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在傅天霽的指揮下,傅府家丁通力合作,直到月隱星稀,東方天際透出一絲光亮之時,總算將最後一絲餘燼撲滅。
紛擾繁忙且喧鬧的一夜,沒有人員傷亡是唯一不幸中的大幸。
然,傅天霽並未因此鬆了口氣。
這場火,來得突然且無端。
雖未特別留意,然當他尾隨在「雲弟」進入酒窖前,可沒有半點起火的跡象,這分明是有人刻意縱火茲事!
但為什麼!?
還有,隱身在暗處之人下手的目標是誰?
是「他」!?
還是那名假冒的傳天雲!?
或二人皆是!?
無數疑問——掠過傅天霽的腦海。
這場火雖已撲滅,但它喚起的疑問,並未隨著火苗滅盡而消失,新生的疑問越來越多,重重敲擊著傅天霽的心。
心念流轉,傅天霽留下幾名下人收拾善後,便召喚老管家壽伯進入書房。
今晚的人為變故讓他決心加快調查腳步。
***
傅府東側,端硯軒。
關上書房房門,傅天霽斂眉沉色開口。
「壽伯,這些年我不在府內之時,天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故!?以致天雲的性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二少爺!」老管家困惑地揚眉。「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只是關心罷了。」傅天霽避重就輕道,在這敵暗我明的狀況之下,他並不打算打草驚蛇。
聞言,老管家直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還以為二少爺召喚他進書房,是為了追究他今晚火災失責之事,沒想到一開口間的居然是三少爺!
讓他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唉!也難怪您擔心,自從溺水被救後,三少爺變了好多……」老管家長歎一聲道。
「怎麼個變法?」
「大概那次溺水時受了驚嚇,清醒後,三少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完全記不得府裡所有的事,除了老爺、夫人外什麼人、什麼事都……嗯,不太記得……」
老管家慎選用詞道。
事實上,清醒後的傅天雲癡傻得連貼身奴僕都會認錯,更遑論其它事物!
「記不得!?」
「是。」
「比方說。」傅天霽追問。
「常忘了自己的身份,記不得近身家僕女婢的名字,也記不得府裡的地理位置等……」老管家逐一數落。
傅天霽眉峰輕蹙。
為的不是因為自管家口中得到更多鞠華假冒的線索,而是為了這麼粗淺的假冒行徑,怎麼也看不出其背後有任何精心設計。
「哦!對三少爺的失常,父親又有何反應?」
「老爺!?老爺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越加疼惜三少爺,要求府內所有人盡心盡力服侍三少爺。」
聞言,傅天霽緊蹙的眉峰不覺舒展。
換句話說,父親早已知道這名「傅天雲」是假貨,且為他極力隱瞞……但為什麼!?
莫非……
若想證明此事,唯有從當事者身上下手!
傅天霽不語,心思卻轉得飛快,再開口時,已換上另平日溫文自若的神氣。「壽伯,你下去休息吧,今晚辛苦你了。」
「是。」老管家躬身退離。
***
雖然理智早已明白,在那麼猛烈的火勢下,不可能還留有什麼,然當鞠華親眼目睹在祝融肆虐下,化為一片焦黑廢墟的釀酒坊,他的心仍無法自己地一陣痛楚!
嗚……
心好痛!老天爺真是過分,居然站在小氣的傅天霽那邊,還用這一招剝奪他唯一的樂趣……
這下,他連偷喝的機會都沒了……嗚………
眼看著在這傅府內唯一的生活樂趣,就這樣化為灰燼,而他卻仍得遵守著當初的承諾,扮演傅天雲安慰卓氏,鞠華好哀怨呀!
心中的辛酸苦楚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他濃郁的傷痛與悲情,毫不隱藏地渲染周圍一切,即使是遠遠站在另一端的傅天霽,也不得不感受到他的傷痛……
看著鞠華一副受創至深的哀淒背影,傅天霽不覺感到一陣又好氣又好笑的陌生情緒!
