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處突然瞥見一團由遠而近的光亮在靜園門口停下,是車燈。然後幾條人影迅速從車上下來,中間有個人似乎看到了我,不確定地叫了一聲:“靜言?”之牧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他,血流進眼裡,視線頓時一片模糊,只好抬手擦了擦眼睛,結果發覺手掌也在流血。很痛,我知道會很嚇人,血流披面通常都是很能唬人的,但是我能感覺到傷口其實並不如想象的那麼深,也許只是一道小口子。
但別人並不知道。之牧是第一個被嚇到的,他眉頭深鎖,面孔竟在幾秒中內變得毫無血色,臉上眼中布滿驚慌,接著便向我狂奔過來。他肯定沒注意到自己的腳下是一片不平的瓦礫,我眼看著他右腳崴了一下,踉蹌著差點跌倒,但他還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我面前。這麼狼狽慌張,我簡直認不出他。但他總算還能冷靜地在我旁邊蹲下,抬高我的下頜檢查傷口,又拿出亞麻手帕把流血的地方按住,不過我清楚感覺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呼吸也變得不規則。他的不疾不徐呢?他那貴族般的優雅呢?
之牧這一分鍾的表情多過我認識他的兩年,原來他也會心痛的,我還以為他沒心呢。平日哪怕我和他在床上那麼親暱的時刻,他也始終維持著冷靜與自然,今天是我從認識他起唯一一次失態。他現在的傻樣子和一個普通墜入愛河,為妻子受傷心疼的男人沒任何兩樣。
我一直冷靜地看著他,疼痛並不會影響我的判斷,看到他如斯表現若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我就是個笨蛋。那忽然間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麼,他在愛著我嗎?不單是愛而且是深愛?有可能從結婚開始更有可能更早。他肯買下靜園,送靜聆出國,不擇手段地要我嫁給他,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愛我?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藏得可真好。不過細想想,他當然不會讓我知道這一切,他是那麼世故強勢的人,他怕輸。愛情就像是對手戲,我們兩個都是精明人,算盤打得精,自然明白兩方對壘,先愛上的那個就是輸家的道理;不受控制愛上之後已經懊惱無比,又發現自己比對方愛得深,簡直是失敗中的失敗;最可怕是完全不能自拔後,卻發現原來那人心裡根本沒有你,只能痛不欲生了。到最後只求對方不知道自己深愛著她,保持僅剩的自尊,因為千挑萬選的愛人根本是個殘酷的人,會把愛變成一條鞭子爬到自己的頭上作威作福。這樣的愛情,誰撲過去誰就是一只飛蛾。我完全理解他,若換做是我也同樣會這麼做,我和他在本質上很相似--驕傲又自負。可是這種愛情真讓人累,我們的職業都不是會計,為什麼要這麼銖兩悉稱?
他緊緊地把我抱到胸口,含含糊糊地在我耳邊說著安慰的話,我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身上。這個遲來的領悟太讓我滿意了,流點血算什麼,從此之後,高高在上的劉之牧任我予取予求!原來一直輸的並不是我!
和他同來的是張熹和夏單卡,張熹面如土色,董事長夫人在他的地盤上走丟負傷,萬一被遷怒可算是無妄之災。夏單卡倒是很鎮定,緊緊跟到我們身後,眼神深邃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覺得有點頭暈,但是慢,還有一個罪魁禍首沒有被逮到,怎麼捨得就此暈過去?
我用目光尋找到有些惶恐的靜儀,清晰說道:“是她推我的,方靜儀把我推到地上!”
靜儀像只貓似的尖叫一聲撲過來,:“你這賤人!”
之牧把我護在懷裡,喝道:“統統閉嘴,去醫院!”
我悄悄看他,雖然面色極力保持平靜但眼裡已是怒氣沖天,他走得很慢很費力,看來剛剛真是崴到腳了,我愉快地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急診室裡,酒精引起的刺痛讓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呻吟著動了一下,有一雙手又把我按回去,我對他笑,他卻不理我,只是問醫生:“怎麼樣了?”
醫生說:“最好縫個一兩針。”
我大驚,拼命掙扎:“不要,不要!”
