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 密西根州 沃倫市
白曉薔在惡劣的情緒中醒來。
她可惡的鄰居剛剛才在凌晨三點呼嘯著回家。就算他的車子有消音器,它也早已失去了作用。不幸的是,她的臥室和他的車道位在屋子的同一側,連用枕頭蒙住頭也擋不住八汽缸龐帝克的噪音。他砰地一聲甩上車門,打開廚房外的後陽檯燈,分別在進入屋內,片刻後出來又回去時甩了三次紗門。等回到屋裡時他顯然又忘了關掉後陽檯燈,因為幾分鐘後廚房裡的燈滅了,但那該死的後陽檯燈卻繼續亮著。那盞燈的位置設計有夠爛,如果她面對窗戶躺著,燈光就會直射她的眼睛。
如果在買下這棟房子前知道隔壁鄰居是這個樣子,她說什麼也不會簽約的。在她搬進來的這兩個星期裡,他憑一己之力就破壞了她首次購屋的所有喜悅。
他是個酒鬼。他為什麼不能當個快樂的酒鬼?她慍怒地心想。不,他一定要當那種乖戾兇惡的酒鬼,當他在家時,她甚至不敢讓貓到屋外。「布布」是只不怎麼樣的貓,牠甚至不是她的,但媽媽把牠當心肝寶貝,所以曉薔不希望牠在暫時由她照顧的這段期間出任何事。如果爸媽從歐洲六周遊的夢幻假期歸來時發現「布布」死了或不見了,她真的不知道要拿什麼臉去見媽媽。
她的鄰居已經對可憐的「布布」心存反感了,因為他在他的汽車擋風玻璃和引擎蓋上發現貓爪印。就他反應的激烈程度來看,你會以為他開的是嶄新的勞斯萊斯,而不是車身兩側凹痕纍纍的十年龐帝克。
算她倒霉,她一直跟他在同樣的時間離家上班,至少她猜他在那時離家是去工作。但仔細想想,他也可能是去買更多的酒。如果他有工作,那麼他的工作時間還真詭異,因為到目前為止,她一直看不出他出門和回家的時間有什麼固定的模式可言。
無論如何,在他發現貓爪印的那天,她還是努力保持風度;她甚至對他露出微笑,考慮到他先前是如何地為了她的喬遷派對在下午兩點吵醒了他而對她惡聲惡氣,微笑對她來說真的很不容易。但他根本不理會那個求和示好的笑容,反而是屁股一碰到座椅就勃然大怒地跳出車子。「小姐,別讓妳該死的貓碰我的車子行不行!」
微笑僵在她的臉上。曉薔不喜歡糟蹋微笑,尤其糟蹋在一個沒刮鬍子、滿眼血絲、脾氣暴躁的混蛋身上。幾句怒罵的話躍上腦海,但她壓抑著沒說出口。畢竟她剛剛才搬來這個社區,這個傢伙就已經害她在敦親睦鄰上出師不利了。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和隔壁鄰居鬧得水火不容。她決定再嘗試一次圓滑婉轉,雖然那招在喬遷派對上顯然沒有用。
「對不起。」她努力心平氣和地說。「我會盡力看住牠。我在替父母照顧牠,所以牠不會在這裡待很久。」再五個星期就好了。
他咆哮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回到車裡甩上車門,然後在轟隆隆的引擎聲中駕車疾駛而去。曉薔側頭聆聽。龐帝克的車身慘不忍睹,引擎運轉得卻異常順暢,而且馬力強大。
圓滑婉轉對這傢伙顯然無效。
他前幾天還怒聲責罵她在下午兩點擾人清夢,自己這會兒卻在凌晨三點用那輛破車吵醒全社區的人。她越想越覺得不公平,恨不得衝過去用手指按住他的門鈴不放,直到他從床上爬起來,跟其它人一樣睡意全消。
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她有一點點怕他。
