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心 第十一章
    半夜,是吸血鬼們活躍的時刻。雖然隨著時代的進步,愈來愈多人類作夜貓子,生活作息日夜顛倒,但對隨著時代漸漸步入凋零的這些傳說中的族群來說,夜晚,才是他們活動的時候。

    起居室內,伯爵、奇特、艾斯與龔敬恆在座,氣氛凝重到掌敬恆想溜,但奇特握著他的手,力道大到讓他知曉奇特內心的變化。明白自己若是在場能安定奇特情緒的龔敬恆,也只好繼續忍耐下去。

    伯爵神情凝重地望著艾斯,像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正視他般的細細審視。艾斯不安的移動身軀,伸指刮搔著臉頰,微皺眉。

    「菲瑞爾,你很想吃掉我嗎?」

    「說族語。」伯爵擺明不想讓一旁的龔敬恆聽懂。

    「你看起來很想吃掉我。」艾斯順從地轉換語系,他的手下意識地捉握,卻在什麼也沒捉到時,發覺康均不在身邊,只能握拳,不讓掌心的空虛蔓延。

    「我對吃人沒興趣。」伯爵賞艾斯一個白眼,藍紫色的眼眸漾著憂心與一絲氣惱。

    「怎麼樣?是『奪心咒』嗎?」奇特開口。

    伯爵點頭,奇特聞言歎息,艾斯與龔敬恆則是一頭霧水。

    「你還記得你的心是怎麼被奪走的嗎?」伯爵問。

    「我記得我在東歐遊歷時經過一座城堡,突然昏倒,那天晚上月明星稀,我一接近那城堡就覺得全身不對勁,一直噁心想吐。我清醒後,發現我躺在床上,是一個長得很美的女子救了我,我覺得她好美、好美,有種一看她心就不在了的感覺。她告訴我,我的心被奪走了,然後人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就一直吐血……」

    「所以你才求救?」伯爵憶起當年,只知艾斯不明原因一直失血,不得已只好讓他無限期沉眠,卻不知個中緣由。

    「對。然後我再醒過來就是現在了。」說真格的,艾斯也不十分明了他的心到底是怎麼被奪走的,只是那美麗的女子,真讓他有『奪心』的窒息感,可惜他只見過她一面。但現在他有康均了,他覺得康均比那女人還好上百倍。

    伯爵聽歇,撫額,「你竟然沒跟我說你被下『奪心咒』?若是你當時說了,根本毋需入眠,只要我逮到那個女人,掏出她的心來讓你吃下,一切就沒事了。」

    「我怎麼知道我中咒了?那女人我連名字也不知道……」艾斯睜著綠眸,很是無辜的說著。

    所以結論是艾斯壓根兒不清楚自己為何中咒,更不知道那女人是對他下咒還是根本對錯誤的人下了錯誤的咒。

    不過這些都不及追究,重要的是如何解咒,如何挽救艾斯逝去的生命。

    突地,艾斯喉頭一腥,使勁一咳,咳出一口鮮血,伯爵與奇特見了,全變了臉色。

    「艾斯,你這是第幾次發作?」奇特遞了手帕給艾斯擦嘴,見艾斯又無知又無覺的嘔出一攤血,心全涼了。

    「奇特,艾斯是怎麼回事?怎麼一直吐血?」龔敬恆光看就覺得噁心,艾斯吐出的血偏深紅,近黑紅,根本就像死人的血。但吸血鬼本就是死過一次再『復活』,因此雖然沒有什麼稀奇,可龔敬恆沒看過奇特他們流出的血是這種顏色。

    奇特給他一個眼神,龔敬恆心頭一緊,握住奇特的手,不再發問。

    「半年沒發作了……我只記得最近常常一醒就吐血。」艾斯本人倒是因吐習慣了,很熟練的擦去殘於嘴邊與手心的血。

    他一直很小心不讓血沾到衣物,所以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人知道他次數頻繁的吐血。

