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燃我心 第九章
    「有事嗎?」梁雅惠愕於那如鷹眼般的注視,女人的第六感直覺地告訴她此人絕對來者不善。

    「不好意思,今天來府上叨擾,主要是為了些私事。」無事不登山寶殿,不想和眼前的女人多閒扯些什麼,元昊炵不假思索地開門見山道:「不知您是否認識一位叫『駱凌』的男孩?羅夫人……不,應該是梁亞娟小姐。」

    聞言,身子不自主地震了下,濃妝雕飾的艷容一陣青白交錯,她下意識地迴避他的注視,吶吶地反駁:「不……我叫梁雅惠,不是梁亞娟,更不可能認識您口中的那個男孩,可能是您弄錯了。」

    「梁小姐,您確定?」話未說盡,梁雅惠即大聲地打斷他的話。

    「元先生!」目光一斂,她深吸了口氣,冷言道:「麻煩請您稱呼我為羅夫人,謝謝。」

    到了這時候,這女人非旦沒有任何的心虛,竟還是這麼地驕傲自重。元昊冷悌了她一眼,撇嘴道:「好的,羅夫人,若您所言屬實,那麼為何我會調查出這一袋的資料?」他自袋子抽出一疊厚厚的資料,刻意展現於她的面前,「這裡面全是關於一個女人如何地拋家棄子,為的就是求達榮華富貴,甚至在見了親生兒子後,仍是冷血地不願相認,應該說,她的眼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手裡的資料詳實地記載著十多年前梁雅惠改變名字前一切不堪的身世回憶,包括她身為酒家女的過去、結婚生子,再來是最後的拋家棄子。

    「哼,你究竟想怎麼樣?威脅我嗎?」冷冷地瞪著他,梁雅惠知道紙包不住火,過去的一切是瞞不了多久,但也不能就讓現今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就此隨水流去。

    她已經苦慣了、窮怕了,是經歷了多少磨難和屈辱才爬到目前的地位,如今她已是一個富商的正位妻子,嘗得了富貴的甜頭是不可能再回去以往的窮困。

    要錢,她有,只要他開個數目掩蓋所有的事實真相,她是不在乎那麼一些錢,已經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她甚至連女人最重要的青春都賠了去,再多的要求比起她為達目的所失去的還要微不足道。

    絲毫不理會她的怒氣,元昊炵假似沒聽見般繼續滔滔不絕地陳述:「那自私的女人就這樣將兒子留在破碎的家庭,自己卻不顧一切地逃出來。為了這樣的母親,那男孩開始封閉自己,默默地承受一切,父親的毒打、叫罵他都咬緊牙關地挺了過來,好不容易逃出父親非人的虐待,在一次的偶然下,男孩終於見到了有十二年沒兒的母親,而她卻不願意認他,因此,他崩潰了,發狂了。試想一個只有十九歲的孩子竟要承受如此大的打擊,能好到哪裡去……」

    「住口!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梁雅惠掩耳大叫,旋即回過身,憤恨地看著他,唇色揚起鄙睨的笑,悶哼一聲,冷冷地道:「說吧!你想怎麼樣?」要錢要名,隨便開一個條件都好,只要她有能力做到絕對答應。

    哼!原來她將他看成了貪心的人,她當他是為了什麼實質目的才來調查這些,名利他都有了,依他的能力和聲望還用得著他人的接濟嗎?高傲地仰起下顎,元昊炵居高臨下地斜睨,朝她輕蔑的一笑。

    「我不想要怎麼樣,只希望妳能去看看妳的兒子。」提到心中牽掛的人兒,憶想起那灰白的面容,滿心的仇恨成了憐惜,他不覺地眼眸轉黯,幽幽歎息:「凌現在就在榮恩醫院裡。」

    恍然一驚,她不自覺地脫口問道:「他……怎麼了?」話一脫口,她即後悔了。

    「自殺,他自殺了。原因,妳應該很清楚。」看著她的驚慌失措,元昊炵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在她狠心地拋棄家庭孩子後,難道這時還會擔心自己的孩子現在是過得如何?倘若擔心在意,又何必當初不顧死活地拋下他?收拾桌上散亂的資料,他毅然地站起身來,雙眉緊蹙,冷冷地道:「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想再多說什麼,如果妳承認他是妳的兒子,對他還有著一份憐惜和愛,就請妳去看看他,否則,我希望妳日後別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的病不容許有第二次的打擊。」