她討厭這樣;曉薔不習慣對任何人退縮,但這個傢伙令她不安。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因為他們兩次見面都不是那種「嗨,我名叫某某某」的邂逅。她只知道他看來很粗野,好像沒有固定的工作。樂觀地想,他只是個酒鬼,雖然酒鬼有時會很兇惡粗暴。悲觀地想,他涉及不法勾當,這使他在兇惡粗暴之外又多了幾分危險。
他是個高大的肌肉猛男,深褐色的頭髮剪得非常短,使他看起來幾乎像是剃光頭的海軍陸戰隊新兵。每次看到他,他都像兩、三天沒有刮鬍子;再加上佈滿血絲的眼睛和暴躁的脾氣,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酒鬼。他的高大和肌肉只有增添她的不安而已。這個社區當初看來很安全,但發現有他這樣的隔壁鄰居後,她一點也不覺得安全。
她咕噥著起床拉下遮陽簾。多年前她就學會不要在睡覺時遮住窗戶,因為早晨的陽光比任何鬧鐘更能把她從睡夢中喚醒。自從好幾次發現鬧鐘被打到地板上之後,她就知道鬧鈴聲只能夠吵得她在半夢半醒之間動手攻擊,而不足以使她完全清醒。
她現在的裝備是薄窗紗加遮陽簾;窗紗使人看不見房裡的景物,除非房裡亮著燈,而她只有在熄燈之後才會拉起遮陽簾。如果她今天上班遲到,那全要怪她的鄰居害她不得不倚賴鬧鐘,而非太陽。
她在回床鋪的途中被「布布」絆到腳,貓驚叫一聲跳起來,曉薔差點心臟病發作。「天啊!『布布』,你把我嚇死了。」她不習慣屋子裡有寵物,老是忘記注意腳踩在什麼地方。她無法理解媽媽為什麼一定要她代為照顧貓,而不要莎麗或大衛。他們兩個都有小孩可以陪「布布」玩。學校正在放暑假,也就是說他們兩家幾乎每天都整天有人在家。
但是,不,曉薔必須照顧「布布」。不管她單身獨居,一星期上班五天和不習慣養寵物。就算要養,她也不會養「布布」這樣的寵物。自從動過結紮手術後牠就在生悶氣,而且專門找傢俱出氣。短短一個星期,沙發已經被牠蹂躪到必須更換椅面的程度了。
「布布」討厭她。牠在牠自己家裡時還算喜歡她,會主動過來讓她撫摸,但牠一點也不喜歡住在她家。現在她每次企圖撫摸牠,牠都會弓起背對她發出威嚇的嘶嘶聲。
最糟糕的是,莎麗對她很不爽,因為媽媽選擇了曉薔代為照顧她的寶貝「布布」。莎麗畢竟是長女,顯然也比較穩重。媽媽沒有道理捨她而取曉薔。曉薔完全同意她的看法,但那撫慰不了受傷的感情。
不,真正糟糕的是,比莎麗小一歲的大衛也對曉薔很不爽。不是因為「布布」,大衛對貓過敏。令他暴跳如雷的是,爸爸把他的寶貝車子寄放在她的車庫裡,那表示她不能把自己的車停進車庫,因為車庫只容得下一輛車,天知道那有多麼不方便。她希望車子寄放在大衛家。她希望爸爸把它留在他自己的車庫裡,但他不放心它六個星期沒有人照顧。她瞭解那一點,但不瞭解她為什麼被選中來同時代為照顧貓和車子。莎麗不瞭解貓的事,大衛不瞭解車子的事,曉薔則是統統不瞭解。
所以現在哥哥、姊姊都在生她的氣,「布布」在有計劃地摧毀她的沙發,她在擔心爸爸的愛車在她照管期間會出事,而她的酒鬼鄰居在使她的生活苦不堪言。
天啊!她為什麼要買房子?如果她繼續住在公寓裡,這些事都不會發生,因為她不會有車庫,公寓裡不准養寵物。
但她愛上了這個社區的老式建築、低廉房價和居民結構。她見過有小孩子的年輕家庭,也見過家人每週日來訪的退休老人。晚上真有些老人家坐在陽台上乘涼和向路過的鄰居揮手打招呼,
兒童在院子裡玩耍而不必擔心有人會從路過的車子裡開槍掃射。她應該察看所有的鄰居才對,但這裡在乍看之下,像是個適合單身女子居住的安全社區,能以如此低的價錢找到一棟堅固的好房子更令她興奮不已。
