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園 第十章
    我坐在車裡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表,十分鐘了,之牧還沒出來。雖然無比羞愧,但我還是支支吾吾把畫的事告訴了他,因為我實在不能確定自己可以在不驚動太多人的情況下把那幅畫拿回來。

    之牧的態度很另人玩味:「如果你告訴夏單遠一旦獲得自由你就會回到他身邊,他自然不會難為你。」

    我咬牙橫他一眼:「你在說什麼鬼話?你真以為我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女人麼?我還不至於讓方家、劉家為我而蒙羞!」更重要的是不能讓你為我蒙羞,我在心底裡再加上一句。

    「怎麼,還說不得你嗎?這種傻事可是你自己做出來的。」他垂下眼睛思考了一會:「你總是有大把爛攤子讓我替你收拾,也罷,就當是臨別的禮物,最後再幫你一次。不拖延了,現在就去把問題解決了吧。」

    於是在臥室裡僵持到天亮以後,我們於凌晨時分來到了單遠的畫室。

    上車前,之牧抬頭望了望了尚未完全明亮的天色:「既然他能用這麼下作的事要挾,那麼這個時間去騷擾人家的好夢應該也不算不道德吧?」說完露出一個慣常的清淺微笑,淡然而略帶嘲諷,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恐懼,這種笑容陪伴了我這麼久,我已經完全習慣,可是從此之後真的要看不到了麼?我該怎樣去適應以後沒有他的日子?他將不再為我煩惱,不再憐惜我的淚水,怎麼辦,如果我能再有一次機會……

    腕表走到第十三分鐘,門打開了,之牧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卷畫軸。我馬上打開車門,他坐下來後吩咐司機開車。因為是凌晨,路上的車輛非常少,他說:「開快點,先送太太回家,我還要去公司。」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忐忑不安地問道:「你不回家麼?你昨晚都沒睡。」

    之牧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囁嚅著又問:「他肯給你?」說實話我很好奇他用什麼樣的手段從單遠手裡把畫拿回來。

    他的眼睛像黑色的水晶散發著冰冷的寒意:「對付這種人我自有法子……倒是你以後要小心些……」

    他停了下來,似乎覺得沒必要再對我說這種話,我捏緊拳頭,心中砰砰亂跳,他還是關心我的,如果我主動向他示好,會不會被拒絕?今天他就要訂機票離開了,我們下次相見將會是在律師面前,天哪,我怎麼能忍受這個?自尊難道比丈夫更重要?

    之牧不再理我,撐肘托腮望著窗外,車內一片死寂。看著他冷靜自恃的側臉,我知道我必須說點什麼讓他瞭解我的心意--如果我不想失去這張讓我依戀的容顏的話。

    「之牧……」我輕輕喚他,然後握住他放在身側的一隻手。

    他馬上觸電似的把手縮回去,好像我是一種不知名的病毒,我的心中一陣徨然,他這種舉動無疑是給我潑了一桶冰水。但是我得堅強,我繼續開口:「你看,事情既然都已經過去了,我們是不是也別鬧了……」

    他轉頭淡漠地望著我,他的眼神讓我的勇氣又溜走了一半:「我知道我昨天說錯話了……但是你一向都很能原諒我的,不是嗎?」

    他很不耐煩,眼裡一片防備:「你以為現在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嗎?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鼓起勇氣再次抓住他的手:「我不要……」還沒說完,我就聽見汽車輪胎發出尖銳的噪音,然後是司機的詛咒:「該死的,他想幹什麼?」我來不及有任何思想只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車子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簡直像是在公路上跳舞,我尖叫著想要抓緊某樣東西,馬上有人把我緊緊抱住,用胸膛不讓我受到震盪,劇烈撞擊過後,一切平息下來,我發覺整個人都在之牧的懷裡。

    我們毫無間隙地壓在一起,他一邊緊緊把我摟住一邊面色蒼白地喘息著,過了一會才問:「你有沒有事?」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事,只覺得思維一片混沌,胸脯也因為撞擊而劇烈地疼痛著,但還是搖了搖頭。他把頸子貼過來,仔細檢查了一下我的手腳,又問我頭暈不暈,會不會想吐。我再次搖頭,掙扎著問:「你呢?你還好麼?」

