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榜眼 第七章
    在走到內廳的路上,元照始終忐忑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事就要發生。

    及至出堂迎接,原來那宮裡來的人正是內廷管事。

    「難得、難得!穆公公今兒怎得空上我這兒來?」

    來人一見他,就要拜身作揖,元照立刻闔起絹扇,揚唇抹笑道:「甭客氣,現不在宮裡,何需那些規矩?來,咱們坐著談。」

    一陣寒暄後,穆和順侷促不安地往周旁瞧了又瞧,方始開口:

    「刑部呈文上去了,我是來給您通風報信的。」

    「結果如何?」

    搖搖頭,老邁的臉上現出感慨的神情,歎氣道:「唉,果真讓大人您料中了,魯大死了,葛無事,依然是兩江總督。」

    此案拖了四、五年,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果。想到此間,元照不免生起無限感慨,臉上卻一如往常,倚著貫有的笑,再問:「皇上批示過了麼?」

    「沒這麼快。」意思即是才剛進呈,就是不然,時間也不長。「就因如此,我也才來得及趕緊同大人您說一聲。這奏報,是讓尉遲中堂親自送進宮的,恐怕對大人有害無益,說不得……」談到此,穆和順便閉口不言了。

    說不得明日一早就讓人請進宮裡了。話不說透,完全是顧及自己,元照深知穆和順的用心,很是感激,「明日如何,也得到明日才會知道,你老就甭替我擔這個心了。」

    「還是請大人多費心謹慎,只怕萬一啊!」

    這一句「只怕萬一」說得很重,也十分切實,幾乎可以預見,這個萬一遲早是會發生的,快則明日,慢則應當不超過五日。

    事情的進展雖仍在意料之中,可一旦扯上尉遲復,變量遽增,就不得不多加費神。

    待穆公公離去,元照立刻卸下笑顏,滿腹的心神全冠注在方纔的一番相談,臉色越發凝重,到得起更時分,簡直茶飯不思,就連張青鳳立於身後,也未察覺。

    「看樣子,是棘手了。」張青鳳自後旁走了出來,一身皂色長袍,外罩無袖馬掛,手裡端著一盤糕點,直接在他對邊坐下。

    「你全聽見了?」

    「當一回壁上觀,自然全聽見了,我若還裝作不知,豈不是過於虛假。」嘴裡不斷咀嚼,手中還掐著一塊甜糕,張青鳳拿眼瞟了瞟,便把盤子遞了過去。「喏,好歹吃點兒,這是早上我讓春喜到城東酒樓買的松花糕,聽人說是道地蘇州茶食,好吃得緊咧。」說著便逕自拈了一口。

    「你呀,還真有那份心思吃東西。」

    張青鳳將第二塊甜糕塞入口中,拍去手裡的糕屑,逕自斟上滿杯的酒,欣然舉杯道:「我這人啊,能吃便吃,能睡絕不稟燭到天明,就是再有天大的事,日月在轉,肚皮會餓,都是改變不了的,何苦折磨自個兒?」他呷了口酒,唇角上挑,「我可不像某人,表面豁達,臉上在笑,心底卻埋著成千上萬的愁,直揪著不放。」

    聽得這話,元照臉上是爽然若失的笑,「你倒真把我看透了。」長吁一歎:「你說的對,許多事我確實沒法丟開,可換上你,也未見得隨性而至。」

    狀似未聞,張青鳳自管擺上兩個杯子,各斟一茶一酒,推至他面前,眨眼含笑問:「一盞茶,一杯酒,哪一樣才能讓你坦言相告?」

    元照也不多言語,略過酒,品茗似地慢啜一口。

    以他眼下的心境,不吃酒卻擇茶,這倒真出乎張青鳳的意外,不禁咦了好大一聲。

    「瞠目張嘴的,多難看。」元照皺皺眉,搖著手裡的茶樽苦笑道:「我這是以茶代酒,不至愁上添愁。」說罷,傾頭一咕嚕喝盡。

    不知意欲為何?張青鳳先是楞了一會兒,隨即領悟此句的弦外之音。早些時候,他曾以藉酒消愁等語攔酒,沒想到當初無意中的一句勸言,他竟牢記於心。

    轟地雙頰飛紅,他立刻別過頭去,又倏而回過臉來,一臉清朗的喝酒斟茶吃甜糕。

    未察覺他的異樣,元照連喝幾大杯,直把一壺水都給喝盡了,這才罷下手,唰開扇子,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娓娓道出。這是四年多前的事了,起因乃於蘇州發生一樁鄉試舞弊,落榜學子不服,紛紛相告,便一齊上書告御狀。

    本僅是小小弊案,卻鬧得不可開交,皇帝立馬下令新任巡撫嚴查,不料竟意外牽扯出重大的官民賄賂,一時震驚朝野,龍顏大怒,誓明嚴加查辦,並暗遣元照為欽差大臣,專承此事,然過程中頻生意外,雖致蘇州縣丞慘死,卻也造就一樁好姻緣。

