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絲心想:藍大衛命令她趕緊回家,已經是夠專橫的了,但他居然敢派一個保鑣來守著她,那可就太過份了。當蘭絲抵達那輛豪華的馬車前,她立刻被一個身材短小,肩膀寬厚,肌肉結實,鼻梁有斷疤,眼神愉悅的男人扶了進去。一上車,他就自稱是文尼克,隨時聽候差遣;藍爵士吩咐他陪白小姐回家,並在她家看守一夜,請白小姐見諒。
車門關上後,這位神秘的文先生立刻靈活的翻到馬車夫旁邊的駕駛座坐好,蘭絲還來不及抗議,馬兒便開始向前跑了。她也只好由著他們。到了莎菲姑婆家門口,她立刻和文先生說再見。她不知道藍大衛為何要找人來保護她,但不管怎麼樣,這件事並有經過她的認可,她沒有必要非接受不可;她告訴文尼克不論藍爵士怎麼交待的,他都可以回去了。
說完,她逕自進屋,上樓去了。可是,十五分鍾之後,一只游蕩的野狗吠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發現文尼克根本不理會她的指示,還死守在她的門口。她氣憤的歎口氣,下樓去想再勸他離開。沒想到他還是不走,只愉快的搖搖頭表示回答。
很顯然的,文尼克是藍爵士的侍從,他的父親就是藍爵士父親的侍從,在這之前,文尼克的祖父也一直是藍爵士祖父的──蘭絲聽到這兒,趕緊舉起手制止他說下去,她可沒興趣聽他吐出一系列的家譜。
文尼克非常了解他這樣做會惹惱一位小姐,但是由於這是他的主人所派給他的任務──他只好遵命行事!因為他文尼克從未辱過使命,一向十分盡責。最後,蘭絲只好讓步,不再為難他。但良心的指示卻不容許她讓他整晚站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她問他是否願意進她姑婆的客廳去休息,吃點東西,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吃點簡單的宵夜。
文尼克同意了。由於他的肩膀太寬,走進她姑婆的客廳時、他必須側身才能進入那扇門。蘭絲發現他的魁梧,又有些後悔自己的孟浪。但他走到小茶幾前,坐下來時,動作非常優雅而謹慎,蘭絲的恐懼也為之消失。
要想填飽他那壯碩的身軀並不容易:文尼克的胃口好得出乎蘭絲意料之外,也令海莉大為贊賞,他總共吃下了一大塊鮭魚,幾塊冷舌頭肉,一堆草莓,三片餅干,二個柳橙及一碟炒黃瓜。本想倒酒給他喝,他拒絕了;可是卻表示如果不麻煩的話,咖啡倒是他現在需要的。他說:這種飲料是使他晚上保持清醒的最佳提神劑。蘭絲立刻指出:她可不希望讓他整晚不睡。她並且補充道:他的雇主居然不體諒到這點,她感到非常不平!
文尼克對她的話例嘴報以微笑,他指出:在全英格蘭,他最尊重的便是淑女的意見,但實際上,藍爵士卻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個雇主。他過去本想在拳壇闖出一番天下,但那種生活實在不適合一個喜好和平的男人,因此他回來替那個曾是他童年玩伴的男人服務。
聽文尼克的描述,藍爵士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他的善良僅次於第八位大天使,他的慷慨可和專門施捨、救濟的守護神相提並論。蘭絲聽了一長串有關他的軼聞,都是在褒揚藍大衛的美德,就在這番話快要結束時,煙囪門裡傳來一陣恐怖的風聲,文尼克突然想起他的責任。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小姐,我想在門口放張靠背椅,坐在那兒。’他和藹的對蘭絲點點頭。‘小姐,你可以安心去休息,沒有人能通過我進來的;你可以信任我文尼克所說的話。爵士告訴我今天晚上你可被嚇壞了!’他流露出他對她的同情。‘今天是滿月的日子,有些男人往往會在這種時候做出瘋狂的事來。我想我們今天晚上還是要提高警覺,尤其現在正是月黑風高的時候!’
‘月黑風高──’她的目光先是一片茫然,但立刻回復正常。她沖到窗口去,出神的凝望天空。‘是的!沒錯!’舉起一只手指,她要文尼克別出聲,自己開始在花地毯上打轉。她的手壓住兩頰,一付既擔憂而又若有所思的模樣。她在文尼克面前停下來,看著他,灰褐色的眼裡充滿困擾。‘人們不是稱這種月亮為走私者的月亮嗎?天氣那麼清朗,我知道他們一定會采取行動!毫無疑問的,秦愛華會跟他們在一起。’
‘你是說秦愛華?’
蘭絲吃驚的看著他。‘你好像知道──藍爵士對你提過什麼有關秦愛華的事嗎?’
‘沒有,小姐。他只說...’文尼克遲疑了一會兒,說道:‘如果那家伙想接近你,就要我阻止他。真他媽的這家伙──對不起,小姐。’
‘我必須立刻跟雷禮仕談!他住在樓下。’她一面說,一面走向門口。‘不對!他不在家,他今天去藍爵士家了。我必須立刻到那兒去。’她的心髒由於興奮而跳得好劇烈,她沖進臥室去,從壁櫥裡拉出一件七分長,鑲有粉紅緞帶的酒色大衣,又匆匆忙忙的從手提袋裡抓出六個便士。當她回到走道上,她發現自己差點撞上文尼克。
‘小姐,你不會想到藍爵士家去的。’他關切的說道:‘那是一個單身漢的住所,不適合年輕小姐去的。尤其是今天晚上。那兒擠滿了爵士的朋友,他們每個人都會帶男伴去縱酒狂歡!’
只要有需要,即便是赤腳走過針般的草地去抓秦愛華,蘭絲也願意。在經過斷頭台的可怕經歷後,幾乎醉酒的年輕貴族,更嚇不倒蘭絲了。文尼克看著她眼裡堅定的神采,不安的移動腳步。他竭盡所能的去說服她,依舊無法改變她的心意,他想自己最好帶她過去,免得她自己跑去。至於藍爵士到時候會怎麼說,則是另一回事,留待以後再擔心吧!
□
大約在十五年前,藍爵士的父親──那位以叛逆性著稱聰明貴族,把他在塞維爾地區的祖產賣給一位富有的造紙商,請了一位白士維先生替他在倫敦的上流住宅區──貝爾格瑞福廣傷,興建了一棟漂亮的希臘羅馬式大廈。落成後,他雖然認為白士維的古典風格太過華麗,玄關門口部份有些誇張,但他對室內優雅的設計、規劃倒是非常滿意,因為其中有許多現代化的設備,都是家人一再堅持要使用的?
他的法國廚子在看到完全嵌入牆壁的廚房設備後,簡直欣喜欲狂,女傭們都好喜歡那現代化的鉛水管裝置,即便是那高傲的傭人領袖──桂布南,也不得不讓出地下室,做為他主人儲藏美酒的最佳場所。
其實,桂布南是個相當有度量的人,早在十五年前,他就在這棟大廈裡服務了。他從來就不欣賞文尼克,因此當他和艾蘭絲在這個無月的夜裡,抵達這個房門口時,他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看這個僕從,對於蘭絲,則完全視若無睹。
‘藍爵士不在家。’桂布南宣布道,但窗戶裹透出的暈黃打光,和響亮的笑鬧聲,充份顯示出桂布南在撒謊。由此可見分藍爵士是在家,但僅限於對有名的女性而言。
‘實際上,’蘭絲強作鎮定的說道:‘我根本就不想見藍爵士。可否請你將雷禮仕先生請出來?’
桂布南傾斜他的鼻梁,直到它幾乎和地面成直角;他一向是很有威嚴的,因此不輕易在他的眼裡流露出勝利的光芒,只聽他說道:‘雷禮仕先生不在裡面。’
這一次,他說的可是真話了,桂布南暗自得意,他的回答終於使這位不請自來的小姐呆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文尼克這個厚顏的平民,居然立刻提出抗議,罵桂布南說他是塊干癟的蛇餌,今天如果不讓這位小姐進去,明天他被藍爵士修理的話,可別怪文尼克翻臉無情。
桂布南對他的威脅,毫不在乎的輕哼一聲,他非常清楚自己在這個家族裡牢固的地位。藍爵士在離這兒東向幾條街的地方,設有一間單身套房,那兒是他專門招待女性訪客的地方。在這棟大廈裡,桂布南很高興自己向來不必應付這一類不定期的訪客;他的主人如果興致好了,偶爾亦會安排接待一個他的仰慕者,但地點絕不會在他的家裡。藍爵士或許以好脾氣著稱,但私下他卻是很有原則的,絕不容許不請自來的拜訪。不錯,文尼克平常是很得他年輕主人的歡心與信賴,但桂布南相信這一次,這小子可越出他的職權范圍了。
文尼克說不動桂布南,心想:要不是把蘭絲放在門口,自己進去找藍爵士;要不就是撂倒桂布南,直接帶著蘭絲進去。正在猶疑不決的時候,他看見爵士的表弟金爾詩從埃及屋裡出來,站在走廊的尾端。金爾詩可說是藍爵士最親近的一個表兄弟,他常稱之為‘爵士的密友’。文尼克高聲喚他的名字,說:‘可否請你幫個忙?’
