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朋友,」阿托斯沙啞地說道,
「只有死了的人才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大仲馬《三個火槍手》
科爾索點了第二杯杜松子酒,滿心喜悅地靠在籐椅背上。他舒暢地坐在位於德布西街的阿特拉斯露天咖啡座裡的一個曬得到太陽的小方塊中。那是個充滿陽光卻又寒冷的早晨,賽納河左岸是熙熙攘攘的日本觀光客,穿著球鞋的英國人手裡拿著海明威的書,書裡夾著地鐵車票;法國婦女們提著裝滿萵苣和長型法國麵包的菜籃;身材姣好、挺著像整容過的完美鼻子的上班女郎們,則在休息時間朝咖啡廳走去。一位漂亮的妙齡少女注視著一家高級臘肉店的櫥窗,手裡挽著一個成年男子,看來像是古董商或妓院老闆,又或者兩者都是。路邊停著一輛光鮮亮麗的哈雷機車;一隻看來情緒不佳的拳師狗被綁在一家上等酒類專賣店門口;一個紮著匈牙利式髮辮的年輕人站在一家服飾店門口,用笛子吹著甜美的樂曲。在科爾索的隔壁桌,一對衣著光鮮的非洲裔黑人情侶正慢條斯理地接吻,像是有用不完的時間;而核武器的擴張、艾滋病、臭氧層被破壞等等新聞,在這個巴黎陽光下的早晨彷彿都無關緊要一般。
他看到她沿著瑪札裡諾街那頭走過來,拐個彎走近他所在的咖啡廳。她仍是那副男孩子氣的樣子,牛仔褲加上敞開的運動外套,黝黑臉龐上的雙眼像兩盞燈一樣發亮,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顯得萬分出眾,讓他遠遠地就認出她來。魔鬼般的美,拉邦弟一定會這麼說,且一邊清清嗓,露出自覺較帥氣的半邊臉,也就是他的鬍子稍微濃密和捲曲的那一邊。然而,他不是拉邦弟,所以他沒想什麼,也沒說什麼。他只是帶著敵意看著服務生把杜松子酒放到他桌上,他給了錢,看那女孩走近。關於這種事,妮可已在他心底留下了一個大窟窿,而那已經夠了。科爾索也不清楚自己哪一邊的側面較吸引人,或是否曾有過。而且,他才不在乎這種事。
他摘下眼鏡,用大手帕擦了擦。這舉動讓街上的景致變成一連串輪廓模糊、面目不清的剪影。其中的一個人影仍舊顯得出眾,不斷地接近,卻仍讓他看不清:短髮、細長的腿,白色的網球鞋清晰地映在他眼前。她朝空位坐了下來。
「我看到那家書店了,就在離這兒兩個街區外的地方。」
科爾索戴上眼鏡看看她,沒說話。他們是從里斯本一起旅行到這裡來的。從辛特拉飛奔到機場的經歷,足以讓大仲馬寫一篇《亡命記》來描述。起飛前20分鐘,科爾索從機場打電話給寶多,告訴他法賈住處發生的一場混亂和取消之前的計劃,至於佣金他會照付,為他所帶來的不便致歉。那葡萄牙人被他的電話從床上驚醒,雖然驚訝,卻反應得恰到好處。他說:「我不知道你在開什麼玩笑,科爾索。你和我昨天沒有在辛特拉見過面,不只昨天沒有,從來就沒有。」即使他這麼說,他仍答應科爾索對法賈的死做秘密調查。不過,這也得先等官方的調查出來,目前他什麼也不能做,也不想做。至於法賈的驗屍報告,科爾索只有祈告法醫鑒定其為自殺了。他們相約再以電話聯絡,寶多建議他最好一段時間內別再去葡萄牙。「還有,」他最後還加上一句,「下次你要害朋友跟謀殺案扯上關係,先他媽的去死吧!」電話吃掉了最後一塊錢,科爾索只得嚥回無辜的抗辯。
女孩在機場大廳等他。
「有人在算計我。」科爾索在比斯開灣的9000公尺高空上,高聲地這麼說。然後瞥瞥那女孩,等著看她的反應,以為她會覺得驚訝。但她一動也不動地閉著眼,像真的睡著了或沒聽到他的話。他覺得她沉默得奇怪,於是側過身,搖了搖頭。接著他便聽到她歎了一口氣,帶著困意說:
「當然是有人在算計你。」她的眼睛仍閉著,「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來。」
「法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也看到了,」過了一會兒,她說,「淹死了。」
「那究竟是誰做的?」
她慢慢地搖搖頭,看著窗外。她那黝黑、纖細、指甲剪得整整齊齊,沒有塗指甲油的手指撫摸著扶手。她停下了動作,像是絆到了什麼隱形的東西似的。
「這並不重要。」
科爾索歪著嘴,像是想笑的樣子。
「這對我來說可重要得很。」
那女孩聳聳肩,一副不關她的事的樣子。
科爾索繼續堅持著:
「你在這戲裡的角色是什麼?」
「我已經說過了,照顧你啊!」
「是誰派你來的?」
「你好無聊喔,科爾索。」
她轉頭望向窗外看風景。遠處即是法國的土地,下一站是巴黎,也該說是他的下一章歷險記吧!他默想著寂園,噴水池的水柱,那個蓄水池,在植物和落葉之間漂浮著的法賈的屍體。想著那場景,令他的身體不自主地熱了起來,渾身不舒服。他自覺像個逃犯,即使一切都是那麼荒謬,他甚至不是自願,而是被迫地逃亡。
他看看那女孩,開始靜下來回想所有發生的事。也許他不是在逃避危險,而是走向更危險的境地。他身邊有許多神秘的行李跟著他,大仲馬的手稿、《幽暗王國的九扇門》,還有艾琳?艾德勒。一位面帶愚蠢的職業笑容的空姐走過他身旁,科爾索呆望著她,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他多麼希望這一切事件的來龍去脈能清清楚楚地寫在某個地方讓他知道,或者,是由他自己來主導這一整場戲。
那一整天,他沒再和那女孩講過半句話。到達歐立機場後,他佯裝不知那女孩的存在,即使他感覺得到她沿著機場的走道一路跟在他身後。在通關處交出自己的護照後,他有一股衝動,想回頭看那女孩拿的是哪一國的護照,可惜他根本看不到。只記得那是一本黑色皮的護照,封皮上連個標誌都沒有。她是歐洲人準沒錯,因為她也排在歐盟國家公民的隊伍裡。到了街上,他招了一輛計程車,當他指示司機向自己慣常下榻的羅浮協和旅館的方向行駛時,女孩也坐進後座他身邊。他們沉默地等車子開到旅館處,女孩先自行下了車,留下他付車資。司機沒有零錢找,因此耽擱了一會兒。當他走進旅館大廳,只見那女孩早已做好住房登記,由一個提著她的行李的服務生領著。進電梯之前,她還對他招了招手。
*
「那家書店很漂亮。門上寫著:『普林傑書局——歷史古籍與手稿』,店門已經開了。」
她對侍者搖搖手,在德布西街上的這家露天咖啡座裡,傾身向著科爾索。她那液態般透明的眼眸裡映著街上的景致。
「我們可以走了。」她說。
在這之前,他們在早餐時間已經碰過面。那時,科爾索正坐在面對皇家廣場的窗邊看著報紙,她對他道了一聲早安,便自自然然地坐下來狼吞虎嚥地吃餐桌上的吐司和牛角麵包。然後邊喝著咖啡,像個心滿意足的小女孩,看著科爾索說:「我們要從哪裡開始著手呢?」
他們終於來到這裡了,那家普林傑書局就在兩條街外。正當科爾索品嚐著他今日的第一杯杜松子酒的時候,那女孩就去探過路了,科爾索有預感這不會是今天的最後一杯。
「我們現在可以去了!」她重複道。
科爾索遲疑了一會。昨晚他夢見了這張黝黑的面孔,在夕陽的餘暉下,他牽著她的手穿過一片荒地,遠處的地平線上冒著縷縷青煙,火山正要爆發。偶爾,他們經過幾個帶著嚴峻表情的士兵,他們冰冷、不發一語地看著這兩人。黑暗降臨,煙霧更瀰漫開來,士兵們的臉上帶著警告的意味,那些戰死的士兵幽靈們。科爾索想逃離那裡,拉著女孩的手以防她被丟在後頭,但空氣變得濃稠且炙熱,令人難以忍受。道路變成了一條不斷下墜的路線,像看著一幅慢速播放的瀕死畫面一樣。黑暗中空氣如火爐般熊熊燃燒。和女孩握著手,是他和外界的惟一聯繫。最後,惟一能感覺到的是當他們漸漸地化為灰燼時,女孩慢慢鬆去的手。
