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危地帶 埃博拉河
    1976年夏秋之交

    1976年7月6日,蘇丹南部的厄爾貢山西北五百英裡處,靠近非洲中部熱帶雨林的指狀邊緣地帶,一個名叫俞?吉的人出現了休克,七竅出血而死,他的名字後來為埃博拉搜索者所熟知。我們只提及他姓名的首字母。俞?吉是首例經過確認的病例,也就是一種未知病毒的一次爆發中的指示病例。

    俞?吉是恩扎拉鎮上一個棉花加工廠的保管員。近幾年裡,恩扎拉的人口增長了——這個小鎮按照它自己的方式經歷了貫穿地球赤道區的人口爆炸。蘇丹南部區域的居民是贊德人,這是非洲的一個大部落。贊德人的家鄉是夾雜著熱帶雨林的稀樹大草原,刺槐樹叢生在季節河邊,這真是美麗的家鄉。非洲鴿棲息在樹上,發出持續很久的叫聲。幾條河流之間的土地是一片像草的海洋,它們可以長到十英尺高。當你朝南走向扎伊爾時,土地會漸漸升起並形成山丘,森林從河流兩岸伸展出來,漸漸變得濃密,形成封閉的樹蔭,這時你就進入熱帶雨林了。恩扎拉鎮附近的土地上是栽種著豐富的柚木、水果和棉花的種植園。人們很貧窮,但是他們辛勤勞作,供養著龐大的家庭,維持著他們的宗族傳統。

    俞?吉是一個領薪水的人。在棉花加工廠後面,有一間屋子堆著棉花布料,他就在這間屋子裡的一張桌子旁邊辦公。蝙蝠棲息在屋頂上,就在他的桌子附近。沒有人能事先證實這些蝙蝠感染了埃博拉病毒。病毒可能通過某種未知的途徑進入了這家棉花加工廠——例如可能是困於棉花纖維中的昆蟲,或者是生活在工廠中的蝙蝠。或者,也許病毒與棉花加工廠並沒有關聯,俞?吉是在其他地方感染的。他沒有去醫院,最後死在了自家大院的吊床上。他的家人為他舉行了傳統的贊德葬禮,在一塊長滿象草的空曠地裡,他們把他的遺體抬到一堆石頭下面。他的墳墓被來自歐洲和美國的醫生們不止一次地參觀過,他們希望看到它並思考它的意義,他們關注著這例後來被稱為“埃博拉-蘇丹病毒”的指示病例。

    現在,人們記得他是個“樸素而平凡的人”。他生前沒有拍過任何照片,似乎沒人記得他的模樣。即使是在他的鎮裡,他也算不上名人。人們說他的哥哥高大而瘦削,所以他大概也是如此。他所經歷的人生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除了他的家人和幾個同事。若不是因為他是病毒的宿主這個事實,他或許與普通人沒有什麼分別。

    他身上的病毒開始復制自身了。他去世幾天後,另兩名職員突然出血並發生休克,因身體竅孔大量出血而死亡,而這兩名職員辦公的地點就在同一間屋子裡,而且就在他的辦公桌旁邊。其中一位死者是個名叫皮?吉的熱衷交際的家伙。與樸素的俞?吉不同,他擁有廣闊的交友圈,其中包括幾名情婦。他在鎮上廣泛傳播了這種微生物。這種微生物可以輕易地從一個人跳到另一個人身上,顯然地通過身體接觸和性接觸而傳播。它是一種快速傳播者,而且可以輕松地生活在人體內。在蘇丹,它在人群之中跳躍時,經過了多達十六代的傳染,還殺死了許多宿主。盡管對於病毒的最大利益來說,這並不是必要的,但是如果病毒具有高度的傳染性,並且可以足夠快地跳躍宿主,那麼它們確實並不在乎先前的宿主會發生什麼事,因為病毒能夠在很短時間內放大自己,直到消滅宿主的大多數人口才罷休。埃博拉-蘇丹病毒的大部分致命病例能夠順著鏈條回溯到“樸素而平凡的”俞?吉的感染。一株高危的毒株從他的身體輻射出來,幾乎摧毀了整個蘇丹南部的人口。這株毒株焚毀了恩扎拉鎮,向東蔓延到馬裡迪鎮,而那個鎮上有一家醫院。

    它如同一顆炸彈擊中了這家醫院。它凶殘地對待病人,像鏈狀閃電一樣迂回前進,從醫院裡出來,在患者的親屬們身上來回穿梭。顯然醫護人員給病人們注射時使用了髒針頭。病毒通過針頭在醫院裡蔓延開來,然後擊中了醫護人員。對於致命的傳染性的不可治愈的病毒,其特征之一就是能快速進入醫護人員中間。在某些情形下,醫療系統可能會強化病毒的爆發,就像透鏡會把太陽光聚集到一堆易燃物上一樣。

    病毒使馬裡迪鎮上的這家醫院變成了停屍房。它從一張病床跳到另一張病床,殺死前後左右的病人,醫生們開始注意到精神狂亂、精神異常、人格解體、行為怪癖的病征。一些垂死的人剝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後跑出了醫院,他們赤裸的身上淌著血,在小鎮街道上徘徊著,尋找他們的家,似乎他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變成這種狀況。毫無疑問地,埃博拉病毒損傷了大腦,並導致了精神癡呆。然而,要區分腦損傷和恐懼效應並非易事。倘若你被困在醫院裡,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們正在液化,你很可能會嘗試逃離醫院,同樣,倘若你因流血不止而驚恐萬分,你可能會脫去衣服,而人們也許會認為你瘋了。

    蘇丹毒株比馬爾堡病毒至少致命兩倍以上——它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遭遇它的人中整整一半會失去生命,並且是快速地死去。這一致死率與中世紀的黑死病的致死率相當。假如埃博拉-蘇丹病毒設法從中部非洲傳播了出去,它可能會在幾星期內進入喀土穆,之後再過幾星期就會滲透到開羅,然後從那裡它就會跳躍到雅典、紐約、巴黎、倫敦、新加坡——直至這顆星球上的每個角落。然而那種情形未曾發生過,蘇丹的危機結束了,並且不為世界上大多數人所知。蘇丹發生的事情可以與一顆原子彈秘密爆炸相提並論。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人類是否接近了一種重大的生物災難。