之牧壓不住我,歎了口氣說:“你睡著的時候比較可愛,不會張牙舞爪。”
我抓著他的手:“別讓我縫針,我知道傷口不深--你曉得,我還要靠這張臉討好你來混飯吃。”
醫生忍不住笑起來,終於同意不縫針,幫我好好包扎,開了些藥,又叮囑我千萬不要讓傷口裂開碰水,否則就一定要縫了,我松了口氣。
張熹他們還在誠惶誠恐地等在外面,但是沒看到靜儀,看到我四處張望,之牧淡淡地說:“不用找了,我已經讓她回去了。”
我哦了一聲,他變臉倒是很快,剛剛的焦急慌張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我不願留在醫院的急診室裡過夜,醫院裡那種獨有的味道刺激著我回想母親過世的情景。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凌晨三點回到了酒店,我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床上,迷朦中感覺到之牧用溫熱的毛巾幫我擦身,我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便墜入夢鄉。
結果那晚又開始了千篇一律的噩夢,可能是受了先頭的刺激,這次夢得更加離譜。
我夢到自己正被一種可怕的不知名的怪物追趕,我拼命跑著,遠遠看到了靜園朦朧的輪廓,心中大喜。靜園的門大大地敞開,院子裡是一團的灰色,跑進去看見祖父正站在長廊上喂鳥,我向他求救他只是不理;只好又跑進客廳,父親和母親坐在那裡看電視,靜儀在彈鋼琴靜聆在讀英文,全家人都到齊了,但他們每個人卻都對我視若無睹,我急得去扯母親的袖子,卻抓了個空,跌倒在冰冷冷的地板上,而這時那追趕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靠近了。我害怕地拼命搖晃母親的身體,她終於向我看了過來,臉上卻是茫然空洞,一點表情都沒有,然後突然泛出一種詭異的紅色,我那時才猛然想起她根本已經過世了,怎麼可能救我呢。不由得狂叫一聲,驚醒過來。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得歇斯底裡,之牧正撐著臂俯視我。我覺得羞愧極了,這兩年裡似乎每一次哭泣都是在他面前,於是我做了個孩子氣的舉動,弓起身子用手環住頭,不肯看他。他輕輕撲上來要把我的手扳開,我閃身扭了一下想躲過去,但他不顧我的反抗,堅持把我的手拉下來固定住。
“小心碰到傷口,會要縫針的哦。”他在我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似乎怕驚嚇到我。我們挨得很近,他的面頰貼著我的,很快感覺到我因為停止不了啜泣而引起的輕微抽搐以及哽咽聲,他顯得有些詫異,於是把我像小孩子似的緊緊抱在懷中,嘴裡喃喃不知說著些什麼安撫的話。他的懷抱溫暖得很,讓人覺得舒適,我整個人窩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哭聲停了下來。他看我好一點便把我放回床上,我不禁吃了一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死也不讓他離開。
“別怕,我不走,我去浴室拿條毛巾,你從一數到十我就回來了,乖。”他一邊說一邊扭亮床頭燈,看到光亮和他微笑的臉,我猶豫了一下終於松開手。下床時聽到他輕輕哼了一聲,但是沒停步,迅速到浴室拿了條毛巾,然後回來小心翼翼地為我擦去滿臉的淚水和汗水。
我眨著眼看他,他坐直身子把我抱起來放在兩腿間,像搖晃嬰兒一樣搖晃著我:“寶貝,你夢見什麼啦?是夢到色狼還是夢到信用卡被刷爆?”
聽他如常地開著玩笑,我的心奇異地安定了許多,以前他並不曾問過這些,只是給予我安慰,事實上我也不願意說,但今天……實在是太可怕了,那冰涼的感覺太過真實,我猶豫著想說出來卻又有些害怕。
他輕拍著我的背:“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呢。”
我把頭埋進他胸前,悶悶地說道:“我聽老人說如果把噩夢講出來,會成真的。”
“這樣啊,”他一邊極溫柔地撫拍我一邊裝作認真思考:“那你就只告訴我,讓我也進你的夢裡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好不好呢?”