回想起這個令人不悅的噩夢,他一口飲盡那杯酒,看著那女孩。她站在原地,靜靜地等著他的回應,像個訓練有素的士兵在等著長官的指令一般。
科爾索站起身,背起帆布袋,他們緩緩地往賽納河的方向走去。女孩走在靠人行道的裡邊,不時地駐足在櫥窗前,被一幅畫或一本書吸引。她帶著濃厚的好奇心,睜大了雙眼,帶著略微懷舊似的微笑沉思著。她看來像在那些古物中尋找自己曾留下的足跡,彷彿在她記憶的深處裡,過去就和眼前這些倖存的古物彙集在一起,這些殘酷無情的歷史軌跡下的倖存者。
那兒有兩家書店面對面開著,分佔街道的兩邊。普林傑的店非常古老,高雅的櫥窗上用拉丁文寫著:「專營歷史古籍與手稿」。科爾索讓女孩待在外面等,她毫不遲疑地順從了。當他正欲開門走進店裡時,在櫥窗上見到她的身影,她正站在對面的街道上觀察著他。
推開門,鈴鐺響了一下。普林傑站在書桌邊,他身形高大魁梧,膚色紅潤,像是胖胖的波托斯的化身。灰色的小鬍子,臃腫的下巴垂在襯衫衣領上,打著一條點狀花紋的領帶。他身著高級服飾,卻十分不修邊幅。英國制的外套顯得肚子變形,法蘭絨的褲子微微下垂,皺巴巴的。
「科爾索……路卡斯?科爾索……」他用兩指夾著玻利斯?巴肯的介紹信,皺著眉,「啊!是,我記得他打過電話來,說是有什麼跟大仲馬有關的事。」
科爾索把肩上的袋子放在桌上,掏出了《安茹產的葡萄酒》手稿。書商攤開了那本文件夾,挑起一邊的眉毛。
「真希罕!」他低聲說,「非常罕見。」
他邊說話邊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喘息著。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副雙焦點的眼鏡,戴上後瞄了來客一眼,然後低頭看手稿。當他一抬起頭來,眼中帶著迷醉,說道:
「太棒了!」他讚歎道,「我立刻就跟您買下。」
「這是非賣品。」
書商看來吃了一驚,撅著嘴,半哭喪著臉。
「我還以為……」
「我只是想做個鑒定。付費的,當然。」
普林傑搖搖頭,對他來說不是錢的問題。他看來有些困惑,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科爾索幾下,然後又重新低頭回到手稿上。
「真可惜!」他終於又開口了,對科爾索投了好奇的一眼,「您是怎麼得到它的?」
「遺產,是我一個年老的姑媽遺贈給我的。您以前見過它嗎?」
他仍帶著疑慮,看著科爾索身後的櫥窗,像是等待什麼路人能給他答案似的,或許他等著一個合理的解釋。最後,他摸摸自己的小鬍子,就像它是假的,而他想確定它是否還在原位。他微笑著,支支吾吾地說:「在這條古董街上,沒有人能肯定地說,什麼時候見過什麼東西……這是個專門買賣書和版畫的地方……買主和賣主來來去去,很多東西也在同樣的手上來來去去,」他停頓了一下,吸了幾口氣,才又不安地望著科爾索,「我想是沒有,我應該沒見過這份原稿,」他繼續望著街,臉色潮紅,「否則我應該會記得很清楚。」
「您的意思是說,這是份真實的手稿囉?」
「這個……原則上是沒錯。」書商喘著粗氣,以指腹輕觸藍色紙頁,「半圓的字體、中等粗細、沒有插入字裡行間的字句,也沒有任何修改……幾乎沒有重音符號,偶爾還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大寫。這絕對是大仲馬成年時的手稿,大約他四十幾歲,寫《三個火槍手》的時候……」書商愈說愈興奮,突然舉起一根手指,科爾索可以瞧見他鬍子底下的微笑,他像是剛決定了什麼,「等一下!」
他走到一個標著D的檔案櫃邊,拿出一些用灰色道林紙做的文件夾。
