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暑氣逼人,窗內冷氣涼人。
對學生而言,空氣太悶會想睡,但溫度適中更適合跟周公打八圈。
當眾人皆昏睡時,唯溫柔獨醒著。
她望著在講台上認真教學的荷花,聽著他低沉有磁性的聲音,盯著他一板一眼的表情,突然發現他這個人雖然嚴肅了點,平常也凶凶的,其實人挺好的,因為她昨天見著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就是他尷尬的樣子。
此時,兩人的目光不經意地對上了,但只交會了一秒而已。
咦?
她愣了一下,剛才……好像見著他刻意避開視線耶?
以往都用一雙銳利「針眼」瞪她,傳達警告密碼的人,這次居然先別開眼,難道他在……害羞?她沒看錯吧?喜怒哀樂都一張撲克臉的荷花,也會害羞?
難不成,昨天「擦唇走火」的意外事件,受影響的不只她一人?
為了確定一下心中的猜測,她一雙圓睜的大眼猛盯著荷花,不一會兒,果然又見到他特意避開的視線,很不自然的眼神。
一抹詭異的微笑,爬上她頑皮的嘴角,這下子可有趣了。
由於昏睡的人太多,沒昏睡的那表情也跟嗑藥差不多,何碩文決定暫停課程進度,來個臨時小考好振奮大夥兒的精神。
果不其然,他一宣佈,回神的回神,驚醒的驚醒,靈魂出竅的也被嚇回本體,齊聲共鳴的哀號,讓死氣沉沉的教室回復了生氣。
微積分小考根本難不倒她,白癡的是四哥,她的微積分成績可是不錯的。
她輕鬆寫著算式,偶爾目光忍不住隨著在座位間巡視的他移動。
「這位同學,微積分還能用丟銅板,真有你的!」何碩文往其中一個同學的腦袋輕敲下去,立即引來大家的哄堂大笑。
「老師,您有所不知,丟銅板也是需要勇氣的。」學生打趣地說。
「喔?怎麼說?」他雙臂橫胸,洗耳恭聽著。
「一面天堂,一面地獄啊∼∼老師。」
爆笑之聲此起彼落,有人笑彎了腰,這時候的何碩文,依然能保持四季不變的威嚴,酷酷地對答:「我看看,嗯……看樣子你的運氣不太好,整張考卷的答案讓上帝也瘋狂。」
氣氛因他絕妙的回答而飆到最High,他越是不苟言笑,學生越是笑不可抑,由此可知為何學生愛死他了,連她都不自覺地佩服他的教學風格及黑色幽默,這樣的他,酷斃了。
輕鬆寫完所有算式後,溫柔舉手發言。
「老師,我寫完了。」
何碩文愣了下,頗訝異她會寫得如此快,還恭敬地叫他一聲老師,與先前能避則避的態度可是大不同。
與她視線交會後,那不自然的表情又浮現。「咳……既然寫完,把考卷交到桌上,你可以看自己的書。」
「是。」
她站起身,走到講桌前,放下考卷後,便回到座位上,隨意挑了一本課本翻著,但心思全在荷花身上,那俊逸秀麗的臉龐,浮現女孩兒家才有的嬌俏期待表情,其中又摻雜了一抹興風作浪的頑皮。
巡完教室一圈後,何碩文走回講台,很自然地低頭一看,在見到她的考卷後,整個人凍結住。
他臉上的僵滯,完全沒讓她失望,還高過她期待的標準哩!