    由於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這次爆發平息了,病毒消失了。馬裡迪鎮的醫院是它出現的震中位置。當病毒蹂躪這家醫院時,幸存的醫護人員驚慌失措,逃進了樹叢中。這也許是他們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因為這樣就終止了髒針頭的使用,而且騰空了醫院,有助於破壞傳染鏈。

    埃博拉-蘇丹病毒的消失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那裡的天氣非常炎熱。病毒如此快速地殺死病人,以至於在他們死之前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感染其他人。此外,這種病毒不能通過空氣傳播。它不具備相當足夠的傳染力來發動全面的災難。它在血液裡面游蕩,而出血的受害者在死之前沒有接觸過許多人,所以病毒沒有足夠多的機會跳躍到新的宿主身上。要是人們把病毒咳嗽到空氣中……那就會是另一個故事了。無論如何,埃博拉-蘇丹病毒在中部非洲消滅了幾百條人類生命,就如同一把火消耗了一堆稻草一樣——直到中心的火焰燃盡,化為一堆灰燼為止——而不像艾滋病病毒,後者在整個地球上陰燃,就像煤礦裡面的火災,永遠不可能撲滅。埃博拉病毒在蘇丹的化身撤退到了叢林的心髒地帶,毫無疑問它在那裡生活到了今天,寄生在某種未知宿主上循環了一代又一代,它能夠改變自己的形狀,它能夠變異為一種新的物種,可能會以一種新的形態降臨到人類身上。

    蘇丹病毒爆發兩個月後——時間已是1976年9月初——更為致命的一種蜷絲狀病毒出現於西邊五百英裡處,一個名為“本巴地區”的扎伊爾北部地區。這是一塊熱帶雨林區域,散落著一些村莊,並由埃博拉河提供水源。埃博拉-扎伊爾病毒比埃博拉-蘇丹病毒幾乎致命兩倍。它似乎現身於平靜之中,然而那一股難以平息的力量念念不忘其高深莫測的企圖。在這一天之前,第一例人類的埃博拉-扎伊爾病例從未被確認過。

    大概是居住在埃博拉河南岸某地的某個無名人士在九月上旬接觸了帶血的什麼東西。或許是猴肉——那個地方的人們獵殺猴子為食物——或者可能是其他動物的肉,例如大象或蝙蝠。或者可能這個人觸摸過碾碎了的昆蟲,或者可能他或她被一只蜘蛛咬了。不論病毒的初始宿主是什麼,轉移到人類世界中來的似乎是熱帶雨林的血液間接觸式的病毒。而通向人類的入口可能就是這位無名人士手上的傷口。

    揚布庫教會醫院是一家由比利時修女開辦的內地診所。波浪形的錫制屋頂和刷白的水泥牆,坐落於森林中的一座教堂旁邊,教堂的鍾聲響起時,你可以聽見贊美詩的朗誦聲和用斯瓦西裡語清唱的大彌撒。而在隔壁,人們在診所邊站成一列,因為瘧疾而渾身顫抖著,他們等候修女們給他們打針,這樣或許會讓他們覺得好受一些。

    揚布庫的教會還為孩子們開辦了一所學校。在八月底,學校的一名教師和他的幾個朋友到扎伊爾北部去度假旅行。他們向教會借了一輛陸虎越野車,駛向北方去考察這個國度,他們沿著有車轍的路徑緩慢地行進著,當然不時會陷於泥地中,這就是你試圖駕車穿過扎伊爾時所期待的。大部分路段是參天大樹環繞著的小道,總是處於林陰中,就好像他們正在穿過一條隧道。他們終於來到了埃博拉河邊,乘一艘渡輪過河,接著繼續向北。行到奧邦貴河附近時,他們在一個路攤旁邊停了下來,這名教師買了一些新鮮的羚羊肉。而他的一位朋友則買了一只剛殺的猴子,並把它放到越野車的後面。當他們乘著越野車到處旅行時,朋友們之中可能有人觸摸過猴子或羚羊肉。

    他們駕車折返,學校教師回到家後,他的妻子燉了羚羊肉,家裡的每個人都吃了肉。第二天早晨,他覺得不舒服,於是趕在去學校報到之前,他在教堂另一側的揚布庫醫院停留了片刻,讓修女們給他打了一針。

    每天一早,揚布庫醫院的修女們會在一張桌子上陳列五支皮下注射器,而她們整天就用它們給病人們打針。她們每天使用五個針頭給醫院門診和產科門診的數百人進行注射。修女和醫護人員們偶爾會在注射後用一盆熱水清洗針頭,以去除針頭上的血跡,然而更經常的情形是,她們一針接一針地注射而沒有清洗針頭,她們的針頭從一只手臂轉移到另一只手臂,混合一個人的血到另一個人的血。由於埃博拉病毒具有很強的傳染性,還由於血液間接觸中的五到十個病毒顆粒就能在新的宿主中發動極度的擴大,這樣做顯然為微生物的傳播創造了極好的機會。

    這名教師接受注射幾天後,他便與埃博拉-扎伊爾病毒交惡了。他是埃博拉-扎伊爾病毒的第一例已知病例,然而他很可能是在醫院裡打針時從髒針頭那兒感染了病毒,這意味著某個染有埃博拉病毒的其他人可能先前造訪過醫院,並在那天早些時候從同一個針頭上接受了注射,而這個針頭後來又用到了這名教師身上。那個不知其名的人很可能就站在等候打針的隊列中,排在這名教師的前面。或許是那個人點燃了埃博拉病毒在扎伊爾的蔓延。完全類似於蘇丹的情形,一種從理論上說可能跑遍地球的生命形態的出現,歸根結底起始於一個被感染的人。