「我這裡面全是大仲馬的手跡,和您這份手稿的字一模一樣。」
那裡面有大約一打的文件,有些並沒有簽名,有些僅簽著A.D.,其餘的則簽著全名。大部分是作者寫給編輯的小紙條,給朋友們的信或邀請函。
他掩藏不住對自己專業的自豪,將文件展示給科爾索看。
「看看這個,一張基督山山莊的晚宴邀請函,那幢坐落在巴黎郊外聖傑爾曼山丘上的宅邸。有時,他只用縮寫的簽名,有時又會用一些假名……當然啦!並不是所有市面上流傳的都是真品。當年連載《三個火槍手》的報社中,就有個名叫維洛的人能將大仲馬的字體和簽名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大仲馬臨死前三年手已經抖得太厲害了,必須靠口述來寫東西。」
「為什麼是用藍色的稿紙?」
「那是他從Lille那地方收到的,是某個崇拜他的印刷廠老闆特地為他製作的……他幾乎都用這個顏色,尤其是寫小說的時候。有時候他還會用玫瑰色的稿紙寫散文,或用黃色的稿紙寫詩……他會視作品的不同種類而選用不同的筆,此外,他完全不能忍受藍色的墨水。」
科爾索指指那四張白色的手稿,那些包含註釋和修改的稿子。
「那這些呢?」
普林傑皺皺眉頭。
「馬克,他的助手奧吉斯特?馬克寫的。這些是大仲馬對他的初稿所做的潤飾。」他彎下腰前用一根手指輕輕掠過他的小鬍子,接著,配上戲劇性的手勢大聲念道:「『太恐怖了!太恐怖了!』阿托斯喃喃道。波托斯立刻把酒瓶打破,阿拉米斯則請人去找神父來讓瀕死者做懺悔……」他歎了一口氣,面帶讚歎的表情,就這樣讓句子停頓在半空中,「您瞧!馬克原本只寫了:『他就這樣在達太安的幾個被嚇壞了的朋友面前斷氣了。』大仲馬劃掉這行文字,加上了這一幕場景,使劇情因為這些對話而顯得更豐富了。」
「您能再多告訴我一些關於馬克的事嗎?」
書商聳聳肩,顯得有點猶豫。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語氣再度含著閃躲的意味,「他比大仲馬小10歲,是由一位名叫傑拉?得諾瓦的朋友介紹認識的。之前寫了一些不成功的歷史小說,他帶了其中一本作品《瑟拉馬爾的陰謀》去見大仲馬。大仲馬將之改名為《赫蒙德的騎士》,以自己的名字發表,馬克則得到了1200法郎的酬勞。」
「您能從這份手稿的字體,分辨出這是否符合他撰寫《安茹產的葡萄酒》時的字跡嗎?」
「當然可以。這字體和1844年他撰寫《三個火槍手》時其他文件的字跡相符……用白色和藍色的稿紙,這正是他工作的方式。大仲馬和他的助手是以論件計酬的方式合作。他們從克爾琪爾斯?山多拉的《達太安回憶錄》裡整理出了那些英雄們的名字、前往巴黎的旅程、米萊荻的陰謀,至於小飯館老闆的妻子波那雪夫人,則是大仲馬的情人貝爾?克雷莎蒙的化身;從拉波特——安娜女王跟前的紅人,他的回憶錄中,取得康思丹絲被綁架的題材;還有從《羅史福考》和羅德爾的書《法國皇室秘辛》裡取材的著名的偷盜鑽飾事件……在那個時期他們不僅只寫《三個火槍手》,也同時撰寫《紅邸騎士》和《瑪歌皇后》。」
普林傑再度停頓下來吸口氣,他一邊說話一邊漲紅了臉。講到最後幾點,用詞有點含混不清。他似乎生怕會讓他的聽眾感到乏味,但卻同時又希望盡其所能地掏出所知道的一切和聽眾分享。
「關於《紅邸騎士》有個很有趣的軼事,」他繼續說道,「當他以《騎士羅傑維爾》的書名預告新書時,大仲馬收到了來自一位同名同姓的侯爵的抗議信。他因此而改了書名,然而,不久後他又收到了侯爵的另一封信。信裡寫道:『隨便您高興怎麼取書名吧!我是本家族的最後一位繼承者,而且,一個小時以後我就要舉槍自盡了。』……而這位羅傑維爾侯爵正是為情自盡的。」
