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方靜言的黃金時代終於來臨了。星期天的明媚秋晨中,我換好粉紅的套頭毛衣再配上一條米白的及膝裙子,心滿意足地想。
「你真的不去?」我問靠在床上看報紙的之牧:「卡卡不是你的得力愛將嗎?人家一生中的大事你也不去露露臉?」
「我沒時間,約了人打球……」他望著財經版直皺眉頭:「分析得這麼一塌糊塗也敢上報社來混飯吃?」
「我看你是先算好她結婚的日期,再約人去打球的吧?」我一把拉下他手中的報紙。
他並不介意我的野蠻舉動,只是寵愛地衝我笑一笑,我們越來越親暱了,以前這種類似撒嬌的動作我是想都不會想的:「現代人能有幾個朋友?何況她老公也是公司員工,婚宴上的賓客裡只怕半數以上都是公司裡的人,我去了只會讓大家緊張,你以為是開例會?等她做到張熹那個位置吧,我才考慮要不要去。」
我爬上床用額頭去頂他:「這麼威風?」
他拉一拉我的馬尾辮:「你才知道?權利階級複雜著呢……怎麼梳辮子了,像個女學生。」
「既然不能比新娘美麗,那就要比她青春。」
他大笑:「女人,你的名字叫虛榮……」停一停又說:「我打完golf去接你吧?」
我點頭:「好啊,」想了想還是問道:「卡卡那個事你決定得怎麼樣了?」
「今天你再探探她的口氣,如果不願意就算了,總沒有老闆看下屬眼色的事。」
「好。」我同意,之牧不見得心胸狹窄但也不喜歡別人拿喬,尤其是下屬。
他怔怔看著我,眼眸的眼色變得深沉:「三年前第一次看見你,你也穿白色裙子梳馬尾,光著腳從圍牆上跳下來,還有很多小白花落到你身上,嚇了我一跳。」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的我像個野丫頭,穿裙子也敢爬牆。「你一點都不像被嚇到的樣子。當時你還以為我是賊吧?」
他把頭埋進我頸子裡亂咬:「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免得嚇到你--我以為看到拉斐爾筆下的小天使,只差沒有一對翅膀。」
我的心掠過一陣甜蜜,但還是推開他:「少來這些甜言蜜語了,你再纏著我我就要走不成了。」
「那就不要去好了……」他拉著我不肯放開:「有什麼好去的。」
我覺得有些訝異,他似乎是真的不想讓我走,又似乎有些……不安?
「怎麼啦?你自己不肯陪我的。」我不解。
在我奇怪的瞪視下他鬆開手,剛剛那絲不安魔術般地不見了,他玩笑著說:「沒什麼,我捨不得禮金。」
我懶得理他,起身整理衣服。邁步出門時,之牧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靜言,今天會碰到很多老朋友,玩開心點。」
我沒有回頭。之牧修為精純,他的話不能每句去推敲,因為每句都有隱意,我還不想被累死。
卡卡的婚宴設在一間普通的四星級酒店,場面不算豪華但很熱鬧。我進去的時候正看到新郎和新娘站在門口迎賓。據說女人披婚紗時是最美的,我相信,因為眼前就有一個鮮活的例子。憑心而論,那件婚紗其實極其普通,與時下婚紗店裡的雷同款式相比並沒什麼新意,但是穿在卡卡身上就是說不出的好看。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她破例化了濃妝,原本就嬌艷的臉龐更加美艷逼人,頭上有著晶瑩的小小頭飾,微一晃動,搖曳生姿。
我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新娘,哪怕是我成為新娘的那剎那,哪怕我的禮服是從米蘭訂做的獨一無二的精品,哪怕我的化妝師據說是個大師級的人物,我也比不上她的美麗。原來一個新娘的美麗並不在乎服裝的華美而是心情的歡愉,我結婚時的心情並不算頂好,所以後來別人對我的評價是「端莊大方」,可是結婚一生也只有一次,要那麼端莊幹什麼?女人如果在這一生中的唯一一天都不能讓自己任性的美麗,也算是一種遺憾吧?