找了他一整個早上,沒想到眾人尋遍傅府上下找不到的人居然就站在這瞪著已化為一片焦土廢墟的釀酒坊呆愣哀悼。
「雲弟。」傅天霽走近鞠華身邊輕喚。
在他尚未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前,他的手已自有主見地將鞠華的身子轉向,面對自己。
「什麼事?」鞠華昂首,有氣無力回道。
傅天霽微笑。「找了你一上午,原來你在這,走吧,我在端硯軒備了些『酒』菜,準備讓你壓壓驚。」
鞠華的呆楞失落讓傅天霽心頭掠過一陣不捨,所以口中說的雖是早已計畫好的說詞,語氣卻是異樣的溫柔。
聞言,鞠華失落無神的眼眸瞬間一亮。「『酒』菜!?」語氣刻意著重在「酒」字上,鞠華的神情既驚又喜,晶亮的眼神閃爍著希望興奮的光芒。
他望著傅天霽的模樣,讓傅天霽心頭不覺滿溢某種異樣的情感,俊挺貴氣的嚴肅面孔不禁泛起一抹真心的微笑。
「對,『酒』菜。」倣傚鞠華的口氣,加重「酒」字,傅天霽說道。
「那咱們還不快走!」
聽見有酒,鞠華的失落、傷心瞬間飛到九霄雲外。
心思單純的他,連半點懷疑傅天霹動機的心思也沒有,反而一副深怕去晚了酒會自己長腳逃亡般,急切地拉著傅天霽的手臂離開。
***
端硯軒
一方小小的花桌上擺滿了各色精緻美味的小菜,然而吸引鞠華的卻不是滿桌菜色,而是桌上的白磁酒壺。
小氣,才這麼小的一壺呀!
眼看著容量僅只十來杯的小酒壺,鞠華不覺心生小小的不滿,然心念一轉,想到本來是什麼都沒得喝的處境,一顆心頓時又感恩知足了起來。
他急切地拉著傅天霽落坐,不待對方招呼,便自動自發地斟酒啄飲。
「哇!好酒。」酒一入喉,鞠華頓時眉開眼笑,喜滋滋的讚道。
品味著口中佳釀香、醇、濃、烈的滋味,味道絲毫不遜於自己向來喝慣的「秋月白」的美酒,讓鞠華滿心陶醉地又啄了一口。
看著鞠華興奮地斟酒啄飲,臉上一副飄飄欲仙的欣喜模樣,傅天霽端正俊挺的臉上不覺泛起一抹罕見的寵溺笑容。
「這酒還可以嗎?」
「嗯。」
一手持壺一手持杯,鞠華忙不迭地替自己空出的杯子斟酒,不停飲酒的唇雖然沒有空回話,但他的頭可是十分給臉地用力點了好幾下。
鞠華的模樣,讓天霽突然心生逗弄他的念頭。
他伸手取過鞠華手中的酒壺,在鞠華不捨、心痛又強忍不敢開口制止的怨懟眼神中替自己斟上一杯。
「在江南,除了傅府自釀的「秋月白」之外,就屬杭州醉月酒樓的『三杯醉』最有名。」
將自己手中滿盛佳釀的杯子遞到鞠華唇邊,看著鞠華眼中訝然掠過轉為驚喜,沒有半點心防地飲盡自己杯中的酒,心頭不覺湧上的柔情,讓冷靜精明的傳天霽不由自主一愣。
眼眸凝視著鞠華一杯接著一杯地暢飲,傅天霽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醉月樓有名的「三杯醉」,對大多數的人而言真的是「三杯就醉」,更忘了自己原先準備好的說詞,反而一心沉浸在自己這異樣的心境、舉動之中……
他知道,方才自己一時衝動作出了太過親密的舉動。
親手持杯遞至對方唇畔……這樣親密逾禮的行為,在這奉禮教為言行依歸的時代,別說是外人,即使是親如兄弟也不該……
或許,夫妻間可能會有吧!
但不知為什麼?他卻做了!理所當然的做了!
不假思索地做出這種往昔他運想都不曾想過的舉止!
傅天霽滿心疑惑。
同樣的面孔,兩樣的人。
眼前這名不斷斟酒、飲酒之人,在外貌上或許完全肖似弟弟天雲,但實際性格卻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真正的傳天雲或許能勾起他壓抑在理性下戲謔的一面,但寵溺……
不,因兩人太過相近的年齡,即使是親手足,仍不足以讓他對自己的兄弟產生這種能夠含笑看待、包涵一切的情感。
對天雲,或許是義氣,或許是手足之情,但絕不可能會是寵溺!
畢竟,童年時,兩人一同嬉戲、一同作壞事、一起被罰的記憶永遠不會消逝,但無論如何,絕不可能會是寵溺!
離家多年,許多事都變了,傅府、娘親……一切!
其中,變得最多的是他傳天霽!
官場嚴苛的歷練,早已讓他脫去年少時期單純、輕狂,詭變的廟堂早已將他改造成一名凡事懷疑、心機深沉,且絕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事的成人!
而今的傳天霽,除去至親骨血外,沒有人能讓他毫不保留的話予信任,遑論付出情感……
但這名假冒的傳天雲做到了!
讓傅天霽感到訝異的是——他,居然勾起自己想要寵溺、保護他的心情!