他又因為喘不過氣而張開了嘴,紅著臉微笑著,像是感到過意不去似的。他壯碩的手臂撐在桌上藍色的書稿邊,科爾索心想,他看來像個筋疲力盡的巨人,或者是在羅克馬利亞巖洞裡奄奄一息的波托斯。
「您真是個研究大仲馬的專家,難怪您和玻利斯?巴肯先生交情會這麼好。」
「我們彼此敬重,我只是做我的工作而已。」普林傑偏著頭,有點拘束的樣子,「我不過是個研讀古籍資料和註釋本的書獃子罷了。我只研究19世紀的法國作家……若拿給我任何一本不確定作者為誰或在何時代背景下寫的書,我也沒辦法做鑒定的。不知您瞭解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科爾索回答,「這是一個專業的人和庸俗的撿破爛的人的差別。」
普林傑向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您是做這行的人,讓人一眼就看得出來。」
「沒錯,」科爾索歪歪嘴,「這是世上最古老的行業。」
書商笑了笑,最後卻又氣喘了起來。科爾索利用此刻把話題轉向馬克。
「請再多告訴我幾個他們合力寫作的方式好嗎?」他要求道。
「技術上還蠻複雜的。」普林傑對著桌椅揮揮手,像是看著那場景似的,「大仲馬描繪出整部作品的輪廓,並和他的助手討論。他的助手負責搜集資料、寫出歷史背景草圖或初稿——也就是那些白色的手稿。然後,大仲馬會在藍色稿紙上重寫一遍這部作品……他工作時只穿著襯衣,只在早上或晚上工作,幾乎從不在下午寫作。不喝咖啡也不喝酒,只喝礦泉水。幾乎也不抽煙。在編輯們的鞭策催促下寫滿一頁頁的稿紙。馬克會將作品的原始材料郵寄給大仲馬,大仲馬常會對他工作的延遲抱怨。」他抽出一份文件夾,放在桌上,「這裡有個物證,這是他們正在合作撰寫《瑪歌皇后》的時候通的信。你可以看到大仲馬的抱怨:『除了關於政治上的那六頁要刪除以外,整體上的節奏是很好……但我們的進度若不能再快點的話,親愛的朋友,那可是你的錯。從昨晚9點開始我就兩手空空地在等著你的稿子』……」他舉起雙手深吸了一口氣,指著書稿說,「無疑地,這份有馬克的字跡和大仲馬潤飾的白色手稿,是大仲馬在《世紀》截稿前用極短的時間倉促地以自己的文筆趕著修飾重寫出來的。」
他把文件夾放回寫著D的檔案櫃裡。科爾索趁機瞄了那張大仲馬對他的助手抱怨的紙條最後一眼。除了字體之外,那用紙也是和自己帶來的手稿一模一樣——藍色、有細格子的稿紙。一張8開的紙被裁成兩半,底下的部分還比另外三張更不規則。也許這幾張手稿都曾屬於那位偉大的小說家桌上的同一疊稿紙。
「那麼《三個火槍手》究竟是誰寫的呢?」
普林傑忙著鎖上檔案櫃,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關於這點我無法下定論,這問題太武斷了。馬克是個學問淵博的人,他能充分掌握歷史脈絡而且滿腹經綸……但他沒有大師的天賦異稟。」
「我想他們最後鬧翻了吧?」
「沒錯。真令人遺憾。您知道他們曾在西班牙女皇伊莎貝二世的婚禮時一起到西班牙旅行嗎?……大仲馬還曾出版了一部以書信體寫的連載小說《從馬德里到卡地茲》……至於馬克,則在那時向法院提出申告,宣稱自己才是大仲馬18部小說的真正作者。但法官們最後的裁決是:馬克的工作只是準備工作而已……如今人們也只視他為一個平庸的作家,只不過曾利用大仲馬的名聲賺錢罷了。當然啦!也有一些人認為他是個被剝削的受害者:受巨人奴役的黑奴……」
「您認為呢?」
普林傑暗地裡瞄了門上大仲馬的肖像一眼。
「我已經說過我不是玻利斯?巴肯先生那樣的專家……我只是個書商,一個生意人。」他看來像在斟酌如何找到自己的職業和個人興趣之間的平衡點,「但我可以提醒您一個事實:從1870年到1894年在法國售出了300萬本書和800萬冊連載小說,大仲馬的名字都在封面上。這些小說包括了他與馬克合作之前、之中與之後的時期的作品,我想這已足以說明一切了。」