我突然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他一直都是那麼強干和鎮定,即使在夢裡也一定可以保護我,為我分擔一些恐懼,於是我迫不及待地點點頭。他看著我的表情,不由得仰頭大笑起來:“真是個沒心肝的家伙。”。他伸手點了一支煙開始抽,我就著他的手也抽了一口,他馬上把手挪開,笑道:“小煙鬼,你現在可不適合抽煙。”
我理不了他的嘲笑,吸口氣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夢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以為他會繼續笑我,但是還好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傾聽著我滔滔不絕地敘述。
待我說完,覺得又累又渴,他摸摸我的額頭,皺起眉:“好像有些發燒了。”喂我吃了顆藥又喝些水,他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因為……我把靜園賣掉,我覺得內疚。”
“少來了,靜言,你不是那種很多愁善感的人。對你來說,靜園再珍貴,也只不過是棟老房子而已,你可能會為它的消失惆悵個一兩天,但決不可能因為它的緣故一直發噩夢。”
“那你說是為什麼?”藥效好像開始發作了,我覺得頭有些暈暈的。
“這就是我要帶你回來的目的了。你一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需要些什麼,而且又固執得像頭牛,總認為自己什麼都是對的。”
“我需要什麼?”我含含糊糊地問。
“你真正害怕的不是失去靜園,而是你覺得沒有了自己的家。”他吻吻我的頭發。
“我有家啊,深圳、上海、香港、多倫多不都有我們的家嗎?”我不承認。
他搖頭:“那不是家,那只是房子。”
我想反駁,卻又不太有力氣,只能哼了一聲。他把我放到床上,我下意識地抓住他,他揉揉我的頭:“別怕,我不會離開你……只要你不趕我。”
我連忙搖頭,他似乎微笑起來:“你放心,我保證會還你一個新的靜園,也會給你個新家的。”
我的精神不足以撐到讓我去理會這句話的含義,但是他始終冷靜鎮定的聲音卻讓我徹底安心了,我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沉沉睡去,甚至忘記問他和靜儀之間究竟有什麼瓜葛。
大概睡到十點左右我醒過來,之牧摟著我還在繼續睡。往日裡他都醒得比我早,所以我從沒有在床上仔細看過他,今天我發現當他那新月般的長睫毛垂下來時會遮住平時深邃的眼睛,讓他顯出真正的溫和無害。他是個真正的幸運兒,遺傳了母親漂亮的面孔和父親的高挑個頭。我的公公,面容說是一般都很勉強,甚至有一點難看,但無可否認他是個長情的老好人。他一生都只有一妻一兒,雖然富有可以為他招來數打以上十八歲的小姑娘,但他鰥居十幾年卻從未動過續弦的念頭。我想之牧精靈的性情應該是像我那無緣謀面的婆婆吧,一個賢良美麗的好女人或許可以讓人懷念,但卻決不會讓一個男人魂牽夢縈一世,她應該有她的獨到之處。
之牧是父親的故人之子,據說劉家以前是個大資本家家族,解放前舉家遷往香港。但是因為當時之牧祖母懷孕,祖父不忍她舟車勞頓,他們這一支便留在了內地。文革時他們的日子很不好過,之牧的父親偷渡到了香港,留下妻兒在內地相依為命。我們家是他們的鄰居,在當時的環境下,以他們的身份是沒有任何人敢親近的,一向膽小懦弱的父親卻不知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一直悄悄地接濟他們母子。(我一直琢磨著是不是因為之牧的母親特別美麗的緣故。)之牧的父親是個極戀舊情的人,他找到香港的家人後去了加拿大定居,但是卻始終沒有忘記留在內地的妻兒,局勢有所緩解後馬上回來把他們接走。可惜他的妻子並沒能享受到多久的好日子,幾年之後便在多倫多患癌症過世了。
當然這些都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之牧走的時候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印象。只是聽說之牧的母親很喜歡小時候的我,經常稱贊我玉雪可愛,還送了我一塊劉家的傳家玉佩。
成年之後再見到之牧,他已經頂著加拿大籍華人身份,回中國是為了投資,方家只是他順道拜訪的對象。當時聽到他們談起這些年代久遠的往事,再想一想那塊玉佩,我的感覺很詭異,很像古小說裡的指腹為婚,而父親的態度好像很希望他能夠報答當年的恩情,娶我們三姐妹中的一個,這簡直讓我覺得顏面掃地。而且我覺得他是那種說話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的人,所以那時我有多遠就躲他多遠,卻沒想到終是如了父親的願。外人看到的景象是王子與曾經有恩於他的長公主共結連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而真實情況是公主被迫和番,痛苦下嫁,誰也不能指望一個被脅迫的女人溫柔款致、嬌柔羞澀吧?