    「康均不知道嗎?」奇特很難相信康均會毫無所覺。

    「我最不想讓他知道。」艾斯捂著心口,換不過氣,好一會兒躁動的胸臆才稍稍平息。「你們也別讓他知道。」

    「不行。」伯爵起身,雙手插褲袋,長髮隨著背過身的動作飛揚,眼底有著掩飾不住的憂慮。「艾斯,你愛康均嗎?」

    「愛。」艾斯什麼不確定,就他愛康均這點最肯定,想到康均艾斯整顆心就像花朵綻放般開展,這份歡愉浮至表面,顯於他展開的笑容。

    「那好,奇特,你去捉康均,把他的心掏出來讓艾斯吃了。」伯爵下令。

    「嗯。」奇特鬆開掌敬恆的手,起身,方要離去,艾斯拉住他。

    「為什麼要殺康均!我不准!」艾斯不明白伯爵與奇特在打什麼啞謎,問問題問到最後竟然要殺康均。

    「艾斯,不殺康均,你就會死。」奇特扶住艾斯搖搖欲墜的身軀,沉道。

    「我不懂,康均待在我身邊就夠了,我不想把我的心從他身上拿回來啊!」說著說著,艾斯又吐口血,這回他來不及擦去,任血自嘴角滑落,才用袖口拭去。

    「這不是你想不想、願不願的問題,艾斯,你中的是『奪心咒』,不吃下心愛之人的心,你會吐血而亡。」伯爵轉身,望著艾斯泛青的面容,「是我不好,沒發現你的症狀。」

    「菲瑞爾,你好奇怪,我吐血就連康均也不知道,你又怎麼會知道呢?」艾斯朝伯爵伸手,伯爵把他自奇特身上接手過來。

    伯爵朝奇特頷首示意,奇特點頭,身影消失。龔敬恆猶是一頭霧水,但他很自動自發的捉了本雜誌來看,全然不理會他們三人談話的內容,反正他也聽不懂,就當是催眠曲聽,聽到後來,也許是因旅途勞累,他就這麼睡著了。

    倒是艾斯一見奇特不見,意識到自己放任奇特去逮康均,想追,卻力不從心的只能倚著伯爵,喘氣,微發抖。

    「你先進食。」伯爵命強森自血庫取血,強森得令,不一會兒即送上兩袋血。

    伯爵將艾斯放於沉睡的龔敬恆旁的雙人沙發,要艾斯別想太多,活命最要緊。艾斯蒼白著臉點頭,一邊吸取血袋的血,臉上勉強維持笑容,在伯爵轉身走向窗前的肯間逸去。

    艾斯頹敗得想哭,卻遏止不住生理的慾望,只能接過血袋,大口大口的補充體內流失的血液,一邊暗罵自己衰弱的身體。

    這種無力的感覺就像他猶為人時發病,總讓人忙得暈頭轉向,自己卻什麼忙也幫不上,也什麼都做不到。

    到最後……就連走出房門的心願也未曾達到過,死去了,也是被人用抬的離開。

    愈想艾斯就愈難過,這樣的他能做什麼呢?好像什麼也沒有。成為吸血鬼以為可以有用一點,但是仔細想了想,成為吸血鬼有五百年之久,但是他兩百年花在吃喝玩樂,後三百年因為中了伯爵說的『奪心咒』花在睡覺上。

    感覺上五百年好短,一晃眼就過了,那這短短的五百年裡,他做了什麼呢?好像沒有。心頭浮現康均的面容,讓艾斯緊繃低落的心情穩定了些,展露笑容。

    不知是不是吃飽喝足了,總覺得有些睏,艾斯揉揉眼,身上老早吸光的血袋隨著闔上的眼眸悄聲墜地,跟著,一滴、兩滴的血漬落下,打在血袋上,濺出不規則狀的血點後順著血袋滑至地毯,教地毯給吸附了去。

    血滴落的頻率很緩慢,一如艾斯漸漸逸失的生命……

    伯爵望著大門,注意到大門是敞開的,微微起疑。

    「這時怎麼會有人跑出去?」伯爵闔上眼,感受宅邸內的氣息,尚未搜尋完畢,即被打斷。

    「菲瑞爾,康均跑了!」奇特現身,身旁跟著龔君延。

    「怎麼會?」伯爵握住自然而然站在身邊的掌君延的手,皺眉,「他不是在艾斯房裡嗎?」

    「後來他跑來找我,待沒多久就離開了,說是要去散步,可奇特跟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人,最後發現車庫的門是開的……」  龔君延解釋,說著說著,他嗅到一股淡淡的血甜味。

