到自己,才會讓我們為他傷心。」
「靈兒,」常喜抓住月靈的手,就像攀住海裡惟一的浮木一樣。「你想,烈兒會不會怪為父……太過殘忍?」
「不會的。」月靈安慰。「如果大哥會怪義父,就不會替義父做這麼多事。義父,你不要想太多,大哥不會希望見到你為他傷心難過的。」
「烈兒真的不會怪我嗎?」他和劉老設計了一場戲,欺騙了他最疼愛的義子,他的義子因為內疚而走上絕路,這……一切不都是他導致的結果嗎?
月靈當然明白義父的傷心;但是已經發生的事不能挽回,她不能讓義父一直沉浸在傷心裡。「不會的。」月靈堅定地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常喜放寬了心,整個人倚向椅背。
這一個月來,常喜為了義子的事,傷心得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消瘦不少。現在的常喜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意氣風發,有的只是失去兒子的傷心模樣。短短一個月,常府裡人事已變。
「義父,你吃一些東西吧,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就算不為自己,也請為還需要你的皇上保重。」月靈再度勸道。
皇上?對、對。常喜彷彿回了神,他一輩子都在為皇上做事,烈兒也是,他們父子都為皇上盡忠。
「義父,你整整一個月都沒有進宮,皇上一定念著你,你要趕快恢復以往的模樣,才能去見皇上呀!」月靈說道。提到皇上,義父似乎振作了些。
「你說得對。」常喜抬眼看著僅剩的女兒。「靈兒,你先擱著,待會兒我會吃,碗盤我讓下人來收就好,你回去休息吧,這段日子……苦了你了。」他既心疼又愧疚。
要辦喪事、要打理內外,還要照顧他這個傷心過頭的父親,真難為她一個女孩子;靈兒,也消瘦了不少。
「不苦,」月靈搖搖頭。「那些都是靈兒該做的,靈兒只希望義父保重自己。」
「你放心吧,為父不會再讓你擔心了。倒是你,要快快養胖自己,義父不想再見你消瘦下去,知道嗎?」他只剩這個女兒了,他也要她好好保重,不要她因為任何事而累倒自己。
「靈兒明白。」月靈點點頭,忍不住露出寬慰地笑。義父好了,她知道。「快回房去休息吧!」常喜催促道。
「可是……」月靈的眼神轉向那碗粥。
「放心,我會吃完的。」這是他女兒的心意,他不會辜負。
「嗯,那……靈兒告退。」
常喜點點頭,看著靈兒帶上門離開,才端起碗。
傅鴻儒讓他失去一個兒子,這筆賬,他會留著慢慢跟天綬門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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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了義父吃下晚膳,回到明月園自己的居處,月靈才敢放慢腳步,任一身的疲憊顯現出來。
大哥走了,府裡上下全由她打點照顧;她不怕苦,也不怕事情多,只是失去從小相依為命的大哥,她無法不難過……
「月靈?」一聲熟悉的呼喚讓她抬起頭。
明月園裡,他就站在石徑上,遺世獨立,傲然於天地之間,像是什麼都難不倒。月靈嗚咽一聲,奔向前,將臉埋入他懷裡。在外人面前強忍的淚無法抑止地灑落。高大的身影沒有多說話,只是伸出手臂將她環抱住,除去一向的冷漠,對她提供自己所能提供的依靠。
月靈一向堅強,然而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像個無依的小孩。
哭了好一會兒,她的淚終於慢慢止住。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抽出她腰上慣常攜帶的素色手巾,輕緩地幫她擦淚。
