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廣的辦公室內,兩方人馬圍著橢圓會議桌各據一方,安靜的空間內只有文件的翻閱聲,以及輕微的耳語問或響起。
克莉絲仔細閱讀合約,沒有漏過一字一句,和身旁的專任律師小聲討論幾個地方後,又將合約重新看過一次。
對方已經將自己那一份簽好,遞到她面前。
「摩頓小姐可以慢慢來沒關系,畢竟這不是件小事。」中年男子笑道。
克莉絲微微一笑,握著鋼筆,她的手有點抖。忍不住,又將合約看了一遍。
捐款的支票已經開好,只要合約簽立,售出企業所得的金額都將全數捐給MSF國際醫師組織,她再也不是身價十數億美金的克莉絲·摩頓了。
名下剩余的個人存款,仍可讓她衣食無虞,卻不需要再擔心會有人爭權奪利。
不是作夢吧?簽下名,她就可以從枷鎖掙脫。深吸口氣,緩緩地,她在橫線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立刻接過對方遞來的合約,快速簽下,一氣呵成。
對方幕僚激狂拍手,在熱烈的掌聲下,中年男子完成另一份簽名。
「摩頓小姐你放心,身為綠色和平組織一員,合約注明的我一定做到,甚至會做得更多!」中年男子朝她伸出手。
「謝謝你。」克莉絲用力回握,感覺心情好輕松。
「這個消息應該明天就瞞不住了,摩頓小姐以後有什麼打算?」
以後?克莉絲一怔。第一個閃過腦海的,竟還是財經大事。輕松的心情頓時被沮喪取代,直至此時,她才發現,除去工作,她的生活空白一片,除了克裡斯和武紅,她沒有朋友。
「可能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她僵硬半扯唇角。
此時耳際傳來克裡斯的聲音。「我和武紅准備回台灣,如果你要的話,也可以到我們那裡待一陣子。」
她回頭,發現身後的克裡斯挑起一眉,正假裝摸頭發,用袖扣上的隱形麥克風和她說話。
即使平常針鋒相對,他還是很關心她。克莉絲不禁低笑,感覺心情好了一些。聽說克裡斯和台灣的老丈人相處得不是很好,她還真想瞧瞧克裡斯被逼到無路可退的窘境。
「或許會先到台灣。」她補上一句。
「耶?我們有個大股東也是來自台灣,可以請他盡盡地主之誼。」中年男子笑道。「他就在隔壁會議室,我幫你們介紹介紹。」
「不用了……」她尷尬婉拒。她就是討厭這種交際應酬啊!
「沒關系、沒關系,就在隔壁,我請他過來一下,很快。」中年男子堅持,按下分機喊:「格非,請你過來一下。」
笑容僵在唇邊,體溫在瞬間離她遠去,凍得她腦海一片空白。格非?誰來告訴她是她聽錯了?
「什麼事?」熟悉的低沉嗓音,完全擊碎她的掙扎。
克莉絲緩緩回頭,看到那張深刻剛毅的容顏,他含笑佇立在她身後,挺拔的身形如此自信。
那名金發美女站在他身旁,笑得燦爛。
他是這間公司的大股東?她竟然親手把股權交到他手上?扶著桌面的手微微顫抖,她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支持自己站著,沒有軟倒在地。
「是你?」她輕道,過於平靜的表情反而透著冷絕的寒意。
難怪他那時聽到她要出售股權時一點驚訝的反應也沒有,難怪他願意撤回設立分公司的計劃,知名的摩頓企業已唾手可得,他又何必費心?