「最起碼,他的名聲確實無人能及。」科爾索說。
「這是勿庸置疑的。在半個世紀裡,整個歐洲都為之瘋狂,南北美洲也開出一艘艘的船來載運他的小說,不論是在開羅、莫斯科,還是伊斯坦堡,人們都讀著他的作品……大仲馬對人的存在、享樂和大眾文化的描述精練到了極點。他活過、享受過,他打過巷戰、決鬥過,和朋友分享他的金錢,愛過、吃喝玩樂過,賺過1000萬,揮霍掉2000萬,最後像個熟睡的小孩般甜蜜地離開人世……」普林傑指指白色手稿上大仲馬的潤飾筆跡,「對這樣的人可以用很多不同的詞語來形容:天賦異稟、天才……無論如何,這不是能靠僥倖得來的,也不是任何人能模仿得了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說,「那是在這裡。大仲馬那從無到有的功力像是和上帝做過交易一般。」
「是啊!」科爾索說,「或者是和魔鬼做的交易。」
*
科爾索穿過馬路走到對街的書店。書店門口擺著一堆書,斜倚在木製支架上,頂上撐著遮棚。女孩仍在那裡,好奇地翻看著那些書籍、一捆捆的郵票和古老的明信片。她背著光,陽光灑在她的肩上,將她的雙鬢和頸項上的頭髮染成金色。她並不因他的到來而打斷自己的動作。
「你會選哪一張呢?」她問道,猶豫著不知該選這張有特利斯丹和伊索達擁抱著的明信片,還是另一張有道米爾的畫《尋找版畫的人》的明信片。
「兩張都買吧!」科爾索建議道。他從眼角餘光瞄到一個顧客正欲伸手拿架上的某一捆明信片,科爾索以獵人素有的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反射動作奪走它,只聽得那人憤憤地嘰嘰咕咕著走遠了。那是一捆以拿破侖為主題的明信片:瑪麗亞?路易莎皇后、波拿巴家族、皇帝的駕崩和最後的勝利——一個波蘭的長槍兵和兩個匈牙利的輕騎兵站在雷米大教堂前,揮舞著戰敗國的旗幟,那是1814年法國戰役期間。他遲疑了一下,也選了一張身著陸軍元帥軍服的耐伊和年邁的威靈頓將軍為歷史留下的鏡頭。那只幸運的老狐狸。
女孩又多選了幾張明信片。她那雙黝黑而又修長的手自信地在那幾張老舊的卡紙之間穿梭。羅伯皮爾和聖賈斯特的畫像,還有身著紅衣主教法衣的黎塞留的優雅塑像。
「真巧啊!」科爾索酸溜溜地說道。
她沒有回答。她走向一堆書旁,陽光在她的肩上游移,讓科爾索被包圍在一層金色的迷霧中。他將眼瞇成一條縫,感到目眩,當他重新睜開眼時,只見她正向他展示著一本厚書。
「你覺得怎麼樣?」
他看了一眼,是附著雷洛瓦原版插畫的《三個火槍手》,以布料和皮革包裝,保存狀況良好。當他抬頭看她時,她微笑著,定定地望著他的雙眼,等著他的回答。
「很漂亮的一個版本,」他只說,「你想看這本書?」
「當然囉!先別告訴我結局喔!」
科爾索低低地乾笑了幾聲。
「但願我能,」他邊整理了那捆明信片,邊說,「告訴你結局。」
*
「我給你買了一個禮物。」女孩說。
他們沿著河的左岸走著,岸邊是一整排販賣舊書和版畫的攤子。一艘蒼蠅船在塞納河上緩緩移動,像是快被船上的5000名日本遊客和同樣數量的Sony照相機弄沉了,科爾索猜測著。街道的另一頭一個個櫥窗上印著Visa卡和美國隊運通信用卡的通用標誌,說起話來一本正經的古董商眺望著地平線的另一端,等待著從科威特來的大戶、俄籍的掮客或某個小國的政要,好在他們面前擺一個歐琴妮?葛蘭岱曾擁有的古董瓷器。當然啦,一邊還操著法國的口音。
「我不喜歡收禮物。」科爾索嚴肅地喃喃道,「有一次,一群人收下了一匹木馬……上面還貼著標籤寫說是手工藝品,那些白癡們。」
「沒有反對的人嗎?」