    這種病毒在醫院附近的五十五個村莊裡同時爆發。最初它殺害了接受注射的人們,然後它轉移到家庭,殺死家庭成員,尤其是女人,因為在非洲,是女人們為死者准備葬禮。它橫掃揚布庫醫院的護理人員,殺死了絕大多數護士,然後它擊中了比利時修女們。與埃博拉病毒交惡的第一個修女是一名接生了死產胎兒的助產士。母親因埃博拉病毒而垂死,並將病毒帶給了她未出生的孩子。胎兒顯然已經崩潰了,在母親的子宮內出血而死。於是這位婦女流產了,而協助這次異常接生的修女離開時雙手沾著血。母親和胎兒的血是高度危險的,大概是這個修女手上的皮膚有小小的傷口。她的感染爆炸性地發展著,不到五天後就死去了。

    揚布庫醫院有一位現在被人們稱為“M.E.修女”的護士。她患上了“流行病”——他們開始就是這樣稱呼這種病的——而且病得很嚴重。揚布庫的一位神父決定設法帶她到扎伊爾的首都金沙薩市,以便讓她得到更好的治療。他和另一位名叫E.R.修女的護士,駕駛越野車帶著M.E.修女前往本巴鎮,鎮上的煤渣磚牆和木頭窩棚雜亂地堆擠在剛果河畔。他們趕往本巴的機場,租了一架小型飛機飛往金沙薩,而他們抵達這座城市後,把M.E.修女送往恩加利馬醫院,這是一家由瑞典護士開辦的私人醫院,他們在醫院裡給她安排了一間單獨的病房。在那裡,她忍受著臨終前的痛苦,把她的靈魂托付給耶穌基督。

    埃博拉-扎伊爾病毒襲擊人體內除了骨骼肌和骨頭之外的所有內髒和組織。它是一種完美的寄生生物,因為它實際上是把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轉變成病毒顆粒消化過的黏土。七種組合在一起的神秘蛋白質構成了埃博拉病毒顆粒,就像一台無情的機器、一頭分子級的鯊魚,而當病毒自我復制時它們會不斷消耗宿主的身體。微小的血凝塊漸漸出現在血流中,血液變得稠密而緩慢,而凝塊漸漸附著到血管壁上。這被稱作“附壁”,因為凝塊作為嵌合體聯結在一起了。嵌合體不斷增厚,並且拋出更多的凝塊,這些凝塊沿著血流漂移到狹小的毛細血管中,而在那裡它們被粘住了。這樣就切斷了通向身體各個部位的血液供應,導致大腦、肝髒、腎髒、肺髒、腸子和生殖器(男人的和女人的)出現壞死點,並且貫穿於整個皮膚。皮膚上會出現紅色斑點,稱為“瘀斑”,這是皮下出血造成的。埃博拉病毒尤其殘暴地襲擊結締組織,它在膠原內部繁殖,而膠原是組織中負責結合各種器官的主要成分蛋白質(七種埃博拉蛋白質以某種方式損壞了身體的結構蛋白質),就這樣,身體內的膠原變成了泥巴,皮膚的底層壞死然後液化。皮膚會冒泡,變成白色微小水皰的海洋,並混雜著一種被稱為“斑丘疹”的紅色斑點。這種皮疹可以與西米露布丁相比。皮膚內自發地出現裂痕,血液從裂痕處傾流而出。皮膚上的紅斑會漸漸變大,擴散,然後合並為巨大的自發傷痕,而且皮膚會變得像泥一樣柔軟,一旦觸碰到任何壓力就會撕破。你的嘴巴會出血,你的牙齒周圍會出血,而且可能你的唾液腺也會出血——差不多身體的每一個竅孔都會流血,不論竅孔有多麼小。舌頭的表面會變得通紅,然後脫落,要麼被吞掉,要麼被吐出。失去舌頭表皮據說是格外痛苦的。舌頭的表皮可能會在黑色嘔吐物的湧動中被撕掉。喉嚨後部和氣管內層也可能會蛻皮,壞死的組織會沿著氣管滑到肺裡,或者伴隨痰液被咳出去。你的心髒會內出血,心肌變軟,血液流到心髒的腔室中,而心髒跳動時心肌壓出的血液會淹沒胸腔。大腦漸漸被壞死的血細胞所阻塞,這種狀況被稱作“腦淤血”。埃博拉病毒襲擊眼球的內層,眼球可能會充滿污血:你可能會變瞎。血滴停留於眼瞼外邊緣:你可能會“哭血”。血從你的眼睛裡湧出,流到你的面頰上,而且不肯凝結。你可能會半身中風,身體的一側變得完全麻痺,這在埃博拉病例中總是致命的打擊。甚至當身體的內髒正漸漸堵滿凝結的血液時,流出體外的血仍不能凝結,類似於乳漿從凝乳中擠出時的情形。血液已經被病毒剝去了凝血因子。如果你把流動的埃博拉血液放入化驗試管中進行觀察,你會看見血液已經被摧毀了。血液中的紅細胞破裂而且壞死了,看起來似乎血液曾經在電動攪拌器中振動過一樣。

    宿主還活著的時候,埃博拉病毒會殺死大量的組織。它會觸發匍匐式的多斑點的壞死,蔓延到所有內髒。肝髒會漸漸膨脹,變成黃色,漸漸液化,然後分崩離析。裂縫穿過肝髒並深入其中,於是肝髒完全死亡了,並且開始腐爛。腎髒漸漸被血凝塊和壞死的細胞所堵塞,其機能也終止了。腎髒失去功能後,血液開始出現尿中毒。脾髒變成一個巨大而堅硬的血凝塊,有棒球那麼大。腸子可能會完全充血。腸子的內層會壞死並脫落到腸子裡,伴隨大量血液排出。對於男人來說,睪丸會腫脹起來,變成藍黑色,精 液因埃博拉而變得高度危險,而乳頭可能會充血。對於女人來說,陰唇會發紫、凸出,而陰道可能會大量出血。病毒對於孕婦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災難:胎兒會自發流產,而且通常會感染埃博拉病毒,出生時眼睛發紅、鼻子流血。