    「裡頭有輛車不見了。」奇特接口。

    「難怪我看見大門是敞開的。」伯爵眉皺得更緊,「看來我們得出馬將康均逮回來,否則我怕艾斯會撐不了多久。」

    若是艾斯一直陷入睡眠狀態,那倒還無所謂,只因艾斯的時間因沉睡而止息;然而陰差陽錯間,他被意外喚醒,造就他靜止的時間覺醒,使得身中『奪心咒』的他因咒術產生作用而離死不遠。

    要是艾斯早些說他中咒(事實上,他們也不奢望艾斯知道自己中咒),也許一切有得救,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嗯。」奇特點頭,有些慌亂,他不願意見到任何族人再次死去。他們人夠少了,以前那些人死有餘辜,但艾斯不同,他是無辜的,他根本沒有做什麼錯事。

    有人喝血了嗎?龔君延先是啾眼伯爵與奇特,發現他們並無進食的模樣,轉眸於房內其他地方,先是見著孫兒龔敬恆沉睡的安詳模樣,才發現躺在雙人沙發上的艾斯。

    啊,原來喝血的人是艾斯啊……只是血袋破了嗎?怎麼一直滴血呢?

    龔君延疑惑地掙開伯爵的手,伯爵只瞄他一眼,便放任他去,龔君延蹲在艾斯身前,發現並不是血袋破了,而是……

    「菲瑞爾!奇特!」  龔君延扶起趴在沙發上的艾斯,驚懼地叫著伯爵與奇特。「快!艾斯他……」

    伯爵與奇特一看,只見鮮血不停地自艾斯的眼、耳、鼻、口湧出,染紅了他蒼白的臉,也染紅了他的全身……

    康均:

    九一一那樣的災難大難不死,然而我不信你會逃過一劫,只因你所在的樓層離飛機撞上的地點最近。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我們都很想再見你一面,很希望你能解釋這一切,我知道你也許不再是『以前』的康均了,但我們都不介意,只希望你能讓我們安心。

    我知道『柯芬伯爵』,也知道你也許有你的苦衷,可你真的要這樣捨棄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的事業嗎?

    康均,也許我有方法能救你呢?我相信這世上沒有什麼所謂的『V』,只有得不治之症的『人』,現在的醫學一日千里,總有方法得救。

    我查過你的家族病史,雖然不多,但的確是有所謂的『紫質症』的遺傳疾病。

    康均,我相信你仍是『康均』,我只希望你能考慮一下你的家人,若是你想見我,請於X月X日午夜到海德公園。如果沒見到你,我想,也許『太陽報』的記者會想知道『柯芬伯爵』的事情。

    心照不宣

    康均摀住胸口,瞪著屏幕,想著他剛剛只是張著眼睛做了一場惡質的夢,只要他大喊個兩聲,就會發現自己其實是因為被艾斯抱得太緊作惡夢而清醒過來。

    真有那麼兩秒,康均信了自己編造的謊言。

    然而——不切實際只有兩秒的短暫時間,康均的理智立刻回復,他沒有勇氣大喊,龔君延在,只要一喊,他會立刻發覺不對勁。

    可是……這封信的威脅不是假的。

    克裡斯的威脅是來真的,他是一個狂熱者,而這樣的人是最難說服與拔除其深信不疑的觀念的。

    即使先前康均也不相信有吸血鬼的存在,但在自己也變成吸血鬼後,他不相信也得信,只是克裡斯無法『感同身受』。

    而他的家人……康均闔上眼,不知如何是好,相信他不赴約,就算克裡斯不行動,康健也必定會使出劇烈的手段。

    那麼……這個家……這個艾斯、伯爵、君延、奇特、強森,以及……他的家,將會被摧毀。

    光是想,康均便無法忍受因為他的緣故使得艾斯他們飽受災禍,尤其是艾斯,雖然他是萬『惡』的罪魁,可是……卻是康均心頭的一塊肉,怎麼也割捨不開。

    他該……該如何是好……

    「康均。」  龔君延的聲音突傳,康均一驚,忙將郵件關閉刪除,才揚起僵硬的唇角。

    「你嚇到我了。」康均力持鎮定的說。

    「哈哈,你有那麼膽小嗎?」  龔君延好笑的望著康均灰白頹敗的臉色。

    康均但笑不語,點了根煙,心口痛痛的,他微皺眉忍過這絲悶痛。

    「我想出去散散步。」

    「好,多注意腳下,別像艾斯一樣老跌倒。」

    康均叼著煙,朝龔君延揮揮手,離去,龔君延只看得見他隱於煙霧下不真切的微笑。

    「你遲了。」克裡斯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當海德公園於十二點關門時,康均足足遲了半個小時才現身。