此刻,金爾詩走起路來已輕飄飄的,仿佛一吹就要倒了。聽到這個聲音,他打了好幾個轉,在走廊上搜索著。‘尼克?’他懷疑的問道,但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尼克!嘿!小個子!你在干什麼?’
文尼克對藍爵士這個聰明、瀟灑的小表弟實在太了解了,因此他很清楚用什麼方法可以立刻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帶了一個小姐到這兒來,我本想帶她去見藍爵士的,但桂布南不讓我進去。’
‘一個女人?真的?’金爾詩說著,果真興趣濃厚的沖向他們。‘長得漂亮嗎?’
‘容我冒昧的說,先生,簡直是個美人。’
‘真的嗎?你發誓!桂布南,你這老古董,還不快讓開!大衛正在這兒慶祝他又一出新戲的成功,你大可不必對尼克帶來的女孩百般刁難。’他親切的說道。當他認出來人竟是蘭絲時,他停住腳步,臉上好不沮喪。‘老天──艾小姐!’
換了平常任何種狀況,這種開場白都會使蘭絲覺得很窘迫,但在這種緊急的狀況下,她什麼也顧不得了。‘拜托,金先生!可否請你轉告雷禮仕,說我有話要跟他談?’
‘我已經告訴這位──’桂布南停了一下,莊嚴的思索著如何將蘭絲分類──‘這位年輕人,雷先生不在裡面。’
金爾詩搖搖頭,想使自己清醒些,他不耐煩的皺著眉,看那總管一眼。‘好了。桂布南,你可以走了。’他等著桂布南不以為然的退下後,繼續說道:‘蘭絲,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在這兒干什麼:大衛說你已在尼克的陪伴下,安全回家了。桂布南說的不錯,禮仕不在這兒。’
‘我必須找到他。’她眼裡流露出急切懇求的表情。
金爾詩平常是個很冷靜的人,但在前一個小時裡,為了慶祝他表兄的成功,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除了上床睡覺,舉起腳讓他的僕從替他脫掉靴子,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事。過去幾次在清醒的狀況下和艾小姐見面,他已深深被她吸引;如今她站在這兒,美麗的大眼裡閃爍著不安與焦慮,使他益發難以抗拒。他退後一步,雙手煩惱的插入發中,率直的說道:
‘你找不到他,西風船長和奚福敦打賭,大衛不出今年,會再推出一出大戲。可是,後來奚福敦不知跑到那兒去了,有人說他今晚打算去賭牌,西風船長便決定去找他。禮仕看西風船長喝太多酒了,怕他會出事,因此就陪他一起去了。現在聽我說,我沒有資格告訴你該怎麼做,但這裡正在喝酒狂歡,大家都醉得很厲害,你實在不適合出現在這兒。還有尼克──你居然讓她離開她安全的家,明天大衛不扭斷你的脖子才怪。’
‘我有什麼辦法,不相信你自己試試,看看你是否能勸得動她?’文尼克抗議道。
走廊尾端傳來一陣開門聲和說話的聲音,金爾詩手一揮,制止文尼克繼續說下去,他低呼道:‘噢!上帝!有人來了。我們得將她藏起來才行。’
文尼克抓住蘭絲的右臂,開始拖她。‘我們把她藏到南廂房的客廳去。’
‘不行!艾文理和柯雷蒙正在那兒玩牌呢!’金爾詩抓住她另一只手臂,拖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跑時,蘭絲差點被他們扯成兩半。‘最好是把她藏在書房裡,等等!’他伸手在外套口袋裡摸索,掏出一個金幣,丟給文尼克。‘到廚房去,把它拿給桂布南,告訴他別讓其他僕人知道這件事。待會兒我再賞你。’
對於他們想把她藏起來,不讓人知道她曾在這單身漢的家裡出現過的想法,她非常贊同,因此她毫不遲疑的就跟著金爾詩跑。他們飛快的穿過一條曲折、優雅的走廊,經過一間鑲有黃玻璃的早餐室,再沖進書房,蘭絲幾乎喘不過氣來,金爾詩也是一樣;他沖進書房後,立刻放開蘭絲的手,靠在牆壁上,一面按摩他的太陽穴,整個人縮成一堆。按摩了一會兒,他似乎好過些,站直身子,手放在門上准備離去。轉過頭,越過肩膀,他說道:
‘在這兒等一下,我去找大衛來。’
‘不。’蘭絲叫了起來。‘我──我是要找雷禮仕,我不想見...’
她的話立刻被金爾詩打斷;他沖上來,一手環住她的肩膀,一手捂住她的嘴巴。
‘噓!現在別出聲!不然我就要吻你了。要我吻你嗎?’
蘭絲死命的搖頭,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天知道我多想吻你,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吻你的,所以別踢我。’他對蘭絲露出一抹微笑。‘你真可愛,可是你干嘛讓自己陷入那麼危險的情況中!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會好好鞭打你。不過也難怪大衛捨不得揍你,呆在這兒,別走開!’
蘭絲本想憤慨的抗議道:她本不是藍大衛的女人,但是金爾詩走得好快,她根本來不及說出口,他就不見了,她只好猶疑不安的環顧著書房。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牆壁都被玻璃書櫃覆蓋著,書櫃與書櫃之間,則以古典雕像隔開。在西面的牆上是一幅文藝復興時代的油畫──維納斯引人遐思的趴在浴池裡,東面的牆上是一座精雕細琢的大理石男性裸雕,手法遠比蘭絲所能想像的更為細膩。在靠近窗戶的凹牆裡,古希臘詩人荷馬及莎士比亞的雕像,面無表情的審視著她。
蘭絲轉向壁爐裡燃燒的木炭,當她注視著它們的時候,醒目的火花使她聯想起那劊子手藏在面罩後面殘酷、饑渴的眼珠,那是一對狐狸般狡滑的眼睛──也是秦愛華的眼睛。
當她背後的門栓卡塔響了一聲,她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只見藍大衛走進書房,身上還是穿著他那件深藍色的晚禮服。他優雅的邁開步子穿過房間,輕輕擁她入懷,探索的指頭伸進她的卷發裡,愛撫著她的頸背,柔唇在她喉部愛戀的摩擦著。
蘭絲只覺一陣甜美的愉悅迸發出來,使她立刻產生窒息之感。她本想推開他,但她似乎可以感覺出他緊貼著自己的身體,不完全是出於肉欲的侵犯,除了發洩一股熱情外,他同時也想藉著她的支撐來穩定自己身體的平衡。過了一會兒,只聽他嘶啞的低語:
‘真希望你是赤裸的。’
蘭絲驚叫了起來,當她用力扭動自己想掙脫他的懷抱,他說道:‘蘭絲,你什麼時候為我那樣做,好嗎?赤裸裸的站在我的書房裡?那一定棒極了!’
‘不可能!’蘭絲嚴厲的回絕道,兩頰立刻染上紅雲。‘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想法真荒謬!’
他笑了起來,把她搖搖晃晃的推進一張籐椅裡,自己則碰的一聲靠在書櫥的玻璃門上。‘甜心,我醉得像只猴子一樣;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能看到你。爾詩告訴我尼克帶你來這兒,可是你卻要找雷禮仕,我簡直氣壞了。難道我不比他好?’
蘭絲有些緊張的看他一眼。‘在我看起來,你似乎不比他對我好。’
這句話似乎讓他覺得很有趣,他的手往下一揮,輕輕捏她臉頰一下。‘上帝,我真想證明給你看,你的想法是錯的。你何不脫掉你的斗篷?’他低下頭在她肩上印一個吻。‘還有你的衣裙.你的襯裙,你的...’
她掙脫掉他的掌握,把那張籐椅放在他們倆人中間,瞪著他。‘大人,你能不能夠和我冷靜的談一談?’她以甜蜜的諷刺語氣問道。
‘大概能夠,不過可能性不大。如果對你很重要的話,我願意試試看。’他張開雙臂,作出一個誇張的動作,將自己拋進籐椅中。‘願意替我按摩肩膀嗎?’