那時候的我一心想著和夏單遠遠走高飛,因為計劃失敗而嫁給他。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痛不欲生,也不怎麼給他好臉色看,但日子久了也就終於認命了。多奇怪,我自認不是蕩婦淫娃,只是現在的社會,變心無須理由,愛情卻需要條件。更何況,我與劉之牧的過往並不是一句簡單的愛與不愛就能夠說清楚的。
如果沒記錯,有一個夜晚我的身和心都很靠近他。
是母親過世的那個夜晚。
那天從醫院大樓出來後,我的思維混沌,一片彷惶。該去哪裡?靜園還是單遠那裡?我都不敢去,世界之大,似乎已無我方靜言的容身之地。
有一台車向我直直開過來,我不閃不避,心想撞上去也好,最好把我撞成個植物人,不用想事情,天天躺在床上除開吃就是睡。那輛車在我面前嘎然停住,劉之牧從車上下來望著我,我也呆呆望著他。接觸到他的眼神,我原先漂來蕩去的心忽然好像有了依靠。我固然不喜歡他,因為他太精詐狡猾,但他也是強干聰明的,這時候的我太脆弱,需要一個比我強的人來支撐。
他慢慢走過來,伸手握住我,他的體溫一向有點低,但是比我好,而且他的手很鎮定很有力。
“帶我離開這裡。”我小小聲地懇求他。
他把我拉上車。我靠在寬闊的車位上坐好,大概是由悶熱的地方猛然進到冷氣十足的車裡,我開始不停地發抖,他看我一眼,伸手把車裡的冷氣關掉,又替我蓋上一件衣服。
“靜聆打電話給我。”他的語調和平日一樣沉著:“我馬上趕過來。”
在這個城市裡,我們有超過十位數以上的親戚,但靜聆竟然打電話給他。
“她說什麼?”我問。
“伯母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他回答。
“就這些嗎?”
“就這些。”他把著方向盤轉了個彎,這人連開車都這麼鎮定沉穩。“你無須想太多,人死不能復生,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忙碌。”
又是我?為什麼又是我?我萬念俱灰。方家有三姐妹,得寵的不是我,為什麼到有事的時候是我去出頭?
“你又想多了。”他淡淡地說道。
我不語。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事實上我也不在乎,那個時候我不在乎任何事,黃泉碧落,地獄天堂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但他只是把我帶去他的公寓,三房兩廳的房子,寬大舒適。
我整個人都陷進客廳柔軟的沙發裡,一動不動,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不用移動。
他從酒櫃裡拿了個古怪的瓶子,不知倒了杯什麼放到我面前:“等一會,我去拿冰塊。”我想那應該是酒,趁他轉身,我已經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下去。
聽到玻璃杯重重撞到茶幾上的聲音,之牧驚訝地回頭望我:“你知不知道在喝什麼?那是烈性伏特加。”
一絲火線沿著我的口腔直進胃裡,我抹一下嘴唇:“我還要。”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看看我,又倒了一杯。我再一次仰頭喝下,然後自己伸手去拿酒瓶,再倒一杯。
等我喝完第三杯,他按住我:“再喝下去,我要送你去醫院洗胃了。”
一聽到醫院兩個字,我的胃裡開始排山倒海地翻湧,吞了口口水,我努力微笑著問:“真的只是伏特加麼?我以為我喝的是工業酒精。”說完之後,我開始嘔吐。
他一步搶上前把我拎了起來,直接拖進浴室,我毫不示弱,從客廳一直吐到浴室。趴在馬桶上,我一邊吐一邊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長發上也沾上污物。那天沒有吃晚飯,我把胃裡能夠吐的東西全都吐出來,到後來只是一陣陣的干嘔,一輩子也沒有這麼狼狽過。
我聽到之牧往面盆裡放水的聲音,看我吐得差不多,他蹲下來把我的長發撩起問:“吐完了嗎?”
