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中正機場裡,隨處可見各國人種來來往往,不同的語言此起彼落,交織出國際化的景象。
一名女子通過海關,將藍芽耳機戴上,快步朝入境大廳走去。
她俐落短髮往後梳攏,冷艷的面容有種不容打擾的氣勢,雖是穿著簡單褲裝,仍掩不了她玲瓏有致的曲線。
此時的她,眉間緊顰,美眸裡的不安瓦解了她慣有的冷靜自持。羅武紅將手機開機,撥下號碼。
「克裡斯,我到台灣了。」電話接通,她立刻開口。「你那邊有沒有消息?」從法國飛回台灣這段時間,她希望事情已有眉目。
「沒有。」克裡斯低歎口氣,向來輕鬆自若的口吻染上沉重。「除了知道她在一個禮拜前入境台灣,其他什麼線索都沒有。」
克莉絲失蹤了,在前天晚上和他通完電話後就失去消息。而那時,她完全沒有提到她身在台灣。
「台灣才那麼一點大,一定可以找到她的。」抑下擔慮,羅武紅安慰他。
「該死的!最好別讓我找到她,不然我會讓她知道什麼叫嚴刑逼供!」想到這些年來克莉絲替他惹下的麻煩,克裡斯惱怒地按撫額角,氣得咬牙。
「克裡斯……」羅武紅輕喚,她不僅擔心克莉絲,更擔心他。
同名的他和她老是在鬥嘴,雖然克裡斯總被氣得撂話要好好教訓克莉絲,但她知道,關係為僱主和保鑣的他們其實早將對方視若手足,克裡斯是現在最受煎熬的人。
「我知道,別擔心。」聽出她的擔慮,克裡斯深吸口氣,只在親愛老婆面前才會卸下防備的他,已恢復冷靜。「你自己在台灣,小心點。」
原本已計劃好和武紅回台探望岳父,卻被這突然的變卦打斷,企業決策和尋人行動的考量讓他只能待在法國總部調度命令,不得已,只好讓武紅獨自返台。
「台灣是我的故鄉,不會有事的。」羅武紅點頭。「克莉絲可能只是玩過頭,忘了跟我們聯絡。」
「希望如此。」克裡斯輕歎。「記得,你這支電話要二十四小時保持開機。」這支號碼是克莉絲和他的專用聯絡方式,他讓武紅帶回台灣,若克莉絲和他們聯繫,武紅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她的身邊。
「嗯,有消息我會立刻跟你說。」
「武紅,自己要小心,知道嗎?」克裡斯低道。「我愛你。」
「嗯……」羅武紅雙頰生暈,看看週遭無人,才小小聲地說:「我也……愛你。」
那害羞的口吻,讓克裡斯不禁低笑,他可以想像她的麗容有多尷尬。在溫醇的笑聲中,他結束通話。
按了按發燙的頰,羅武紅一整心神,深吸口氣,挺直背脊,快步走向入境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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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張開眼睛,慢慢來,不要急。」
白色的落地窗敞開,暖陽照耀,微風帶起精繡雪白窗簾,即使已屆七月,陽明山上仍是涼爽宜人。
然而,恬靜悠閒的氣息,完全化解不開室內的緊 窒氣氛。
歐風簡約的臥房裡來人身份不一,或坐或站,全圍繞房中央那張大床,眾人屏息,視線緊盯著坐靠床上的那名男子。
濃黑的眉微聚,粗獷的臉形宣示著霸氣,剛毅的下巴髭胡微生,更添原始野性,陽剛的五官和俊美這個形容詞絕緣,他不帥,卻性格得教人移不開目光。襯上高大魁梧的體格,即使身著睡衣,那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仍讓人臣服。