    相比馬爾堡病毒,埃博拉病毒能夠更加徹底地摧毀大腦,埃博拉病毒的受害者常常在臨終階段發生癲癇性的痙攣。這種痙攣可以概括為癲癇大發作——整個身體抽搐顫抖,雙臂和雙腿猛烈擺動,而有時會充血的眼睛卷縮到頭裡。病人的顫動和痙攣可能會使血液四處飛濺。或許這種癲癇性的濺血是埃博拉病毒傳播的一種策略——它使受害者在臨死時一陣發作,遍地散布污血,於是為病毒跳躍到新的宿主上創造了機會——這是一種經由塗污的傳送過程。

    埃博拉病毒(以及馬爾堡病毒)如此迅速而強烈地繁殖,以至於人體內被感染的細胞變成了類似結晶體的成塊的病毒顆粒。這些結晶體是一伙准備從細胞中孵化的病毒,被稱為“類晶體”。這些類晶體或者結晶體最先出現在細胞中心附近,然後向表面移植。當晶體到達細胞壁時,它會分裂為數百個獨立的病毒顆粒,這些寄生生物像頭發一樣擠過細胞壁,漂流到宿主的血流中。孵化出來的埃博拉病毒顆粒粘附在身體各處的細胞上,接著進入細胞內部,接著繼續繁殖。它不斷地繁殖,直到全身各處組織的空間被不停孵化的晶體填滿,於是更多的埃博拉病毒顆粒漂移到了血流中,這種擴大冷酷無情地繼續著,直到宿主的一滴血液中包含一億個單獨的病毒顆粒為止。

    宿主死後,屍體會突然瓦解。早已壞死或部分壞死好幾天的內髒漸漸液化,而且會發生一種與休克相關的徹底的崩潰。先前布滿壞死點、被高燒加熱、被休克損害的屍體的結締組織、皮膚和內髒,現在漸漸開始液化了,從死屍裡滲透出來的液 體充斥著埃博拉病毒顆粒。

    一切都已結束後,在M.E.修女的病房裡,地板、椅子和牆上都沾染了血跡。某個曾經目睹過這個房間的人告訴我說,他們把她的屍體運走並埋葬(用許多床單包裹著)後,醫院裡沒有人能夠忍受到房間裡打掃衛生。護士們和醫生們都不願意接觸到牆上的血跡,坦率地說也很害怕呼吸房間裡的空氣。因而人們緊閉並鎖上這間病房的門,原封不動地保持了好些天。修女死後,她的病房的景象或許會讓一些人想到一兩個關於上帝本質的問題,或者,對於不喜歡神學的人來說,牆壁上的血跡可能是大自然本質的暗示吧。

    沒人知道是什麼東西殺害了這名修女,但顯而易見的是,它是一種復制性極強的微生物,這種疾病的征兆和症狀讓人難以鎮靜地思考。阻礙冷靜思考的還有從叢林中傳出來的流言,人們從流言蜚語中得知,這種微生物消滅了剛果河上游的全部村莊,而這些流言並不是真實的。病毒有選擇地襲擊家庭,但是來自上游的一條條消息被封鎖了,因而沒有人了解到這一點。金沙薩醫院的醫生們審查了這名修女的病例,漸漸懷疑她可能死於馬爾堡病毒或者與之類似的病毒。

    E.R.修女,這名與M.E.修女一起坐車到本巴、又一同乘飛機到金沙薩的修女,也感染上了這種所謂的“流行病”。他們把她安置在這家醫院的一間私人病房裡,在那裡她出現了與M.E.修女相同的征兆和症狀,漸漸死去了。

    恩加利馬醫院裡有一位名叫馬英嘉?恩瑟的年輕護士。當M.E.修女在血跡斑斑的病房裡死去時,馬英嘉護士一直照料著她。她大概是沾染了這名修女的血液或者黑色嘔吐物。無論如何,馬英嘉護士漸漸感到頭痛和疲勞。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狀況。她來自一個貧困而有志氣的家庭,而她曾獲得獎學金到歐洲上過大學。她所擔心的是,如果她病重了,她將不會被允許出國旅行。當頭痛侵襲她時,她離開了醫院的工作崗位,然後失蹤了。她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兩天。在那段時間裡,她跑進城裡,希望在她明顯生病之前辦好旅游通行證。失蹤的第一天裡——日期是1976年10月12日——她花了一天時間排隊等候在扎伊爾外交部的辦公室門口,試圖辦好她的證件。

    第二天,10月13日,她感覺病情加重了,然而她沒有去報到上班,而是又進城去了。這一次,她搭乘一輛出租車到了金沙薩最大的醫院,瑪麻那磨(MamaYemo)醫院。到這時,她頭痛得喪失了理智,胃痛也加劇了,她肯定恐懼萬分。為什麼她沒去恩加利馬醫院尋求治療呢?她在那裡工作,醫生們也會照顧她。這很可能是一例“心理否認”病例。即使對她自己,她不願意承認她已經被傳染了。她大概是碰到了瘧疾,她希望如此。於是她去了瑪麻那磨醫院,城市的窮人們最不願求助的醫院,花了數小時在救護病房中等候,而在那裡擠滿了貧民和小孩。

    我的腦中浮現出她的樣子——馬英嘉護士,美國陸軍冷藏櫃裡的病毒源。她是一個愉悅而文靜、年輕而漂亮的非洲女人,二十歲左右,正值生命的青春年代,懷揣著未來與夢想,希望那些不知何故發生在她身上的災難沒有發生。人們說,她的父母深深地愛著她,她是他們的掌上明珠。現在她正坐在瑪麻那磨醫院的救護病房裡,擠在瘧疾病人們中間,擠在大肚子的人和穿著破衣裳的孩子們中間,而且沒人注意到她,因為她表現出的症狀只是頭痛和眼紅。或許是她正在哭泣的事實使她的眼睛變紅了。一位醫生給她注射了一針治療瘧疾的藥物,勸告她應該被隔離檢疫。但是瑪麻那磨醫院的隔離病房已經沒有空間了,於是她離開了醫院,又招喚了一輛出租車。她讓司機帶她到另一家醫院,大學醫院,那裡的醫生們或許能治療她的病。然而當她來到大學醫院後,醫生們似乎不能找出她身上的毛病,除了可能有一些瘧疾的征兆。她的頭痛漸漸加劇。她坐在這家醫院的候診室裡,當我嘗試著想像她在那裡的情景時,我幾乎敢肯定她在哭泣。最後,她別無選擇了。她回到了恩加利馬醫院,要求以病人的身份被接納。他們把她送到一間私人病房,在那裡她漸漸無精打采,而她的臉僵硬得像面具一樣。