老師,那是我的初吻說——她在考卷上方的空白處這麼寫著,還畫了一個臉紅的人臉。果真如預期地見到荷花的臉色由蒼白轉青,再轉為良心不安,到不知所措,在在刺激著她體內的頑皮細胞,從沒想過原來憋笑比憋尿還痛苦。
嘿嘿,賓果!她找到了荷花的死穴。
暑修至今三個禮拜又兩天,剩下最後七天,她終於想到回報荷花的方法了。
沒錯,她是皮在癢,始終沒齒難忘與荷花之間的恩怨情仇,頭一回嘗到了佔上風的樂趣,而且這涼風吹得好舒服,她想繼續涼快下去。
打從發現姓何的對她曖昧的眼神、傾慕的態度招架無力後,她放棄了與他硬碰硬的態度,改採愛慕戰術。
當然啦,發生那種親嘴事件,她當然也曾有過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尷尬心情,可是當發現對手比自己還要不知所措時,體內的賤牌細胞就會甦醒,尤其兩人舊怨未了,新仇又起,能趁此機會整整荷花比躲起來害羞更重要。
她佔上風的地方就是荷花以為她是男生,試想,一位男學生要他對初吻負責,以他正派的個性,鐵定良心不安到想躺進沙堆活埋。
瞧瞧,他現在在她面前就抬不起頭了。
「老師,這題我不懂耶。」她巴著講桌,猶抱課本半遮面地瞅著荷花瞧,秋波狠狠給它放送著。
何碩文神態僵了下,才說:「哪裡不懂?」試圖平穩的語氣中掩不了一絲忐忑。
「全部不懂。」她靦腆地回答。
師者,授業解惑也,何碩文只好硬著頭皮教她,她則乘機拉近兩人的距離,氣息故意離他好近,用那甜死人的娘娘腔口吻不停地喚他老師,看著他雞皮疙瘩起立敬禮,她就表演得越起勁。
上課時,她坐在第一排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看見他從頭到尾都不敢瞄她。
下課時,她特地跑去倒水給他喝,瞧見他找不到理由拒絕的汗顏。
放學後,她偷偷塞情書給他,見到他變成了化石,然後她拋給他一個臨別依依且害羞的眉目傳情才離去。
暑修突然成了快樂的代名詞,上課成了重要的生活調劑。
每天她都興沖沖想一堆肉麻的方法去逗弄荷花,欣賞他良心譴責的不安,招架無力的表情,欲言又止的掙扎,她就會好樂好爽好快意。
直到最後一天暑修測驗,所有學生都處在殺戮戰場的緊張氣氛下,唯有溫柔始終保持一顆愉悅的心,把試題答完後,便瀟灑自在地站起來去交卷。
把考卷交給荷花,她還特意瞧了那僵硬的表情一眼,心想能讓他冷汗涔涔了一個禮拜,這個暑假也算有價值了。
她才放下考卷,本以為荷花一定像往常那樣全力展開防護罩,維持「不看她、不微笑、不對談」的三不政策。
意外地,他開口叫住她,用著只有兩人才聽到的聲音。「等會兒到我辦公室來。」
她抬起頭仰望他,只見那俊雅的面孔依然維持著一貫的嚴厲,讓平常看起來斯文的線條顯得僵硬冷漠,但這卻讓那原本就生得俊朗的臉更添加一抹酷勁,害她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
說真的,他真的很帥耶,雖然她從小看帥氣的哥哥們看到大,但他的英俊跟哥哥們不同,哥哥們是屬於粗獷那種的,他則是氣質卓然,有著令眾生傾倒的優雅。
猜得出,荷花大概是想要找她訓話和勸導吧,明知如此,她卻忍不住為兩人獨處的機會感到些許悸動。
「是,老師。」回給他一個弄假成真的甜美微笑,然後開心地轉身走出教室。
她再也憋不住了,決定躲到廁所去偷笑個爽。
在何碩文的個人教授研究室裡,心情沉重的三十歲男人,面對嘻皮笑臉的十九歲年輕人,一句話——傷腦筋。
「我是男人。」
「喔。」
「也是一個身負聖職的教育者。」
「喔。」
「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
「喔。」
何碩文揉著太陽穴,對溫煦那近乎花癡的注視感到頭痛。
「我查了你的家庭狀況,除了一個妹妹,上頭有三個哥哥,我想……關於這點,我請教過專家,可能是因為從小由父親帶大的關係,兄弟又多,才會造成你『性趣』上的偏差,我希望能把你帶回正常的觀念上,也幫你找了專家,趁還來得及,修正你的想法和感情。」
他望著溫煦,仔細觀察「他」的反應,希望自己的措詞不會刺激到「他」。