    他有些虛弱地回應我:「我沒事。」但是他的臉色白得像張紙,手也像冰一樣涼。

    駕駛位的司機發出一聲呻吟,我們這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之牧和我馬上下車查看他的情況。我們是為了避開一台逆行的摩托車才撞上安全帶的,車頭已經完全損毀,幸虧司機位有安全氣囊彈出來……我一陣心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望向跌在幾米以外的摩托車和蜷伏在地上的騎士,那熟悉的身形像個炸彈似的在我腦中爆開,剎那間我暈眩得有些站不穩--單遠,竟然是單遠,他騎著摩托車用自殺的形式撞向我們。我忍受著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小步跑過去。

    我在他身旁跪下來,喉嚨裡一片乾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單遠臉上的鮮血和汗水交織在一起,身體也在無意識地微微抽搐著,但是他竟然還能清醒地對著我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那個混蛋竟然又威脅我……我這次寧願和他同歸於盡。」

    我覺得全身發冷:「你瘋了麼?你這種行為只能要了自己的命。」

    「可是,我的心……在最燦爛的時候早已死去了。」他的手抬了一下,像是想要撫上我的臉,但終於還是垂了下去,他慢慢合上眼。

    我直直地跪在地上,看著他身下淌出的大灘鮮血把乾燥的地面染紅,恐懼變成一隻手抓緊我的心臟。之牧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一言不發地從我脖子上把圍巾扯下來,然後蹲下身子為他緊緊紮上止血,過了一會,救護車呼嘯而至,我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下來到了醫院。

    我眼睜睜看著昏迷不醒的單遠和司機被推進手術室,心中有些惶恐不安,待會兒我們該怎麼跟警察解釋這件事?之牧,之牧在哪裡?我不要再跟他鬥氣,我很害怕,必須在他鎮定的懷裡靠一靠,讓他那稍低溫度的手把我的手握緊,現在的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這個世上只有他才是我能依賴的對象,只有他能讓我覺得自己是堅強的,之牧……我像一隻怕冷的動物尋找火源一樣急切地轉身尋找他,他正靠在牆上張大眼睛望著我,眼神裡充滿著疲倦。

    「之牧。」我輕輕叫他,往他站立的方向伸出手,他的臉色為什麼那麼慘白?沒有一絲血色,慘白得另人害怕,是不是因為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管的緣故?為什麼不用暖色一點的燈光?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對,不塌實的感覺更加重了,我像發夢似的又叫了一聲。

    之牧慢慢把手抬起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咳了一聲,然後他的身體順著牆壁慢慢滑下。

    突然之間我覺得時常做的那個可怕的夢又來了,我再次掉下無止境的黑暗深淵,沒有盡頭,只是永無休止的墜落,而這次甚至沒有人把我從噩夢裡救出來。我說不出話,移不開步子,也聽不到週遭的聲音,唯一能聽到的是胸腔裡的心發出轟隆隆的心跳聲,然後是清脆的碎裂聲,一種措手不及的劇痛直直地插入我的心中。恐慌變成一陣颶風從身邊毫不留情地刮過,我全身顫慄,呼吸緊,生命裡最依戀、最強壯的人竟然在我面前倒下,這簡直比痛楚更加殘酷。我頭昏得很厲害,我想我是要死了,一個人的心若碎了還怎麼能活下去?那一剎那我清楚明白,如果他死了,我是肯定活不成了。

    急救室的燈再次亮了,很多人也趕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一絲人氣,冷得像是在冰窖裡。有人輕輕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我看了一會才認出是靜儀。

    「姐夫福大命大,肯定會長命百歲,化險為夷的。」

    我定定地看著她,從來不知道靜儀有一天說話會這樣討我的歡心。

    「是啊,為董事長主刀的醫生是本市最著名的外科大夫,您可以放心。」這次是張熹,我想我要記得提醒之牧給他加薪。

    時間變成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凌遲著我的心,瑛姑一夜白頭原來是有道理的。中途張熹買來了飲料和食物,我勉強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太難吃了。」靜儀抱歉地望了張熹一眼,我知道自己不對,但是已經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我以為已經等到天荒地老的剎那,手術燈終於熄滅了,醫生走出來。

    「哪位是病人家屬?」

    我馬上站起,又哎喲一聲跌坐下去,原來腿早已麻掉,靜儀連忙扶起我。

    「病人內出血,肺部出現血胸,脾臟破裂,我們已經摘除了他的脾臟。因為大出血,而且病人本身對麻醉有輕微過敏,所以手術中一度有心跳停止的情況……你應該告訴我們。」他責備的望著我。