蘭絲無可奈何的長歎一口氣,憤怒的說:‘好吧!可是你必須保證安靜的聽我說完話。’
‘我保證。’他說:‘唔!好舒服!你不介意我脫掉外套吧?’
‘我當然介意。’她蠻橫的說道:‘不過,我可不介意告訴你,你是世界上最冷漠、無情、邪惡的...’
‘這是你的新發現,抑或是你一向對我的觀感?’
‘你非常清楚我在說什麼。今天晚上我的頭差點被砍掉,你卻坐在你這棟奢華、愚蠢的大廈裡,像海綿似的猛灌酒,好像我的死活都跟你無關似的。’
他把一只手伸向背後,抓住她的手腕,拿到面前來,一個勁用嘴唇去愛撫。‘親親,我當然在乎。這就是我派尼克去的理由。我相信他絕對能夠保護你的安全。除此之外,我還雇了三個人在你家外面監視。’
‘三個──你居然不征求我的同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也正是桂布南想知道的問題,不過他是用一種很委婉的口氣問我的。那三個家伙跟著你到這兒,以邪惡的樣子潛伏在外面,我相信所有女傭都會以為她們將會在床上遭到強暴。’
‘我相信她們早已習以為常了。’她抽回她的手,再度放到他的肩膀上,替他按摩。
他半轉過頭,看著她,露出愉快的笑容。‘你傷到我了,蘭絲!我像是那種在樓梯後面強吻女傭的小人嗎?’
蘭絲突然想到葛詩蘭。‘或許你自己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像個青春期的少年一樣饑渴。’
‘我才不會。我七歲那年,和爾詩一起把桂布南的外套尾巴點著火後,我就領會到我父親責罰人的厲害。’他把頭歪到一邊方靠著蘭絲的手臂。‘我的父母最擔心的是,家裡年輕的女傭老喜歡在樓梯後面勾引我。’
‘這大概是你現在會那麼自命風流的原因吧!’
‘這只是部份原因。’他露出一個慵懶的微笑承認道。‘對了,順便問一下,你想今天晚上想害你的是誰?’
‘順便告訴你。’蘭絲被他不經心的語氣所激怒,學他的語氣回答道:‘我敢確定是秦愛華。要是那個舞台工作人員當場抓住他就好了!你絕對無法想像出來那是什麼滋味,就像一只待宰的動物,被人拖向斷頭台。當時我就有種可怕的幻想,把那斷頭台當成某種可怕巨獸猙獰的嘴,而它正企圖吞噬我;所有觀眾都害怕的坐在那兒,安靜的觀賞,仿佛這是劇情的一部份。那一剎那的恐怖真是──大衛,你睡著了嗎?’
‘沒有。’他說著,聲音聽起來卻很無力。‘你正要描述那一剎那的恐怖。
‘不錯,可是我可以看得出來,我說再多也是無益,因為你顯然一點也不關心嘛!’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手掌貼住她的胸口,把她推到玻璃書櫃上靠著。接著他用另一只托起她的下巴,眼裡冒出一抹祖母綠的光彩。‘我在乎!我在乎!我在乎!看老天份上,我要如何才能使你相信我是在乎你的?你這天殺的小壞蛋。’
蘭絲發出一聲尖叫。‘說話文雅點──你的手快要把玻璃壓破了。抱歉我說了──’還沒說完話,她的嘴唇就被一個猛烈、探索的熱吻所制止。當他松開她時,他嘶啞的說道‘‘這樣好多了。’他吻吻她的鼻尖。‘你做了什麼事,使秦愛華想把你砍掉?’
‘可憐的秦愛華!他是個狠毒、詭計多端的惡棍!’她憤慨的說道,但立刻住口,以訝異、懷疑的眼神仰頭望著他。‘你剛才說那話的意思,是否表示你相信是秦愛華干的?’
‘他在走廊上轉過身,走開的時侯,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他心裡存有殺意。而且早在一個月以前,我和艾文理就有些懷疑方冷白的畫是他偷的。’
‘你居然什麼行動也不采取?’她挑釁的問道。
‘我們沒有證據啊!’他聳聳肩。‘艾文理曾試著和公爵談過,但方冷白氣得差點把他扭出去。從你的語氣聽來,你似乎是想做什麼?’
‘是的!因為,你知道...我待會兒再向你解釋!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設法抓住秦愛華,而且人贓俱獲。這就是我來找雷禮仕的理由,我要他帶我去海濱山。’
他用他的手指纏繞她的頭發,然後慢慢松開,使它形成一撮發亮的卷發。‘蘭絲,你該知道我現在不太清醒了。你剛才是說海濱山?’
‘那是秦愛華進行走私活動的基地。他今天晚上會去那兒,因為今晚月亮被雲遮住了,沒看見嗎?’
‘我看見兩個月亮,自從我喝下第二瓶酒後,我看什麼東西都是重復的。’
‘每當這種時候,走私者便會登陸。秦愛華剛偷了公爵的晝,他一定急著想脫手。當然,這些畫太有名了,他沒有辦法在英國賣掉它們,所以他一定會在那些走私者來拿一批私貨時,把畫送上船去。’她急切的說完,本想等他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等了半天卻沒有反應,她只好向他挑戰。‘怎麼樣,你說該怎麼辦?’
‘只好向那些名畫告別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她憤怒的譴責他,但立刻又意識到這種方法不可能打動他的心,便改變語氣說:‘當然,這不是你的晝,你不必那麼在乎它。那就算是幫我的忙好了,你願意陪我去海濱山把秦愛華抓回來,讓他接受法律的制裁嗎?’
他茫然的看她一會兒,接著開始大笑。要不是在這種狀況下,蘭絲一定會覺得他笑出眼淚的樣子很好看。他好不容易才停止笑,上氣不接下氣的靠在椅背上,手重重的敲著玻璃書櫃,使它搖搖晃晃的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當她兩手叉腰,嚴肅的看著他,他卻以好玩的神色回望她。
‘蘭絲。’他說;‘你不會──你不可能是說現在吧?要我現在就陪你去?’
‘現在去有什麼不對?’她皺著眉,傲然說道。
‘第一,我這兒有一屋子的客人。第二,我醉得都站不起來了。第三──上帝!我想不會有第三了吧!’
‘這麼說來,你實在太不方便陪我去了,我並沒有權利要求...’
‘我可憐的女孩。’他說著,臉上的大笑轉為一抹淺笑。‘我一向認為我是個相當自私的人,可是我為了勸服你所花的功夫,卻遠超過我自己所能想像的。蘭絲──海濱山是在海岸邊,對不?靠那兒?沙塞斯?到那兒最快也要三小時,在這麼黑的夜晚,三小時絕對到不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能使你不被秦愛華傷害,我什麼事都能做,也做得到,但是你剛剛所要求的,只會使你更牽扯進他的是非中,而我最不願做的事情就是在這種夜晚趕去沙塞斯。’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囉!’她傲然的挺直身子。
他的眼光非常柔和,但他同意道:‘我是不願意。’
‘好吧!’她強作鎮靜地說:‘那我們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關於海濱山之行是不用談了。’他有些同情的說道。
‘你若不想去,沒有人會勉強你。’
‘不錯。’他說。
她開始不情願的走向門口。他臉上同情的表情,並沒有使她誤以為他會改變心意。現在再和他爭辯也是徒然。實際上,也不能怪他。他沒有必要陪她去,因為她並沒有為他做過什麼。她實在是要求太多了,尤其是對這樣一個自己不甚了解的陌生人而言。
但是,只要藍幽靈今天晚上不被逮捕,她的父親就得在監獄裡多呆一天。想到這裡,她簡直心痛得無法忍受。為了她的失敗,她的父親就得繼續遭到監禁,這實在是太可怕的後果。不論如何,她一定要設法說服藍大衛Y
蘭絲想到:自己應該把她父親被關的整個經過情形向他說明。他如果不願陪她去海濱山,他就更沒有理由陪她去救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至少她該向他說明那是她父親。他剛才說他自己很自私,由此可見,她必須設法把這趟旅行說成是對他有利的事,他才會去做。想到這兒,她轉過身,盯住他那深情卻充滿戲謔神采的綠眼。
‘我必須去一趟,真的。我不知道在那兒可以我到雷禮仕,即使我找到他了,我想他也不一定會願意帶我去。如果我花時間去找他,我就要浪費更多寶貴的時間。大衛,你一定要陪我去。如果你願意──我將會補償你的。’
蘭絲發現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占了先機。顯然,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他揚起眉毛,緩緩走向她,以奇特的眼神看著她。
‘你究竟是想說什麼?’