聞言,男子緊閉的眼睫輕顫,緩緩張開,像是一時無法適應房內的光亮,又即刻閉上。
「格非,沒關係,慢慢來。」方才替他拆下繃帶的楊醫師溫言撫哄。「等適應了再張開。」
一名全身名牌、妝容精雕細琢的美女坐在床沿,緊盯向格非,艷容滿是不耐,已屆爆發邊緣。
向格非置於被單上的大掌握了又放,輕緩地張開眼,眨了幾下,沒再閉上。
那是雙好看的眼,深邃透晰的黑眸,彷彿在他面前所有一切都無所遁形。
「格非,看得到我嗎?我是靜啊!」美女忍不住,抬起塗著紅色蔻丹的手在他面前來回揮動,指上奢華的鑽飾炫成一片光。
「沈小姐別這樣。」雙鬢微白的楊醫師示意一旁的護士將沉靜帶開。「格非,看得見嗎?」
望向他,向格非下顎線條繃得死緊。「除了黑,什麼都看不到。」
平板輕緩的語音,卻像平地一聲雷,炸得在場眾人臉色慘白,魂飛魄散。
「看不見?看不見?啊 」沉靜抱頭尖叫,蹬著高跟鞋用力來回跺步。「我要毀了那個害你出車禍的女人!我要告死她!」
「格非,」楊醫師取出小型手電筒為他做檢查,面色凝重。「看上面,往下看……」
「楊醫師,怎麼樣?」站在最遠處的管家元總管上前,擔慮的神情溢於言表。
楊醫師搖搖頭,眉心緊緊皺起。見狀,元總管慌得手都抖了。天吶,大少爺才三十二歲,一個偉岸男子就這麼盲了,教大少爺怎麼承受得住?
「不可能!」沉靜怒道,衝回床前握住向格非的手。「沒關係,這庸醫技術差,我叫我爸介紹權威給你,一定會把你醫好!」
庸醫?楊醫師面有慍色,總算是修養好,沒當面發作。
「楊醫師是我父親相識三十多年的好友,醫術精湛,我只信任他。」保持靜默的向格非緩緩開口,收回被她握著的手,冷凜的臉上面無表情。
「可是他根本就醫不好!」沉靜抽出手機。「我沉靜的未婚夫怎麼能是個瞎子?不管用什麼方式,我一定要治好你!喂,爸……」電話一接通,還來不及講話,就被大掌奪走。
「你們都出去。」合上手機,向格非臉上已透著無形的殺人氣勢。
「手機還我!」不知死活的沉靜伸手去搶。青梅竹馬,她早已看慣那張滿是魄力的容貌,兼之受盡嬌寵,根本學不來察言觀色的本領。
一旁自幼看著向格非長大的兩位老者,卻是嚇得冷汗直冒。上次看到這個表情出現時,是他動手毀了商場上專玩卑鄙手段的敵對公司,對方傾家蕩產。
「大少爺,現在醫學發達,這次手術失敗不代表一切,楊醫師一定能找到方法治好您的,別氣餒。」元總管急忙安撫。靜小姐竟口無遮攔叫少爺瞎子?要不是看在兩家交情加上她是未來少奶奶的分上,早就轟她出去。
「沈小姐,我有個好友是台大眼科權威,另一位是腦科權威,明天我會再安排格非到醫院做精密檢查,請他們來聯合會診。」楊醫師則是安撫沉靜。「我們會竭盡所能找出原因,先別勞煩沈先生。」
「有這些朋友幹麼不早點找出來幫格非醫治?分明藏私!」沉靜眼一瞪,頤指氣使的模樣囂張又跋扈。「早叫格非別找你診斷,他不聽,累得自己白挨一刀,還成了瞎子,我才不放心你!」
楊醫師氣得語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元總管過來幫忙說話:「靜小姐,您說這話過分了。」
「哪兒過分?我是他未婚妻,除了我還有誰能信?」沉靜怒喊。
一來一往的對話使得向格非的臉色更加難看,長臂奮力一擲,小巧昂貴的手機重重摔落地面,碎裂的塑膠片四散,嚇得在場眾人全數噤聲。
「出去。」他冷道。
沉靜首先回神,生氣捶他。「你幹麼摔我手機!」
「別這樣,大少爺肋骨的傷還沒好啊!」元總管臉色一變,急忙攔阻。