注視著她的滿面春風,我心情複雜,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結婚,我卻是看了喜帖才知道新郎的名字。雖然覺得自己很幼稚,但我真的有點妒忌這兩年陪在卡卡身邊的那個人。
卡卡終於看到了我,向我粲然一笑,我連忙走過去:「恭祝你們二位白頭偕老,永浴愛河。」非常場面的話,不過很得體應景。
新郎有禮貌地回答:「謝謝。」
這時我才瞄了一眼卡卡的丈夫,是那種不算很好看但是很耐看的類型,氣質很不錯,站在美得張揚的卡卡旁邊竟然一點也沒被搶走風頭。
我向卡卡眨眨眼睛:「眼光不錯。」
她很得意地笑起來,新郎馬上說:「哪裡,是我運氣好。」然後對卡卡微微一笑,一點也不油滑,是那種從心底流露出來的感情。
就憑這句話這個眼神,我相信卡卡嫁了個好丈夫,一個男人的優點要在細微末節的地方才能看出來。
「你一個人來嗎?」卡卡問。
「是啊,之牧有點事不能過來,不過晚點會來接我。」我一邊回答一邊走到禮部送上禮金,接著俯下身子簽名:「你結婚的季節剛剛好,不像我那次,多倫多下大雪……」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卡卡,差不多要準備入席了。」
我握筆的手猛地發顫,只覺得耳朵「嗡」一下做響,這個聲音就像是從一口深深的記憶古井中汲起沉澱已久的記憶之水一樣,是他--夏單遠,我的初戀男友,無緣的情人。我感覺到自己緊緊靠著禮台的小腹竟然有些顫抖,那一瞬間我心虛地不敢直起腰來,來參加卡卡的婚禮自然會遇見他,是我疏忽了。或許我潛意識裡明白,卻沒敢去細想,原來他給我的震撼還是這般深。
我終於慢慢站直身子,然後慢慢轉身,該來的總要面對,可是……故人是否別來無恙乎?
單遠的頭髮留長了,很有點藝術家的頹廢感,比記憶中似乎要來得瘦削,我在他臉上找不到曾經陽光般的笑容。他也看到了我,本來黝黑晶亮的眼珠一下變得更加深沉,他踏前一步遲緩著開口:「靜言……」
我咬了咬下唇:「嗨,好久不見了。」
今天我說話一直都很沒創意,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總不能見了他就拉長聲音道一聲:「苦~~啊~~」然後咿咿呀呀長嗟道:「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已斷……白首已無緣……」
其實我想過無數次和他重逢的畫面,真到了這一刻感覺卻有點荒謬而不真實,心中如潮水湧上來的情感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還是辣。最後一次和單遠見面是相約私奔的那次,然而我並沒有出現,我記得他說不管我來不來他都是要走的,可是為什麼他還留在這個城市?他到底在火車站等了我多久?對於我的失約他是不是有受騙的感覺?知道我背棄誓約嫁給另一個男人,他心底裡是否在隱隱地恨著我?這些問題在這兩年裡一直困繞著我,有時候我想這些問題也許將會永遠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不解的迷團吧。但是真的面對他,我又似乎失去了那種去探詢答案的衝動和勇氣。還能說什麼呢?我已經做出了選擇,過去的已經過去,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不管多麼愧疚,既然已經負了他,我就只能一負到底!
我們倆個就這麼傻傻地瞪視著,也許只有三十秒也許是一分鐘,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好像有一年時間那麼長。
打破僵局的是新郎,他及時插入我們之間平心靜氣地說:「時間差不多了,劉太太請入席吧。」聲音中似乎有著一種了然一切的味道。
我的心猛然一凜,他點醒了我,我現在的身份是「劉太太」,這樣站著和一個男人忘情地倆倆相望算是什麼意思?我馬上恢復冷靜,隨著他們走進宴廳。
我堅持不肯坐上席,揀了末席的一個角落坐下。上席?我有什麼資格,如果當年沒有嫁給劉之牧而是和單遠在一起,以新娘娘家人的身份入坐上席,我是當之無愧的,可是世事總是無常,讓人不得不歎息。
我坐在遠遠的角落裡注視著喜宴上的一切,看著眾人上前道喜,新娘新郎在大家的吆喝下親吻,還有他們雙雙向大家敬酒,感覺就像一場滑稽的夢。我的目光有時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單遠,看著他失魂落魄地一下撞到桌子一下又打翻了酒杯,有一個瞬間我們的視線竟然交織在了一起,他的眼裡掠過一陣欲語難言的痛楚,我的反應是做賊似的低下頭。一頓飯下來,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麼。
新人敬酒終於到了我們這一桌,我跟著大家一起站起來喝了杯酒,正想坐下卻有人不肯放過我:「我能單獨敬劉太太一杯嗎?多謝劉先生平日裡在公司對舍妹的照顧。」我抬起頭,跟在新人後面的單遠正用一種狂熱的、挑釁的目光望著我。