她的兩頰羞紅得發燙,喉嚨裡仿佛被哽住了似的;她望著足尖。‘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
麼。’
他們之間靜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
‘任何事?’
‘任何事!’
他輕吹了一聲口哨。‘你真不可思議。你會不會誤解我所要的是什麼?’
‘不會。’她別住氣說:‘我了解自己所承諾的是什麼事。’
‘你真是個奇特的女孩。’他溫柔的說著,雙手扶著她的腰,把她拉近自己。‘先實現你的諾言吧!’
她輕輕推開他,皺著眉頭,看著他說:‘完事了再說。’
他的笑聲低柔的在書房裡回蕩。‘一言為定。’他說。
蘭絲不是個女騎士。她的家庭太窮了,根本養不起馬;他們不論要去那兒,都是用走路的。
在他們教區裡唯一富有的人是一家鑄造廠的老板林全。他的女兒們除了和蘭絲年齡相彷外,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但是為了禮貌,她們經常邀請蘭絲參加她們的娛樂活動。
她們的活動通常都是騎馬去兜風,看那些蘭絲已非常熟悉的風景,她並不喜歡夾雜在一群她不喜歡的年輕人當中,但良好的教養,使她無法開口去推拒這些邀請。身為一個牧師的女兒,蘭絲僅管相當受尊重,但在社會階層的次序上,她還是被排得很低的。每次出去騎馬,她分到的都是那匹最老,最難駕馭的雌馬,它的名字正如它的個性,叫做‘壞骨頭’。她所分配到的馬鞍,也總是美國仍屬英國殖民地時期即開始使用的那個,它的顏色已褪成了淡棕色,至少有十個地方裂開。
有了這種經歷,無怪乎在藍大衛提議騎馬去海邊時,蘭絲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她借口她的衣服不適合騎馬,藍大衛不慌不忙的告訴她,他母親在樓上有套騎馬裝,她上一季在公園裡騎馬時曾經穿過。蘭絲不好意思指出尺寸上可能不合適,便借口怕弄壞了那套衣服。
藍大衛對她露出一抹諷刺的微笑。‘蘭絲,如果你認識我母親,你就會了解她的一套衣服,起碼可在一匹種馬的背上磨兩年不會壞。’
半小時之後,蘭絲穿著那套鮮紅的騎馬裝出現(由這套衣服剪裁之華麗、手工之精細,可以看出藍大衛母親的講究),這才發現她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艾尼克牽過來給她騎的那匹馬,顯然是她前面所提過的狂野的種馬,因為它不但直噴氣,而且還跳躍不停,沒有一刻安靜下來。
這時候,藍大衛已經在鵝卵石鋪成的庭院裡等著她。他正輕松的坐在那匹神氣活現的阿拉伯種馬身上,暈黃的燈光照得他那金色的頭發閃閃發亮。他看見蘭絲猶疑的走向她那匹馬,忍不住笑了起來。文尼克在一旁和藹的安慰她別擔心,他說‘凱斯托’是他主人馬廄裡最馴良的一匹馬,絕不是藍大衛自己所愛騎的那種漂亮的殺手。
‘我相信它是很馴良。’蘭絲說道:‘可是這是一段遙遠的路途,我想我若騎著一匹溫和的雌馬,或許會舒服些。’她在心底對自己補充道:最主要是安全些。‘我以前從沒騎過種馬...’如果不是害怕跟藍大衛單獨坐在馬車裡,她絕對不會同意騎馬去海濱山的。
還沒說完,藍大衛便打斷她,說凱斯托不是一匹種馬。
‘那為什麼把一匹雌馬命名為凱斯托,這顯然是個男性的名字。’蘭絲憤怒的說,心想自己被他開了玩笑都不知道。
但她立刻發現自己的答辯是錯誤的,因為藍大衛已發出歡愉的叫聲,說道:‘蘭絲,你難道看不出它是一匹去勢馬?’他又開始露出那種邪門的微笑,來強調凱斯托和種馬的區別。為了使他安靜下來,不再提起這個話題,蘭絲只好試著爬上馬鞍。
□
剛開始上路時,他們很少交談,藍大衛多半的時間都對著夜色,沉思冥想,蘭絲則忙著穩住自己,別從馬背上摔下來。
他們兼程趕路,只有在通行稅征收處才停下來,叫醒那些收費員。那些人匆匆忙忙的在睡衣外,罩上粗呢外套,揉著惺忪的睡眼,收下通行稅,把柵門打開,讓蘭絲他們通過。藍大衛比剛才騎得更快,蘭絲看在眼裡,心裡頗為感激。
在飛快的奔馳中,茂盛的青草地、森林及燕麥田一一被他們拋在身後,一株沉睡的樺木下,一片田野的中央,浮現一堆神秘的黑影,在微弱的星光照耀下,益發顯得撲朔迷離。那是堆干草,抑或是頭沉睡的牛?風聲,馬的動作及馬蹄聲,混雜在飛揚的塵土及夜晚的潮氣中,形成二股奇異的氣氛。
忽然間,他們碰到一群在星光下吃草的鹿,其中一頭母鹿沖向他們,蘭絲那匹馬嚇得驚叫起來,若非藍大衛及時過來抓住她的疆繩,她早就摔下去了。
這件意外使蘭絲非常慌亂,她忍不住聯想到:橫亙在前面噬人夜色中的事,一定也是如此的驚魂懾魄。
藍大衛將她的座騎拉到自己身旁,設法逗她開心,讓她破涕為笑。在夜晚清新空氣的洗禮下,他逐漸清醒,活潑的心頭開始對她提出問題,詢問有關她故鄉的事。他先問蘭絲有沒有看過沙塞斯的男人用十字鎬敲碎石頭,挖古物的情形;接著又問:她小時候是否曾到山上去找尋過中世紀時期所制的箭頭?
在一問一答中,他們開始交談,夜色逐漸變得溫暖而親切。蘭絲暫時忘卻了自己對藍大衛所許下的承諾,她背脊尾端的疼痛,隨著時間過去而逐漸加強,厚重裙子下馬鞍的粗糙部份,開始磨著她細嫩的肌膚。接著,一陣強烈的海風鹼味傳來,勾起她濃厚的思鄉之情,可是,這時,他們依舊在內陸地區,離海退還有好一段路呢!
當他們靠近海岸地區,路況愈來愈差;原本頗為順暢的大道,後來卻變成草木雜生、坎坷難行的小徑。藍大衛的問題開始繞著狹窄的路況打轉。他問她許多有關海濱山的事;比方說那兒有多少人口?靠海多近?她是否記得什麼特殊的地域細節,知道港口的深淺寬窄嗎?他像個很有興趣的觀光客,問題愈問愈深入。但後來蘭絲才知道,他是想由她口中探知這項即將來臨的探險的背景。
海浪的咆哮聲,向來是沙塞斯海岸地區所謂的‘問候’,它們仿佛在向蘭絲致意,歡迎她回家。當他們爬上一條長而陡峻的斜坡,海浪的歡呼聲愈來愈響亮;爬上斜坡頂端,他們可以看見海濱山向海的一面,呈現在他們的面前。
其實,這不過是個平凡的小漁村。地域指南似乎有意要把它忽略掉,竟然用‘觀光客在這兒不會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一句話,把它輕輕帶過。但當地的鼓吹者卻認為海濱山有它存在的價值,英格蘭第一部土地清丈冊內便有它的記載,當時它被稱為‘登陸的地方’。
從那以後,這個隱蔽的小港口,就逐漸遭到沙土的填塞,當地的漁人們並不喜歡有龐大的軍艦停泊在此,所以他們倒不在乎港口的淤塞,因為目前它的深度,依舊足以容納淺底、美麗如畫的小帆船。雖然再往下的海岸邊,以出產有名的‘馬房蠔’聞名全國,但海濱山絲毫不受影響,因為它本身所出產的牡蠣具備一流的品質與美味。
從上望下去,漁村裡盡是一片擁擠的平頂房屋,黯淡的燈光照亮了房屋中間陡峻的泥土小徑。當她愛戀的望著牧師公館老式、寬敞的建築,蘭絲臉上不禁浮現出一抹溫暖的笑意。她看見了克勞帝斯的小身影,它是一頭混種的山羊,經過裘伊的訓練,它居然可以拖著一輛紅漆的小馬車,載著孩子們到處跑。此刻,克勞帝斯被栓在修剪過的圓草坪中央。
在牧師公館旁邊一片丘陵高地上,屹立著她父親的教堂聖安德魯,雖然夜色遮掩住了一切,但蘭絲非常清楚:環繞著教堂階梯的低槽,是盛放聖水的地方,在它的後面是荒涼的教堂墓地;一座座經過海風侵蝕的鐵質十字架,屹立在地面上,標明每個墳墓所有人的姓名。
這個地方對蘭絲而言,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她知道在鐵鋪後面有個斜坡,每次下雨,那兒就會積滿了水坑;她也知道靠近碼頭附近的巖石有多少裂縫,專門是水雲雀棲息的所在。她更清楚教堂裡那一片羅馬磁磚是松落的,世代以來的戀人們,都利用它的背後作為埋藏紀念品的地方。
此刻,在微弱的星光下,被大海不曾休止的怒號聲所震顫,海濱山看起來仿佛是個海盜的洞穴,孤立而非法。籠罩著漁村的黯淡光線,則有如野狼眼睛在森林邊緣發出的磷光,陰森森的,好不駭人!