溫柔心花怒放地回答:「原來老師這麼關心我呀。」
何碩文一個頭兩個大地強調:「重點不是這個,而是我希望你跟心理醫師談一談。」
「我不要。」她嘟嚷。
這回答在他預料之中,所以他早有準備,為了這孩子的將來,他有責任把「他」拉回正途,不管溫煦要不要,專家已經在來這裡的路上,相信很快就到了,只要他把溫煦留在這裡,並好好開導「他」。
「為什麼不要?」
「喜歡你又不是壞事。」
「他」直言無諱地告白,令他眉頭攢得更深了,同時心被動搖。
他自認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不管是頑皮的、乖巧的、優秀的、不用功的,對他而言,每個學生都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絕不會對某個學生過於特別關照,若有,也是基於為人師的關心。
對溫煦,他卻多了一分莫名的關注。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追尋著這小子,「他」身上有一種特質,不知不覺吸引住他。
明明班上這麼多男學生,他的目光就是可以準確無誤地搜尋到「他」的人,不管那小子坐在哪個位子。
如果「他」沒來,他那天就會意興闌珊。
隔天看到「他」出席,他又會教得很起勁。
對「他」嚴厲,他一直以為是愛之深,責之切的師生關係作祟,直到發生了唇觸事件,他對「他」的感覺反而令他煩惱了。
看著「他」跟同學有說有笑,發現那笑臉越看越順眼,看著「他」寫考卷深思的模樣,發現「他」的表情別有一番韻味,看著「他」打了個含淚的哈欠,發現居然好可愛。
「他」一個眼神、一個撥發的動作,甚至是抓癢,突然之間在他眼裡,都變得不平凡起來。
當兩人眼睛不經意對上時,先移開視線的竟然是他,而他更無法置信自己的反應竟是——臉紅。
這令他起了罪惡感,為了修正自己,也修正溫煦,他不能再逃避,難怪溫煦看起來有點娘娘腔,原來已有徵兆,早在發覺「他」對自己態度曖昧不明時,就該糾正這個錯誤了,現在為時還不晚,他一定要扭轉學生不當的感情。
長篇大論的訓話,開始自他口中滔滔不絕地蔓延整個研究室。
「男人應該要跟女人談戀愛,你對老師的感覺並不是愛情,只是一種仰慕,而你錯把仰慕當愛情,你還年輕,要改變想法還來得及,方法很簡單,就是去交女朋友……」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她覺得自己產生了蚊子繞著轉的幻聽。
「開天闢地以來,陰對陽,雄對雌,公對母,男人就是要對女人,才會維持天地的諧和,這是不變的定律,試想,如果男跟男,女跟女,豈不世界大亂,連電極都分正負兩極,磁鐵也是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南無……南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善哉……善哉……她有被套上緊箍圈的幻覺。
「你要多瞭解女人的好,至於女人有什麼好,好在她們有柔軟的胸部,有迷人的三圍,身上乾淨、香香的,不像男人一天到晚都是汗臭味,她們會撒嬌,會輕聲細語,任性的時候也很可愛,總之,你一定要跟女孩子談一場戀愛,才會瞭解生為男人的幸福……」
她感到內心鼓噪,坐立難安,緊握的拳頭有打蚊子的衝動,那張嘴巴說個不停,話如潮水,一波接一波地襲來,又臭又長的國會演講都沒他的煩。
盯著那一開一合咒語不斷的嘴巴,她突生起一股衝動,要讓他閉嘴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封住他。
那從不曾給過別人品嚐的唇瓣,很果決地往他微啟的雙唇罩上去。
啾∼∼
時間又靜止了——在她強吻他的那一刻。
她一手挽著他的後腦,一手摟著他的腰,唇以四十五度角切入,動作絲毫不拖泥帶水,迅雷不及掩「唇」,完全是男人的作風,男人的舉止,男人的吻法。
她不曉得自己會如此衝動,這一切完全是生理反應,動物的衝動,或許是因為自己對他的確有那個意思,他的儒雅斯文、他的俊逸高貴,就像磁鐵一般強烈吸著她,也或許是潛意識下她還想逗弄他。