    有關病毒及其對人類的肆虐的消息不斷從森林中一點一滴地透露出來,而現在有傳聞說一名生病的護士在金沙薩徘徊了兩天,在擁擠的房間裡和公共場合與許多人有過面對面的接觸,這一傳聞給這座城市造成了恐慌。消息最先在教會內部不脛而走,然後通過政府雇員、雞尾酒會的外交官,最後傳到了歐洲。當這個故事傳到日內瓦的世界衛生組織的辦公室時,那個地方進入了全面警戒狀態。當時在場的人們說,你可以感覺到走廊裡的恐怖氣氛,而那個理事看上去顯然像是個搖擺不定的人。在一座擁有兩百萬人口的擁擠的第三世界的城市裡,馬英嘉護士似乎是致命傳播爆炸鏈的媒介。世界衛生組織的官員們漸漸害怕起來,他們害怕馬英嘉護士會成為一次全球性瘟疫的媒介。歐洲各國政府打算封鎖來自金沙薩的航班。一個傳染病患者在城市裡徘徊了兩天,而她早就應該在醫院病房中被隔離起來,這一事實漸漸變得像是一次威脅人類生存的事件。

    蒙博托?塞塞?塞科總統,扎伊爾的多數黨領袖,部署他的軍隊開始行動了。他命令士兵們在恩加利馬醫院四周安營扎寨,除醫生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或者離開。現在醫院裡的大多數醫護人員都在接受隔離,士兵們將確保隔離是強制性的。蒙博托總統還命令軍隊用路障封鎖本巴地帶,並對任何試圖逃出的人開槍射擊。本巴與外界的主要聯系是剛果河。到這時,江輪上的船長們已經聽說了這種病毒,他們拒絕將船只停靠在本巴境內的河岸邊,盡管岸上的人們苦苦地哀求著他們。接著,外界與本巴的所有無線電聯系全都失去了。沒人知道上游正發生什麼事情,誰行將死去,病毒在干什麼。本巴從地圖上徹底消失了,變成黑暗中寂然無聲的中心地帶。

    作為恩加利馬醫院中第一個患病的人,M.E.修女躺在病床上即將死去,她的醫生們決定對她進行所謂的“瀕死活體檢查”。這是在死亡前一刻完成的快速的組織取樣,而不是完整的屍體解剖。她是一個禁止驗屍的宗教組織的成員,然而醫生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在她體內繁殖著。當臨終休克和痙攣發生時,他們在她的上腹部插入了一個針頭,吸出了一定量的肝髒。她的肝髒已經開始液化,而針頭很大。這名修女的相當一部分肝髒進入針頭內,填滿了活體檢查注射器。大概就是在這個瀕死活體檢查的過程中,她的血液噴到了牆壁上。醫生們還從她的手臂上獲得了一些血液樣本,然後放進玻璃試管中。這名修女的血液極度寶貴,因為它包含了這種未知的高危微生物。

    血樣立即空運到比利時和英國的國家實驗室,後者是位於威爾特郡的波頓唐的“微生物研究機構”。兩家實驗室的科學家們開始了鑒別這種微生物的競賽。同時,在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的“疾病控制中心”(C.D.C.)的科學家們感覺被置身事外了,他們仍在爭奪著,希望能將修女的少許血樣拿到手,他們打電話到非洲和歐洲到處懇求血樣。

    疾病控制中心有一個專門研究未知的新興病毒的部門,被稱作“特殊病原部”。在1976年扎伊爾病毒爆發期間,這個部門的主管是一位名叫卡爾?約翰遜的醫生,他是一個病毒搜索者,以中非和南非的熱帶雨林為家(他與民間病毒搜索者吉恩?約翰遜和病理學家托尼?約翰遜中校沒有關系)。卡爾和疾病控制中心的同事們幾乎對扎伊爾上游發生的事件聞所未聞,他們所知的只是扎伊爾的人們正死於一種表現“普通症狀”的“熱病”——他們沒有獲知來自叢林或者醫院的詳情。然而這個事件聽起來還是很嚴重的。卡爾打電話給波頓唐的英國實驗室的一位朋友,據說他告訴這位朋友:“只要你有哪怕一點點那名修女的血液渣滓,我們都願意瞧一瞧。”這個英國人答應了,而他收到的差不多就是渣滓。

    修女的血樣來到了疾病控制中心,它們盛放在玻璃試管中,而試管又盛放在擺滿干冰的箱子裡。這些試管在裝運途中破裂了,新鮮而腐爛的血液在箱子裡流得到處都是。一位名叫帕特麗夏?韋伯的病毒學家——她當時嫁給了卡爾——打開了箱子。她發現包裹被血粘住了。血液看起來像焦油一樣。黑色,膠黏,就像土耳其咖啡。她戴上了橡皮手套,但是除此之外,她在處理血液時沒有采取任何特別的防護。她設法把這些黑色原料敷到棉球上,接著她用指尖擠壓棉球,於是她收集了幾滴血樣,這就足夠測試其中的病毒了。

    帕特麗夏將一些黑色的血滴滴入盛有猴細胞的長頸瓶中,不久這些細胞就生病了,並漸漸死亡——它們破裂了。這種未知的微生物會感染猴細胞並且使它們裂開。

    在疾病控制中心,另一位研究未知病毒的醫生是弗雷德裡克?墨菲,一位曾經協助證認馬爾堡病毒的過濾性病原體學者。他當時是,現在也是,世界頂尖的拍攝病毒的電子顯微鏡攝影師之一(由他拍攝的病毒的照片一直陳列在藝術博物館裡)。墨菲想近觀那些正在壞死的細胞,看看能否給它們之中的病毒拍攝一張照片。10月13日——也就是馬英嘉護士坐在金沙薩各家醫院候診室裡的同一天,他把一滴來自細胞的液 體置於一塊小片玻璃上風干,然後他把它放到他的電子顯微鏡中進行觀察。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樣本中塞滿了病毒顆粒。干燥的液 體被某種細線狀的東西掃蕩了。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他相信他看到的就是馬爾堡病毒。