蘭絲心想:這實在是很荒謬的一種幻想,不像她平常的思路。她知道只要自己回到家中,重溫她一向所熟悉的家庭溫暖與安全,這種可怕的幻覺便會消失。但此刻她實在沒有時間回去。想到這兒,她突然驚醒過來,這才知道藍大衛剛才問了她一句話,可是沒有聽到她的回音,因此他再重復一遍。
‘這個教堂有多久的歷史了?’他問道。
‘它的地基始於公元九三六年,在奇跡出現的第二年。’
‘我想我不太清楚九三五年出現了什麼奇跡。’
‘其實也沒什麼好提的。’蘭絲笑著承認道:‘有天早上,四只白色的公牛出現在漁村的草坪上。當人們圍上去觀看時,它們開始臀部對臀部的,排成十字架的形狀。村民看了,都崇敬的跪下去,發誓要在這個地點上興建一座教堂。’
‘這倒是很奇特。’
‘在科學文明之前,我們祖先的想法的確很不一樣。’看見藍大衛在笑,蘭絲解釋道:‘當然,也有些人認為這是個騙局。一直到如今都有謠言指出這是個詭計──據說,當時當地的大修道院院長,擁有本地的客棧,他為了增加向這個地區朝聖的人口,使其客棧生意興隆,特地雇了受過訓練的白公牛來表演這一招。’
‘結果呢?大家還是相信了這是奇跡?’
‘是的,因為就在同一年接著又發生了第二個奇跡!當時,這個村落遭到丹麥海盜的攻擊,在他們搶劫的財物當中,有一個古教堂鍾塔的高音鍾。當他們揚帆駛離海港後,修道院院長從蘋果壓搾機後面跑出來,敲響剩余的鍾,通知逃到山上躲藏起來的村民:海盜已離去,可以出來了。’
‘這些人可真勇敢啊!’藍大衛諷刺道。
‘不錯,他們的確蠻怯懦的,但我想他們有他們的理由。’她持平的說道:‘不論現在的丹麥人怎麼樣,但當時他們的確非常粗暴殘忍,還好老天有眼,讓他們立刻得到了報應。當修道院院長開始敲鍾,海盜船上的高音鍾也奇跡似的自動響了起來,它拼命的搖晃,擺動,使海盜船整個翻過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無一生還。’
藍大衛露出批評的眼色,說道:‘這麼說來,海濱山的所有財物也隨著沉入大海囉!’
‘這倒是個大諷刺。’蘭絲坦承道:‘我哥哥查理老是說:這件事可以給人們一個很好的教訓,證明生命中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即便是奇跡亦然。’
‘修道院院長的幽靈還經常出沒嗎?’
‘當然有啊!很多人都看見過他在半夜裡,帶著頭巾,悲哀陰沈的沿著海邊漫步,每當這時候,遠處便會傳來高音鍾的清脆聲音。人們都把這視為最不吉祥的惡兆。’她一面說,心底一陣發寒,這實在很奇怪,因為從小到現在,這故事從來沒讓她不安過。
□
龐大而蒼白的粉質峭壁,聳立在馬蹄形的海邊上,有如一個陰森的幽靈。當走私者登陸後開始活動,它卻是最好的屏障。沿著峭壁的底座到狹小的海彎入口,都有巖石圍繞著海岸線;峭壁頂端高聳的突出部份遮住了它下面所進行的一切活動,就像一個大肚皮的胖子無法看到自己的腳趾頭一樣。
像每個精心設計過的狐狸洞一樣,這個峭壁底座也有兩個出口。一個大得足以通過兩輪的貨車,可以深入巖石中;另一個則是彎彎曲曲的巖石小徑,必須側著身子,穿過歪歪斜斜的大圓石和侵蝕得很尖銳的巖石表面,才能進出。
蘭絲和藍爵士所走的就是這個崎嶇難行的小徑。他們不敢提燈,深怕會打草驚蛇;馬匹則系在峭壁的一株橡樹上。為了便於在陡峻的碎石路上前進,蘭絲特地將騎馬的長裙捻到腳踝上。當她不小心踢到一個種有麝香的小土堆,差點滑了一較,還好藍大衛立刻抱住了她的腰,她才沒有摔倒。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被蹂碎的麝香味彌漫在他們周遭,整個洞裡都是這個香味。她不好意思的扭動一下,藍大衛立刻松開她。
他們愈往低處走去,魚蝦和干海草的味道愈來愈強烈,海浪的回聲撞擊著巖壁,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在巖縫裡,滋生著水草,不但有臭味,而且有毒;這時他們仿佛進入一個低斜的大凹洞裡,走了好半天,地面才變平坦,他們費力的穿過一片會割傷人的錦葵草,最後終於站在沙灘上。
藍大衛慢慢晃到海水邊,用手抓起一把石頭,他挑出一個扁平的,把它拋到水中,只見它在水中彈了四下,激起一陣璉漪,然後才沉入水中。
‘現在怎麼樣,親愛的?’他問道。
被他那輕松的態度所惹惱,她不客氣的搶白他:‘我不是你的“親愛的”!’
‘當然是,而且比你想像的還要親愛!’他笑著回答道。看她一臉迷惑的樣子,他不忍再逗弄她,就說:‘我們要不要互相用沙埋起來,等到那些走私者來了之後,我們再像海怪一樣突然現身?這樣的戲劇效果一定很棒。’
蘭絲用一種冷漠的聲音回答道:‘我早就知道,你最關心的就是戲劇效果。我們很可能會發現有船在我們頭頂上移動;但我想沒關系,因為我們已經躲起來...’看見藍大衛示意她安靜的動作,她住口不言,試著在風聲和海浪聲中,辨別出什麼。隔了一會兒,她聽見船槳拍打海水的聲音,顯然走私者的船已悄悄劃向岸邊。
藍大衛抓住她的手臂,指指峭壁底座。‘蘭絲,躲在那駝峰形的巖石背後,行嗎?’
蘭絲點點頭,和他並肩跑向那龐然巨石。他們剛剛掩藏好,顫動的馬打光芒已順著巖壁,逐漸往下移。
‘藍幽靈!’蘭絲別住氣,低聲耳語道:‘它的火焰是罩在一個藍燈罩裡!’
‘他們來了以後,你希望我跟他們打架,征服他們嗎?’藍爵士低聲說道。
蘭絲皺起眉頭,使自己看起來又嚴峻,又不相信的樣子。‘我們要想個辦法才行。’
‘再制造一次海濱山的奇跡?’他耳語道:‘我們抓住秦愛華,結果他卻把我們射死了?’
蘭絲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沒想到他會帶有武器,她羞愧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才問道:‘你有什麼主意嗎?’