    「從High  gate到Hyde  Park(海德公園)有一段很長的距離,何況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從High  gate到這裡來。」康均迷路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台計程車問路。

    原來Hyde  Park位於他所居住的High  gate的南方,他一直往北走,都快離開倫敦了才知道自己走錯方向。

    克裡斯該感謝他沒有走到泰晤士河對岸去,否則他會等更久。

    「二哥。」

    「阿均。」

    康琛與康健兩人跟著現身。

    康均望著他們,呼吸微亂,但下一刻,他警覺到其他的人類氣息,注意到黑暗中還有其他人,警戒提高,知道自己被包圍了。

    「找我來做什麼?」

    「你早在前來赴約之前就該知道我想要什麼。」

    一串明亮的車燈倏地打開,光射進康均的眼,逼使他不得不瞇起來適應,待至他適應了光亮,才發現他們站在黑頭車旁,車旁還有幾名身著黑色西裝的保鏢,康均嗅到的氣息就是這些人的。

    「你來,我就不打算讓你回去了。」康健站出來,嚴厲的看著康均,康均看得出他有滿腹的教訓想對他這個不肖大弟發洩,但又因知道他『發病』的『事實』不忍苛責他。

    「你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康均握緊拳,不知如何解釋才好。

    他要怎麼跟他們說:其實他沒得病,他真的變成吸血鬼了。即使變成吸血鬼的過程烏龍,但現在他是心甘情願……願意留在艾斯身邊……

    「阿均,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回家再談,沒有必要在這兒。」康健的面容似乎比上回康均見他還要老上幾歲。

    康均心一緊,煩躁無比地點煙抽,「我不回去。」

    如今他若是再假裝不認識,就太做作了,他深吸口氣,吞吞口水,遏止喉間的乾涸,這些人血液脈搏的流動讓他開始覺得飢渴。

    「二哥,紫質症不會死人的……」康琛都快哭了,她上前想捉康均,卻被康均躲開,一時間,她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才好。「你跟我們回去,讓克裡斯治療你,好不好?」

    康均望著妹妹的淚眼,輕歎口氣,「你們就當我已經死了吧!」

    「這是不可能的,你人明明好好的站在我們面前,我們怎麼可能當你死了!」康健不明白弟弟有何苦衷,但是他不可能放任康均任性。「我一直很後悔讓你替我去紐約……」

    「別再說了,那都是過去的事。」康均狠狠吸口煙,感覺虎牙暴長,他撩撩頭髮,實不願以這副模樣來召示眾人說他不是人類。

    所幸他站在車燈照不到的地方,否則就連親若手足的大哥小妹,可能都要退避三舍。

    「二哥……」

    克裡斯站在一旁,觀察著康均的行止,微覺異樣,上前想看他,反使得康均往後大大的退了一步。「康均,你需要立即的治療。」

    「康均,跟我們走吧!那個柯芬伯爵不算什麼,我們替你擋。」

    康均受不了的深吸口氣:「問題是我不想走!為什麼你們不當我死了就好!」

    他的吼聲在夜霧籠罩的公園中迴響,震入在場人的心底,久久不散。

    「二哥,是因為你得病的關係嗎?所以你不想回家?」康琛放軟聲音慈問,無非希望康均不要走。「我們不會因為你生病就把你當作死了啊……」

    「我沒有生病,我其實……早就該死了……」康均無奈的說著,若非在宴會上被康琛看見,他絕不會現身。

    知道人死去總比知道活著卻同死去差不多來得好。死去了,記憶中的傷痛會隨著時間消退,然而明明活著卻不能相見的痛楚會因不斷的回想而加重創傷。

    康均知道現在不論他做什麼選擇,都有一方會受到傷害,可已不是人類的自己,無法與他們共處。他剛剛腦袋裡想的是怎麼捉個人,咬上他的頸子,狂飲熱呼呼的鮮血,這樣的他,萬一哪天餓瘋了,殺了自己的家人怎麼辦?