「不走,是想留下來看我向格非變成瞎子會是什麼模樣嗎?」向格非倏地攫住她的手腕,冷怒的神情讓她啞然。「很稀奇嗎?我讓你看個夠!」
那森黑的眸讀不出思緒,甚至眉也沒擰,臉也沒板,但沉凝的怒火卻是排山倒海地席捲而來,讓人近乎窒息。
冷汗滑下額頭,向來驕矜傲慢的沉靜難得有被嚇傻的時候。
「我沒有……」沉靜顫聲囁嚅,努力將自己的手抽回,卻徒勞無功。
「大少爺,別跟靜小姐一般見識。」元總管扮起和事佬。「她只是打擊太大口不擇言……」
「有誰的打擊會比我大?目能見物的你們憑什麼跟我說打擊太大」向格非咆哮,鬆開鉗制。「都給我出去!」
「格非……我是你未婚妻耶!」撫著被握痛的手,沉靜歇斯底里地喊。她的打擊才大,要嫁的人成了瞎子,教她怎能接受。「我要陪在你身邊,我不走!」
好讓她用刻薄的話把少爺氣死嗎?不等向格非開口,元總管壓低音量,半勸半拉硬帶她離開。「靜小姐,大少爺現在心情不好,您先回去,改天再來看他吧!」
「就是心情不好才要留下來陪他……」直至出了房門,那尖銳的喊聲仍清晰可聞。「可惡,把那個女人資料給我,不告死她我不甘心,竟然害格非出車禍……」迭聲尖嚷,漸去漸遠,終至無聲。
楊醫師無奈搖頭,開始收拾診療器材。雖對沉靜的大小姐脾氣早有耳聞,當面見識到仍感驚心動魄。
向格非閉目,下頷微仰,向後靠著牆。
「那女孩……真失憶了?」須臾,他緩緩開口,臉色已恢復平靜。
「她頭部受到撞擊,大腦顳葉有血塊壓迫,雖然血塊已經完全排除,仍因不明原因導致失憶。」楊醫師頓了下,繼續收拾的動作。腦科非他專精,他運用人脈商請腦科權威跨院會診,得到這個讓人頹喪的消息。「這事允非和元總管會處理,你兩天前才出院,別煩這個。」
仰德大道的一場車禍,他住院兩個月,對方失去記憶,代價之大。
「楊醫師,這一切,謝謝您。」向格非睜開眼,唇畔噙著抹若有似無的笑。
楊醫師看了身後護士一眼,她忙著提起診療包並未留意。「應該的。」他微笑,從醫師袍口袋拿出一副墨鏡交給向格非。「別忘了保護的基本配備,明天記得回診。」
向格非接過墨鏡,自嘲一笑,戴上。「明天見。」
楊醫師帶領護士離開,房門輕輕合上。
方才充斥尖嚷咆哮的空間,如今只餘靜謐的氛圍。
靜靜靠了一會兒,向格非掀被正想要下床,輕微的開門聲響頓住他的動作。他不動聲色,將薄被覆回腿上,彷彿不曾動過。
門被拉開一條縫,頂著黑色鬈發的小巧頭顱探進,門一關,來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床尾因重量下陷,這人竟爬上他的床!向格非沉下了臉。
「你好。」她伸出手,憶起剛才聽到的消息,嬌俏吐舌,拉起他的手。「初次見面,恭喜你手術成功,我本來是想這麼說的。」
掌中硬被塞進小手,他反射性地握住,暖馥柔軟的觸感完全被他的掌心包覆,有種奇異的感覺滑過胸臆。
「你是誰?」家裡的僕傭沒人敢這麼大膽爬上他的床。
「大家叫我梅,但我比較喜歡舞月這個名字。」水靈大眼直視他,完全沒被他臉上生人勿近的氣勢嚇著。
「六月、七月又上哪去了?」向格非冷哼。MAY?五月?一聽就知道是綽號。
「向少爺好聰明,一聽就懂。」她拍手,銀鈴般的笑聲悅耳好聽。「不過我比較喜歡舞月這個名字,跳舞的月亮,光想畫面就很漂亮。」
部屬看到他不怒自威的臉無不嚇得噤若寒蟬,她卻還有膽量跟他打哈哈?「你是誰?」向格非真被撩起興趣。
「你問倒我了。」漾著甜笑的小臉凝住,她苦惱地摳摳額角。「我現在是舞月,之前就不記得。」
不記得?向格非擰眉,突然心念一動 車禍發生在五月。
「是你?」他訝道。