我覺得身上有一種被電擊後麻麻的感覺,胃也有點抽痛,但還是落落大方地回了一個微笑:「恭敬不如從命。」然後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他看著我,也把自己的酒喝了,僵硬地說道:「兩年不見,你的酒量長了不少啊。」
周圍的人並沒有露出奇怪表情,我和卡卡是好朋友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當年就是我把她引進之牧的公司,認識她哥哥自然不出奇。
單遠陪著新婚夫婦離開了,他擦過我身邊時,突然往我垂下的手中塞了一個東西,我本能地感覺到那是一張硬硬的小卡片。一時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迅速地把它攥進手心,坐下來後趁著沒人注意,悄悄把它放進了手袋裡。
我不知道那張卡片到底是什麼,但它卻使我更加心不在焉了,我的思想不受控制地回到曾經年少輕狂的歲月……
我在二十二歲生日時正式把單遠帶回家,父親的臉色在看到他後頓時驟降了十攝式度,不過礙於家裡的客人,總算沒做出逐客這種不體面的事--那個客人是劉之牧。我記得那次我的生日上,外人只有倆個,劉之牧和夏單遠。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飯桌上的氣氛很緊繃我卻有一種想笑的衝動,他們倆個在父母心裡簡直就是武俠小說裡的正派與邪派。
不過那種輕鬆並沒有維持多久,全家人表現的敵意實在太明顯了,尤其是父親。他從頭到尾沒有和單遠說過一句話,只是巴巴結結的和劉之牧寒暄著,不管他說什麼他都笑逐顏開;並且不時為他布菜,哪怕他很少動筷仍然固執的讓他碗裡的菜像小山般高高聳起。母親和靜儀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們對劉之牧禮貌周到對單遠卻拿腔捏調,後來還是靜聆看不下去,極力找話題與單遠閒聊,即使這樣我們這邊的氣氛仍然顯得拘泥而冷清。
我能感覺得到單遠的窘迫尷尬,藝術家的傲骨本來就比普通人多一倍,同時我的心底裡也湧出一股羞惱和憤怒,他們竟然在我的生日上如此不尊重我的朋友,如此讓我難堪!
我狠狠扣下碗筷,拉起單遠,大聲向父母告退,父親的臉變得鐵青,低聲斥道:「還不坐下!」我高高昂起頭不予回應。我想我當時的眼神一定非常桀驁叛逆,父親瞪著我,緊緊捏住桌邊的飯碗,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出來,我知道他想用那個碗來砸我,他一向有拿東西甩人的習慣。雖然心中有些害怕,但倔強的我就是不肯依順坐下,室內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可憐的靜聆嚇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就在這時之牧突然發出一聲輕笑:「靜言在撒嬌呢,伯父不把生日禮物拿出來,她都著急了。」他的聲音出奇的悅耳,雖然普通話的發音不完全標準,卻仍是優雅而從容。如果換做今天有這麼個人為我打圓場,我是會非常感激的,但是三年前的我畢竟還年輕也很稚嫩,尤其這句話出於一個討厭的人嘴裡,更讓我惱羞成怒、憤恨莫名。
我狠狠斜了他一眼,拉住單遠揚長而去,身後頓時傳來父親忍無可忍摔碎飯碗的巨響。事後靜聆告訴我,父親其實是想拿碗砸到我頭上的,是之牧眼明手快擋了一下才摔到地上。不過當時我的反應是冷笑一聲,我一點也不感激他,只覺得他假惺惺得令人激憤,在我心裡,他的不受歡迎指數和靜儀屬於一個級別。
那是單遠第一次去我家,也是最後一次,轟轟烈烈堪稱經典,也算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輝煌戰績了。可是不管當年對這段戀情守護得如何慘烈,我依然不負眾望,終於變心,想到這裡,不禁苦笑起來。
宴席進行到一大半的時候之牧到了。我坐的地方靠近大門,當一些人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他走進宴廳,我第一個看到,他也一眼看到我,我們相視一笑。
新人夫婦過來與他握手,他馬上投機地和新郎攀談起來。我冷眼旁觀,他們倆個人的說話方式和神態竟然有幾分相似,看來卡卡欣賞男人的眼光並沒有改變。
我悄悄同卡卡耳語:「他有賀禮給你,不知你要不要。」
「是什麼?」
我微笑:「聘書。」
卡卡沉吟半晌:「我自己同他講。」
我含笑點頭,看來這事是成了。出於很多種原因我都希望卡卡能夠得到更好的發展機會,不光是她自身能力的問題也有一些是想彌補我心底的虧欠吧。
她做個手勢讓丈夫讓開,然後堅定而清晰地對著之牧開口:「很多謝董事長對我的抬愛,但是日前所商量的事,我怕是要拒絕了……不過還好董事長手下人才眾多,也不怕找不到和張總一比高下的人選。」