「你……怎麼突然來了?」她任他擦著,疑惑的口吻裡還留著濃濃鼻音。
「你沒有出現。」
啊?月靈瞪大眼。簡短的五個字讓月靈想起他們的月圓之約。
「對不起,義父傷得一直吃不下飯,我擔心所以不敢走,府裡事情又很多,唔——」她慌忙地解釋,直到朱紅的唇瓣被堵住。她的身體先是因為他突來的侵略而僵硬了一下,而後因為他吻裡的疼惜,她再次柔軟地偎人他懷裡。「狂劍……」她低喃著響應他的吻。
因為她沒有去,他再次潛入這個戒備森嚴的東廠,他明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卻還是來了。她知道;以他的武功造詣,除非他故意,否則被人發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她卻忍不住要擔心。狂劍是她所愛的男人,她不要他有任何危險,她承受不起——生命裡再失去一個重要的人……
「別哭。」
他的話讓她發現,她又掉了淚。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放開了緊吻住的唇。他的眉皺著,大而修長的拇指輕柔地擦著她的淚痕。月靈牽他走進自己房裡,闔上房門。
「下次不要再來好嗎?」她低語。
狂劍擱在她腰上的大手用力了下。
「你不想見我?」
「不是!」她連忙搖頭。「這裡太危險,我不要你來。」
不悅的神情退去,他的眼神轉為專注。
「你瘦了。」臉色也蒼白不少。她原就纖細,分別這一個月,她的身形更加消瘦了。「我沒事。」
「多吃一些,否則我會親自來盯著你。」他不喜歡看見自己的女人輕得像風一吹就會被吹跑的模樣。
「不要,這裡太危險,不適合你來。我……我會注意自己的健康就是。」月靈低聲保證。
「下次見到你,我要你胖一些。」他交代。
「嗯。」她點頭,反過來交代道:「你已經離開了天綬門,自己也要小心。」
「不必擔心我,好好照顧你自己就可以。」
「我在這裡出入都有人保護,不會有事的。」她希望他放心,別因為擔心她而總是闖進東廠。「狂劍,你對我很重要,我已經失去大哥,不能再失去你。」
因為她的話,狂劍摟著她的雙臂緊了下。
「夜魅來找過我。」他突然說道。
「夜魅?」
「她和熾烈在一起。」
月靈震驚地瞪大眼。
「大……大哥……」她雙手揪住他的衣襟,深怕自己聽錯。
「他沒有死。」他平靜地看著她。「他跌下崖,被慕容家的三公子救了;就連後來跳下崖想自盡的夜魅,也是被慕容少遠夫婦所救。熾烈跌下崖後,受了很重的傷,幸好慕容少遠及時施救,他才能活下來。」
「大哥真的沒死?!」月靈激動無比。
她曾經希望能有奇跡發生,卻在一個月的搜尋後不得不放棄,為大哥造了衣冠塚;沒想到現在……大哥沒有死——
「熾烈本來想回來看你,但因為東廠現在的情況而作罷。他帶著夜魅離開了這裡,也要我傳達,如果有機會,他會回來看你,或者要我帶你去找他。」狂劍難得一次說這麼多話。
「大哥沒事……」月靈的心思還留在這個很難相信的事實裡,又驚又喜。「那……那他……他不回來了嗎?」
狂劍深深看著她。「你真的希望熾烈回來嗎?」
月靈一愣。「不,不回來也好。」她緩緩回神,猜到了大哥可能會有的想法。「義父欺騙了大哥,讓大哥幾乎喪了命;也好,就用一命還了義父的恩情,以後他可以和夜魅無憂無慮相守到老。」
她羨慕大哥的果斷。險惡的官場終究不適合像大哥那樣的人生存,離開了京城,大哥可以去做他自己,有夜魅陪著,大哥不會孤單的。相似的恩情,相似的身份;她和狂劍,會比熾烈與夜魅幸運嗎?月靈的眼不自覺地望著他,深怕望不夠,他們就要分別;狂劍也看著她。「有一天,你會跟我走。」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她看著他,握住他的手,貼上自己的面頰,然後閉上眼依戀地偎著。
「義父只剩下我了,我無法這麼離開。」她低語。
義父對她有教養之恩,她不能什麼都不說就走;如果可能,她更希望能得到義父的祝福。但發生了熾烈的事……她知道要和狂劍在一起,太難了。