    墨菲驀然站起來,感到很奇怪。那間他曾准備這些樣本的實驗室——那間實驗室是高度危險的,與地獄一樣危險。他走出顯微鏡室,關上身後的門,然後趕緊沿著走廊來到了研究原料的那間實驗室。他拿起一瓶次氯酸鈉消毒液,徹底地擦淨房間,清洗工作台面和水槽,用消毒液清洗所有的東西。他真正地擦洗了那個地方。接著,他找到並告訴帕特麗夏自己在顯微鏡中所看到的。帕特麗夏打電話給她丈夫說:“卡爾,你最好趕快到實驗室裡來。墨菲看到一個樣品,他看到蠕蟲了。”

    他們凝視著這些蠕蟲,試圖把形狀歸類。他們看見了爬蛇、辮子、樹枝、類似於希臘字母Υ的叉狀物,他們還注意到了類似小寫字母g的花體,彎曲得像字母U一樣的曲線,以及圈圈6。他們還注意到了一種起初稱作“牧羊人的曲柄棍”的經典形態。別的埃博拉專家們最初把這種曲線稱作“吊環螺栓”,以一種螺栓命名,這種螺栓在五金店裡可以找到。這種形狀也被描述為“帶著長長尾巴的燕麥圈”。

    第二天,帕特麗夏對病毒進行了一些測試,發現它對作用於馬爾堡病毒或其他已知病毒的任何測試都不起反應。因此,它是一種未知的微生物,一種新病毒。她和同事們分離出毒株,證明了它是某種新的東西。他們贏得了給這種生物體命名的權利。卡爾將它命名為“埃博拉病毒”。

    卡爾後來離開了疾病控制中心,如今他的大量時間忙於在蒙大拿州垂釣鮭魚。他從事著各種事務的顧問工作,其中包括設計加壓的高危地帶。我聽說通過蒙大拿州的一個傳真號碼可以聯系上他,於是就給他發了一封傳真信件。我在信中說我對埃博拉病毒很著迷。對方收到了我的傳真,然而沒有回復。於是我等待了一天,又給他發了一封傳真。依然是石沉大海。這個人肯定是太忙於釣魚,覺得回信太麻煩了。而當我已經不抱希望時,我的傳真機突然冒出這條回復:

    普萊斯頓先生:

    試試面對面地注視一條晃動著的眼鏡蛇的眼睛,如果你不把由此而生的感情算進去,那麼“著迷”可不是我對埃博拉病毒的感覺。嚇得屁滾尿流怎麼樣?

    卡爾和他的同事們首次分離了埃博拉病毒,兩天後,他在另兩名疾病控制中心醫生的陪同下前往非洲,他們攜帶著十七個裝滿設備的箱子,試圖努力去阻止扎伊爾和蘇丹病毒的蔓延(蘇丹的蔓延仍在繼續)。他們最先飛到日內瓦與世界衛生組織聯系,而在那裡他們發現世衛組織對蔓延的情況所知甚少。於是疾病控制中心的醫生們布置了他們自己的設備,把更多的箱子包裝起來,准備趕往日內瓦機場,他們將在那裡起飛,飛往非洲。然而就在那時,就在最後可能的關頭,其中一名疾病控制中心醫生恐慌了。聽說他是被指派去蘇丹的醫生,還聽說他害怕進一步前進下去。這並非一種不同尋常的情形。就像卡爾向我解釋的那樣:“我曾親見過年輕的醫生們逃離這些出血性的病毒,確實是這樣的。他們不具備在爆發期間工作的能力。他們拒絕走下飛機。”

    卡爾,這位埃博拉病毒的發現者之一,在釣魚的時候比較喜歡談論這些事情。“我們必須始終保持我們的優先權。”他向我解釋說。於是我飛往蒙大拿,花了幾天時間在巨角河上陪他垂釣褐鱒。時值十月,天氣漸漸晴朗,河岸邊的棉白楊的樹葉變黃了,在南風中瑟瑟作響。卡爾站在齊腰深的河水中,水面平滑而多變。他戴著太陽鏡,嘴角叼著一支香煙,手中握著假蠅釣魚竿。水面被漁線撕開一條縫,卡爾在上游釋放了一個魚鉤。他身材瘦削,留著胡須,說話聲音很輕,以至於我不得不迎風傾聽。在人類追逐病毒的歷史上,他是一位偉人,曾經發現並命名了這個星球上最危險的一些生命形態。“我很樂意地看到大自然不是仁慈的。”他談論道。他觀察著水面,向下游走了一小步,又放下一個魚鉤。“但在今天這樣的一天裡,我們可以假稱大自然是仁慈的。一切妖怪猛獸都有仁慈的時候。”

    “扎伊爾發生了什麼?”我問道。

    “我們到達金沙薩時,那地方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一個精神病院。”他說。“本巴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沒有無線電通信。我們知道那兒的情況很糟糕,也知道我們正在對付的是一種新的東西。然而我們不清楚這種病毒能否通過空氣中懸浮的小液滴進行傳播,就像流感一樣。假如埃博拉病毒能輕易地通過空氣傳播,這個世界如今又是另一副光景了。”

    “那麼會怎樣?”

    “我們人類的數量將會少很多。假如這種病毒含有較多的與呼吸有關的成分,那麼要想牽制它們將會是極其困難的。我確實考慮過,倘若埃博拉病毒是安德羅美達菌株——不可思議地致命而且通過微滴感染而傳播——那麼世界上將不會再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了。與其在倫敦的歌劇院裡被感染,還不如在中心地帶工作呢。”

    “你擔心威脅物種生存的事件嗎?”