先前,在一切尚未完全確認之前,即便曉對方乃是名假冒者的狀況下,自己對他即無法產生敵意。
而今,是已確認他的假冒雲弟全是出至於父親的安排,雖然還沒獲得直接的證據,但一切跡象均明白指出這一點。
況且,父親的用意他也能猜得到……
自返鄉後,廟堂多年練就的精明,讓傅天霽迅速嗅出府內瀰漫著層層陰謀的味道……
雖然,目前表面上一切平靜無事,然實際上卻是內情重重……
倘若,娘親當年沒有看錯,發現雲弟時,雲弟確實已斷氣……而雲弟的死其實另有內情……
為了安慰娘親脆弱的神智,更為了查明事實真相,父親必然會設法找人扮演雲弟……
思及可能已被陷溺水亡身的親弟,傅天霽不覺眉心緊蹙,總算成功地將注意力糾回原來的軌道。
他驀然回神,眸中精芒再次凝聚。
然當他望向喝光一壺「三杯醉」,已然隱有八分醉意的鞠華,居然持著空壺不停斟酒的不捨模樣,緊繃的情緒不覺放鬆,再開口,已恢復原先寵溺的口吻。
「酒沒了。」
笑著取過鞠華手中的酒壺,傅天霽提醒道。
「咦!?是嗎!?真的耶……」
八分醉二分醒,鞠華察證般的望了瓶口一眼,然後,他緩緩抬起一雙醉茫茫的眼神望向傅天霽。「……酒沒啦……多謝招待……」
說還沒說完,鞠華整個人已達頭帶腦「碰」地一聲,不支趴倒在桌面上。
「雲弟、雲弟!」
該死,他居然忘了!傅天霽懊惱地想。
以「三杯醉」的酒力,鮮有人能喝完一整壺酒還能保有神智!而他,居然一時大意地任由這假「雲弟」喝完整壺酒!
這下,他該怎麼從一名醉死之人口中套出真相!?
正當傅天霽自責之時,一聲不耐的抗議解除了他的疑慮。
「唔……你好吵……」鞠華說道。
身體的姿勢依舊維持著適才癱倒的模樣。虛軟無力的身子傾倒,全賴抵靠在桌面上的下巴支撐,半臥半掛在桌面上。
雖然慢了半拍,雖然下巴還是貼在桌面上,但鞠華仍睜開那雙醉茫茫的眼眸,沒有自覺地瞪視著傅天霽。「我想睡覺……別吵啦……」
眼看著說完抗議後,鞠華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像是完成某件豐功偉業般地滿足,即將再次墜入醉鄉與造酒的杜康敘舊了,傅天霽趕忙出聲制止。
「不行,你別睡!」
不行!?別睡!?
命令式的口吻讓鞠華不覺心生反彈。
他茫茫睜開一隻眼。八成的醉意不但癱化了鞠華的身子,也一併癱化了鞠華本來就不太靈光的腦袋。
目前,僅剩二成神智清醒著的鞠華,忘了現在的他已化身為「傅天雲」之事,還以為自己仍是一株菊,而擾他安眠的是不知打從那來的蟲蠅……
哪來的大膽蒼蠅!?鞠華心想。
不但會說人話,還很吵!都警告說不要吵了,居然膽敢違令不讓他好睡!?
「別吵,再吵就別怪我犯下殺生的大戒!」遵循一貫的處事原則,鞠華咬牙切齒地向擾人清夢的禍首「建議」著。
然而,他耳畔的蒼蠅在接獲警告後居然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更大聲地吵個不停。
「殺生大戒!?什麼殺生大戒!?雲弟,你把話說清楚?」
「雲弟!?叫誰呀?哦……對哦,雲弟就是我!差點忘了,我現在的名字叫傅天雲……不是鞠華……」
在傅天霽追問下,遲頓的鞠華居然還沒識到自己差點露了餡,反而醉言醉語毫無戒心地盡洩自身機密。
「……你……叫鞠華?」
耳邊蒼蠅不理會鞠華的「建議」,繼續叫囂著,這樣的行為讓困極了的鞠華很火大,可他的「建議」向來只會用說的而已。
如果對方不理會……他也不能怎麼樣……只好當作沒聽見。
「雲弟……鞠華!」被當成蒼蠅的傳天霽連聲追問。
這時,傅天霽已發現醉酒的鞠華是個還算合作的問話對像——特別是問及一些秘密時,他當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所以放柔嗓音誘哄道:
「鞠華,我知道你很想睡,只要你乖乖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就不吵你……」
「……嗯。」一聲低吟聲,感受得出那趴伏在桌面的鞠華,雖不滿意卻已妥協的意願。
「首先,告訴我,你為什麼……」
就這樣,從醉得沒有半點警覺心的鞠華口中,傅天霽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所想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