‘去找畢傑來。’
‘現在來不及了。’她甜甜的回答他。
他的舌頭發出一聲卡塔響聲,表示懊惱。‘如果你再提出這種模稜兩可的反駁,我們就無法協商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來。’
‘你。’蘭絲斗不過他,只好讓步道:‘你真是本性難移。’在這種狀況下,她本來是該感到害怕的,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竟然覺得一陣歡愉、開心自心底升起。僅管藍大衛一向很輕浮,根據她對他的了解,他絕不會刻意去取悅一個牧師的女兒另僅管自己已對他許下那個可怕的承諾,但在目前這種奇異的狀況下,他的陪伴的確能帶給她一種安撫、鎮定的效果。現在她只求他當時喝醉了,事後再也記不得她的承諾。
在遠遠的海面上,船槳停止搖動,當一盞半球形的手提燈閃亮一下,一束光線射出,立刻又熄滅。原來秦愛華正用一塊布遮住自己的燈,回覆船上打來的暗號,然後再任那塊布落在地上。
只見海上的船槳聲再度響起,不一會兒,那艘船就駛近岸邊,水面上呈現出又長又低的黑影。
船上共有三個人,蘭絲和藍爵士可以聞到濃烈的煙草味,聽見船底木板在沙地上摩擦的聲音;只見船上一名水手踩進水中,拖著那小船上岸,接著是一陣濺水聲、空洞的敲擊聲及低聲的咒罵,那三個人聚集在小船邊談話。
他們清晰、嚴肅的話語從沙地上傳過來,蘭絲可以辨別出其中一個粗嘎的聲音是村裡的鐵匠曾亨利的。
‘我可沒說我害怕──我根本沒說。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亨利說道。
‘那麼你再說一遍,他們原來是怎麼說的?’蘭絲小心翼翼的從巖石後面探頭出來,看了好一會兒,悠於認出那是葛南森細瘦、容易激動的身影。他是本地一個無用的佃農休整天游手好閒。藍大衛用力把她拉低,躲在石頭後面。
‘沒有什麼好補充的──完全沒有。就像我告訴你的,今天早上牧師的女兒艾蜜拉小姐來找我太太拿雞蛋時,她說她昨天晚上看見它在走動。’這是曾約翰的聲音,他的語氣開始時像往常一樣氣勢洶洶,到了後來卻明顯的透著恐懼。
‘它?’第三個男人說道,那是沈威利,鄉紳的園丁。‘那個修士?’
‘是啊!’曾約翰說著,聲音突然降低了兩度,幾乎聽不清楚他說什麼。‘那個老不死的家伙。就是那個修道院的老院長──蜜拉小姐是從鄉紳家回去時,看見他的。它從陰影裡慢慢現身,並且向她招乎。接著它轉了一圈,用一只干枯的手指,直指我家!’夜色似乎愈來愈黑,浪潮也益發洶湧。蘭絲在他們躲藏的石頭後面嚇得直發抖,她不由得靠緊藍大衛。‘她以為這一定是哪個小鬼搞的把戲,就直接跑上去,不知她哪來的勇氣,其實每個艾家的人都是這樣──她竟然伸手去抓那個頭巾,想把它扯下來!’他的兩個同伴都為蜜拉小姐的蠻勇驚叫起來。‘可是那兒根本沒有頭!除了一陣綠色的煙霧外,什麼也沒有!結果,她嚇得沒命似的跑回牧師公寓,直到今天天亮才敢出門!’
當藍幽靈加入了這三個人之後,一片藍色的光芒散布在蘭絲躲藏的巖石上。
‘出了什麼事了?其他的人呢?’蘭絲在劇院見習的這段時間,使她的聽力磨銳不少。僅管這個人企圖掩飾原有的聲音,改以較輕脆的語氣說話,但蘭絲還是認出這人就是秦愛華。他尖銳的問題一提出,這三個沙塞斯人立刻排成一列,作出防御狀。
‘不肯來。’約翰說道。
‘為什麼?’透過覆蓋在臉上的面罩,秦愛華的聲音帶著脅迫的語氣。那三個沙塞斯人靜默不語。‘怎麼樣?’他脅迫的質問道。只見這三個人的腳,在沙石上不安的移動著。
‘那個修士又出來了。每次它出來的時候,都沒有人願意出門。’
‘還有呢!’是葛南森嘶啞的低語聲。‘他們說這是對我們的一種懲罰──修道院院長的靈魂要來詎咒海濱山的男人,因為藍幽靈派人把私貨藏在教堂裡,陷害教區牧師時,我們都保持沉默,不揭穿它的真相。’
‘閉嘴,你這笨蛋。’秦愛華憤怒的叱責他:‘看你們那樣子,一付世界末日來臨似的。只有無知識的人才會相信這些鬼故事!你們難道就跟猩猩一樣,沒有一點腦筋?一個撒謊的頑童說他看見了個影子,你們就嚇得躲在床下發抖。’
沈威利對蘭絲美麗的妹妹蜜拉,向來就很愛慕,所以蘭絲當即聽見他氣憤的叫道:‘看到它的才不是什麼頑童呢!那是...’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個拳頭就對准他飛了過去,碰的一聲,他摔到地上。蘭絲越過石頭窺探著他們,發現威利迷迷糊糊的坐在地上,約翰彎下腰檢視著他。南森則仇恨的瞪著藍幽靈。
‘只有拳頭才能使你們這些愚蠢的家伙學乖!既然只有你們三個來,你們就自己去尹萊斯一趟!’秦愛華非常懂得如何去恐嚇他的聽眾。他的話像張殘暴的契約一樣,套得他們牢牢的無法動彈。‘你們回去後,告訴其他的人下個月要回到這裡來,否則他們全家都將遭殃。’
‘我們只有三個人,無法快速卸下白蘭地。’
‘別管白蘭地了。’秦愛華命令道:‘我只要你們帶一樣東西。’只聽一卷布由布包裡抽出的聲音:‘像過去幾次一樣──你們會在卡萊斯的碼頭邊,和一位自稱是盧金的男人碰面,把這小包裹交給他,他就會給你們一個裝有錢的封套。一切都已安排好了,你們將會得到和往常一樣的報酬...搞什麼鬼?’
他的話被海面上吹來的一陣溫暖微風所淹沒,隨同那陣微風而來的,還有一種尖銳、淒厲的金屬撞擊聲,那是一種古老高音鍾的響聲。蘭絲抓牢那塊大石,穩住自己,只覺惡夢、傳說與現實整個混淆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的氣氛。
‘你也聽見了吧?’她轉向藍大衛。‘你聽得到嗎?’
‘聽見了。’他以低啞的聲音回答道:‘我懷疑...’
只聽葛南森發出一陣尖銳、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蘭絲實在無法忍受那種懸疑的氣氛,站起身,越過巖石看著葛南森,只見他用一只顫抖的手臂指著峭壁的頂端,其他三個人嚇傻在那兒不能動彈。她順著南森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他們頭頂上的峭壁邊緣,有個戴頭巾的巨大身影,在風中張開它罩有袍子的雙臂,它的輪廓整個籠罩在怪異、陰森的綠光中!
‘那老院長!’約翰嘶吼道。
‘那個修士!’威利蹩住氣叫著。
‘世界末日來了!’葛南森慘叫道:‘我們全完了!’
藍大衛一向最不信邪,此刻他拉著蘭絲蹲下來,低聲告訴她這可能是那個人變的把戲。就在這時候,那三個海濱山的人,拔起腳跟,尖叫著奔向他們的船。僅管秦愛華拼命的咒罵,那艘船還是被推到水面上。由於恐懼,他們更賣力的劃著船槳,不到一分鍾,船已經駛離了岸邊。
遭到這樣的打擊,秦愛華氣得斗篷飛揚,他站在岸邊咒罵著這些迷信的鄉巴佬,這時他們的船已劃到視線之外。當他們的蹤影消失後,他扯下面罩,憤怒的把它扔進海水中。轉過身,他把馬燈轉暗,開始急促的走向峭壁下的那條小徑。
‘大衛,他要跑走了!’蘭絲急切的懇求道。
‘沒關系,蘭絲,顯然有人已經...’話還沒說完,蘭絲就離開隱藏的石頭後面,沖出去追秦愛華。就在他抵達小徑起點時,她追上了他。他轉過身面向她,舉起馬燈照亮她的臉。
‘是你!’他說完,立刻從斗篷裡抽出一把手槍,對准她的心髒。
她整個人僵在那兒,但當藍大衛從黑暗中跑到她身後,用雙臂環繞著她,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溫暖。他對秦愛華露出一抹諷刺的微笑,說道:
‘還有我。’
驚恐和憤怒使秦愛華的臉露出緊張而狡滑的線條。他開口說話時,話語由顫栗的下巴傳出,仿佛蒸氣從滾燙的壺中向外噴灑。
‘原來你是跟她一伙的,天才兒童?你在這裡做什麼?’