重傷臥床兼之眼睛開刀,大家的專注焦點都在他身上,對她並未多提。兩天前剛返家的他還來不及問,元叔也沒說把她留在向宅。
「如果要告死我,那就不是我。」黑眸閃過淘氣的神色,語氣中滿是愉悅笑意。「是啦,是我,被你撞得失憶的我。」
靜的吼聲,她也聽到了。被她感染,向格非不自覺勾起唇角。不對,被她害得失明,怎能跟著她笑?臉色一板,軟化的臉部線條瞬間繃緊。
「你來做什麼?」語氣也在瞬間降至冰點。
「本來想恭喜你手術成功,但……」舞月一聳肩。「現在只能自我介紹兼安慰了。」
明知道他手術失敗心情差,還送上門找死?「不需要你安慰,出去。」
「別這樣嘛!我知道和你的失明比起來,我的失憶簡直是微不足道,實在沒什麼立場說我能感同身受。」她輕拍他的大掌,像在安撫一頭暴躁的大熊。「可你一生氣,大家都愁眉苦臉,元總管才在你房裡待了一下子,頓時像老了十歲,要是晚一點允非來,嬅姨也一定會抱著他痛哭,氣氛低迷讓人很難過的。」
她過於輕鬆的口氣讓向格非怔愣。要是有朝一日真讓他忘了自己是誰,就算把整個世界翻過來他也定要找出線索,而她,卻是淡淡一句微不足道?
「我只是這次手術失敗,不代表會永久失明。」他更正她的說法。「你待在向家多久了?」聽她的口氣,和向宅裡的人都混得熟透,連對他弟弟向允非都直呼其名。
「我才兩個禮拜就出院了。」她伸出兩根手指,憶起他看不見,趕緊收回。「住在二樓客房一個半月嘍。」
「為什麼不回家?」就算失憶,他相信這段時間接手事務的允非絕對有足夠能力辦妥此事,而不是讓她待在向家。
「我也想啊。」舞月輕歎。「但事發當時,我身上除了五千零九十二元的新台幣,沒有任何證件和卡片,找不到我的身份。」
「手機?」
「沒有。」她嘿嘿笑,隨即小巧的菱唇翹得老高。「沒帶證件和卡片出門又不是我的錯,對不對?誰會在出門前想到自己可能失憶,未雨綢繆把所有家當帶在身上?」當初偵辦的警員看她的眼神,活像她突然多了三頭六臂,想到就有氣。
向格非微微一哂,可以想像允非傻眼的模樣。一般人出門很少身上只帶錢吧?至少有個提款卡或手機什麼的,只要有其中一項,找出她的身份絕非難事,可她卻除了五千零九十二元外,什麼都沒有。
她,是哪兒來的化外野人?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連車禍是怎麼發生都不記得。」她聳肩好奇地望向他。「你記得嗎?欸……如果畫面太恐怖的話,不用回想也可以啦!」
「那天晚上下雨,我開車,你突然衝出來,我閃躲不及,撞上山壁,肋骨斷了三根,住院兩個月。」他簡潔道。車禍當時他也陷入昏迷,是路過車輛報警送醫。
「都忘了你肋骨受傷。」舞月瞄向他的胸膛,性感結實的肌肉在V形領口若隱若現,讓她不禁嚥了口口水。幸好向大少看不到她垂涎的饞樣,呵。「要緊嗎?」
「你指的是傷,還是因這個傷造成的影響?」向格非雙臂環胸,輕哼。「躺了兩個月,變成睜眼瞎子,股東紛紛拋售股票,公司股價大跌,進軍歐美市場的計劃擱置,先前投入的八百萬美元資金付諸流水。要緊嗎?不要緊。」
「沒關係,」她拍拍他的手,給予信心一笑。「看不見,我當你眼睛;股價跌了,我幫你止跌回升;失去的八百萬美元,我也會幫你賺回來!我發現,我還滿厲害的,失憶前我可能不是個簡單人物。」
向格非靜默,突然爆出大笑,笑得驚天動地,無法自已。
「痛……」扯動舊傷,向格非撫著胸口,寬闊的雙肩仍不住抖動。
老天!原本是想諷刺她一番,完全沒料到竟得到如此「精闢」的回答。她是太不把一切放在眼裡,還是連帶撞壞腦子?