    他盯著我看。“你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一種可以消滅我們的病毒。”

    “哦,我想它可能發生。當然它還沒有發生。我並不擔心。更有可能的是一種可以減少我們百分之九十人口的病毒。”

    “十個人中的九個被殺死?而你還不煩惱。”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快意。“病毒使一類物種變得稀疏,這對物種來說可能是有益的。”他說。

    一聲尖叫刺破天空。聽起來不像是人發出的。

    他把目光從水面移開,四處張望著。“聽見那只野雞了嗎?那就是我在巨角河喜歡的東西。”他說。

    “你覺得病毒美麗嗎?”

    “哦,當然,”他輕聲說,“當你凝視著眼鏡蛇的眼睛時,恐懼之中還有它的另一面,這不是真的嗎?當你漸漸看見美麗的本質時,恐懼感就減輕了。在電子顯微鏡下看埃博拉就像觀賞一座華美而精致的冰城。它是這樣的寒冷,這樣的純潔無瑕。”

    世界衛生組織的一個國際小組在金沙薩集合了,卡爾成了這個小組的領袖。

    陪同卡爾飛往扎伊爾的另一名疾病控制中心醫生喬爾?布雷曼,成為現場勘察小組的一名成員。現場勘察小組登上了駛往內陸的飛機,前去探察本巴正在發生的事件。這架C-130型布法羅軍用運輸機,是一架美國制造的軍用飛機,隸屬於扎伊爾空軍。它恰巧也是蒙博托總統的個人專機,配備有豹皮椅、折疊床和小吧台,堪稱總統的空中宮殿,它平時載著總統和他的家人到瑞士度假,然而現在它卻載著世界衛生組織的小組前往高危地帶,沿著剛果河向北偏東飛行。他們坐在豹皮椅子上,凝視著窗外的無盡的熱帶雨林土地和褐色的河流,平坦的地面偶有起伏,那是泛著微光的牛軛湖,而依稀可見的道路上排列著一串串像珠子一樣的圓形小屋。布雷曼倚靠在機窗旁邊,觀察著地形漸漸伸展到非洲的心髒,他也漸漸對著陸感到恐懼了。空中是絕對安全的,遠遠地高過那無邊無際的森林,但是降落到那裡的話……去本巴自尋死路的感覺漸漸逼近他。作為一名政府的流行病學家,他最近曾被指派到密歇根州,卻突然又被征召到了非洲。他已經告別了遠在家鄉密歇根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開始懷疑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攜帶了一個旅行袋和一根牙刷,並設法往袋子裡塞進了一些紙質的外科口罩、外科大褂和橡皮手套。他沒有真正的設備來對付高危微生物。布法羅飛機開始下降,本巴鎮出現了,剛果河沿岸鋪開了一個腐朽的熱帶港口。

    布法羅飛機降落在郊外的一條飛機跑道上。飛機上的扎伊爾籍成員非常恐懼,他們害怕呼吸這裡的空氣。他們使飛機的螺旋槳空轉著,推搡著醫生們走下舷梯,跟在後面舉著包裹出來。當布法羅飛機加速起飛時,醫生們發現自己置身於飛機的氣浪中。

    在鎮上,他們會見了本巴區的地方長官。他是當地的一名政客,此時正心煩意亂。他早已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而且是深陷於困境。“我們倒霉了,”他對醫生們說。“我們得不到食鹽和食糖。”他的聲音顫抖著,幾乎要落淚了,他補充道,“我們甚至不能得到啤酒。”

    小組裡的一位比利時醫生知道怎樣處理這種情形。他擺出一副誇張的姿勢,把一個黑色的航空飛行員的包裹拿到桌子上。然後他把包裹倒過來,幾疊鈔票掉了出來,在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讓眾人眼前一亮。“長官,或許這個會讓情況好一點。”他說。

    “你在干什麼?”布雷曼對這個比利時人說。

    比利時人聳聳肩。“看,這就是這裡做事的方式。”

    這名長官捧起鈔票,發誓他會通力合作,連同在他的管轄之下的政府的全部的廣大資源——他還借給他們兩輛陸虎越野車。

    他們朝北推進到埃博拉河。

    此時正是雨季,“道路”就像一行被流水截斷的污水坑。引擎嚎叫著,車輪翻滾著。在綿綿陰雨和極度悶熱中,他們以步行的速度在森林裡前進。偶爾會途經村莊,而在每個村莊他們都遭遇到了倒下的樹木做成的路障。經歷了天花病毒的數個世紀後,村莊裡的年長者已經制定了他們自己的方法來控制病毒,根據他們公認的智慧,這種方法就是切斷他們所在的村莊與外界的聯系,保護他們的村民躲避瘟疫的肆虐。這種做法叫相反隔離,非洲的一種古老經驗,在疾病流行期間,村莊會把陌生人擋在外面,並趕走出現的外來者。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在干什麼?”在樹木柵欄的後面,他們朝越野車叫喊著。

    “我們是醫生!我們是來幫忙的!”

    最終,人們會清除樹木,而小組會繼續前進深入到森林中。在這一天漫長而絕望的旅行中,他們從剛果河出發,穿越了五十英裡,最後接近黃昏時,他們來到了一排圓形的非洲房子附近,這些房子的屋頂是用茅草覆蓋的。房子盡頭的森林中央矗立著一座白色的教堂。教堂的附近有兩個英式足球場,他們注意到其中一個足球場的中央有一堆焚燒過的床墊。再走過兩百碼,他們到達了揚布庫教會醫院,這是幾幢低矮的粉白色的建築物,有著水泥砌成的牆壁與波浪形的錫制屋頂。