    「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說過我不認識那個叫駱凌的男孩,他是生是死都和我沒關係!」憤然地起身,梁雅惠終於受不了地朝那轉身離去的背影狂叫咆哮。

    「若妳不想認他也無妨,就請妳別再出現於他的生活,當作妳從來沒有過這個兒子,而他也從來沒有母親,倘若因妳的出現而再次讓他受到傷害,我保證,受此牽連的不單只是一個人而已。」回過頭來,嚴俊的臉龐有著難掩的怒氣。

    「你這是恐嚇!」

    「恐嚇?」挑挑眉,對於她的指控元昊炵僅是冷笑一聲,反問道:「羅夫人,我所說的如果不是真實為何要心虛,認為我是在恐嚇您?」

    這一番話堵得梁雅惠啞口無言,只能愣在原地看著他悠然離去。

    突地,像是想起了什麼,走到門前的腳步乍止,元昊炵頭也不回地說:「言盡於此,請羅夫人自己好好想想吧!」語調轉厲,「記住,若有人傷害凌,我絕對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傷害他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會讓他嘗到比凌所受到的痛苦十倍,甚至是百倍。」語畢,他即推門而出,跨步離去。

    鏗鏘有力的低嗓、無情的冷語、眸子透出的輕蔑皆是對她作出最嚴厲無情地指控,頓然間,她彷彿看見了過往的自己,那永遠活在眾人鄙視嘲笑的程子。

    她究竟做錯了什麼?花兒需要陽光的垂憐照耀,需要清澈涼意的水滋潤,而她是個女人啊!她需要愛來灌溉內心裡那片乾涸已久的心田,需要男人的呵護與憐許,難道放手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一種過錯?

    不!她沒錯、沒錯!錯的是那令人做惡的失誤、逼她墜入風塵的男人,還有那她不得不留下的羈絆。

    可……孩子是無辜的呀!他畢竟是她十月懷胎,含莘如苦地照顧撫育,他是她身子的一部份,是她心頭的一塊肉,是那般地骨肉相連、血濃得化不開,而今她卻放開了那雙汲汲向她伸出的小手,不顧殷切的軟語呼喚。想起了駱凌,梁雅惠突然有股龐大的罪惡感。

    一股沉悶壓在她的心上,像是一雙手正揪著她的心,那樣的強狠、那樣地令她喘不過氣來,尤其在聽見男人的陳述時,那胸間的隱隱作痛頓時疼得厲害,若不是她強力的意志支撐著自己,只怕現在的她早已潰敗。

    孩子……駱凌是她唯一的孩子,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但也是那混蛋男人的孽種,不該降生於世間的污穢,是她人生的最大污點!

    她恨他,卻也愛他。恨的是他是那男人發狂暴力下的產物,愛的是他是她心身份離的另一半,這種矛盾的情感總是惹得她心煩意亂,甚至以為,只要她再狠心一點,絕情一點,是不是就不必受此良心的譴責與煎熬。只有花這時刻,梁雅惠才敢在心裡大聲疾呼駱凌的名字,承認他是她唯一的孩子。

    進了房間拉開精巧雕刻的木椅,梁雅惠於梳妝台前坐了下來,信手拉開抽屜,在窄小空間的最深處摸著一隻絨盒。

    猶豫了會兒,她還是將絨盒拿了出來,小心翼翼,用著顫抖的雙手輕輕地打開盒蓋。

    絨布包裹的盒子裝的不是意想中的寶石珍珠,而是一撮細滑如絲的黑髮。

    拿起盒中的黑髮,指尖輕柔地佛過,就像是母親撫摸著孩子般,是那樣地慈祥憐愛。

    猶記得,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環沁頸間的乳香,還有總是專注瞅著她的明亮水靈黑瞳,當初的她是如何充滿著疼惜和慈愛的情懷。

    莫名地,一股濕熱湧上眼眶,泛出一圈圈的霧氣,眨眼間,淚水就這麼地自臉龐落下。

    可笑呵,在經過了這麼多年,一小撮幼兒的細發,終能喚醒她天生的母性。倉促地收好手裡一小截的髮束,梁雅惠將它急忙藏人眼睛看不見的深處。

    實現了願望,得到一切,她應該是高興的不是?看著腕上的玉環、手煉,和右手指上的鑽戒,淺淡的笑容僵於唇邊。

    這一刻,梁雅惠發現,自己卻笑不出來。

    拋去一切,到頭來,她得到了什麼?