    之牧對麻醉過敏?我不知道,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瞭解他的一切:「那……」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竟然完全嘶啞。

    「你要有心裡準備。」他不帶表情地望著我。

    準備?什麼準備?我的思維一片空白,智商降到零,完全聽不明白醫生的意思。醫生走了,有個小護士過來拿張紙讓我簽字。我怔怔地望著那張紙,每個字都認識,但是合攏在一起就不能理解。努力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上面寫著『病危通知單』。

    我尖叫一聲歇斯底里地把那張紙往地上扔,它飄飄忽忽地不肯著地,就像我的心一樣。護士驚恐地退了一步,靜儀馬上按住我說:「我來簽吧。」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恐怖,因為護士建議:「最好為她注射鎮靜劑。」

    我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退到椅子上坐下,把頭埋到膝蓋上:「我沒事,真的……很快就好。」我必須冷靜,必須鎮定!我不能讓恐懼擊倒,也不能哭,因為淚水不能解決問題。現在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當然只是暫時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等之牧醒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可以躲到他懷裡哭個痛快,但在這之前我必須獨自堅強。

    「大姐,你得去休息,這十幾個鐘頭你繃得太緊了。」

    原來手術動了十幾個鐘頭,我到底有多久沒有合過眼睛了?可我一點都不覺得累--他,正在生死邊緣遊走,我怎能有資格說累?自認識他以來,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保護我,現在該輪到我了。我站起來換上消毒衣走進病房。

    之牧靜靜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臉上的顏色和枕頭一個樣,烏黑的頭髮零亂散開,薄嘴唇青白得沒有一絲生氣。他的鼻子與嘴裡都插了管線,通向一台台跳躍起伏的儀器。我緩緩走過去,護士看我一眼:「是病人家屬麼?」

    我點頭。

    「他現在昏迷,不過你可以握握他的手,或許他能感覺到你。」

    我坐下來,拉住他的手,只覺得一陣冰冷,我開始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求你發發慈悲不要離開我……」

    死守在之牧旁邊一日一夜後,筋疲力竭的我終於被拖去打了鎮靜劑,他們把我安置在隔壁病房裡。昏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靜儀焦急地候在一邊,看到我睜開眼睛,她鬆了口氣。

    我一邊低下頭找鞋子一邊問:「之牧還好吧?」

    「姐夫沒事,昨晚醒了一會,醫生已經把呼吸管摘下來了。」

    我覺得有些頭昏腦漲,於是到洗手間去洗把臉,看到鏡子裡的人不禁嚇了一跳,慘白憔悴、篷頭散發,醜得像個鬼,原來我竟是這種德行?我連忙拿起台上的梳子狠狠梳理頭髮,之牧一向喜歡我漂漂亮亮的,我不要嚇到他。

    「雖然已經脫離危險,但情況還是不太好,姐夫對麻藥反應重,昨天吐得很厲害,神志也不太清醒,醫生說等麻藥完全醒了會更麻煩。大姐,現在這種時候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千萬別……」

    我的手忽然一顫,梳子上一大片黑雲,我掉頭髮了。

    「你那時候……也是像這樣掉頭髮的麼?」

    靜儀跟著我進來,看到梳子上、洗手盆裡密密麻麻的落發呆住,然後眼淚洶湧流出。我隨手找根繩子把頭髮綁起來,拍拍她的手:「傻丫頭,哭什麼,最痛的是你姐夫,他都沒哭呢。」然後我往外走,靜儀忽然在身後顫聲問:「大姐……你其實很愛姐夫吧?」

    我停頓一下:「是!對全世界所有人的感情加起來再乘以十,也不及愛他一個人那麼多。」我是天底下最蠢的人,走了許多岔路兜了很多圈子,對他的愛要到這種生死關頭才能察覺,原來他根本是我生命中的靈魂,我現在是自作自受了,不管多大的苦,多深的痛,多麼濃烈的悔恨,我都必須咬牙吞下。

    我和靜儀來到之牧的病房裡,原以為他還在昏睡,沒想到竟是昏昏沉沉醒著的。特護餵他吃了一點蘋果泥,但是他又吐出來,穢物弄到枕邊和身上。特護想用濕毛巾為他清理臉上和身上的污濁,他不安分地扭動抗拒著,可力不從心。