    這個地方像墳墓一樣寂然無聲,似乎已經荒廢了。病床只剩下鐵的或木頭的床架,沒有床墊——浸透了血液的床墊已經在足球場上被焚燒了——地板很干淨,沒有污點,顯然沖洗過了。小組發現了三名幸存的修女和一名牧師,還有幾位忠實的非洲護士。他們在病毒消滅所有其他人之後就把髒亂的病房打掃干淨了,現在他們正忙於用殺蟲劑給病房噴霧,希望這樣或許能夠驅散病毒。醫院裡還有一間病房沒有打掃。人們,甚至是修女,都沒有勇氣進入這間產科病房。當布雷曼和小組成員們走進去時,他們發現許多廢棄的帶著血跡的注射器之間放著幾盆污水。這個房間在分娩的過程中就被遺棄了,臨死的母親們在這裡流產了感染埃博拉病毒的嬰兒。勘察小組終於在地球的這個角落發現了病毒的紅色宮殿,這種生命形態在此處利用母親和她們未出生的孩子們不斷擴大勢力范圍。

    雨晝夜不停地下著。醫院和教堂周圍生長著美麗的熱帶樹木。樟木和柚木的樹頂盤繞交叉著,伴隨雨點輕輕地發出聲響,而每當成群結隊的猴子從中間穿過時,樹木就會像遇到一陣風一樣彎腰而搖晃,這些猴子從一個樹頂跳躍到另一個樹頂,喊叫著它們的不可翻譯的語言。第二天,醫生們坐在越野車上,又開始了深入森林的旅程。他們接觸到了感染病毒的村莊,發現茅屋中的人們正漸漸死去。其中的一些受害者已經被送到村莊邊緣的茅屋中進行隔離——這是非洲的一種對付天花的古老方法。一些有人死過的茅屋已經被燒為平地。病毒似乎已經逐漸消失了,它如此迅速地縱橫穿梭於本巴,以至於絕大多數會死的人已經死了。一絲情緒在布雷曼的腦中翻滾著,憑著醫生的睿智,他意識到自己忽然之間調查到了事件的核心,他意識到這些受害者是從醫院感染病毒的。病毒在修女們的身上扎下根,然後襲擊那些向她們尋求幫助的人。在某個村莊裡,他檢查了一個感染了埃博拉的垂死的人。這個人坐在椅子上,按著腹部,痛苦地向前探著身子,他的牙齒上流著血。

    他們嘗試著通過無線電聯系上金沙薩,告訴卡爾和其他人,這次流行病的高峰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後,他們還在試圖進行無線電通信,然而仍舊不能聯通。於是他們返回到本巴鎮,在河邊等候著。一天,一架飛機在頭頂嗡嗡作響。它在鎮子上空盤旋了一圈,然後降落了,他們快步跑了過去。

    在金沙薩的恩加利馬醫院,馬英嘉護士已經被安置到一間私人病房裡,這間病房可以由一塊灰色地帶進入,護士和雇員被要求在進入之前穿上生化防護服。馬英嘉由一位名叫瑪格瑞莎?伊薩克森的南非醫生照料,起初,這位醫生戴了一個軍用防毒面具,但這樣在熱帶的高溫下變得越來越不舒服。她自思自想,我不能忍受它了,總之,要是我從這面具裡活著出去了,我自己都會驚訝的。她考慮到她自己的孩子。她想,我的孩子們已經長大了,我不需要為他們負很大的責任了。於是她摘掉了面具,面對面地治療這個生命垂危的女孩。

    伊薩克森醫生竭盡所能挽救馬英嘉,但是她在這種微生物面前顯得那麼無能為力,就像中世紀的醫生們面對黑死病一樣。(“這不像艾滋病,”她後來回憶說。“艾滋病與這比起來簡直太容易了。”)她讓馬英嘉含住冰塊,這樣有助於減輕她喉嚨的痛苦,還給她服用了安定片,試圖使她避開對前途的憂懼。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馬英嘉對她說。

    “不要胡說。你不會死的。”伊薩克森醫生回答道。

    馬英嘉出血之初,血液從她的嘴巴和鼻子裡流出來。沒有出現噴血的情況,污血只是一滴滴地落下來,四處流淌著,不願停止,也不願凝結。這是一種出血性的鼻出血,直到心髒停止跳動才肯停息。伊薩克森醫生最終給她輸了三次全血,用於替換鼻出血損失的血液。馬英嘉保持著清醒和沮喪,直到生命的終點。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她的心髒急速地跳動著。埃博拉病毒已經進入了她的心髒。馬英嘉能夠感覺到她的心髒在胸腔內漸漸腫脹起來,這讓她無法形容地害怕。那天晚上,她死於心髒病發作。

    她的病房裡沾染了血跡,兩名修女的病房也是如此,它們依舊鎖著,血跡斑斑。伊薩克森醫生對醫護人員們說:“我現在對你們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她拿來水桶和拖把,然後把病房清洗干淨了。

    醫療小組在金沙薩散開,分頭尋找那三十七個人的位置,在馬英嘉徘徊於城市中的那段時間裡,那三十七個人曾與她有過面對面的接觸。他們在醫院裡搭起了兩頂生物隔離帳篷,把那些人囚禁了幾個星期。他們用浸泡過化學藥劑的床單包裹了兩名修女和馬英嘉護士的屍體,然後把屍體裝進雙層塑料袋裡,抬到密封的棺材中,擰緊棺蓋,在醫生們的守護下,他們在醫院裡舉行了葬禮。

    卡爾始終沒有收到本巴上游的醫生勘察小組的任何消息,他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死了,於是臆測這種病毒將在這座城市中繼續燃燒下去。他組織了一個水上流動醫院,將船只停泊在剛果河中。這是一艘為醫生們准備的隔離船。這座城市將會成為高危地帶,而浮船將會是灰色地帶,也會是醫生們的庇護所。當時大約有一千名美國人生活在扎伊爾。在美國,陸軍第八十二空降師繼續處於戒備狀態,一旦第一批埃博拉病例開始出現在這座城市裡,他們就會立即從空中撤出美國公民。然而,令扎伊爾和全世界感到驚訝和安慰的是,病毒沒有在這座城市中繼續燃燒。它在埃博拉河的上游源頭就消退了,返回到它在森林中的藏身之地。這種埃博拉病毒似乎在面對面接觸中沒有傳染性。似乎它不能通過空氣傳播。沒有人從馬英嘉護士身上感染病毒,即使她曾至少與三十七個人近距離接觸過。她曾和某個人共享過一瓶汽水,盡管如此,那個人卻沒有生病。危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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