「你們認識?」中年男子沒留意到她神色不對,仍然自顧自說道。「那更是再好不過了,格非,你一定要好好招待摩頓小姐。」
沒將他的話聽進耳裡,向格非眼中只看得見她自得嚇人的臉。「你還好嗎?」他輕扶住她的手臂。
她沒有甩開,只是怔怔看著他的手,然後,笑了。
「恭喜你,我輸了。」而且輸得一塌糊塗,如他說的,在爾虞我詐的商場上,直來直往的她是吃虧的。
「等我,我會跟你說明一切。」他加重握力,逼她看他。
她什麼都沒有了,說什麼?她不是舞月,也不是摩頓總裁,她只是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克莉絲……強忍著,不讓酸楚化為淚水落下,她深吸口氣,抽回自己的手。
「克裡斯,走了。」她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
克裡斯快步跟上,殿後的專屬律師趕緊將桌上文件及合約收齊,欠身致歉後趕緊跟出。
「怎麼了?」中年男子不解,看看身後幕僚,也都是一臉錯愕。
向格非沉默不語,看著自己的掌,因她抽離而生的空虛感,還停留其上。
他不想再看她受傷的表情,不管她是否恢復記憶,他都要將她帶回台灣,帶回向宅!
雙手堅定地握緊成拳,他倏地轉身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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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大的辦公桌面堆滿了雜物,旁邊有只空紙箱,克莉絲一臉沈怒,看也不看,隨手抓起桌上物事,就重重往紙箱扔去。
從會議離開,她立刻要克裡斯帶她回總部,不想有任何機會再看到那張臉,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這裡!
叩!叩!
門上傳來輕響。
她一抬頭,看到向格非拿著花束走進,美眸氣得幾要噴出火。
「這麼迫不及待來巡視即將接手的總裁辦公室嗎?」她譏誚道,手中摔東西的力道更加用力。「抱歉,合約明天才生效,此時此刻我仍擁有這間辦公室!」
「我只是來表達祝賀之意,沒別的意思。」向格非揚起唇角,將手中花束遞給她。「恭喜你退休。」
她看也不看,將抽屜整個拉出,用力將裡頭的東西倒進紙箱。
「只是剛好被我搶走美國新藥發行權,你釋出的股權被我持有股分的企業買下罷了,認真來說,我們現在甚至不是敵手,不考慮和平相處?」隨手將花束放在一旁桌上,他用最真誠的語調說道。
「還真剛好!」她嗤哼。一步一步蠶食鯨吞她的市場,這根本就是他布好的局,就像他當初打敗沈銳一樣!
「聽武紅說,你的記憶還沒有恢復?」直視她的視線變得深邃,向格非輕道。
她微微一僵,繼續丟東西。「不干你的事!我要專心整理東西,可不可以請你離開?」她下了逐客令。
他輕歎口氣,將手上的東西放在她面前。「你收下這份賀禮,我就走。」
盯著那份禮物,克莉絲停下動作。打從進來,他拿著禮物的手一直藏在身後,她直至此時才看到,那是一本咖啡色精裝書皮的手札,上面綁了粉紅色緞帶。
「不打開看看?」見她沒有動,他催促,她的反應讓他緊懸了心。
她以為,她的防備夠堅固,她以為,她的憤怒可以讓她忘了一切,卻被這本日記,她親筆寫下對他字字愛語的日記,毀了!
克莉絲突然拔下高跟鞋,用力朝他丟去。
「你贏了,你贏了一切,高興了吧?!向少爺!」她用中文大喊。
向少爺?她記得他!向格非側身閃過,還來不及高興,另一只鞋又朝他飛來。
「為什麼裝作不認識?」他伸手截住,又驚又喜的情緒讓他忍不住嘶吼。
「克裡斯!」她不理他,拉起領上的別針,對裡頭的隱形麥克風喊,閃身就要離開辦公室。
向格非攫住她的手,將她拉了回來。知道她恢復記憶,他怎麼可能放了她?
「放開我!」她抓起花束朝他揮去,他松手擋住她的攻擊,一掙脫她立刻閃回書桌後,和他拉出距離。
隔著書桌回瞪她,向格非忍不住冒火。他費盡千辛萬苦接近她,她卻把他當仇人一樣。
「你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他啞道。
「和你見面的那個晚上。」她強忍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為什麼不說?」向格非難以相信,他承受相思之苦,她卻棄他不顧!