    後所得之供詞,不僅牽連兩江總督葛,更扯上了朝中數字大官,一品大員尉遲復亦在其內,便交由九卿議罪,刑部論處。

    因尉遲復朝中勢力廣大,黨羽眾多不說,又有幾人不畏權勢?以致此案延滯多年,遲遲理不出個結果來,而今終於有了進展,然其結果,竟是當年刺殺縣丞的捕快魯大遭判斬立決,其餘一干人等相安無事,重任原職。

    聽完事情所有的過程,張青鳳好半晌不作聲,呷了一口已涼透的茶,這才開口:「魯大之死,情有可原,卻死得太早了。」

    元照冷冷一笑。「尉遲復的打算是,死無對證。人一死,便恩怨兩消,還有何話好說?!」

    「走到這一步,確實棘手。」只怕是無力回天了,莫怪向來不喜現於神色的他愁眉深鎖,歎氣連連。思潮起伏,張青鳳再把他之前的話仔細了一遭,心存疑慮,也不待暗自琢磨,忽地擺手道:「且慢!縱然事判不公,是好是壞,又不是委屈了你,就算將事情給辦差了,皇上不責怪下來,也無礙於你啊!」

    也難怪他不明白。他與尉遲復結下的梁子,哪裡是一朝一夕可解釋的完。元照歎口氣,搖搖手說:「你資歷太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官場無倫理,唯有圖名、圖利,下的每一步棋,走的每一步路,皆需再三謹慎。」

    他頓了頓,心底很多話蒙塵已久,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但往事風起雲湧地兜了上來,就是出諸口舌,一時間恐怕也難以說清。

    所以,他簡明扼要地揀著說:「尉遲復的手段厲害,沒親身領教是不知道的。他之所大權在握,不僅是祖上僻蔭,又他滿腹文墨,行事俐落,自考中進士後,便官符如火,位極人臣。」

    知有後話,而且是緊要的關鍵,張青鳳正一正顏色,更加凝神聆聽。

    接著元照又說了幾樁過往的朝中大事,皆與尉遲復脫不了干係,尤是當朝皇帝親政時,曾有言官參劾,可折子未送到皇帝面前,就讓尉遲復給攔了下來,其參劾的言官下場無非是查抄家產,入罪陷獄,有此前車之鑒,再也沒人膽敢冒死上奏。

    他和尉遲復本無交集,在進入翰林後,亦是尉遲復的提攜,於翰詹中選出他的卷子,以官場倫理,尉遲復算是恩師,理應拜入門下,遵循師尊之禮。

    可他心裡明白,此舉不過是籠絡的手段罷了。

    縱橫官場,靠的是什麼?便是關係和手段,及極為縝密的心思,加上尉遲復在四處布下眼線,內廷一旦有消息傳出,他皆能「未雨綢繆」。

    朝中無人莫做官──

    有這樣的權勢,何物不得?縱使尉遲復獨掌大權,如何主導這一切,皆與他無關,可從某次的廷議起,互不退讓的倆人各持己見,他即成為尉遲復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自然連帶牽扯到張紹廷上頭。

    「咱們頭上這頂頂戴,並不如大夥兒想得那般得意。京官多窮,年俸不過三百兩銀,然則遇事有為,易招嫉招妒,前有君,旁有虎,實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外放為官,至少不是個切近御前的差,這也就是我要讓紹廷出去的道理。」他不挑明,相信應當足夠讓張青鳳領會。

    「你大哥是個實心眼,不像我,別人拿什麼心眼瞧我,我便拿什麼樣的心眼待他。」唇角微扯,元照搖頭淡淡地道:「但這回……是我錯估了。」

    張青鳳聞言立刻拿眼急問:「怎麼?大哥有難?」

    「你淨憂心你大哥的安危,怎不見你擔心我?」

    「你也說了,我大哥是個實心眼,性情耿介,我自然不放心;而你性情機敏,我瞧滿朝文武王公大臣,也唯有你能和尉中堂相較,我又何必多擔這份心。」

    「只怕你要失望了。」

    要是平日,元照肯定會現出起得意之色,然後露出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可此刻的他卻不復往日神采,滿目陰鬱,起先的氣度灑脫全然不見蹤影。

    「難道此事就沒有轉機?」

    「有,不過得再賭一回。」先前他和張紹廷結結實實地賭上一遭,總算是有驚無險小勝一籌,而此回既然尉遲復肯拿一生的名利榮辱為籌碼,他也只有奉陪了。

    恍一怔,張青鳳愕然相問:「賭什麼?」

    還能賭什麼?

    元照笑而不語,逕自持杯走向門前,將手裡的酒灑了一地,張青鳳還要再問,卻見他轉身過來,月光照得一身白,輕吐兩字:

    「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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