    還有艾斯,沒有他,艾斯怎麼活呢?又或者該問,沒有艾斯,他要怎麼活?

    康均連想都不敢想。

    「小琛,不要跟你二哥廢話。」康健上前拉住康琛的臂膀,朝那幾名保鏢模樣的人示意,他們一動,康均立刻後退。

    「大哥,不要這樣,那是二哥啊!」

    「就是當他是你二哥才要帶他回去!」

    「啊!鬼啊!」保鏢們有志一同的尖叫吸引了兄妹倆的注意,他們朝康均的方向望去——

    康均只感覺到理智跟他揮手道再見,另一個飢渴的自己掌控他的意識……

    好餓……好餓……

    接下來康均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當他好不容易捉回一絲理性時,那幾名要捉他的保鏢全死在他腳邊,他喘著氣,耳膜鼓動著。

    原本茵綠的草地因康均獵食的功夫不到家而浸染殷紅的血。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但當看見大哥與小妹驚駭的神情時,康均大概明白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好看不到哪裡去。

    「該死。」康均低聲詛咒。

    康健與康琛兩人抱在一起,不知不覺地靠著彼此滑坐於草地,看著康均,開始懷疑他是否是康均。

    康均從他們眼中讀出懷疑,微微一笑,「這樣你們知道了吧?」

    康健與康琛兩人沒有回應,只愣愣的看著他。

    「我不是人,是鬼。」康均深深望著他們,「當我死了,當我……被壓在雙子星大樓底下,沒有被找到過,好不好?」

    「二……」康琛心一酸,哽著喉嚨喚道。

    康均明她頷首,方要轉身離去,殘留嘴邊的微笑忽地僵住,身軀一震,膝蓋一軟,心臟猛烈地收縮——康均單膝跪地,心痛得他喘不過氣來,斗大的冷汗滴落,牙齒打顫。

    艾……斯……

    艾斯出事了……

    想著要回到艾斯身邊的康均,沒注意一直保持沉默的克裡斯突然來到他身後,等他發現,克裡斯已拿著針筒往他脖子插下,他想揮開克裡斯,卻不知怎麼的氣力全失。

    艾斯……艾斯……

    意識沉落之前,康均滿心滿腦只呼喚著艾斯的名。

    他沒發覺的是伯爵與奇特及時趕到,救了他,還替他消去所有在場人的記憶。

    從此,康均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回憶裡,早已是於九一一事件中死去,屍體成謎的人物……

    艾斯看見他躺在一片血海中,黑長髮就像黑色的皮繩般捆縛著他,兀自掙動之際,他察覺頭上似有什麼東西滴下來,正煩得想要擦去,沾指的竟是血,他順著血滴落的方向抬頭望去,在他面前四肢大張被高吊於半空,頸上被劃開道口子,鮮血直流,而心口也開了個洞的人——

    是康均。

    艾斯教眼前駭人的一幕震懾住,久久,才如夢初醒般的想起身衝到他身邊,可不知是身上的衣服太煩人還是淹至膝蓋的血太過濃稠,使得他邊走邊跌倒,好不容易到康均身邊,他已氣喘如牛。

    「康均!」艾斯想為康均解開束縛,卻發現他的雙手被自己的長髮捆住,動彈不得。「康均!康均!」

    艾斯愈是急著想擺脫長髮的捆綁愈是不得其法,最後弄得自己一身狼狽,才勉強脫開,他伸手撫著康均白得泛青的面容,一聲呼喚卡在喉間就是叫不出口,眼淚率先凝聚滴落於康均的睫毛上。

    康均微動,緩緩揚起眼睫,朝艾斯牽動唇角。

    「艾斯……」

    「康……康均,你怎麼會這樣……」艾斯的淚水因康均虛弱的呼喚而決堤,他不懂,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艾斯,我沒事……」康均邊笑,頸上的傷口邊流血。