而他喋喋不休的嘴巴一直講個不停,若照以往,她會直接用拳頭把對方打昏,或是丟一隻鞋子塞住對方的嘴巴。可是對他……她捨不得呀,所以就用最想要的方式——吻他。
啊……好軟的唇,好熱的舌,好好吃的他……原來熱吻是這種感覺呀……
被五雷轟頂的何碩文,因這突來的襲擊給驚得無以回神,他僵硬如木,震驚得處在渾渾噩噩中,唇舌的激烈糾纏吸攝了他所有的力氣,一雙手只能不停地抖抖抖。
她離開他的唇,呼吸急促地瞅著他瞧,同時詫異著自己的大膽。
「掰。」
丟了句道別後,她像偷吃的小女孩一般不負責任地腳底抹油落跑,反正暑修結束了,以後也不會遇到荷花了。
她的任務完成了,仇也報了,初吻也有了,回家吹冷氣睡大覺去也,徒留那位八風吹不動,一吻就陣亡的何大教授,成了龜裂的石像,等著風化。
電子系的鎮系之寶——何碩文,綽號荷花,高風亮節,絕不為任何美色利誘而動搖。
但此刻,何碩文正躲在個人研究室裡,凝望手上一張舊黃的照片,那照片被小心地保護在木質相框裡,而相框斑駁點點,看得出來因為長年頻繁的指印沾染,已讓上頭的木漆磨損不少。
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張秀致的容顏,笑的時候嘴邊還有個漂亮的酒窩,始終維持著那一抹當年迷住他的微笑。
何碩文看著她,還是大學生時,他就看著她,念碩士時也看著她,讀到了博士時依然看著她,現在他已經是電子系的教授了,還是看著她。
「對不起……」他對著照片中已逝去的女友懺悔。「玲,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忘記你,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我對你的感情始終沒變,即使你已經不在了,就算寂寞,但我還是打算就這麼一個人過一輩子,不談戀愛,不看別的女人,不對任何人動心……」他腦海裡突然浮起溫煦俊俏的面孔,還有兩人唇齒相濡的灼熱,讓那張俊美無儔,連顰個眉都要讓一堆女人揪心灑淚的憂鬱面孔猛地變成了黑面菜。
胸口的悸動說明了他對男人有興趣的傾向,這個事實讓他腦袋打結,臉皮抽筋,整張臉蒙上森冷的陰影。
當時在毫無預警之下,他被強吻了,但這卻不是造成他低潮的主因,真正造成他低潮的原因是那來電的感覺,他該感到可恥和噁心才對,事實上卻是——
沒有!
天殺的沒有!不管他如何克制,總抹不去那一吻在他內心烙下的震撼,心湖激起了狂濤浪花,全身細胞好似被燒灼一般退不去那股熾熱。
這是不對的!他該死地警告自己!
理智在壓抑內心不正常的慾望,他媽的心動在干擾他長年的靜心修為,身不由己地為那個親吻給揪得一顆心猛跳,這個事實將他給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不會的……不會的……」他打死不承認自己對男人有興趣!卻又因為發現自己對人家有感覺而感到毛骨悚然。
絕不可能!一定是禁慾太久了,或是最近太累了,才會有這種不正常的反應。
他用力甩頭,試圖把那該死的感覺給甩出腦海外,巴不得自己有選擇性的失憶。真不想在活到了三十歲的年紀,才發現自己有同性戀的傾向,過去不管多少條件優秀的女人向他示好都不為所動,沒想到一個吻就讓他變得飢不擇食,而對男生產生興趣……
寒意,涼到了頭頂。
醒醒!快醒醒!回頭是岸啊!他用頭撞著書櫃,試圖讓自己清醒點,堂堂一名高風亮節的教授,怎能有此心態?
不行!他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愛上男人!
這是一個錯誤,嚴以律己的他,無法接受自己這種變態的心理。
非糾正這個想法不可!
對!做得到的,絕對可以做得到……驀地,溫煦那含情脈脈的愛戀眼神,又溜入他的腦海,搞得他一張臉排紅熱燙。
天哪——
再一次,何碩文的鐵頭猛敲著書櫃,這是他這輩子,頭一回失去了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