我怔住了,這是什麼話?簡直直接得不近人情。之牧也一愣,然後他的眼睛迅速微微瞇起,嘴角往下輕輕一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不悅的表現,他凝視著卡卡不出聲。卡卡毫無懼色,坦然面對他深湛的雙眸。之牧終於慢慢說道:「看來夏小姐是另有打算了?」他的聲音和往常無異,但是卻讓人從心裡感覺出一股寒意,四周喧鬧的氣氛一下安靜起來。
我暗暗叫糟,這下之牧肯定之牧氣得不輕,卡卡什麼時候說這事不好,偏偏在這種場合,公司裡的人佔了一大半,這不明顯是給老闆難堪嗎?何況用這種口氣說件未曾定局的事,這樣大肆宣揚,只怕公司私底下要鬧到不可開交了。
我連忙插進他們二人中間打圓場,對著之牧笑道:「人家新婚燕爾,哪個願意這麼快接下這麼重的擔子?你以為個個像你是工作狂啊?蜜月一過就把我拋下!」大家都笑起來。
之牧馬上就我的梯子下台:「也對,那這事就暫時先擺擺吧……既然新婚燕爾,我們也不多打擾了,靜言你下午不是還有事嗎?」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匆匆向卡卡告辭。卡卡拉著送我到電梯口,之牧顯得有些不耐煩已經先下去了,我們一起等待下一部電梯,看著電梯燈不住地跳躍,我想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還是卡卡打破安靜:「總算……出了口鳥氣。」
我不禁慍怒:「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值得你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她年紀也不小了,閱歷也不可謂是不深,大庭廣眾之下不給老闆面子於自己難道會有什麼好處?何況劉之牧說難聽點根本就是個淡漠冷血的奸商,又豈會任人踐踏,他的寬容充其量也只是對我罷了。得罪了大老闆不算,連自己的頂頭上司張熹一併得罪,簡直是不想混了。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保她,只能讓她自求多福。
她冷笑一聲:「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的好老公做了什麼?還有你……」她忽然狠狠瞪我一眼,警告道:「別再去招惹我哥哥,他這兩年精神不太好,好不容易才恢復。」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去招惹他做什麼?我看精神不好的是你才對!」
電梯終於到了,我不再說什麼,恨恨地一腳踏進。
之牧和張熹在車裡等我,我坐到之牧旁邊,他合著眼靠在車椅上不說話。我們往靜園方向弛去,車程過半,一直沉默著的他突然開口對張熹說道:「張總,你要去物色一個接替夏小姐位置的人了。」
我驚訝得一下跳起來:「你不至於吧?她不過說錯一句話你就要炒她魷魚?」
之牧睜開眼睛冷笑著:「你也不至於吧?這麼激動幹什麼?我說了要炒她嗎?看今天這個情形,你還不明白她是有的放矢的嗎?」他又對著前座的張熹說:「張總,夏小姐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張熹嘿嘿一笑:「哪裡哪裡,婦人之見罷了。」
我懶得理他們那些虛情假義的對白,之牧說得沒錯,卡卡一定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那天在靜園她不就說想自己出去闖闖嗎?我竟然這麼苯,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一路上大家各有心事,直到目的地也沒人再開口。我一直望著車窗外像水晶碎片一樣灑落的陽光,兩旁樹木葉兒紛紛旋墜,儘管陽光依舊燦爛但已經遮不住陣陣寒意,深秋已經提前到了。
回到靜園,之牧一聲不吭地點燃一支煙,然後打開電視看球賽,我知道他心裡有悶氣,也不去打擾逕自往樓上走。
「靜言,今天遇到不少老朋友,有沒有特別熱情的?」他的聲音讓我停下腳步。
「什麼意思?」
「一般很久不見的朋友都喜歡留個電話地址什麼的,你沒有什麼收穫麼?」他懶洋洋地問。
我的心砰砰狂跳起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他!事實上,一路上手袋裡的那張小卡片一直像塊烙鐵一樣隔著皮具炙燙著我的心。可是他那種不染微塵、洞察一切的語調卻讓我有了反感的情緒。
「沒有!」我冷靜地回答:「大概太久不見,反而覺得沒必要了吧。」然後我繼續上樓,表示這件事的討論到此結束。走到轉彎處我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什麼覺得籠罩在重重煙霧後的他竟然顯得有些蕭索。不過我想我肯定是看錯了,劉之牧是什麼人,怎麼會和蕭索兩個字掛上鉤呢?
