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上陌生人 第十章
    「我說過,都要畢業了,別再喊我副會長……」項惠紫緩緩回頭,優雅得像一隻有名貴血統的貓,柔柔的語氣卻讓人更為之屏息;但她未竟的話語卻消失在看見訪客的那一秒,整個人也在那一秒停格。

    隔著一堆人,陳翼就出現在她眼前。

    隨著她專注的視線,擋光的眾人自動自發往兩旁一站,空出一條康莊大道。項惠紫突兀的沉默,讓學生會更為寂靜,彷彿一個人都沒有。

    有時候,沒有聲音也足以讓人窒息。

    在大家都快要呼吸不過來的時候,邡聖攸頭一個打破沉默:「哎,君恆,原來是我們見過一次面的陳同學對不對?」對聒噪的他來說,要保持緘默本來就不太可能。

    黎揚看了邡聖攸一眼,似乎在用眼神暗示他別蹚渾水。

    「嗯。」扇君恆只是輕哼一聲點了頭。

    「選大好日子來找麻煩的嗎?」朱炎撇了撇嘴嘲謔。

    「番石榴番石榴的。」哪一回出力的事,那幾個傢伙不是全推給小一屆的他?望著對方不輸自己的魁梧身材,葛朝平在一旁暗自咕噥,心想這傢伙要是來找碴的,自己準會被推出去殺敵。

    不過,他慢半拍的想到──學生會今年進了新血。

    嗯,陣容堅強,如果對方找碴,這回他應該可以一旁涼快了吧!將幾個學生會的新成員掃視一遍,葛朝平突然覺得一點都不番石榴了。

    「請清場好嗎?」頓了口氣,項惠紫直接望著項崇恩道。

    她眼中有著非常強烈的堅持和請托。

    「聽到了沒有,本場『清算大會』謝絕參觀。走走走,不想被流彈波及的走快點,想死的可以找張椅子慢慢欣賞;少了條胳臂缺了條腿,就煩請自負責任,找家營業中的醫院就醫去。」領了命,項崇恩隨即雙手大開往外揮,像趕小雞一樣噓聲不斷,趕著學生會裡眾多好奇的觀眾。

    想想,都畢業了還要兼當趕雞工人,他這哥哥也當得好辛苦。

    嘖,算了,趕雞趕雞,忙喔……

    忙歸忙,在跟陳翼錯身而過之際,項崇恩對看著自己似乎有所誤會的陳翼,丟下令他錯愕的話:「同學,欺負我妹妹不會有好下場的喔。」

    陳翼之所以錯愕,自然是因為他萬萬想不到,會被他誤會為項惠紫男朋友之一的項崇恩,竟然是項惠紫的哥哥。

    看樣子,他對她的誤會還真的不少。

    ★※★※★※

    顯然,沒人想在畢業典禮上少條胳臂缺條腿,供人參觀。

    學生會裡,不相干的人走得一個也不剩,只留下陳翼和項惠紫。

    開上學生會的大門,陳翼閉上眼晴,稍稍停頓幾秒,吸了口氣後,才回身走到項惠紫面前,神情僵硬,似乎有著幾許不安。

    分手一段時間,項惠紫除了頭髮長長了些,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或許,她也瘦了一些些。

    「你需要一個好理由。」在陳翼打量她的同時,項惠紫淡淡開了口,並沒有因為他而有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打算,仍一徑地坐在原處。

    別說他主動來找她,就連再見面她都以為機會微乎其微。

    那麼嚴重的指控,豈是男人能忍受的。

    照理說,依他的個性,他應該恨不得能用盡方法忘了她,好專心打他的工、賺他的錢,決心讓自己的生活從此與她無關,再也不用聽到她的名字。雖然她自己承認,她不是個容易被人遺忘的人。

    但,他也該是個有骨氣的人。

    「什麼理由?」聽見她疏遠的口氣,陳翼有點悶。

    是不是他再不來找她,她就要忘記他了?想起來真恐怖,還好他來找她,還不算太遲。

    再遲,他肯定會後悔。

    「你來找我的理由。」真笨,不然還會是什麼?望著一臉莫名的陳翼,項惠紫不由得暗歎在心底,懷疑是否因為沒有她繼續調教,所以他又變回了木頭。

    虧她當初費了許多心。

    顯然,沒有她,他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不知道妳住在哪裡,所以只能來平大找妳。」陳翼訥訥解釋。

    因為她帶他去過的家,並不是她的家,他又沒地方打聽她的住處,所以只能來平大找她了;只是拖了幾天,就拖到了她的畢業典禮,再不來恐怕連碰都碰不到她,所以他終於鼓起勇氣前來。