「真高興能博君一笑。」原來向大少笑起來這麼好看!舞月不禁讚歎。要是元總管看到他心愛的大少爺笑得這麼高興,方才下樓時也不會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了。「你信不信都好,反正我幫定你了!」
「你少來煩我。」被她一纏,什麼計劃都別想執行。向格非斂笑,臉一板,露出商場上讓人聞之色變的冷容。
「還是你真想告我?」舞月小嘴一癟,可憐兮兮地說道。「聽說向家財大氣粗,和黑白兩道素來交好,我連車禍現場都沒辦法形容,如果你要告我,我一定會輸的啦!」
她到底是褒是貶?向格非有些哭笑不得。他根本不在乎責任歸屬,撞了人,不管誰對誰錯,道義上他都該為傷者負責,更遑論對一個失憶的人落井下石。告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告她有什麼好處?
「畢竟你會變成這樣,我也要負很大的責任。」她挪動膝蓋,以跪坐的姿勢朝他接近。「我們來約法三章如何?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都可以幫你,不過如果你要發脾氣,直接拿我當你的出氣包,別讓其他人擔心好不好?」
本想直接轟她出房,她的話讓他心念一轉。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幫他?她不知道這樣的說法很容易引人遐想嗎?
「當我眼睛,幫我賺回八百萬美元?」向格非興味盎然地挑眉。她的自信從何而來,也讓他頗感興趣。「就這樣?」
「不止,只要向少爺下令,我隨傳隨到。」她打包票。
「好。」向格非下了決定,揚起懶洋洋的笑。「記住你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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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跑車在宅前的圓形車道停住,向允非跨下車,將西裝外套勾在肩上,順手拉松領帶,提著公事包和水果籃,長腿一邁,跨上台階,大步走進屋內。
屋內人聽到聲響,一回頭,看到那張俊魅的臉,忍不住紅了眼眶。
「二少爺……」圓潤的中年婦人揪著圍裙,未語淚先流。
「欸、欸、欸,親愛的嬅姨,別一見我就哭嘛!」向允非親熱地攬住婦人的肩,用袖口替她抹淚,笑道:「我有長得這麼難看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沒個正經樣!」嬅姨忍不住罵,看著他的眼神滿是寵愛。兩兄弟一冷一熱,一個性格粗獷,一個俊逸瀟灑,卻都是她疼進骨子裡的寶。
「從小看到大,你還不清楚嗎?」向允非擠眉弄眼,像個小男孩般頑皮。「哥在房裡?」
被他的神情逗笑了,想到樓上的人兒,愁苦爬上眉梢。「是啊,我剛送晚飯進去,也不知吃了沒,大少爺不讓我進去。」嬅姨擔慮叨念著,眼圈又紅了。「手術……失敗了……」
「我知道,別擔心,楊醫師會想辦法的。」攬住肩頭的手臂一緊,他愉悅自信的嗓音足以驅走所有陰霾。「喏,人家送的,我上去看看。」將水果籃交給她,順手戳破塑膠封套,挖出一顆紅玉蘋果,奔上樓梯。
「二少爺,我削好再幫你們送去……」嬅姨急喊,人卻已轉過樓梯口。
「別麻煩啦!」朝後一嚷,向允非快步穿過長廊,手上蘋果一拋一拋的。
在房門上敲了兩下,不等回應,他立即開門進入。