    這是報應嗎?突然間,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地可笑,努力地汲汲瑩求換得的是什麼?空虛、寂寞,以及無助……

    梁雅惠突然憶起上次餐會的男孩,那雙明亮黝黑的眼眸仍是那般地純真無暇,她幾乎是第一眼便認了出來。

    這是第一次,分離十二年後的首次會面。

    母子天性使她不必求證便知道眼前的清秀男孩即是她的骨肉,自他清澈的跟隨裡,她見著了他的渴望。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哀求和淒楚?以為他早是忘了不該記得的母親,畢竟她是那樣地狠心絕情,他應該懷著怒意恨她。

    但……他沒有,她自他眸裡尋不著任何一絲恨意,有的只是滿眼的愁然和無奈。

    剎那間,她怯退了。於是她選擇逃離,她沒有顏面繼續侍在那孩子的面前,縱使他肯原諒、寬容這樣的母親,內心僅存的良知也無法容許她侍下。

    梁亞娟……這是一個可憐可歎倍受命運欺凌的女人的名字,有多久了,她再也不曾聽見過。

    自十二年前改了姓名就等於她拋去了過往,如今,這禁忌的名字再度被人提起,不著痕跡地掀起心中難愈的傷疤,為何在這時刻,塵封的不堪仍是要苦苦地逼迫她。

    「夫人……」

    菲傭遲疑的聲音倏地在身後響起,梁雅惠慌張地抹去臉上的淚水,擺出鎮定,依舊維持著高貴不可侵犯的姿態,頭也不回地問道:「有什麼事嗎?」「剛才樓下有位先生要我把這封信轉交給您。」菲傭拿出一封信,雙手遞向主子。

    疑惑地瞅起眉,梁雅惠看也不看地冷言拒絕:「這來歷不明的東西我不收,妳把這封信拿去丟了!」

    躊躇不定,捏緊著信,菲傭吶吶地說:「但……但是他說夫人只要把信丟了,永遠就別想見到孩子,還說……」

    乍聞「孩子」兩字,梁雅惠面色一白。「他……多久前來的。」

    「就剛剛而已。」菲傭遲疑地再將手上的信遞上,「夫人,這信……」

    「留下吧!我待會兒再看,妳先下去。」她頹喪地擺擺手,將菲傭趕離房間。

    「喀啦」一聲,門扉關上。

    目光移向一旁,梁雅惠拿起桌上的那封信,伸手就要拆閱,一時間,心中莫名的恐懼卻讓雙手停下動作,她遲疑了。

    深吸了口氣,她恍恐地打開信封。

    是他……是那個男人……梁雅惠彷彿被烈火燒燙般,驚慌地丟下手中緊握的信,腦子裡極亂,思維無法連慣幾乎就要瘋狂。

    男人的臉宛如惡魔鬼魅出現於面前對著她冷冷地笑著,身子極痛,她甚至可以感受得出他之前在她身子上所加諸的痛吉。

    「不、不……」瘋狂地揮去眼前的幻像,她恐懼地摀起臉,將身子蜷曲起來。

    恍然間,腦海裡浮現了那張削瘦蒼白的臉龐,彷彿想起了什麼,梁雅惠渾身一震,雙手不自主緊握。

    不行……她已經對不起那孩子了,不能再就此冷眼旁觀下去,這一次,她得救救那孩子,「他」畢竟是可憐無辜的。思及此,為了駱凌,狂發的母愛促使梁雅惠拾起丟落於一旁的信箋,忍著內心的恐懼:再次細覽了一遍。

    男人要的是錢,這一點她可以確定,只要照他的要求給予,那孩子就可以平安無事……下一秒,推究的理智推翻了假設。

    不!絕對不可能這麼簡單,她太清楚他殘忍暴虐的個性,她太瞭解這個男人了,一旦落於他的手中,是不可能完好無缺。想起種種過往,梁雅惠不由得膽顫心驚起來。

    如今,抉擇的時刻到來了。要名要利?還是要挽回那分失去的親情?