‘不是洗海水浴就是了。’藍大衛回答道。
秦愛華的牙齒露在繃緊的皮膚外。即使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的表情也顯得非常慘白。‘我希望她所給你的代價,值得你為她死。’
‘還好你沒有替你自己寫台詞,否則你的事業早毀了。’藍大衛以平穩的語調回答道。‘你以為你能逃出這個國家嗎?在你槍殺我之後,你會發現你已成為...我同族親戚的死對頭。在我前來沙塞斯之前,我已把蘭絲對你的懷疑向他們提過了。’
‘該死的你!’秦愛華氣憤的叫了起來,他的眼睛在藍色的馬燈照耀下,瘋狂的閃爍著。
‘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存心來害我的!你居然會為了一個牧師的女兒做出這種事來,我們賭你不出一個星期就會把她忘得一干二淨!’海岸邊回響著秦愛華粗暴、絕望的笑聲。
‘老天,如果我給每個你看過的鄉下女孩一先令,我就和你一樣的富有,而不需工作。’
蘭絲冰麻的站在那兒,靠在藍大衛堅實的懷抱裡,她只覺得心髒狂亂的跳動著。她無助的看著秦愛華用大姆指推上手槍的頂針,把槍頂住藍爵士的腦袋。
秦愛華以粗嘎的聲音咆哮道:‘等到他們在急流中發現你腐壞的屍體時,我早就遠離英國了,因此我不可能會聽見你那煩人家族咬牙切齒的悲號。再見了!裝神作鬼的人!’
‘裝神作鬼?’藍大衛重復道。‘山頂上的妖怪不是我變出來的。我...上帝,秦愛華,看!’
藍大衛語氣中突如其來的緊急意味,使秦愛華毫不考慮的轉過身,慌亂的看向藍大衛手指的方向──峭壁的頂端。蘭絲也跟著轉過頭去看;她還來不及意識到那修士已消失的事實,藍大衛的靴子已從她腳踝後面把她撂倒,讓她躺在沙地上。就在她快要著地的那一剎那,藍大衛已快速的沖向秦愛華,用拳頭對准他的下巴猛揮過去。籠罩在閃爍的藍色陰影裡,秦愛華一下沒站穩,絆到他的斗篷,整個人斜躺下去。手槍由他手中滑落走火,射向海水泡沫中。
秦愛華著地時,頭正好撞上一塊突出在沙地上的石頭,他立刻陷入昏迷狀態中。
‘這是你應得的報應。’藍大衛簡潔的說著,兩手叉在屁股上,站在那兒俯視這個擺平了的演員。‘誰叫你要拿武器去脅迫一個沒有武裝的人呢!’他轉過身看著蘭絲:‘親愛的,好啦!他在這兒,你要我怎麼處置他?’
一切事情演變得太快,也太突然,她根本無法以輕松的語調去談論它。蘭絲費力的站起來,一剎那間,她已投入藍大衛的懷抱中。他剛開始和她展開幸福、滿足的親吻,從小徑上傳來鵝卵石被踩動的聲音以及跑步聲。不一會兒,兩個男人飛快的跑過來,他們手上的提燈把整片海灘籠罩在淡黃的打光下。
年長的那個是中等身材,有著柔軟的淡色頭發及坦誠的灰褐色眼睛。他立刻彎下腰去檢視秦愛華,接著轉過臉看著藍大衛,說:‘我雖然不知道您的大名,先生,但我非常感激您,還有...老天──蘭絲!’
蘭絲透過熱淚盈眶的眼睛,看著說話的這個人。
‘查理!裘伊!’手足重逢的歡愉,使她放開了藍大衛,去擁抱她的哥哥。他似乎比她記憶中的瘦一點,但也結實多了。裘伊還是老樣子,修長而優雅,但她仿佛已有一百年沒見他似的。
當她擁抱他時,他說:
‘噢!嗨!大功告成了,親愛的!我真高興看見你,但你知道我最恨甜言蜜語!’
‘討厭鬼!’她說著,推開他,忍不住破涕為笑。‘我豈止是高興見到你──我簡直是欣喜欲狂!還有查理──你回英國了!可是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抓秦愛華啊!我們本來是想親自動手的,可是這位先生。’──他對藍大衛笑笑──‘卻先發制人。’查理憐愛的把雙手放在他妹妹的肩膀上。‘看看你!才兩年的功夫,你已經變成個人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裘伊滿足的插嘴道。
‘他也告訴我其他事情了。’查理繼續說:‘都是有關你計劃在倫敦做的事。你這大曬的小獅子!我是昨天早晨回家的,因為時間關系,來不及路過倫敦,去把你帶來。感謝上帝你已安全的回到這兒來!不論你在倫敦搞得多麼糟糕,我會去幫你收拾殘局的。我真想聽你告訴我所有經過情形──事情過後我們可要好好談談。現在,你最好把你的朋友介紹給我們認識,否則他會認無為我們家人太沒有禮貌了。’
不論從任何觀點看來,蘭絲和藍大衛之間的關聯都太輝煌了,和她穩定平淡的家庭生活比起來,兩者之間,有如水、火般截然不同。海濱山的平凡,也襯托得藍大衛出色的容貌和奇特的個性,益發顯眼。
蘭絲慶幸自己在寫給裘伊的信裡沒有怎麼提到藍爵士,她只告訴他他們是在藍卓瑞劇院裡認識的。她一面把他介紹給她的兄弟,一面覺得好尷尬。好在裘伊太興奮了,沒有注意到她的不安。平素鎮靜的查理,在得知面前這個人是全國最受贊揚的劇作家時,也忍不住表現出他的激動與歡愉。裘伊當下就表示:他認為藍大衛那出‘征服者’是有史以來最引人入勝的劇本。至於查理則一面握藍大衛的手,一面表示,自薛裡登收筆後,他是全英國戲劇界唯一卓越的劇作家。
‘你和蘭絲一起來追秦愛華?’裘伊問道:‘太刺激了!你覺得我們所表演的小把戲怎麼樣?嗯!你喜歡那個修士嗎?’
‘效果逼真!’藍大衛說:‘你們是不是用塊布罩在稻草人身上,做成那個修士?你們從哪兒弄來那麼多光線,投射在它身上?’
查理從肩膀上丟下一圈繩子,費力的把它纏繞在沒有知覺的秦愛華身上,然後再把他的兩個手腕綁在一起。‘裘伊替六盞燈裝配了一個總開關,只要一拉,所有打都可同時打亮。’瞥一眼蘭絲,他說:‘主教來了。他正和媽媽坐在客廳裡。他最反對艾家這種半調子的行為。不過我們也別責怪他,他昨天晚上把爸爸從監獄中救出來,並且把他送回家。’
蘭絲簡直欣喜欲狂。‘爸爸回家了!噢!查理,噢!裘伊!...’她不由自主的轉向藍大衛。‘你聽到了嗎?我爸爸回家了!’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好消息。’藍大衛和藹的說:‘不過我不記得,你曾經跟我提過他不在家的事。’
‘你是說她居然沒有向你解釋秦愛華陷害我父親的事,就把你拖來沙塞斯?’裘伊吃驚的插嘴道:‘這實在太過份了!那你為什麼要陪她來呢?’
裘伊並不知道自己已把話題轉入了危險的水流中。藍大衛還來不及回答他,蘭絲就故意把話岔開。‘原來──原來那個修士是個騙局,為了嚇嚇那些村民,使他們不敢走私。蜜拉也有份,是不?我們剛才偷聽到葛南森描述她昨天晚上看到修士的情形。她真聰明,會捏造出這樣一個故事來!可是我明明聽見高音鍾的聲音!’
查理把最後一個結緊緊塞進秦愛華身上的捆綁裡。‘那是蘇特醫生和鄉紳坐在小船裡,一邊用銅杓敲鐵壺,一邊劃過海面上。’
‘多棒的一個計謀啊!’蘭絲歡呼起來,兩頰發光。她轉向藍大衛。‘你早就猜到了──所以我沖出去追秦愛華時,你叫我回來。你知道他們會在上面等著抓他。’
‘可以這麼說。’藍大衛辯解道:‘不過我多多少少也有點相信,上面真有個修士的鬼魂在走動。’
‘這倒是真的!’蘭絲舉起雙手,表現出一付很快樂的樣子。忽然間,在金黃的燈光照耀下,這三個男人都發現她臉上紅艷的血色消失了。‘可是,可是這麼一來,我在公主夫人俱樂部、藍卓瑞戲院、斷頭台,還有...那個承諾──豈不全都是枉然。’她低語著,整個人像昏死過去一樣,暈倒在藍大衛的懷抱裡。
□
蘭絲覺得好溫暖,也好舒服。當她抬起頭,她看見天色已亮,透著金色的光芒,她正躺在藍大衛的身邊。他似乎是光源的創造者‘不但頭發是金色的,連皮膚也是金色的。他們的身體躺在沙地上,形成一個低陷的凹槽,有如一個安全的避難所。
她把視線轉向大海,由於剛升起的太陽光正對著她,她必須遮住眼簾才看得清楚前面的景物。太陽剛由金光閃閃酌漣漪中彈出,還來不及在岸邊形成長長的影子。這真是一幅漂亮的景像──太陽仿佛在流血,它的血液溶入大海中,經由它永不停息的浪潮,將太陽的光及熱帶到他們的腳跟前。
想起昨晚事情的經過,她很高興自己拯救父親重獲自由的擔子已結束。感謝老天,他現在終於自由了,不要多久她就可以看見他、她的母親以及家中所有的弟妹們。
但她的歡樂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她想到自己所愛的藍大衛即將離去,失望之情立刻籠罩著她。一股突然升起的焦慮,使她坐了起身,轉過頭去看身後,想找尋她兄弟的影子,沒想到他們居然都不見了!