    我歎了口氣,知道為什麼,之牧一向有潔癖,家裡的床單兩天就要換,衣物穿一次要清洗,他連岳父布菜都不肯賞臉--這樣的人怎麼會讓陌生人對他任意擺佈,哪怕是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他依然反感得厲害,這個乖僻的男人啊。

    「我來吧。」我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用最近的距離俯下身子貼近到他耳邊,輕輕說:「之牧,是我,靜言。」

    他側了側頭,眼睛有些遲鈍地轉向我,喉嚨裡咕嚕咕嚕作響,我看到他一身的冷汗。我的眼淚猛然湧入眼眶裡,幾時見到過這麼狼狽無助的劉之牧?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把握,他認不認得我?即使認得,他還願不願意讓我陪伴?但是聽到我的聲音,他似乎舒了口氣,不再掙扎,任我用毛巾擦拭他的臉和被單下半裸的身體,我也長長地舒了口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往下掉。還好,他還肯給我一個機會,哪怕只是這一瞬間。

    之牧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礙於他的體質,即使注射了抗過敏藥物,對麻醉藥品的使用仍然相當謹慎,他痛得時常痙攣。我日夜守侯在他身旁,不眠不休地照顧,為他梳理頭髮、擦拭身體、伺候他的大小便,他痛得厲害時我會把他像孩子似的擁在懷裡,一邊流眼淚一邊柔聲安慰,他痛苦扭曲的面孔會在我的喃喃低語中漸漸平靜。但有一次他在抽搐之下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雖然很痛我卻沒有掙脫,心裡還有少少欣慰,起碼仁慈的上帝還讓我陪著他一起痛楚,讓他依賴我。那些日子裡我和他可謂是水乳交融,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他痛我會跟著痛,他舒坦我便放鬆,如此的生死與共,不離不棄,我拒絕與外界的一切接觸,只是單純地守著他。有時凝視著他的睡顏會想起那首很古老的情詩:你濃我濃,忒煞情多……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泥,呵,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咬我過後他用歉疚的目光望著我被包紮的頸邊,我笑笑:「如果你從此養成習慣,或許會被送進科學院研究是不是吸血伯爵的後代。」

    他轉過頭不理我,自從他清醒後幾乎不與我說話,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對我。患難見真情,雖然過往的芥蒂在生死面前已經無足重輕,但我知道他還沒能完全消氣,就這麼輕易地原諒我顯然心有不甘,而且找不到一個光冕堂皇的理由收回曾經說過的話--更或者他並沒有打算收回?我也不著急,更不敢主動提起車禍前的爭吵,只要他能好起來,只要他快樂地生活在這世上,無論他做什麼我都不介意。

    直到有一天……

    那天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我以為之牧睡著,因此放輕了腳步來到病房門口。門是闔著的,我輕輕扭動門柄,打開一條縫,特護不在,只有靜儀陪著之牧在說話。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我停下了腳步。

    「靜儀,你年紀也已經不小,怎麼還不打算成家?」

    「是不是要愛一個人才能與他走入婚姻呢?」靜儀反問。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那姐夫你知不知道神話故事裡有一種鳥,一生都在飛翔,唯一一次著陸就是死亡的時候。我的愛情也像是那種鳥,一生只有一次。」

    之牧沉默半晌:「沒聽說過,我在國外長大,中國神話故事聽得少。」

    「姐夫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四兩撥千斤……」靜儀輕輕一笑,笑容中蘊有無限風華:「不過姐夫也和我是同一種人吧?」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一輩子裡可以愛兩次甚至更多,但另外有一種人一生只會有一次真正的情感,做這種人其實很吃虧。我年紀已經大了,要改只怕不太容易,倒是你不如放棄看看其他,或許有更美好的東西也說不定。」他打了個哈欠。

    靜儀幽幽歎口氣:「如果有人家世、樣貌、學歷、智慧皆為中等而且性格和藹,還請姐夫代為留意。」

    「呵,條件如此之高,難怪嫁不出去。」之牧把眼睛閉上,聲音也漸漸低下去,終不可聞,似乎是睡著了,他這段日子裡體力不支,昏睡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候多。靜儀站起身來,為他掩好被子。

