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傅府後院──
明月高掛,夜闌人靜。
十歲的傅天霽與六歲的傅天雲在這早應熟睡的時辰,兩人悄悄爬下床鋪,躲開向來老成持重的長兄傅天雷的耳目,前往相約地點。
月光下,兩兄弟互看一眼。「走吧!」
次子傅天霽開口。
「嗯。」ど子傅天雲點頭。
兩兄弟連袂離開寢居。一路行蹤躲躲閃閃,躡手躡腳的進入位於傅府後院的釀酒居。
釀酒居--乃傅府主人、傅氏兄弟的父親--傅肖康所設之釀酒坊,為傅府釀酒、藏酒之所在。
現今傅府之主傅肖康愛酒成癡。
除了酷愛品嚐杯中物之外,他更熱衷於釀製。而殷實的家道讓他全無後顧之憂的潛浸在自己的興趣雅好中。
康肖康釀酒從不假他人之手。
他潛心研究釀酒之道,歷十年有成。
如今傅肖康自釀的「秋月白」,已成為同好口中的難得一嘗的逸品,為兩湖一帶文人雅士所讚賞,名聲廣為流傳。
當二兄弟身影再次現身月光下時,手中已多出一壺「秋月白」。
手持「秋月白」,兩兄弟依原訂計畫,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向位於傅府最深處,深鎖於高牆之後的秋晴園。
秋晴園--乃傅府初代所設。且留下後世子孫不得擅入或改建之家規。
庭院大門深鎖。但自初代至今無人開啟的老舊鎖頭,早已為風雨所侵蝕殆盡,失去原有的功能。
兩兄弟小心翼翼的潛入庭院內。
門後,庭院荒疏無人理。庭院中央,一池湖水蕩漾,天上明月與水中月影相映成輝。
即便來到從無人煙出沒之地,作賊心虛的兩人仍不敢掉以輕心,旦見他們穿越重重蔓草,來到庭院深處,隱於巖山陰影之下。
「二哥,可以了嗎?」
年幼的傅天雲率先沉不住氣地開口。
「到這,再也沒有人找得到了吧!」傅天霽答道。
鬆了口氣,傅天霽這才小心翼翼除去封條、拔開酒壺瓶塞。
一時間,酒香四溢。
傅天雲一手搶過兄長手上的酒瓶。「好香哦!難怪小氣的爹爹從不輕易讓人沾口。」
正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傅天霽、傅天雲兩人垂涎「秋月白」已久,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逮這機會。
深怕晚了就嘗不到似的,不待兄長開口說話,性急的傅天雲以瓶就唇,狠狠的灌上一口……
呸的一聲,傅天霽盡吐口中汁液。「咳、咳、咳!……這是什麼東西……好難過……」
嘗起來又辣又苦也就算了,喝下去喉嚨、腹部還像是有把火在燒一般,嘗到苦頭,傅天雲連忙將酒瓶推給兄長。
「怎麼會?」傅天霽心存質疑。
這酒這麼香,且每回看父親喝酒時總是一副快樂似神仙的模樣,應該很好喝才是啊
他接過酒瓶傚法弟弟一般也灌了一大口……
然而,不信邪的下場便是如同傅天雲一般,被烈酒嗆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淚……
「咳!咳、咳……好辣!」
不設防的傅天霽讓烈酒盡入喉間……一時間,口中、喉間、胸口、腹部像是有把野火在燒……
「這麼難喝的東西,爹爹怎麼會寶貝成那副德性?」
喘過氣,傅天霽難以置信的大吼。
而身旁早已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傅天雲,忙不迭的點頭。
就這樣,二兄弟心存懼意地看著手中佳釀。
「二哥,我不要了,剩下的全送你好了。」
僅是一小口,傅天雲的臉上、身上已如同有把火在燒灼般痛苦。再想到先前兩人的誓言平分共享的約定,傅天雲連忙以身師法「孔融讓梨」之道。
「給我?我也不要!」
傅天霽趕緊搖頭拒絕。
開玩笑,這東西雖是他花了老半天的心血才得手,可這麼難喝的東西他才不接收!
「那剩下的怎麼辦?」傅天雲問道。
瓶上父親親手所上的封條已破,況且,雖只是一人一口,可喝都喝過了,總不能再拿回釀酒居吧!
但就算是不能退貨,他們也一點都不想接收啊!