    「康均,你不要說話,我去找菲瑞爾,他會有辦法救你的……」天啊……天啊……艾斯慌亂得無法遏止顫抖。

    康均搖搖頭,倒映著艾斯面容的黑瞳沒有焦距,「艾斯,我愛你哦……」

    「我也愛你,康均……你不要死……」

    康均的笑容僵在唇邊,眼眸緩闔,頭也不自然地往旁垂下。

    「康均?」艾斯伸指於康均的鼻下探著,發現他早已沒了呼吸。

    眼角眼見康均空空如也的心口,心一痛,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心有別於以往,忽地他想到了伯爵曾說過的話……

    艾斯,你中的是『奪心咒』,不吃下心愛之人的心,你會吐血而亡。

    吐血而亡……

    艾斯捂著心口,眼底映著康遠空空的心,膝一軟,跪在康均面前,痛楚盈滿全身,無處發洩,好一會兒,他笑了,哭著笑了……

    「啊——康均——」

    「啊——康均啊——」艾斯尖叫,於夢境中嚇醒,他喘著氣,瞪著前方,眼底仍殘留著康均被吊在半空中心被剜走的可怕畫面。

    好一會兒,他如夢初醒,忙檢查頭髮與身上衣服是否都沾上了鮮血。

    沒有,都沒有。

    幸好……艾斯這才大吐口氣,於黑暗中微微發亮的綠眸瞄見披垂於肩上的黑髮,想起前些日子因為做惡夢做得太頻繁而想將黑髮染成金髮,他也真的做了,卻遭到所有人的反對。

    結果染了半年就染回原來的黑色。

    他眨眨瞪到酸澀的眼,捂著心口,瞥眼身旁空空如也的床位,曲膝埋臉,好一會兒才推被下床,赤著腳跑到隔壁書房去,扭開寫作燈,振筆疾飛。

    道格跟他的同伴米奇兩人走在長而黑又深不見底的甬道中,道格緊捉著米奇的手,像害怕米奇一下子就會不見一樣的死捉著。

    「道格,我的手好痛啊……」米奇微掙動著手,一邊抱著長耳免寶寶玩偶的他嘟著嘴不滿的說。

    「讓我捉一下又不會死,你是女生啊!」道格大吼。

    道格吼得很大聲,就像他心中的恐懼節節高昇般,但他不承認自己害怕,只死拉著米奇,深怕他也離自己而去。

    「我又不會走掉,你怕什麼……」米奇咕噥著,但仍讓道格握住他的手。

    道格沒有講話,只回頭瞪米奇一眼。

    他們往裡頭走去,愈走愈深、愈走愈深,走到道格覺得累了。

    「道格,到底到沒?」米奇滲入困意的聲音在道格身後響起。

    「我也不知道。」

    「好累哦,我好想睡覺。」米奇打哈欠的聲音道格聽得清清楚楚。

    「等一下啦!也許快到了。」

    「也許是多久?」

    「快了!」

    「好吧……」

    「米奇,你會怕嗎?」

    「會啊!」

    「會為什麼還要跟我來?」

    「因為我們是麻吉啊!」

    道格有點感動,雖然米奇大舌頭、動作慢又老抱著長耳免玩偶然,但他卻是自己想要做什麼事時第一個想到的玩伴。

    「嘿……」道格摸摸頭,「我們走吧……」

    「嗯!」

    他們兩人手牽著手往未知盡頭的甬道繼續走……

    摘自I.R.《道格與米奇大冒險》第三章片段

    艾斯丟開筆,瞄眼時鐘,指針指著十二點。

    「這麼久了啊……」他大約八點醒,現在已經十二點了。

    一股淡淡的茶香竄入鼻息,帶微溫加了點蘇格蘭威士忌的紅茶盛裝於白底繪有寶藍細緻花紋的瓷杯裡,泛著細微波紋的茶面,倒映著窗外那一輪新月,看來活像藏著什麼寶物的晶石一般美麗。