鑽進臥室,我迅速關上門,打開手袋把那張卡片取出來--是一張名片,設計得很精巧,以藍天白雲作底,簡單地用藝術字體寫著「遠洋畫室」,底下是單遠的名字和電話地址。一時間不由得心情激盪,他一直以開個人畫室為終結目標,看來終於是做到了,我曾經以為自己有朝一日會是畫室的老闆娘,可是多可笑,兜兜轉轉、費盡心思,原來紅繩那頭系的竟然不是他,他的也不是我。
我發了一會怔,終有一天單遠終於能找到他命中的天使吧?但是不管怎樣,我和他之間是不該再有任何瓜葛了,我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妻子!我慢慢地把名片撕成碎片,然後扔進衛生間的馬桶裡再放水把它沖走,既然一切已經過去,又何必再留下痕跡?
我並沒有把單遠的事告訴之牧,就算是夫妻也應該有自己的空間,更何況我根本無愧於心。入夜沖完涼出來,看到他正在臥室抽煙,好像從下午回來開始他抽煙就沒停過,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別在臥室裡抽煙,空氣不好。」我走過去把窗戶打開一點,讓窗外清新寒冷的空氣偷溜進來。
他微微一笑:「參加完別人婚禮以後,你似乎覺得我毛病特別多。」
我把他的煙拿下來摁熄,俯身親他一口:「為你好。」
他站起來把我抱到腿上坐下,玩玩我的手,忽然說道:「有東西送給你。」
我在他的膝上坐直身子:「為什麼?」我想不出自己還需要什麼,他給我的已經很多。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別人知道有禮物得通常會問『是什麼』只有你說『為什麼』。送妻子禮物一定要有原因嗎?」他秀麗的唇角勾勒出一個笑靨:「不過的確是有--我們結婚快滿兩年了。」
他愛叫我孩子或者寶貝,或許對他來說只是國外養成的習慣,卻讓我有一種很受寵愛的感覺,我小時候曾希望父親這樣叫我,不過父親總是太嚴肅,估不到有一天丈夫會把希冀還給我。
我靠到他懷裡撥弄他的金屬袖扣,鼻端有他的淡淡煙草氣息:「還差一個月呢。你……經常送人禮物?」
他伸了個懶腰:「你覺得是就是吧。」然後拍拍我的肩命令:「去把書桌的抽屜打開。」
是一份文件,我打開來看:「靜園的房契?」
他還是那樣靠坐著,顯得有些疲累,但還是勉強地笑著:「我說過要還你一個靜園,房契上是你們姐妹的名字,和當年你給我的一樣。」
我隨手把它又放進抽屜:「有什麼關係?反正你的就是我的。」
他合上眼:「是,我的一切都與你分享,只要你鍾意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會去摘給你--不過你的呢?」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把頭枕到他的膝上:「當然!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一切自然也是你的。」
之牧望了我一會,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包括你的心嗎?」
我翹起嘴看他,他又笑了:「好了,我跟你說著玩的呢,去睡吧。」
我點點頭起身:「你也早點休息,看你很倦的樣子。」
他忽然在背後說:「靜言,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我好像越來越貪心,尤其在嘗到甜頭以後。」
我轉身:「什麼?」他的眼神複雜,很溫暖卻又似乎帶著一絲淒涼。
「沒什麼,」他歎了口氣:「你去睡吧,我馬上就來。」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之牧很晚才躺到我身邊,身上有很重的煙味,我懷疑他整整抽了一包煙,但他還是如以往一般將我緊緊摟進懷裡,又撥開我的頭髮往我脖子上親了一下。過了好久,他似乎睡著了,月光像水一般地漾進床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心中有個奇怪的遐想,或許很多女人在婚後都有過這樣的想法,如果不是嫁給這個人,而是另外一個會怎樣呢?--如果當年沒有嫁給之牧,而是嫁給單遠,那麼我現在的生活該是怎樣的呢?會像現在這樣嗎?