「倒掉吧!」年長的傅天霽當機立斷。
「倒掉?」
「對。」
一時間,兩兄弟對視,默契十足的揚起一抹奸詐的微笑。
心動馬上行動。傅天霽立即將剩餘的佳釀全部貢獻給大地,直接將瓶中汁液順手澆在腳旁一株菊花上,然後和弟弟快快樂樂地手牽手回房。
直到兩兄弟離去後,無辜被酒淋了一身濕的菊花突然無風自動,整株搖搖晃晃地不停顫抖……
月光下,一道搖搖晃晃的人影憑空出現在秋晴園,一身酒氣的醉臥菊花旁。
***
十五年後──
江水上,一葉舟舫飛快。
望著兩岸飛快逝去的景色,傅天霽憂心忡忡。
「還有多久才能抵達傅家莊?」
「回稟二公子,還有一夜的路程。」
一旁,雖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高手,但因受傅天霽救命之恩而以侍者自居隨侍在側的仲嚴趕緊道。
「大哥知道了嗎?」
「大公子已接獲通知,然大公子身在戰場上,在戰事平定之前,身為主帥者不能說走就走……」
得知消息,傅天霽眉心微蹙。「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舟上,傅天霽獨自佇立船頭。他抬頭仰望天上明月,蒼涼月色如水,映得江面波光潾潾閃爍。
傅天霽輕歎一聲,心思充滿了悔意。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和大哥傅天宇二人,一文一武,皆是功在朝廷,深受當今聖上眷寵,然又如何
離家己近十載,他從沒想過家中老父慈母年邁,今番雖已徹悟,只怕已來不及了!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身為人子卻不能隨侍親側即為不孝!即便有再大的功跡也是惘然。
而今,他雖心生悔意辭官歸隱,然多年來,他汲汲於功名,直到聽聞家中老父病重,才知覺悟……來得及嗎?
「希望上蒼能予我補救機會。」
遙望天際明月,傅天霽無聲祈求。
***
返抵家門,傅天霽將馬匹交予門房,對著快步前來迎接的老管家問道:
「父親狀況如何?」
「老爺……老爺……」
老管家一路跟隨在後。
在這一來一回奔波下,老管家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他邊走邊答,卻始終未能將話完整說完。
然不待老管家答案出口,馬不停踏的傅天霽,已先一步抵達父親傅肖康的寢居--迎濤園。
「爹!」推開房門,傅天霽高喊。
病榻上,僅剩一口氣的傅肖康面色如灰命如殘燭。
「天霽……」
傅肖康顫顫伸出枯瘦的手,灰白唇瓣無力的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卻再也說不出隻字詞組。
「爹,您的身子虛弱,別說話……」
傅天霽跪倒床頭,克盡全身力氣不讓淚水落下。
十年不見,印象中只有父親健康紅潤模樣的他,差點認不出眼前這病瘦老者,就是自己的親爹!
「天霽……爹……爹的身子……爹自己清楚……爹……爹快、不行了,臨死之前……有件事務必要告訴你們﹃兩﹄兄弟,否則我死不安心……」
老人氣息殘弱,心知自己時候不多的他拼著最後一口氣想將事實告訴自己的兒子。
「您別這麼說,您會無事的……爹……」
傅天霽傷痛不已,渾然不察自己父親話裡玄機。
對於兒子的安撫,傅肖康死命搖頭,說出口的話語幾不可辨。
「……天雲……沒死……菊……」
「爹!孩兒不明白……」
傅天霽不解,然不待他將話聽清楚,一陣抽搐過後,傅肖康已然斷氣。
「爹!」
痛失至親,傅天霽哀痛不已。
「二少爺,節哀順便。」
一旁,老管家雖不停頻頻拭淚,卻不得不出聲勸解。「老爺過逝,而大少爺又不在,府上一切需要您作主!」
「雲弟呢?為何不見他的人影?」
老管家言之有理。
強忍傷痛,傅天霽環視四周尋找理應倍侍親側的弟弟。
「三少爺……這時辰三少爺應該陪在夫人身邊。」
「陪在娘身邊為什麼?」
「唉!這事要從三年前說起。」
老管家輕歎口氣。
「三年前,三少爺失足落水……雖然他的性命雖然無礙,但因最先發現三少爺的人卻是夫人,而夫人……」
聞言,傅天霽心理已有所準備。
他們三兄弟的娘親卓氏,當年乃是名聞兩湖地帶的閨秀佳麗。但其性情卻太過柔弱膽小,經不起一點小小的打擊。
再加上他們的父親傅肖康終年沉迷於釀酒、品酒之樂,冷落了愛妻,而他和大哥又相繼在成年之後離家,致使他們娘親的性情越發偏頗……
精神這樣脆弱的人,卻讓她發現自己溺水的兒子……
「總之,夫人錯以三少爺已死,一時承受不住打擊亂了心智,目前病情雖已有好轉,但每逢三餐請安之時若見不著三少爺,夫人便……」
沒想到自己家中發生這麼多事,他卻一點也不知道!傅天霽心頭有著無限的愧疚。
「我明白,不用說了。」
他揮手,制止老管家繼續解釋,而這時房門再度被人推開……
「管家,爹的狀況如何……」
一頭衝進房中,鞠華頭也不抬地低聲問道,然而當他瞧見房內狀況之時不禁住嘴,兩眼直愣愣的望著傅天霽……
來人一身文士打扮。寬大的儒衫將其卓越挺拔的身材襯得越加飄逸。
「咦你是誰?何總管,你怎可隨便任外人闖進爹的寢居……」陌生人的存在讓鞠華轉頭斥責何總管。
「三少爺……您忘了,這位是二公子,您的二哥呀!」雖覺得被斥責的有點冤枉,然何總管仍十分盡責的解釋。
「二哥……傅天霽!」他驚呼,然後才憶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改叫:
「……二哥……」
驚察現在扮演的身份乃是傅家三公子傅天雲,說溜嘴的鞠華趕緊改口,然已來不及了!