我筋疲力盡地喘息著點頭,他把我拉起來來,看看我的一臉狼狽,然後毫不動容地把我的頭按進盛滿水的面盆中。我尖叫掙扎,又被水嗆到喉嚨,那種感覺真是難受,溫熱的水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殺人的利器。在我以為自己會被嗆死時,他終於把我拉起來放到干淨的浴磚上,又拿了條大大的干毛巾溫柔地為我擦拭,我像個木頭人一樣不動,只是不停抽噎。擦完我的臉,他再繼續小心翼翼地擦干我的頭發,然後打橫把我抱起來,一直抱進他的臥室。
我在他的大床上躺好,他說:“睡一下。”
我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好像在騰雲駕霧,但思維還算清晰,我口齒清楚地說:“我們一起睡。”
他啼笑皆非地望著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起身去拉他,但是頭太暈,只好又躺下。他總算在我旁邊躺下來。
我側過身子,摟住他窄窄的腰身,開始在他耳邊低語。我自問並不是個饒舌的人,但那天確實是喋喋不休,從來沒有試著一口氣說過那麼多的話。
“上學前班的時候,媽媽下班順道接我放學,我一定要她抱。她很累,剛剛下班,送我回去後還要去幼兒園接靜儀和靜聆。但是我一定要她抱,不然就蹲在地上不肯走,靜儀比我小一歲,靜聆比我小三歲,為什麼她抱她們不抱我?她沒有辦法,歎著氣看我,眼神很無奈,最後只好抱著我走。後來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望著我很驚訝地說,這麼高的女孩還要媽媽抱,真是懶小孩。從那以後再沒要媽媽再抱過。”
還有關於父親的,“靜儀才九歲就把她送去學鋼琴,那時候整個學校裡只有我們家有鋼琴,同學羨慕得不得了,每個人都同我說,方靜言,你家有鋼琴哦。我卻恨得要死,鋼琴是妹妹的,我沒有份。有一天趁著靜儀去學琴,悄悄跑去把琴蓋掀開,新鋼琴特有的味道一下沖進鼻子裡,琴鍵黑白分明,還在上面按了幾下,觸感像是叩動情人的心髒,很幸福。爸爸聽到聲音,高高興興跑出來說:靜儀你回來了?結果看到我,話語馬上改變,靜言,你要小心點別弄壞了妹妹的琴---我以後看到那琴就繞道走。”
之牧一直很配合地聽著,有時候“哦”一聲,有時候說“是麼?”
“最終發現全家最大的其實是爺爺,爸爸媽媽都有些怕他,因為我們住的是他的房子。他有一只很會唱歌的畫眉,那是他最心愛的東西,為了討好他,我幫畫眉洗澡結果被它跑掉,他讓我在青麻石上跪了一整夜。為這事還寫了一首詩,最後兩句是‘振翅不知去,只剩空籠蕩。’那年只有十歲,爺爺看了詩以後很開心,給了五塊錢,說我‘不辱方家’。我開心得很,馬上拿著橫財買了支三塊七的口紅。”
有些事情只記得一鱗半爪,我在說完之後發現不對還會回過頭來進行補充,反反復復,綿綿長長,不停地說。但是我不忘照顧他的情緒:“你煩了嗎?”
“很有意思,你繼續。”他縱容我。
於是我又開始,到後來實在沒話可說,我甚至開始談起夏單遠。
“第一次見他,他穿煙草黃褲子,白T恤,騎一輛二八的舊單車,鋼圈擦得錚亮。我和卡卡放學回家,老遠看見他,她扯著嗓門連名帶姓地喊‘夏單遠!’他回過頭來對我們笑,牙齒雪白耀眼,笑容燦爛得像夏日裡最猛烈的太陽。”
之牧哼了一聲,我沒聽清,問:“什麼?”
他沒好氣地回答:“沒什麼!”