    進入平大校園,他才發現她的名氣果真不小。

    不但隨手捉個學生都知道她是誰,有些人更是把她當作偶像崇拜,說起她的事說得口沬橫飛,唯恐他不能明白她在平大的傳奇之處。

    一路聽了滿籮筐她的優點,就是沒聽到半點壞的評價。

    好,甚至好過了頭,讓他懷疑她到底是不是「人」。

    當初交往的時候,他們見過平大學生口中的「項惠紫」。

    除了漂亮、有主見,她在他眼中跟普通女生沒兩樣,總之是一點也不會讓人敬而遠之,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

    在他面前的項惠紫,向來獨特又自然。

    「我問的是,你來找我的『理由』。」是找她的理由,不是為什麼到平大找她,OK?項惠紫好笑又好氣地面對他的回答。

    老實說,他不適合裝笨。

    「我媽開口了,希望妳能撥空去看她。」見她沒有表情,陳翼再懇求道:「我知道妳可能很忙,可是我媽真的很想妳,就當我拜託妳。」

    「那你呢?」項惠紫突如其來地問。

    「呃?」

    「你媽很想我,那你呢?你想不想我?」項惠紫毫不放鬆盯住他的雙眸,更清楚地問道:「還是你專程跑這一趟,只為了你令人感動的孝心?」

    一想到他只是為了他媽媽而來,便讓她的心情驟然焦躁不已。

    雖然照陳翼說的看來,他媽媽的病情似乎又更好了些,而她心底也很為他高興。陳翼從來不說,可是她能感受他對母愛的渴望有多深切,卻又始終膽小得不敢期望。

    他對親情卑微的渴望,一直讓她很心疼。

    若不是心疼,她也不會為他母親花費心神,試圖解開他母親的心結。

    話說回來,發現他母親的狀況日有起色,她突然覺得自己沒專攻心理治療,發揮一下欺世濟人的功力真是可惜了。

    騙人的功夫一流,能用於正途似乎也不錯。

    「妳非要這麼咄咄逼人不可嗎?」聽出她話裡的嘲弄,陳翼僵直起來。

    如果她根本不想再看到他,大可對他直說,不用傷他的自尊;只要她說得出口,不管有多難受,他一定立即轉頭走人,絕不增加她任何煩惱。

    分手了,做不成朋友,仍毋需撕破臉。

    「我有嗎?」項惠紫扯嘴一笑,很確定自己的口氣一直夠「和藹」。

    問他想不想她,竟然說她咄咄逼人?難道她對他而言,只是利用的工具,只要她肯去看他的母親,便己沒了他的事。

    若真如此,縱使他是出自一片孝心,亦讓她難以釋懷。

    是否去探望他母親,跟他的回答是兩碼子事。

    「妳心裡明白。」陳翼語氣無奈。

    「我還以為,你比我還明白我的腦我的心呢。」項惠紫揚起微笑。

    「又是。」項惠紫諷人卻毫無尖酸刻薄的口氣,讓陳翼深深歎了口氣。

    他承認在人際關係裡,她絕對是殺人不眨眼的那一型,會讓人覺得能別得罪最好就別得罪,省得最後怎麼被消遣死的都不知道。

    若是應對能力不足,恐怕也只有認命的份。

    就好比──他。

    「怎麼,聽你的口氣,又想指控我咄咄逼人?」見他一臉又懊又惱的表情,項惠紫的心情卻莫名的好上幾分,忍不住要跟他鬥嘴幾句。

    分手以後,還能以這樣的心情跟他說話,這是她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本以為,緣分盡了,豈有再續的道理?

    至少,她己認定除非狹路重逢,否則彼此應該是沒機會再見面了,而她也將徒留一段有缺憾的初戀記憶。

    是呀,這是她的初戀呢!

    或許,這也就是為哈當別人的感情顧問都OK,自己談起戀愛卻放不開,還為了根本不重要的事情,結束一段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感情吧?

    現在連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為何兩人非分手不可。當初堅持的理由,在過了這段冗長總覺得提不起勁的日子之後,回想起來已有些模糊。

    好像一點也不重要了。

    如果把心情上的轉變告訴他,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她在耍他?

    項惠紫在他的沉默中沉思,思索出來的結論幾乎讓她苦笑起來。

    ★※★※★※

    陳翼又歎了口氣。

    「惠紫,妳是不是根本不想再見到我?」

    他本以為,經過時間洗禮,兩人的心情應該都會有所轉變,就算分手的事實已無法挽回,再見面也不會像分手時那樣難堪。

    看來他錯了。

    「我還在等你回答我的問題呢。」眉宇輕佻,項惠紫問而不答。

    她懷疑,如果知道她無論如何都會去醫院看他母親,他會不會轉頭就走?