慘了!慘了!怎一碰面就出差錯!
「二哥,你回來了!爹呢?」鞠華連翻白眼,臉色緊張得僵死。
回答問題的人的是老管家。
「回三少爺,老爺剛才已離開人世。」
傅天霽漠然不語,然適才喪親時的茫然無措的傷痛眼神,已被盯著鞠華的銳利取代。
「傅……爹過逝了!」
鞠華連退三步大受打擊。
事發突然,顧不得一旁傅天霽虎視眈眈的冰冷眼神,鞠華無法自己的低語。「過逝了……沒想到真的過逝了……怎麼辦……」
鞠華張目結舌。
不為傷心,而是震驚。
雖知傅老頭的死是遲早的事,可傅老頭留下的爛攤子怎麼辦看傅天霽看待自己的態度,他八成什麼都沒說……
傅老頭居然什麼都沒交代就走!這太過分了!
鞠華驚慌無措的模樣與怪異的低語,讓一旁的老管家不由得擔心起來。
「三少爺……」老管家小心翼翼喚道。
陷於自身困難處境的鞠華並沒有心思搭理,而站在一旁冷然觀察一切的傅天霽反而開口了!
「什麼怎麼辦?」傅天霽反問。
或許他真的離家太久了,以致雖是親兄弟面對面,他卻一由得感到有股陌生的直覺充斥。
緊盯著鞠華每一分反應,傅天霽問道。
「我……」
鞠華抬頭,當他發現傅天霽的眼中,不自覺地冷厲懷疑之時,他不禁又是一陣無聲的哀嚎……
該死的傅肖康,真的什麼都沒交代,就這樣給他魂歸地府去了!那他怎麼辦!
他看了眼床上之人,繼而回視傅天霽。心知傅天雲心中八成已有所懷疑,鞠華不知該如何解釋,也不知道對方會否相信他的話。
當初的約定,只有他和傅肖康二人知情,再無第三者,但是,唯一的證人與誓約者,卻已將秘密帶入九泉。
他該怎麼辦?
答應之事絕不容違反,可眼前情勢卻明顯大變……
啊!頭好痛呀!
想到還得繼續偽裝成傅天雲,鞠華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若非還有虎視眈眈看著他的傅天霽在場,他早已捉起傅肖康這名不守信用的小人鞭屍洩恨了!
而今,最好的辦法便是裝傻!裝得一日是一日,千萬別讓傅天雲逮到一絲一毫的把柄……
只是,這種事可能嗎?
鞠華老實捫心自問,答案是否定的。
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傅天霽銳利的眼光,卻實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時更是倍感威脅。
如果,傅老頭對自己三名兒子的評價沒誇大,次子傅天霽只怕會是最難欺瞞的人,但同樣的,只要能瞞過傅天霽,長子傅天宇也不會是問題了!
心中打定主意,鞠華揚眉,打算依原計畫,稱職的扮演傅家孝順的三公子、溫文純善的幼弟傅天雲。
「沒什麼……我只是一時間無法承受爹居然這麼快就……」
鞠華無意間抬頭,霎時無言以對。
在傅天霽目光審視下,原先準備好的說詞全都成了石頭,一顆一顆地沉入他的胃袋,壓得他沉甸甸地卻什麼也吐不出口!
他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傅天霽以冷利尖銳的眼光凌遲他……
並顧不得會否讓傅天霽越加懷疑他的身份,匆匆找了個不成文的借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