她瞭解自己的義父,縱然狂劍已離開了天綬門,但他仍是與天綬門有關,義父絕不會容許她和天綬門有關的人在一起。
「為了這段恩情,你要犧牲自己一輩子嗎?」
「我……」月靈張開眼,困難地咬著唇,「狂劍,我們……如果我們沒有相遇,事情會不會好一點?」
「月靈!」他不悅了。
「我希望……能得到義父的祝福——」她眼裡含著淚,「可是我也知道,那太難了。狂劍,義父年紀大了,他只有一個人,我不能拋下他……」
「別哭!」狂劍擁住她,再度吸納她的淚。
不論外人傳她如何聰慧,還是常喜身邊的秘密軍師,但在他面前,她始終只是一個害怕孤單又脆弱的女子;她總是希望能回報義父對她的養育之恩,所以將自己的一切擺在最後。
如果不是太瞭解她,顧念她的心情,狂劍不會任他們兩人的事隱瞞這麼久,但是他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他知道,他無法再等太久。
她也知道,所以更加彷徨。
一個是她的義父,一個是她愛的男人,兩邊都是至愛,她無法狠心地選擇其一,丟下另一個。狂劍說她心太軟,大哥也說過;他們都說,她不可能將每件事都兼顧完善,但她卻奢望每件事都圓滿。月靈倚進他懷裡。
「我知道,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她哽咽。
狂劍只是細細撫著她的發,像在安撫她的不安。
「讓我再陪義父一些時候,我會告訴義父我們的事。」
「他反對呢?」
「我會嫁的人只有你,如果我不能嫁給你,也絕不會再嫁給別人。」這是她能給他惟一的承諾。
狂劍卻動怒了。「你選擇他!」她要放棄他們之間的一切。
月靈伸手攬向他的頸後。「我也不想這麼做,可是我不能這樣離開義父……」若不是那一回,他無意中救了她,他們也不會相遇,進而相愛。
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任性的,讓他去懂得她的心;體諒她的決定;然而她卻從來沒有真正去為他做過一件事。比起他為她所付出的、處處退讓與成全,她其實不配得到他的愛——
「你值得。」
他的聲音穿過她自責的聲浪,她這才知道,她把自己心裡的話給說了出來。「狂劍——」
「不許你放棄我們之間的一切,如果熾烈可以放下一切帶著夜魅遠走高飛,那麼,你也可以。」
「我也想,可是義父——」
「他有權有勢,更有成群的下人,將來真的老邁,皇上也會派人照顧他,不需要你替他擔心。」他打斷她的猶豫。
「他對我有養育之恩,我不能就這麼走。」月靈為難地說。
「不要放棄我們之間的一切,否則我會不惜血洗東廠。」狂劍沉聲威脅道。他不是在開玩笑,失去她,那麼他不在乎用多少人的血來陪葬,就讓那些血流到他不能殺為止。
「不要!」她心一揪。「狂劍,不要這樣。」
「月靈,我只要你;誰阻擋了我,我就殺誰。」
「狂劍,別這樣,我不要你開殺戒。」他眼裡的堅決與冷酷令她心驚。
「那就別說放棄的話。」他不許她有退縮的念頭。
「好,我不會放棄。」有她的保證,狂劍鬆了原本緊鎖的眉頭。
月靈放任自己再偎著他,狂劍抱她上床躺著,坐在她身邊陪著她。
「睡一會兒。」他命令。
「可是——」
「睡。」他略帶堅持地以手闔上她的眼。
「別讓我睡過四更……」她在閉眼之前低哺道。
「睡吧!」狂劍吻了下她額際,手掌握著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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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劍不曾闔眼,直到報更人的更鼓敲過,月靈緩緩張開眼,一回神,她立刻望向窗外的天色。「幾更天了?」
「剛過四更。」狂劍扶她起身,掏了把濕手巾擦著她的臉。
月靈握住他的手。「四更天,你該離開了。」再睡,天就亮了。