「嗨,老哥。」目光掃過床旁餐車上的空盤子,他挑眉一笑,隨手將公事包和西裝扔在床邊,拉過椅子反坐,看到向格非時吹了聲口哨。「哇,你戴的那副墨鏡會不會太黑了點?」
斜靠床頭的向格非撇唇,將墨鏡拿下。「楊醫師給的,也不知他上哪弄來的。」
「喏。」冷不防,向允非手上蘋果筆直朝他擲去。
大掌一伸,準確在鼻頭前攔截。「我不吃蘋果。」向格非鄙夷輕哼,用力扔回。
「紅玉蘋果耶!」向允非接過,在袖子抹了幾下,清脆地啃咬起來。「聽說,你今天演了一出崩潰喪志的戲碼?」
向格非瞪他一眼,宣稱手術失敗的鷹眸透著精亮矍鑠的光芒。「不這麼做,瞞得過元叔嗎?何況沉靜吵得煩人。」若非怕計劃提早破局,打死他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早點通知我嘛,說什麼一定趕回來看你拆繃帶!」怎能不教他扼腕?從小到大,還真想不出啥時看過老哥失控的模樣。
其實,早在出院前,就已拆繃帶知道手術成功,否則楊醫師怎麼可能放人?擔心公事的老哥急著回家,但怕引人疑慮,他們對外的說詞是,因手術後恢復情形良好,只等拆繃帶定生死,所以楊醫師拗不過他的要求,終於答應放他返家休養。
他懷疑,兩天前真正拆繃帶時,就算手術真的失敗,老哥也只會致力尋找解決方法和安排後續事宜,絕不會浪費心力在無謂的情緒發洩上。
要看冷靜犀睿的向格非崩潰?等下輩子吧!
「我倒是很樂意幫助你扮演這個角色,而且保證讓你真情流露。」向格非冷冷一笑,指關節拗得 啪作響。
「欸,看在我這段期間為你做牛做馬的分上,沒功勞也有苦勞吧?」向允非嘿嘿訕笑,從公事包抽出文件遞了過去。「何況,你『失明』這段期間還要靠我接手公司呢!」
向格非嗤哼,盤腿坐起,接過文件開始翻閱。
向家的凌群生技是以藥廠起家,向格非在大學時主導家族事業跨足生化科技,幾年後,凌群成功研發出最新一代的紅血球生成素,核准在美國上世,不僅拯救許多尿毒症患者,世界各國的藥廠更是爭相前來競購量產權,無限的商機將凌群推上台灣生技產業的龍頭老大地位。
沈家和向家為世交,沈銳看中向格非的商業頭腦,不斷明示、暗示,終於將女兒沉靜的婚事訂下,向家兩老大喜,加上凌群正好要增資設立研究室,將三分之一的股權賣給沈銳後,夫婦倆才讓出經營權給研究所畢業的向格非,移居加拿大安養晚年。
「沈銳開始動作了?」看到股市有人不斷釋股造成公司股價大跌,他不怒反笑。
「是啊,還一直找我過去聊天。」向允非低歎。「只差沒明白表示要我把總裁這個位置攬下來。」
即使父母對老友沈銳傾心相待,心懷詐詭的沈銳卻只把他們兄弟倆當成權力操縱的棋子。他很慶幸,所學完全偏離家業的他向來不是被青睞的那一個,沒接下凌群生技,也沒被綁個未婚妻,一切責任由長子擔去,他可樂的。
但,一場車禍改變了一切,媒體沸沸揚揚傳聞凌群生技即將易主,被臨時徵召回來主事的他成了沈銳眼中取而代之的肥羊。
「女婿這個身份我也可以拱手相讓,你別客氣。」向格非不懷好意地低笑,手上翻閱的動作未停。
「少跟我來孔融讓梨那一套!」將手上蘋果啃了乾淨,向允非順手一拋,劃了個漂亮的拋物線,落入牆角的垃圾桶。「真是的,不喜歡老爸的安排,當年幹麼不反抗?現在弄得大費周章,還拖我下水。」從來不覺得老哥會是個聽令唯諾的人,當初卻任由父母逕自為他訂下不平等條約。
聞言,向格非沉默。
沈銳的野心他再清楚不過,偏偏被友情沉溺的父母只看得到美麗的夢幻。當父親一次心臟病發,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氣若游絲握著他的手,說他只信任沈銳這個朋友,他能怎麼辦?