「你自己答應會來找我的!去你的萬水千仞!」克莉絲突然拿起桌上的筆座朝他砸去,淚忍不住滑落。「你卻花了四個月,一心只想搶下我的市場!」
「你公平點!」他回身閃過,搶到桌後要去拉她,卻又被她閃躲出距離。「你知不知道你的位置在世界的多頂端?你的幕僚有多盡忠職守?若不是我和摩頓企業直接開戰,我根本見不到你!」他費盡心力才能接近她,卻被她說成醉心權勢的投機份子!
尤其是克裡斯那家伙,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取得他的信任,若不是他太太武紅幫忙說服,怕此時他還接近不了克莉絲,更別說是幫他制造機會。
「騙子!你見到了!」她抓起卷宗朝他丟去,松脫的文件漫天飛舞,和洶湧的淚一起模糊了視線。「結果呢?你不是帶我回去,你只是想奪下我的股權!」
「我根本不知道你恢復記憶,怕嚇到你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直接帶你回去?」隔著書桌和她繞圈子,碰不到她讓他又急又惱。「而且是克裡斯透露你想賣掉股權,我才會安排公司和你接洽,那是我大學時代好友開的,我在裡頭的股份只是玩票性質,買下你的股權對我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好友?是那個金發美女吧!」她避開他伸來的手,用力抹淚。「有了美女相伴,又有權勢名利,我根本不算什麼!」
「好友是和你簽約的那個男人!金發美女是他老婆!」向格非忍不住大吼。「我想要的只有你,為什麼你不懂?!」
「你想要的是克莉絲·摩頓,根本就不是無名小卒的舞月!」她哭喊,抓起打洞機用力一擲。
不小心失手,用力過猛,打洞機朝他的臉飛去,向格連忙伸手去擋,「砰」地一聲,整個人往後仰倒。
克莉絲呆住,盈滿淚的水眸圓睜。
「快起來,別裝死!」斥喝的聲音忍不住顫抖。他沒有動靜,麗容瞬間蒼白。她繞過桌子,看到他動也不動地仰臥地毯上,腦中一片空白。
「你別嚇我……」她跪坐他身旁,扶起他的上身,聲音哽咽破碎。
原本眼睫低垂的俊眸突然張開,她一怔,來不及反應,身子被他一旋,變成躺在地毯上,頑長的體魄緊密地壓住她的。
「這樣好多了。」勾起邪魅的笑,向格非順便將她雙腕固定在頭頂上方。
「放開我……」她拚命掙扎,隨著兩人摩擦的面積,她意識到抵在下腹處的堅挺灼熱,臉一紅,不敢再妄動。
知道她察覺到什麼,他緩緩挪移,隔著衣物毫無空隙地緊密貼上她。
「從那一天我已經忍到現在,別再試著去挑戰我的極限。」他嗄聲道,望著她的黑湛眸光透露著毫下掩飾的愛欲。
她別開臉,怕自己會難以自持地投向他的懷抱。
放開對她的鉗握,托著她的腰,向格非盤坐起身,將她置於腿上,鼻端貼在她的頸側,緩緩摩挲,輕汲那熟悉的甜美,一手攬著她,一手和她十指交握。
「為什麼?只要一句話,你可以輕易回到我身邊,為什麼那麼殘忍?這段時間有多難熬你知道嗎?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他沉痛低喃。
那受傷的語調讓她悸痛了心,淚水迅速泛上了眼眶。
「我怕……」那掌心的熱度燙傷了她,克莉絲將額抵上他的肩,泣不成聲,「我怕你只是一時空虛愛上我,我一離開……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就像你身邊的金發美女……」
「你那麼不信任我?」他閉眼,不知該惱她還是該心疼她。「就因為是你,所以才喜歡你,你罵過我的話為什麼自己會忘記?沒有任何人能取代你!」
「你只是想奪走我的股權……」她哽咽,淚水潸然落下。
「若真心要奪,我有更多方式。」天!她被傷得多深?「我不在乎名利,只要能換回你,只要你一句話,我甚至可以撤出生技產業!」
她抬頭,望進他深邃的眼,看到沒有任何動搖的堅定。是她太傻,竟懷疑他會為了錢接近她……
「我一直作夢,夢見我回去,沒人記得我,大門內和樂融融,我卻進不去……」那夢境日日夜夜纏繞著她,摧毀她的意志。「回復記憶後我有派人回去探過,大家都一如往常,我的消失,完全沒有影響……」
「小傻瓜……」他緊擁她入懷。「大家盼著你回來,都是在強顏歡笑,怕你回來看到大家哀聲歎氣心裡會難過。難道你想見到憔悴頹喪的我嗎?早知如此,我就不強迫自己吃飯睡覺了。」食不下咽的感覺,逼得他想吐。
「不要!」她慌亂搖頭,他輕描淡寫的幾字,讓她明白這段時間他有多難熬。他竟然必須用強迫的方式,才能吃和睡!