    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靜儀的面容,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視著熟睡的之牧,長長的睫毛不停抖動像只小蛾在撲扇著翅膀,良久,她用一種幾乎是豁出去的口氣輕輕說道:「之牧,容我任性一次好不好?」然後我看著她慢慢伏下身子在之牧的唇瓣上印下一個吻,動作笨拙而慌張,可以想見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當她的唇落下去的時候,我的指甲掐進肉裡,我甚至考慮是不是要一腳把門踢開破口大罵,或是一把扯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出病房,但是我什麼都沒做,她臉上那種義無返顧的表情震撼了我,怒火忽然化做酸楚,如果靜儀還有重新選擇的餘地,她不會這麼做,可是愛情豈能由人選擇?我有些作賊心虛地閃到走廊的柱子後面,直到看著靜儀離開才慢慢走進病房。

    之牧正躺在床上睡著,他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加不見血色,嘴唇慘淡無光,面頰也瘦削得凹陷下去,我理了理他的頭髮在旁邊坐下,把臉頰熨貼在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了滿臉,然後沁入到他手中。他為我落到現在這般淒慘的模樣,一切都是我害的。之牧也是個傻子,他竟然苯到愛上我,如果當年他選的是靜儀會幸福很多吧?但他和靜儀一樣對自己的情感無能為力。

    之牧微微動了一下,我連忙把淚水在被單上擦乾,抬起頭;「你醒了?」幫他從床上半坐起身。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煩地把手抽出來,他的眼睛烏黑精亮,一點也沒有昏睡過後的混沌,而且我注意到他不著痕跡地抬起手背往唇邊擦了一下。我有些懷疑,他剛剛是真的睡著,還是故意裝糊塗?我心裡有數,但是沒有細究,有些事情原本不必細究。

    「我……剛剛去了醫生那裡,他說你復原情況不錯……」我隨便找了個話題。

    他的回答是把頭扭到一邊看窗外的景色。我突然很沮喪,在床邊半跪下去,把頭埋進棉被裡。我的鼻子裡滿是酸意,終於忍不住像個孩子似的抽噎起來:「對不起……我把你害成這樣,你一定很生氣……可是我知道錯了,你也不肯再原諒我嗎?」

    「你知道我有時候又苯又固執,一直都在為了莫名其妙的驕傲而大錯特錯,我甚至看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但是不管你還要不要聽我都要告訴你,之牧,我真的很愛你……很久以前就開始愛你了,可是我太苯,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夏單遠,就像你說的,即使沒有你,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分開……只是當時我氣壞了,我覺得你什麼事都瞞著我……」我從床邊爬起來,試著想收起眼淚,但是不成功,終於號啕大哭:「我不要離婚,不要……你別拋下我一個人,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是決不能沒有你。如果你已經不愛我,我沒話說,但我們既然還在相愛,你為什麼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什麼見鬼的自尊驕傲我統統都不管了,只要能和他永遠在一起,哪怕是去地獄也甘心,我抽搐得厲害,以至不能正常呼吸,全身開始發抖。

    之牧一直冷冷地看著我發瘋,既不安慰也不勸阻,過了一會,他淡淡地說:「是嗎?那真遺憾,我們像兩列同時出發的火車,可是方向不同。」

    看著他的神情,我覺得絕望而委屈,心痛得像是有人戳了一刀再淋上鹽巴:「如果你一定要離婚,我就死給你看!」說完之後,突然覺得這種台詞很熟悉,電視連續劇裡每天都有人在重複,當時笑得前仰後俯,可是原來她們的心情和我一樣。

    他被我戲劇性的話逗得無可奈何地笑起來:「得了,得了,被外人看到還以為我這麼神勇,臥病在床還能打老婆。」這是他醒來後和我說過的唯一一句玩笑話,雖然很丟臉,我依然抹乾眼淚去抓他的手:「之牧……」

    他不耐煩地把身子往後靠,疲倦地閉上眼睛:「讓我睡一下,累死了。」

    我不敢再說什麼,垂頭喪氣地擦拭著未干的眼淚退到一邊。過了一會,閉眼躺著的之牧動了動嘴唇,輕輕說出一句話讓我含著淚水笑起來。

    「蠢!要離早離了,還等得到今天?」

    我歡笑一聲撲到他旁邊,把他圈進懷裡,一邊笑著一邊流淚,把他整張臉吻了個遍,他皺著眉頭承受,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是唇邊終於彎起了一個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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