三分之一的股權,賣!好友的女兒,馬上訂婚!只要父親能無憂無慮地移居加拿大養病,他什麼都答應。
無所謂,婚姻之於他,只是一場建構在金錢考量的交易。他不愛沉靜,對那自小被慣壞的蠻橫性格甚至生不出對妹妹般的疼惜;沉靜也不愛他,花蝴蝶的名號揚名社交圈,她唯一在意的,是他的身價能否讓她在朋友中傲視群雌。
若一切只到此為止,沈銳乖乖地拿他的盈餘分配,他是可以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在年底娶了沉靜,描繪出眾人和樂的美好畫面。
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沈銳竟想干預重大決策,甚至暗中收購股權,企圖奪下凌群,這可踩到他的地雷。他還在尋思該怎麼處理,此時,登登!老天給了一個Sign,讓他出了場車禍。
他將計就計,反正也受夠了沈家父女,是他該開始絕地大反攻的時候。
「那時沈銳沒這麼過分。」他輕描淡寫帶過。當時允非在國外求學,不曉得父親發病的事,如今,他也沒打算讓他知道。
「要是被元叔和嬅姨知道你連他們都瞞,可就有得瞧了。」向允非嘖聲道。
憶起那群向家元老,向格非也忍不住頭痛。縱橫商場的他早練就一身冷硬果決的本領,偏偏對上拉拔自己長大的他們,說什麼也狠不下心。他們的地位,早已逾越僕傭成為家人。
「我還怕瞞不過嬅姨,說什麼也不讓她進來。」向格非吁口長氣,打開墨鏡端詳,折射光線的鏡片完全無法透視。要是被元叔知道楊醫師也是幫兇,兩老數十年的交情可能會毀於一旦。
「我才慘好不好?」向允非扒過額發。「一進門嬅姨就對著我哭,幸好沒遇到元叔,不然我可能也要跟著一起哭才脫得了身。」
還真被她料中了!腦海中閃過那抹身影,向格非不禁唇畔微揚。
那個失憶的女孩,巴掌大的臉掛著笑,黑白分明的瞳眸清亮靈透,短髮帶著自然隨興的鬈度,襯上白裡透紅的細緻肌膚,像極精雕細琢的粉瓷娃娃,雖是黑髮、黑眼,但姣美清靈的五官怎麼看,就有種說不出的混血味道。
即使面對他的怒容,她仍甜笑得像要融化人心,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跪坐床前,像個墜落凡間的折翼天使。
「笑什麼?」向允非瞪他。罪魁禍首還笑得出來?
「舞月才說,嬅姨一定會抱著你哭。」向格非挑起一眉,將文件遞還給他。
「五月?」向允非怔愣,隨即恍然大悟。「你說梅啊!她啊,唉,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不是個簡單人物就對了,你見過她?」
包括她本人,一天內已經第二次聽到她不是簡單人物的評語,其中一個,還是他鮮少誇獎別人的弟弟。「為什麼這麼說?」
「你以後會見識到的。」向允非揮揮手。「我真的找不出她的身份,只好先讓她留著,沒關係吧?」
當元叔提出要讓梅住進向宅時,他是無所謂,但全宅上下幾乎所有的人都投反對票。他們都巴不得將這個害老哥重傷眼盲的罪魁禍首碎屍萬段,又怎麼可能接納她?