「只有一個人和他的孩子們。但從海上出現了兩條海蛇,把他們活活纏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古希臘後半期的時候。那時候的神衹們都太偏心、太不公正了。」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的。」女孩望著混濁的河水,像是被牽引出什麼記憶來。科爾索看見她半帶著微笑,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我從沒遇過一個真正正義的神,魔鬼也一樣。」她不期然地突然轉身朝向他,之前眼底的思緒像是被河水一併帶走了,「你相信惡魔嗎?」
他定睛看她,但河水已經沖刷掉幾秒鐘之前還在她眼裡的影像,現在那裡只剩下液態般的綠和光。
「我相信愚蠢和無知。」他帶著倦容對女孩疲憊地笑了笑,「我相信最厲害的武器在這裡,看見沒有?」他指指自己的鼠蹊部,「在股骨間擁抱著一個人時。」
「你怕什麼,科爾索?怕我抱你嗎?……怕天就會這樣塌了嗎?」
「我怕木馬,怕便宜的杜松子酒,更怕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當她們還帶了禮物,並且還用著征服了福爾摩斯的女人的名字時。」
他們繼續往前走著,然後停在雅次橋的木製浮板上。她斜倚在金屬柵欄上,一旁有個街頭畫家正展示著一些看來並不怎麼樣的水彩畫。
「我喜歡這座橋。」她說,「這兒不會有車子經過,只有戀人們、帶著帽子的老太太、悠閒的人們。這是座讓人完全聞不到實際生活氣味的橋。」
科爾索沒有回答。他看著垂下桅桿的駁船從橋墩下穿過。在這座橋上曾響過妮可的腳步聲。他記得她也曾靠在一個賣水彩畫的街頭畫家旁,皺著鼻子,因為她沒辦法調好照相機為聖母院留下完美的影像。他們買了奶酪和一瓶紅葡萄酒回旅館裡當晚餐,兩人坐在床上,電視上播放著法國人最愛看的辯論性節目。之前,妮可在橋上偷偷地為他拍了一張照,這是她在吃著一片麵包配著奶酪時承認的,當時她的嘴唇被紅酒沾濕了,還用一隻腳丫輕撫著他的腰際,「我知道你不喜歡,可是你望著橋下的船時的側影棒極了,這次差點就能照出你最後的樣子了呢!」妮可是個大眼珠的猶太人,她的父親差點戰死在沙場上,每當電視上出現以色列士兵對著巨大的坦克進攻時,她就會從床上跳起,裸著身子,眼裡帶著淚水飛奔過去親吻電視螢幕。嘴裡喃喃著「Shalom,Shalom」,輕柔得像是愛撫,就像她喚他的小名時一樣,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這麼做了。妮可。他從沒看過自己那張照片,那張他在雅次橋上望著從橋墩下穿過的駁船的側影,「這次差點就能照出你最後的樣子了呢!」
當他抬起頭來,妮可已經消失了,是另一個女孩在他身旁。身材高挑、皮膚黝黑,男孩子氣的髮型和一雙剛洗淨的葡萄般顏色的眼眸,幾乎呈透明狀。他眨了眨眼,困惑著,呆立了幾秒鐘等著恢復心神。現實劃開了一條像用手術刀切割出來的線,科爾索的那張黑白的側影——妮可總是拍黑白照片——掉進河水的漩渦中,混著枯葉和排水管中流出來的髒東西,朝著下游流走了。現在,身旁那並非妮可的女孩手裡拿了一本有著皮製封面的小書,交到他手上。
「希望你會喜歡。」
賈克?卡左特的《戀愛中的魔鬼》,1878年的版本。科爾索認出裡面一幅版畫的內容:阿爾瓦洛坐在環狀的魔障裡,被魔鬼問道:「這是你的家嗎?」畢奧德塔用手指理理他那頭亂髮……他停下來閱讀其中的一頁:
……男人是用一把泥土和水做成的,那麼女人又何嘗不會是由水珠、地面上的蒸氣和光線做成的呢?她們會停留在何處呢?哪裡又是她們不會停留之處呢?