‘查理到那兒去了?還有裘伊?’蘭絲質問道。
藍大衛張開眼睛,懶洋洋的看她一眼,一付專程來海邊曬太陽的樣子。‘他們在確定你沒事之後,決定先帶秦愛華回海濱山去了。我告訴他們只要我們一能走路,就回去──噢!對了!你一定很高興知道這件事,我們在秦愛華大衣的襯裡口袋裡,找到了方冷白的名畫,它被包在一個油布包裡。’
蘭絲此刻對名畫根本沒興趣。她以懷疑的口氣問道:‘我哥哥他們居然讓我單獨跟你在一起?’
他的綠眼裡閃著笑意。‘我剛才撒了一個小謊,告訴他們我們訂婚了。’
‘我可不認為這只是一個小謊而已。’蘭絲說:‘尤其,’|她的肩膀往下一沉──‘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這不是真的。’
他伸出一只手,溫柔的撫摸她的頭發。‘在大家都知道你對我所做的承諾後,他們一定會覺得很可怕。’
‘你沒有告訴他們吧,有沒有?’蘭絲驚慌的問道。
‘你哥哥查理又不是笨蛋。你用那種戲劇化的方式沖口而出,連死人聽了都會嚇醒。不過,我發現你哥哥還相當開通,他很容易就替你的話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人總不能老依賴別人,遲早必須獨立自主。’
‘我希望。’她以一種試探性的口吻,大膽說道:‘你放手,讓這件事結束。’
他用雙手抓牢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胸前。‘大海可能會干枯,沙漠可能會長樹,但我的甜心,你放心,我絕不會放棄你的。蘭絲,任你做什麼都沒有用,你若想終身避免我非法的騷擾與侵犯,唯一的辦法就是嫁給我。’
‘嫁──嫁給你?’
‘我知道在某些方面而言,這是一個非常差勁的交易。或許,我輕浮得不可救藥,有時候,又飲酒過度,我的家族一向非常團結,連螞蟻都會自歎弗如。他們很可能會侵犯我們的私生活。金爾詩和禮仕從小就在我家長大,我想我們不太可能把他們排除掉。還有其他許多人,你都沒有見過──多得難以計數,其中包括:姑媽、阿姨,叔叔、伯伯、舅舅、祖父、祖母,還有一些小孩們。’
蘭絲心跳得好急劇,她幾乎聽不見他所說的話。‘老天,那我的家人怎麼辦?我父親一定會堅持由他在村裡的教堂,主持結婚儀式。事後,他們經常來拜訪我們!你書房的玻璃櫃上會沾滿骯髒的手指印,你的水晶玻璃杯裡會游著小魚。他們還會帶小動物來,到時候你的地毯就遭殃了。祖母會檢查你房子裡的每一扇門窗,看有沒有風透進來。我們根本不可能有私生活。’
‘我們會被強迫當場表演。知道嗎,蘭絲,自從我們一起乘汽球後,我一直渴望能...’他把嘴巴貼進她耳朵,低聲把話說完。
她立刻羞紅了臉。‘如果我早知道這點,我連一分鍾都不敢和你在一起,絕不會像過去那樣。’
‘我的甜心,親愛的女孩,不知有多少次我...蘭絲!老天!你在哭啊?’
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襯衫前襟。‘我實在控制不住。我只是太──太高興了。我從沒想到你會願意娶我。你自己說過──你絕不會對任何一個女人許下這種承諾。’
他輕輕吻著她,制止她繼續說下去,溫柔的望著她含淚的眼睛,說道:‘那是在我愛上你之前。’
‘可是我不懂你怎麼會愛上我的,你可以愛上任何一個有錢、漂亮、出身良好的女人,大衛,你有那麼多女人可娶,為何要娶我?’
‘不對,我不能都娶她們,我只能娶一個。’他從衣服口袋掏出一條手帕給她,她接過來,用力捏著,以表示對他亂開玩笑的抗議。他把她拉過來,讓她舒適的靠在自己胸前,再躺回沙地上。
一只海鶴在他們頭頂叫著,在陽光的照耀下,它雪白的羽毛,染成金橘色。對了,‘還有一-點。’他說:‘我告訴你我非常愛你的時候,怎麼沒聽見你的回應?’他用一只手指扶起她轉開的羞臉。‘甜心,你也愛我嗎?’
平素勇敢、大膽的艾蘭絲,此刻卻蹩住氣,無法發出一絲肯定的字眼。
‘說出來嘛!’他低語道。
‘我──我沒那麼大膽。’
‘我要教會你許多此這更大膽的事。’他說道。她的眼睛還是低垂著;他低下頭去親吻她的鼻梁。‘說嘛!親親!’
她抬起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復雜:既真摯,又脆弱,又勇敢;終於她用低柔、甜美的聲音說道:‘大衛,我的確愛你,而且已經愛了好一段時間,不過最初我自己沒發現。’
他用一只手指,順著她的眉毛,把一撮卷發挪開她的臉上。‘我也是。你知道,當我在公主夫人俱樂部,看見你被那該死的平勞倫抓住,我簡直氣得想痛罵他,你絕對沒想到,連我自己也承認那是一種高尚、老式的嫉妒。’
‘所以那天晚上你再回去那兒,在牌桌上把他弄得慘敗?使他不能留在倫敦,認出我來?’
‘禮仕告訴你了?這孩子怎麼變得那麼嘴碎?知道嗎?他自己也有些愛上你了!’
‘不,我不知道。不過他實在對我很好。’她把頭倚在他身上。‘莎菲姑婆一定會非常驚奇。’
他從她頭上拿掉那頂秀氣、優雅的帽子,再取下她出發前匆忙別上的發針。接著他微笑道:
‘其實也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驚奇。她昨天到我家來,告訴我她不是想干涉這件事,但她想知道我到底想不想給她侄孫女一個合法的婚姻生活?我告訴她我願意。’
蘭絲想到莎菲姑婆和爵士碰面的情形,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接著她突然坐直身子,離開他,跪在沙地上,身上的紅裙攤在她周圍,呈現在火紅的陽光下。‘你是說昨天晚上在書房裡,你已經打算娶我了?而你居然還讓我對你許下那種可怕的承諾?’
他拉著她,同時站起來。‘這份誘惑實在難以抗拒。’他承認道,嘴唇愛撫著她的臉頰。
‘蘭絲,結婚以後,你會讓我叫你小蘭嗎?’
‘我才不要。’她說著,心中還是氣鼓鼓的。‘我這一輩子都會懷疑,你之所以娶我,是否因為這是你得到我唯一的方式。’
他笑了起來,雙手捧住她的頭。‘那我們最好立刻做愛;這樣我們結婚後,你就不會再有這種疑問了!’在艷麗的陽光下,他的嘴唇搜索著她的,深深的吻著,隔了許久,他才依依不捨的松開她,但依舊在她頰上、眼簾及柔嫩的頸部吻個不停。當他的嘴唇游移不定時,她以一種不自覺的嘶啞聲音低語道:
‘大衛,這樣不行,我不行。’
‘親親,我天真的愛人。’他的聲音沉濁而充滿了愛意。‘我們已經在做了。’
‘可是,我們不該這麼做。’她的聲音還是很軟弱,但跟往常一樣,企圖使自己振作起來。
‘因為我想以純潔之身結婚。’
他的綠眼閃出了前所未有的歡愉。‘那麼我最好立刻向你坦白,我不是處男。’
她莊嚴的糾正她,‘我是說,我要以處女之身結婚。’
‘噢!以處女之身。’他放開她,讓她站穩在自己身旁,一只手環著她的腰,他們開始朝爬上巖壁的陡坡走去。
‘既然如此。’他說:‘我們最好在破曉時分遠離這種無人的海邊。’
她讓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臂膀上。‘還有上升的汽球中...’
‘還有堆干草的馬房...’
‘以及出租馬車裡面...’
就這樣,他們並肩走著,沐浴在朝陽中,他們的笑語,和海洋永恆的歌唱融和在一起,形成一首和諧的曲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