    「什麼時候……」艾斯不由得笑了,但飢腸轆轆的他顧不得欣賞這小小的美景,細長而骨節分明的手伸向置於瓷杯旁那嬌艷綻放的野花。

    一瞬,野花嫩白的花瓣枯黑,而艾斯則嫌沾手地甩甩手,一臉噁心地端起瓷杯,啜口紅茶,藉以洗去滿心的黏膩,他微心怒地起身,推門而出。

    「那香到臭的白花噁心死了!」艾斯邊走,邊念,邊一口喝光紅茶。

    「哦?」於客廳翻閱報紙的男人輕應了聲,沒回頭繼續看他的報紙。

    「你自己去吃吃看,香到我快暈了!」艾斯氣沖沖的坐於男人對面,把瓷杯往茶几上一擱,抿嘴道。

    茶几光潔,除卻艾斯放上的瓷杯外,還有一杯盛有鮮紅血液的酒杯,艾斯的視線由酒杯揚起落至那被報紙遮去大半的身影。

    「我又不吸生氣,叫我從何吃起?」康均闔上報紙,笑望對面眉頭深鎖的艾斯。

    艾斯瞪他一眼,「你去哪兒了?」

    「去伯爵家拿強森替我買的食材啊。」康均微瞇眼,朝艾斯招招手。

    艾斯依言起身坐至他身邊,康均大手的攬,艾斯頭往他肩上靠去。

    「做惡夢啦?」艾斯只有在做惡夢後進食才會什麼都挑——雖然他平常也什麼都挑,但惡夢後的他總特別尖酸易怒。

    「嗯。」艾斯忍不住環住康均,整個人壓到他身上去,使勁用力的抱著,以感受康均真的還活著,還在他身邊,沒有像夢裡那樣心被掏走死去,血流成海。

    「又夢到我手腳被吊得老高,然後心被掏走?」康均撫著艾斯的發,用手指替他順開糾結的髮絲。

    「嗯。」艾斯伸舌舔了康均的頸項,然後高大的身軀就跨坐在康均腿上,巴住他不放。

    「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嗎?」康均撩開他的頭髮,笑容擴大,點了煙來抽。

    那件事已經過了一年多,當時艾斯咒術加身發作,他差點被克裡斯捉回去治療,弄得伯爵與奇特兩人暈頭轉向、疲於奔命。好不容易救回他們兩人,艾斯卻以為自己能治癒是因殺害康均取心的緣故,差點發瘋。

    怎知那時他不過是因為麻醉藥未退睡死,被艾斯搖醒後他還噁心想吐了好一陣子,而艾斯也因此染上了做惡夢的毛病。

    不論康均再怎麼保證,艾斯總要看到、摸到他才能確認他是真的。

    艾斯已經很久沒發作了,今天卻不知怎麼的,又做了惡夢。

    不過也罷,至少離上回發作有三個月了。

    「我知道,所以你要出現在我面前給我看啊,我剛剛起來的時候你人不在耶!」艾斯埋怨的瞪康均。

    「我以為你不會那麼早醒。」艾斯前一晚天快亮才睡,所以康均以為他會睡滿十小時才起床,沒想到他前腳踏出門,艾斯大概就醒了。

    現在康均與艾斯兩人住在東倫敦格林威治公園附近,與伯爵他們住的地方有一段距離,但他們還挺享受這樣的兩人世界,反正康均正努力學習如何瞬間移動,到時他學會,兩家的往來就更方便了。

    說來好玩,會買下這幢面朝格林威治公園的房子,是艾斯一晚做惡夢驚醒強拉著康均到外頭散步,那時他就曾說過想買房子。

    雖然與伯爵他們住互相有照應很好,但是艾斯總想要有個屬於自己的歸屬地。

    人,他有了康均,但地,完全沒有,即使伯爵他們拿他與康均當自己人,艾斯還是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有了想買房子的念頭,但艾斯與康均身上的錢加存款合起來只有十英鎊,坐計程車回家都不夠,由於康均已屬『死去』之人,因此他就算有存款也無法動用,於是『貧窮』到只有對方的兩人只好望著房子興歎。

    原本艾斯想找伯爵幫手,但康均不肯,他甚至不願讓伯爵知道他們想買房子搬出去。

    這件事也因此延宕了下來。後來是因為艾斯信手寫來的幾則兒童故事被康均拿去投稿,結果得到首獎,獲贈的獎金加上康均趁這段時間寫出的幾個程式賺得的錢剛好可以拿來繳房子的頭期款。