他合上書本,抬起眼,女孩對他笑著。在水面上,光線在船尾的餘波中蕩漾,光影在她黝黑的皮膚上移動,像鑽石的反射。
「彩虹的殘餘物。」科爾索引著書中的文句,「……你知道關於彩虹的故事嗎?」
女孩用手拂拂頭髮,抬起頭向著陽光,在耀眼的光輝下瞇起眼。她的身上撒滿了光,河水的反射、早晨的光線,兩道綠色的縫隙暗藏在深色的睫毛裡。
「我知道一個很久以前聽來的故事……彩虹是從地上通往天上去的一座橋。世界末日來臨的時候,它就會斷成碎片,然後惡魔會騎著馬走過去。」
「不錯的故事,是你的祖母告訴你的?」
她搖搖頭,專注且嚴肅地看著科爾索說:
「我聽到人家跟畢雷特說的,我的一個朋友。」說到這個名字時,她皺了一下眉,像個稚嫩的小女孩剛洩露了一個小秘密,「他很愛騎馬和喝酒,是我所見過最樂觀的人了……他還在巴望著回到天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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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過了橋,科爾索感覺自己像被聖母院鍾塔外的各個惡魔雕像怪異地監視著。它們是假的。當然了,就像很多其他的東西一樣。帶著窮凶極惡的表情,狀似沉思中的山羊鬍,頭上還長角的它們,並不是真的在那裡。科爾索揣想當年飲了一口烈酒、汗流浹背的雕刻師傅們心滿意足地抬頭望著它們的樣子。怪人卡西莫多在聖母院的鐘樓上,悲歎他對吉普賽女郎愛絲美拉達不幸的愛情,也是假的。科爾索想像著那畫面,鳥瞰著新橋和遠方的景致。灰綠色帶狀河水上的雅次橋,在明亮的早晨裡顯得陰暗狹窄,河上有兩個不知名的小東西正以令人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往右岸移動。這世界滿是河岸和穿梭在它們之間的河,也滿是不經意地越過任一座橋或渡口的男男女女,他們完全無視於這動作的意義,不曾往回看,不曾注意自己的腳下,也從未準備好該給船夫的零錢。
他們面對著盧浮宮走來,停在馬路邊的紅綠燈前。科爾索調一調肩上的帆布袋,心不在焉地左右望望。那是交通的高峰時刻,而他正好注意到其中的一輛車。他像是教堂上的石雕般地定住了。
「怎麼了?」綠燈亮時,女孩見他還是不動,便問道,「你好像剛見了鬼一樣!」
他是見鬼了,沒錯。不止一個,是兩個。他們坐在已經走遠了的計程車後座,談得正熱烈,沒注意到路旁的科爾索。那是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即使她的眼睛被帽緣的紗半遮著,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來:琳娜?泰耶菲。在她身旁,一手擁著她的肩,一邊以他最迷人的半邊臉對著她,一邊用手指撫著自己的小鬍子的,正是拉邦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