我深深歎了口氣,之牧的眼睛驀地睜開,四目相對,我嚇了一大跳,張嘴傻傻地回望著他。他一聲不響地把我的手撥開,披上睡袍,頭也不回地走進臥室外的小客廳。隨著甩門的震動,我才清醒過來,這人又在發什麼大少爺脾氣?我氣急敗壞地把他的枕頭扔到地上。
重重地翻了個身,我命令自己趕快睡著,可是沒有他的強壯臂膀和體溫,竟然覺得一室清冷。我熬了半夜也不見他回來,越想越生氣,也披上睡袍往小客廳走去。
「一定要臭罵他一頓!」我想,這麼大個人還像小孩子一樣生悶氣。
靜謐黑暗的客廳裡之牧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水晶茶几上還擺著一瓶酒,我看了看電視畫面,是下午那場球賽的重播,不過顯然,他的心並不在球賽上面。
我在他旁邊的沙發上重重坐下,室內的黑暗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明亮的眼睛一直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屏幕,好像我根本是一個透明人。我瞪了他老半天,等待他開口說話,回應我的始終是一片寂靜。我咬著下唇不願服輸,又無計可施,等了很久很久還是沒人理我,最後竟然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進入昏睡前一個朦朧的想法是,原來……只有在有他的地方,才能安心睡著啊。
一覺醒來,滿室陽光耀眼,秋日的陽光照得滿屋傢俱上都有一層淡淡金色,窗外有清脆的鳥鳴。我還是睡在沙發上,不過身子已經躺平了,身上還蓋著一張羊毛毯。
之牧不在,應該是去公司了。
伸了個懶腰坐直身子,我記不起昨夜他是怎樣體貼細緻地為我蓋被幫我躺平,但是一想到他的細膩疼惜曾經在這間房間瀰漫,我就忍不住開始臉紅起來。一個女人最渴望得到的是什麼?應該是丈夫的疼愛吧?現在我就能感覺到這沉甸甸的幸福,這場曾經並不被看好的婚姻似乎在逐漸進入佳境了--雖然他昨晚莫名其妙的生氣讓我摸不著頭腦,但他本來就是個冷靜內斂的人,我不能指望他會像個外露張揚的毛頭小伙子似的宣洩心思。
「好吧,等他回來……」我想:「我要問清楚他為什麼生氣……然後放低身段好好撫慰他……」
「太太,樓下有您的電話。」保姆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叫我,打斷我的思緒。
我有些奇怪,這麼早,是誰?
「是我。」電話那頭傳來一把男聲。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單遠笑了笑:「想知道總能知道。」
「有事嗎?」
「我想見你。」 非常直接地進入主題。
憶起往事,我雖然愧疚但仍然斟酌著拒絕:「單遠,我們現在不方便單獨見面了。」
他又笑:「你老公把你關在房子裡,不准和男人見面嗎?依你的性子也肯?」
「我知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我說得很坦率也很無情,事以至此,不如乾脆狠心斷了他的念頭,讓他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但是現在已經這樣,我們就不要再聯繫,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他沉默了一會:「我已經是你的麻煩了嗎,靜言?或者從來你都是把我當作你的麻煩?」
我歎口氣,在對方聽不進去的時候進行解釋只能越描越黑,不如保持沉默。
他繼續說:「其實我是想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留在我那裡的一樣東西。」
我有些不耐煩了:「以前的東西你看著處理吧。」能有什麼?不外乎是情人節、聖誕節互送的小禮物罷了。
他笑個不停:「靜言,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不要後悔哦——是一幅畫。」
我的呼吸一緊,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什麼畫?」
「你已經忘了嗎?靜言,你的記性太不好了,你不記得那年你生日時我為你畫的畫嗎?可惜當時我總是把握不住你的美麗和神韻,所以總不能完成,不過現在它已經是一幅完美的作品了。呵,你不想看看嗎?」
我倒抽了口氣,是的,我該記得的,那幅該死的畫!
「我馬上來!」我對著話筒說道。
「現在不行,」他得意地拒絕我:「我這裡有幾個學生,不方便!你下午過來吧。」
我放下電話跌坐在沙發上,過了好半晌才抖著手點燃一支煙,心如同被暴雨疾打的芭蕉葉,巍巍顫顫,整個世界一下變得黑暗而混亂。為什麼?為什麼當我誠心要擯棄過去重新開始的時候,往事卻像鬼魅一樣的纏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