人為何這麼矛盾?希望心愛的人安然無恙,看到對方沒受到影響時,卻又覺得心有不甘。她厭惡自己這種心態!
「只要你回來,全世界我都可以放棄……」
他的溫柔低喃,瓦解她最後一絲防備。
「孩子……沒了……」她崩潰哭泣,一直不敢渲洩的情緒,在他溫暖的懷中完全潰了堤。
她竟把這些擔慮和苦痛,全攬下自己承擔,她細瘦的肩膀,怎荷得起這一切?「我知道……」手臂收得更緊,他的眼眶忍不住發熱。
「我能復制出生物,卻留不住自己的孩子……為什麼……」她狂亂搖頭,痛哭失聲。
「孩子會懂的,會懂得我們的身不由己。」他輕吻著她的發,喑啞道。「我們還有好長的未來,讓他再來當我們的孩子,給我們機會好好疼他……」
「為什麼找回了記憶卻這麼苦?」淚水不住滑落,她痛苦閉眼。「我只想待在向宅,就這麼幸福度日,為什麼要讓我回來?我不想當克莉絲·摩頓……」
「我帶你回去。」輕柔拭去她的淚,他低道。「擁有的股權,我會捐贈給綠色和平組織,讓我們回到之前,只有凌群,還有那個揚言要幫我賺回八百萬美元的舞月,從此之後摩頓企業和我們再也沒有關系。」
「要是賺不到怎麼辦?我變笨了,我連你都贏不了。」她緊擁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胸膛。
「我寧願你永遠都賺不到,一直留在我身邊。」將她打橫抱起,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我們回去,回陽明山。」
他真的只要她,而不是克莉絲·摩頓。幸福盈滿胸臆,她笑了,捧住他的臉,看著那令她愛戀的眸。「現在我有護照,不再是無行為能力的人,可以結婚了。」
微笑輕抵她的額,向格非低道:「成年了嗎?」
「二十四歲。」她靠著他的肩窩。「不是說來不及了還問?」
「我大你八歲!」向格非不可置信地喊。「我好老!」
「來不及了向少爺,老牛吃嫩草。」她輕嚙他的鼻頭,推著他的胸膛。「我自己下來走,我很重。」她小小聲地說。
「你沒穿鞋。」他把她放在辦公桌上,拿起那本日記放在她懷裡,叮嚀道:「不准下來。」
「你看過裡面了?」抱著日記,她看他四處尋找。
「嗯。」他應道,拾起一只鞋子,找尋另外一只。若不是她留下的這本日記,尋她的那段空白時間會更加度日如年。
「這是給我自己的日記,你怎麼可以看?!」她嗔道,雙頰緋紅。
他單膝跪在她面前,托起她的腳,溫柔地為她穿上鞋子。
「我也會怕。」向格非由下往上看著她,眼底的深情讓人心折。「怕你只是一時同情愛上我,我需要勇氣,去高攀位於世界頂端的你。」
她和他,都因想太多而害怕。她一躍而下,撲向他的胸膛,緊緊擁住他。「我愛你,向少爺,我愛你!」她感動低喃。
「不管你是舞月,或是克莉絲,我都愛你……」勾起她的下頷,他深深吻住她。
這一刻,只有兩顆純然相戀的心,緊緊蘊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