他懊惱的樣子讓我笑起來,然後我繼續:“他的面孔其實並不如他妹妹來得精致漂亮,但是卻很陽光。”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的心像是常年不見太陽的陰暗湖水,只有絢爛的陽光才能把我折射得波光粼粼。
“我要的其實很簡單,為什麼大家都認為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我問他。
他回答:“那你就應該相信大家是對的,因為真理掌握在大多數人手中。”
我覺得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只能皺眉看著他。
他凝視我:“你該睡啦,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想。”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讓我心痛。我張開嘴,還想說什麼,他已經俯下身子開始親吻我。
那是我和之牧的第一個吻,他的吻與單遠的截然不同。我和單遠經常吻得轟轟烈烈,難捨難分,但他的卻不是這樣。他的吻細細柔柔,卻深刻雋遠,好像一直要吻進我的心裡。我感覺到他輕輕咬著我的嘴唇,然後用濕潤的舌頭抵開我的牙齒,最後終於牢牢允吸住我的舌尖。
我沒想到之牧這麼會接吻,我和單遠是第一次,兩個人都是青澀的小蘋果,從沒遇到過這樣的高手。那種沉靜而濕熱的感覺像一個夢似的包圍著我,我被一種潮水般的迷惘和驚恐熱情席卷著,時間、空間、天地萬物好像都已不復存在。
“你看,”他推開我,低聲說:“靜言,其實你一點都不討厭我,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我還沒有恢復過來,傻頭傻腦地看著他,他拍拍我:“睡吧。”
我乖乖地闔上眼睛,進入夢鄉。半夜裡不知為什麼醒來,朦朧中看到之牧在旁邊抽煙,小小的煙頭一明一滅,還有淡淡的煙草味,這個場景有著一種帶著魔力的撫慰力量。我安心地再次墜入睡夢中。後來我想,當時如果他要跟我做愛,我是不會拒絕的。那種感覺,甚至不能完全歸罪與酒精。
第二天醒來,我馬上知道不是在自己的地盤上。那麼舒服的枕頭,那麼細致的絨毯,還有如此寬大的床,決不是我房間裡應該有的東西。或許宿醉未曾全醒,但我還不至於昏到這種地步,把不屬於自己的好東西想成是自己的。
然後我慢慢想起昨夜的一切,包括那個纏綿至極的吻。有許多人醉酒之後忘記所發生的一切,春夢無痕,像是老師寫錯的粉筆字,擦過就算,學生永遠不必記得。偏偏我是個怪人,酒醒後記性好得驚人,說過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深深鏤刻在心---甚至比平日裡清醒時還來得清楚。我很懊惱,為什麼我這麼倒霉?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自己能夠短暫失憶。
我坐直身子,發現自己衣物完好,但胸衣的扣子是解開的。他竟然趁人之危!
我一拍床鋪,大吼一聲:“劉之牧,你這個下流東西!”
他施施然從外間走進來,看我像貞節烈婦一樣捂著上衣,不禁笑起來:“昨晚投懷送抱的可是你……你應該慶幸我突然意外地想做一個君子,否則我就要同情你心愛的男朋友了。”
我才不相信他的動機如此高貴,於是反擊:“正人君子有解女士胸衣的癖好?”
“你的胸脯是長得不錯,但還沒有美得讓我失去理智。”他慢慢地說:“我對神志不清的女人沒興趣,但是你的胸衣像中世紀的盔甲,我不得不幫助你,免得你晚上尖叫擾到我的睡眠。”
“你大可以去睡其他床!”我惱羞成怒。
他溫和地說:“我也想。”
我的臉頓時紅了,並沒有忘記昨晚是我拖住他不放。
我不再說話,恨恨地扣好胸衣扣子,准備離開。
他在身後問:“吃過早餐再走?要我送你麼?”
我一言不發,腳步堅定,他也不勉強,但還是追問:“會缺錢用嗎?”
我頓了頓,終於回答:“我自己想辦法。”
“靜言,讓我給你一個忠告,自尊和任性是奢侈品,只有富有的人才可以擁有。”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我疲憊的把手搭上金屬的門柄。
“那我就給你一個建議好了,”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那個提議至今未變,五十年有效。”
“最美的不是靜儀嗎?”
“如果我要的只是美貌,大可去收集仕女圖。”
“可我不是一樣東西,我是一個人!”我“砰”一聲把門甩上。
下電梯,走出他住的大廈,天開始下雨,一片暗淡的灰色。我四下看了看,放棄坐的士的打算,前路渺渺,還是能省就省的好。我一步一步走回靜園,劉之牧並沒有像小說或電視裡那種有風度的男士追出來堅持要把我送我回家--他任我離開,或許他早已預料到單槍匹馬的我走不了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