但看她無處可去,元叔狠不下心,對其他人百般勸說,還是將梅帶回向宅。
結果,在梅進門後,這之間的變化讓他歎為觀止
先是反對最深的嬅姨被她氣得笑罵,晚娘面孔破功;後來是柴師傅因為她幫忙不小心切到手,急得跳腳;原本打算連袂築起的冰冷心牆,一個接著一個陣前倒戈,最後,完全瓦解。
向允非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一個失憶的人可以笑得那麼開心?而她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聰明絕頂,即使面對眾人明顯的排外,她卻視若無睹地一一拉近和大家的距離,用她特有的歡笑活力,收服了大家的心。
「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向格非擰眉。向家很大,不介意多口人吃飯,但令他好奇的是,思路敏捷的允非竟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都找遍了。」向允非雙手一攤,無奈地承認失敗。協尋失蹤人口的名單翻了,私家偵探也雇了,要不是氣質不合,他甚至想透過特殊管道聯繫人蛇集團是否有貨物脫逃。
「她接下來要當我的貼身助理,先留下來也好。」見允非突然瞪大了眼,向格非淡淡解釋。「有人跟著,嬅姨和元叔才不會把所有心思放在我身上,瞞她總比瞞嬅姨和元叔容易,而且我打算讓她唸唸報章雜誌,這樣我對商場上的變化瞭解也才說得過去。」
這是他自小對煩人服侍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哥?「是嗎?」挑高的音調有些欠扁。「老實說,你是不是對她穿上女傭制服的Cosplay扮相有所幻想?」
向宅的制服是由僕傭自己決定,目前是黑色洋裝搭配白色圍裙。不自覺,向格非腦中竟浮現出那張甜美小臉搭上制服的誘人畫面。
「你在胡說什麼?」向格非輕斥,將思緒隱藏得不著痕跡。「她才幾歲?」
其實,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會答應她的提議。可能是看她笑得天真無憂,完全沒有失憶該有的模樣,還一副自信滿滿,讓他興起想打擊她的念頭。
而他,也真的需要一個助手,做為他眼盲的障眼法,不然要他一直躺在床上無事可做,倒不如一刀殺了他還比較乾脆。
反正只是唸唸報紙、雜誌,他一點也不期望她真能做到她所說的那些天方夜譚。
「至少成年了。」向允非涼道,一臉邪笑。還狡辯,若沒有好感會收她當貼身女傭嗎?「難得老哥動了凡心,當小弟的我絕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動心?向格非嗤笑。歷任交往的女友中,他不曾付出感情。他並沒有刻意封閉,只是三十二年來,從不曾遇過一個能讓他動心的對象。
「把心思放在對付沈銳身上吧!」向格非踹他一腳。「明天消息出來,你的電話絕對接到手軟。」
「哎喲,真煩。」俊美的笑容垮下,向允非翻個白眼,起身拾起西裝外套和公事包。「還要整理行李呢,得趕緊回去養精蓄銳了。」
「你要搬回去?」自他車禍這兩個月來,允非一直住在向家大宅。
「正主兒都回來了,我才不敢鳩佔雀巢。」允非睞他一眼。「搞不懂有錢人幹麼愛住陽明山,離市中心遠,為了怕塞車,七早八早就得出發去公司,倒不如我位於捷運站旁的套房,方便省事。」
「有本事這些話念給嬅姨聽。」再怎麼不便,他也不能拋下這棟豪宅。長子背負的不僅是權利,也是義務。向格非淡淡一笑,開口叮嚀。「開慢點。」
「放心,我技術好得很。」向允非重重拍他肩頭,兄弟的濃厚情感盡在不言中。
他知道,是老哥無言承擔一切,他才得以自由去做自己的事。如今需要他的綿薄之力,當然是竭盡所能鼎力相助。
向格非悶哼一聲,咬牙低道:「出院不代表傷好了,OK?」
他哈哈大笑,又是一掌。「敢收梅當貼身女傭,這根本不算什麼。」怕他反擊,向允非立刻退到門邊。
「那麼慘?」那張臉看起來沒那麼笨。
「看事情。我懷疑被你一撞,連帶把她的生活本能一起撞丟了。」向允非聳肩,看到他愈漸蹙緊的眉心,不禁咧嘴一笑。「別那麼悲觀,給你個好消息,這段時間的下單時點和價格,都是她的建議。拜啦!」他揮手,開門走出。
望著關合的房門,向格非驚訝不已。
這段時間購股的指示快、狠、準,切入時點絕對是當日最低價,連他也不禁對如此精確的目光感到佩服,竟是……她的建議?
這個不是簡單人物的舞月,更讓他感到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