    在陳翼肯回答他是不是單為他母親才來找她之前,她沒太多和他閒聊的興致;若他的回答不能讓她滿意,她肯定在他不在的時候去醫院。

    項惠紫暗自打算,在釐清自己的心情之前,先釐清他的心情。

    說她奸詐無妨,反正她從不介意當個利己小人。

    「在我回答之前,能不能先問個問題?」不確定她是存心捉弄自己,還是真的想知道他想不想她,陳翼一臉嚴肅地問。

    坐在窗邊的項惠紫,在陽光的照射之下,整張白皙的臉龐更為透明,讓人有種捉摸不著的朦朧感。

    而一臉沉靜未帶笑容的她,就像一尊美麗典雅的陶瓷娃娃,難怪平大學生會用「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形容她了。

    縱使不是先為她的外貌喜歡上她,陳翼此刻亦為她的美而怦然心動。

    不過,讓他覺得最美的,是她那對靈動黑眸裡隱藏不住的奇特光彩吧。

    「條件交換嗎?」項惠紫好笑地問。

    「不是。」陳翼略微遲疑。

    「你問吧。」說不是還不等於是了。

    「妳能不能者實告訴我,當初是不是我誤會妳了,其實妳並沒有跟其它男生交往?」

    項惠紫要求分手,卻始終不會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所以這一直是陳翼心底最大的疑問。

    不管項惠紫怎麼欺負、欺騙他,陳翼都可以不予計較;他唯一在意的,是她是不是真的腳踏多條船。

    答案已經瞭然於心,他還是想聽項惠紫親口否認。

    當他探問她是否會和學生會哪個成員交往時,被問的學生們差點笑翻了,好像他問了多滑稽的問題一樣。

    最後,他才知道那幾個帥哥成員,竟然是同性戀!

    如果問他的感覺,他會說──他很慶幸他們是同性戀,否則像項惠紫這麼好的女生,恐怕早就被他們給追走了。

    而其中的項崇恩,甚至是她的親哥哥。

    陳翼現在最後悔的事,莫過於會因為鍾莉雲而動搖對她的信任。他可以想像,依項惠紫的個性,恐怕被誤會了也懶得解釋。

    因為,她絕對不是最大的輸家。

    「你真的很好奇嗎?」

    看他已不像對這件事耿耿於懷的樣子,項惠紫倒是好奇他是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只想要她親口說出來。

    那,如果她說出令他大失所望的答案?

    「與好奇無關,我只是一直想知道罷了。」陳翼的口氣堅定。

    「是怕不趁此機會問,以後就沒機會問了嗎?」項惠紫站了起來,身子背對著他,望著校園裡因畢業典禮而熱鬧不已的景象。

    好快,大學四年一晃眼就過去了。

    說起來,她也轟轟烈烈了四年,不算太平凡。

    只是那些代表學校得到的獎盃、獎狀,似乎不代表任何意義,留在平大學生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也不過是假象而已。四年中,真正在她心中留下痕跡的,也就是跟陳翼的這段感情了。

    而他……真的好鈍。

    鈍得讓她無力招架,忍不住要懷疑,是不是對她平日者整人的「惡形惡狀」看不順眼,老天爺才會派個這樣的人給她「現世報」。

    「如果妳不想回答,我也不勉強。」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告訴你。」既然他要玩交換條件,沒理由得要她先投誠是不?她從來不是肯吃虧的人。

    項惠紫驀地回頭,直直望入他的眼眸。

    「我想妳。」

    望著她纖細的背影,陳翼頓了口氣後老實承認,「分手以後,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妳,就算我想忘了妳也忘不了。我不想失去妳,如果妳真的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也可以不計較。」

    他用簡單幾句話表明了和好的意願。

    最簡單的話裡,有他最真誠的期待渴望。只要還有機會,他想證明她會對他有過的信心,親手給她屬於她的幸福。

    因為她讓他明白,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不同,而她一直表態她所要的是──他的努力。

    若她還肯給他機會,那麼他再也不會因為任何原因退縮,他一定會為她盡最大的努力。

    項惠紫垂下墨長的眼睫,嘴邊揚起幾不可見的輕柔弧度。

    「阿翼,我覺得也該是把你我的關係整頓一番,釐清問題所在的時候了。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

    然後,她緩緩回頭,面無表情地走到陳翼面前,在他的注視中打開學生會大門,毫不猶豫地將他推向門外的那堆竊聽者中,無視竊聽者的尷尬和存在,只留給他一抹奇異的笑。

    「你想原諒我,可是我並不覺得我需要被原諒。」

    陳翼似乎還是不懂,天性的不完美,哪能原諒得完呢?

    除非,他打算包容她一輩子。

    話說完,項惠紫隨手輕輕一甩,砰的一聲關上學生會大門,完全不在乎陳翼和別人怎麼想,走進茶水間泡咖啡去了。

    嘖嘖,該說的話都說了,突然覺得神清氣爽,無力感全都消失無蹤。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靜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許久之後,項惠紫望著手中冒著熱煙的溫熱咖啡,一個人喃喃自語笑了起來,笑裡有著淡淡的體悟。

    老實說,她現在的心情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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