    保護的慾望散發全身,頭一次,梁雅惠想為自己捨棄拋下的孩子做些什麼,或許是元昊炵的一番冷言冷語敲醒了那沉寂已久的母性,名利權貴的慾望對她似乎已不再如此的重要。

    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她想都沒想,小心地收起信函,胸間滿溢著一份母愛的關切和責任,她為她的孩子擔心憂慮,對他可能遭受到的折磨疼痛。

    已經失去了一次,她絕不能再讓自己後悔。

    ※※※

    「今天如何?」

    「小聲點兒,他才剛吃過藥睡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半躺於沙發上的男人動了動僵化的身子,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點頭示意,元昊炵走近床鋪,大掌覆於蒼白無色的睡顏,小心異異地撫摸著,目光不離地問道:「凌……他好點兒了嗎?」

    「算是吧!至少現在肯吃東西了,雖然大部份的時間都在昏睡,可醒來後倒是會開口說些話,以他目前的狀況而言,已是難得了。」搔搔頭,韓辰垣看著床上的人兒,不禁長歎,隨見好友不甚好的臉色,納悶道:「怎麼,你沒找到人?」

    「她不願承認。」緊抿著唇,他幽幽啟口。

    「別愁,這不是你早就預料到的結果嗎?」站直身子,薛辰垣倒沒什麼訝異地聳聳肩。

    「哼!只是沒想到她真這麼狠心,為了金錢名利,連孩子都可不要,到了現在,甚至不肯來看看他。」

    「唉,你這話不是白搭嗎?若是她真有心,早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當面認人了,哪會搞成這樣……」撇了身旁的人一眼,只見一臉落寞消沉,薛辰垣趕緊住嘴,改口道:「呃,我是說,咱們就當作什麼都不曉得,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讓小凌好好休養,用你的愛來填補他心裡的缺憾,盡量讓他忘了還有那個母親的存在,這不就好了。」

    事情若有這麼簡單便好!元昊炵苦澀一笑:「但願如此……」

    緊握著駱凌的手,是如此的冰涼寒冷,彷若感受不到一絲暖意,現在的元昊炵心裡也沒個准,不知該如何幫助眼前沉睡的人兒。他替他找回了母親,代替他傳達了他無語的訊息。

    可這麼做,對他真是好嗎?

    「昊炵,你剛回來,去一旁的沙發休息一下吧!凌就交給我來看顧就行。」移動步伐,薛辰垣走過去拍拍好友的肩,試圖給予安慰。

    「不用了,我想看看他。」頭也不回地,元昊炵伸手輕撫駱凌額上落下的幾許髮絲,隨即問道:「對了,手續都辦好了嗎?」

    「事情交給我你安心啦!一切沒問題,我讓懋典查過了,好在小凌前幾日正巧滿二十,沒什麼監護權的問題,只是要重辦身份證件什麼的手續有些繁雜,算算這周應該就能發下來了。」薛辰垣大力地拍著胸膛,得意地擺擺手。

    「謝謝……」

    「甫客氣,我先離開了,有事打手機給我。」交待幾句,韓辰垣便拔腿離去。

    直到腳步聲離去不遠,沉睡的駱凌這才緩緩睜開雙眼,偏過頭,將目光投向那張充滿憂心、略顯疲憊的臉龐,微扯乾裂的唇瓣,細聲喚道:「元大哥……」

    「怎麼樣?感覺好多了嗎?」輕撫著略有溫意的臉龐,透出的低嗓掩不住內心的喜悅波濤。

    「嗯……好多了。」他微微一笑,眼中的純然像個孩子般地天真。

    「凌,答應我,別再這樣傷害自己、對待自己,別再讓我擔心受怕,好嗎?」這種錐心之痛只要嘗過一次就好,他無法再次承受可能失去他的恐懼。元昊炵用盡所有的力氣擁抱纖瘦孱弱的身子,憐愛地在他額前落下一吻。

    「對不起,我不會再這麼做了。」駱凌嚅唇答應,給了承諾。他知道他不該這麼傷害愛他的人,或許他想不起有什麼理由活著,記不起從前的快樂,過往的一切有的僅是痛苦,可如今他欲知道有人肯愛他、呵護他,這就足夠了。

    「元大哥……」他輕喚,仰起小臉道:「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嗎?」

    「這……」遲疑著,本想斷然拒絕,可看著那張寫滿乞求的容顏,元昊炵便狠不下心斷去他的請求,只得僵著笑容答應道:「當然可以。」

    駱凌點頭,露出淡笑。他知道這要求對元昊炵而言是個無理的強求,可有些話他必須說出口,醫院的空氣太糟,他不想在這緊密的空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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