他點頭;「你再睡會兒。」他可以自己離開。
月靈搖搖頭。「我送你。」
她下床,先到門外看了看,確定沒人後,才與狂劍一同走出房外。
「如果想見我,隨時到十里長堤。」狂劍說道,不放心她的蒼白。
「我知道,你……照顧自己。」她望著他,有些捨不得。
這一別,又要一個月才能見面。
「嗯。」他點頭,又俯身吻住她,輾轉至她耳畔。
不知是誰倒抽口氣,月靈與狂劍迅速分開。
看見來人,月靈臉色一白。「義父?!」
常喜站在明月園的人口,無法置信地直瞪著狂劍。
「你……你竟敢潛進這裡,誘拐我的女兒?!」
狂劍神情一斂,昂然的身影傲然不屈,無畏地迎視常喜。
月靈望著劍拔弩張的兩人。「不是的,義父,你誤會了,他……他是我的朋友,不是壞人,也沒有誘拐我。」月靈急急解釋。
「才打過四更,他卻從你房裡出來,這代表什麼?」常喜嚴厲地問。「我的女兒應該是潔身自愛的閨女,不是一個會讓陌生男人進房的隨便女人!」
「義父,他只是來探望我,我們沒有——」義父突然出現,又撞見她和狂劍在一起,月靈的心也慌了。
「月靈,不要解釋。」狂劍摟住她。
事情攤開來也沒什麼不好,狂劍沉穩地望向常喜;等著他下一個舉動。
「你是誰?」常喜瞇起眼,看出他們之間自然流露的熟悉。他的女兒居然那麼理所當然地被一個男人摟著?!
「狂劍。」他行不改名。
「狂劍?」天綬門的人!
「義父,他沒有惡意,你讓他離開吧!」月靈向前求情。
「他敢大大方方潛進我東廠,可見得府裡的防備有多鬆散,他能來,代表別人也能來。」常喜的注意力全放在狂劍身上。「他膽敢半夜闖進來,就不會沒有承擔後果的準備。」
「不要!」
月靈在常喜開口喚人前急急解釋道:「義父,他只是來探望我,是我……是我讓他來的,如果你要生氣、要發怒,就怪我,請你不要為難他。」月靈邊說邊回頭看著狂劍,他為什麼不走?以他的輕功,如果他要走,沒有人能阻止。
「你讓他來的?!」常喜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一向疼愛的義女。「你知道他是誰,你應該知道為父有多恨天綬門的人,你——」
「義父,對不起……」月靈垂下臉。
「不管你怎麼說,他敢來這裡,我不會讓他活著離開。」常喜一手抓住月靈,然後立刻喚來府內的守衛。
狂劍沉著地看著湧進來的護衛,身上的氣流一動,銀劍停駐在他身前。
「來人,拿下他,如果他反抗,格殺勿論!」常喜冷漠地下著命令。
「義父,不要——」月靈看見他們動了手,又想奔向狂劍。「狂劍!」
常喜緊緊拉住她,退出戰圈。
「靈兒,你想做什麼?」在他面前,她還敢維護那個男人?
「義父,快叫他們住手,不要為難狂劍……」月靈焦急不已。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只會惹得狂劍大開殺戒;她不要狂劍為她再染上血腥。
「靈兒,他是為父的仇人,也就是你的仇人,不准你為他說情!」常喜毫不留情地說道。
「義父,靈兒求你,快叫他們住手,再晚就來不及了……」
銀劍在狂劍四周護衛著,狂劍沒有對這些人下殺手,但是劍招愈來愈快,月靈看得出來,狂劍已經沒有耐性。
月靈一咬牙,「義父,對不起。」
「靈兒!」
月靈掙脫了常喜的鉗制,奔向戰圈之中,銀劍隨著她的介入而緩下招式,狂劍飛身擁住自己的女人。「住手!」常喜立刻喊停。
出手攻擊狂劍的守衛們幾乎每個都受了傷,那柄離了鞘的銀劍就立在狂劍身前;狂劍將月靈攬在身側保護著。
「狂劍,你快走。」月靈推著他。
他明明可以走的,這些人根本追不上他,為什麼他還要留下來?
狂劍低頭。「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的,我不能丟下義父。」
「那麼,我也不走。」
「狂劍!」她低叫。
「如果我走了,他對你動怒,你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