    他們歡歡喜喜地捧著錢去砸房地錢經紀,哪知,他們原先看中的那幢房子被人捷足先登,艾斯十分失望,康均倒沒什麼感覺,只請房地產經紀人替他們找另一幢房子,最好是整幢空下來,屋況要好,但采光愈差愈好,最好是整年見不到陽光。

    房地經紀不負所望地替他們找到一幢合意的房子,艾斯很快地愛上了新房子,先前的失望不知飛散到哪兒去了。

    後來,艾斯寫的故事被出版商看中,捧了大筆的版稅來請艾斯出書,艾斯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成了童書作家,而康均,則在網路上接單筆的程式設計工作,兩人的日子過得倒是悠閒又自在。

    康均不工作時,便是負責替艾斯Key  in故事、E-mail、接洽出版商……等等雜事。

    艾斯的第一本書『道格與米奇』受到頗多小朋友的喜愛,出版商希望艾斯再接再厲,不希望他成為一書作家。

    艾斯不知道這個年代寫東西還可以賺錢,在他那個時代,有文采能寫點東西的都一定要有他們這些貴族贊助才活得下去,但這個時代好方便啊,寫文章不需要尋求贊助,還年年有版稅這東西可以賺錢,他好開心自己能找到可以養活自己的方式。

    康均好像也很為他高興,每見到他寫一篇故事出來,就開心的當第一個讀者,他臉上的笑容是艾斯寫作的動力。

    「我不管,以後我醒來沒看見你我就要離家出走。」艾斯蹭著康均,任性的要求。

    「你能離去哪兒?」康均好笑的問。

    「我……我離去菲瑞爾那邊!」艾斯被康均這一問還愣了下,不太知道怎麼回答。

    「哈哈哈……」康均聞言笑出聲,親艾斯一下,「那我得綁住你,讓你下不了床,這樣你就沒心思到處跑了。」

    「哼!」艾斯哼了一聲,人卻窩在康均身上不走。

    「好啦好啦,別氣了,下回我要出門會留張字條給你,可好?」康均額抵著艾斯的,黑眸望入綠瞳中。

    「好吧,記得叫醒我一起去。」艾斯親上康均的嘴,起身,笑了,「啊,我去寫故事。」

    「我在客廳,有事叫我。」康均握握他的手,交代。

    「好。」艾斯回握了下,即飛回書房去。

    康均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輕歎口氣,深吸口煙後吐出,捂著心口,緩露微笑。

    其實,艾斯夢見的惡夢有大半是真實的。

    他的心的確曾被掏出來,但還沒曬乾磨碎就因艾斯的大吵大鬧而使得伯爵與奇特只好將他的心分成兩半,一半給了艾斯,另一半回歸予他。

    原本他就不在伯爵施予援手的範圍內,奇特則的抱持著觀望的態度,而艾斯,康均這才知原來艾斯是愛他的啊……

    若不是艾斯連在昏迷中也喚著他的名,好不容易血流緩了些,人也清醒了些,喚的還是他的名,也不會打動奇特。

    伯爵才聽從奇特的勸告,把心分成兩半,確保了他與艾斯的命。

    從此之後,他與艾斯就真的離也離不開了……

    這樣也好。

    康均叼著煙,拿了本書讀,心頭盤算著幫艾斯開個網站,讓他玩玩網路;還有最近艾斯老說倫敦空氣差,找個時間帶他去北歐或是尼泊爾西藏那兒去走走,如果艾斯喜歡的話,說不定還能在那兒定居……

    月明星稀,風微拂,寧靜的客廂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菲瑞爾,饒過康均吧!」

    「你真以為康均會永遠對艾斯忠心?」

    「未來的事誰也不肯定,不是嗎?」

    伯爵看著沉睡中的艾斯唇不停動,喃喚出的全只有一個名字:康均。

    「好吧,我們拭目以待。」

    「菲瑞爾。」

    「嗯?」

    「我相信艾斯有足夠的愛能留住康均,而我也相信康均是愛艾斯的。」

    「真這樣就好了……我很怕艾斯再受傷害。」

    「到時,我們再把康均那一半的心掏出來給艾斯嘍!」

    「也好,」伯爵緊閉雙眼,把浮在半空中的心一分為二,一半給艾斯,一半還給康均,口裡念著:「真愛救贖,還你心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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