由於想到酒鬼鄰居使她無法繼續睡覺,所以曉薔把雙手疊在腦後,一邊瞪著幽暗的天花板,一邊思索她想對房子做的事。廚房和浴室都需要現代化,那些花大錢的工程不是她目前的財務狀況所能應付的。但重新粉刷和新的百葉窗會對改善外觀大有幫助。她想要打掉客餐廳間的牆壁,使餐廳變成一間凹室,而不是分開的房間;凹室的拱門可以漆上那種特殊的油漆使它看來像岩石……
她被鬧鐘惱人的嗶嗶聲吵醒。至少那該死的東西這次叫醒了她,她在翻身關掉鬧鐘時,心想。在幽暗的房間裡瞪著她的紅色數字使她眨眼再看一次。「哦,完了。」她在跳下床時,氣憤地呻吟。六點五十八分;鬧鐘響了快一個小時,那表示她上班要遲到了。
「該死,該死,該死!」她嘟嚷著跳進淋浴間,一分鐘後又跳出來。她一邊刷牙,一邊衝進廚房打開一罐貓食給已經坐在碗邊瞪著她的「布布」。
她把牙膏沫吐進水槽裡,然後打開水龍頭沖掉。「你今天為什麼不在肚子餓時,跳到床上來?不,你偏偏決定等待,這下子我可沒時間吃早餐了。」
「布布」埋頭苦幹吃牠的貓食,根本不管她吃不吃早餐。
她衝回浴室,匆匆化好妝,戴上耳環和手錶,然後抓起趕時間的標準服裝:黑色長褲、白色絲綢背心和時髦的紅色外套。她把腳塞進鞋子裡,抓起皮包就往門外沖。
她一出門就看到住在對面的老太太從屋裡把垃圾拿出來。
今天是倒垃圾的日子。
「見鬼,要命,該死,狗屎,他媽的!」曉薔咕噥著轉身衝回屋裡。「我在努力改掉說粗話的習慣。」她惡聲惡氣地對「布布」說,把垃圾袋從桶裡拿出來扎牢袋口。「但你和友好先生存心刁難。」
「布布」掉頭就走。
她再度衝出屋子,想起沒有鎖門又衝了回去,然後把她的大型金屬垃圾桶拖到路邊,把今天早晨收集的垃圾塞進桶子裡和另外兩袋垃圾作伴。就這一次她沒有盡量保持安靜;她希望能吵醒隔壁那個不為別人著想的混蛋。
她跑向心愛的櫻桃紅道奇「腹蛇」跑車,發動引擎時,提高了幾次轉速才打入倒車檔。車子往後猛衝出去,鏗鏘一聲撞上她的垃圾桶。垃圾桶滾向隔壁鄰居的垃圾桶,在另一聲鏗鏘巨響中把它撞翻,使它的蓋子滾到馬路。
曉薔閉上眼睛,用額頭去撞方向盤,當然是輕輕地,她可不想得到腦震盪。但她或許應該把自己撞成腦震盪,至少那樣就不必擔心上班遲到了。她沒有說粗話,因為浮上腦海的都是她真的不想用的字眼。
她停車、下車。現在需要的是自制,而不是發脾氣。她扶正被她撞凹的垃圾桶,把掉出來的垃圾袋放回去,然後把變形的蓋子用力蓋上。接著她把鄰居的垃圾桶扶正,撿起散落的垃圾,然後走向馬路去撿蓋子。他的垃圾收拾得遠不如她整潔,但對酒鬼又有什麼好指望的。
蓋子斜靠在隔壁屋子前面的路邊石上。她在彎腰撿拾時,聽到背後響起紗門開關聲。
這下她可如願以償了:那個不為別人著想的混蛋醒了。
「妳他媽的在幹什麼?」他吼道。他看起來令人害怕:身上穿著寬鬆的運動長褲和骯髒破舊的運動衫,臉上是幾天沒刮的短鬚,眉頭生氣地緊皺著。
她轉身大步走向那兩個變形的垃圾桶,使勁把蓋子蓋在他的桶子上。「撿你的垃圾。」她沒好氣地說。
他的眼睛在噴火。其實它們跟平常一樣佈滿血絲,但效果是一樣的。「妳為什麼偏要跟我過不去,連讓我睡會兒覺都不肯?我從來沒見過像妳這樣吵的女人」
那種不公平的指責使曉薔忘了自己有點怕他。她走到他面前,慶幸腳下踩的兩寸高跟鞋使她的頭頂跟他的……下巴齊高。幾乎啦。
他身材高大又怎麼樣?她火大了,火大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擊敗高大。
「我吵?」她咬牙切齒道。咬緊牙關不易發出很大的音量,但她盡力而為。「我吵?」她把手指戳向他。她並不想真的碰到他,因為他的破運動衫上有天知道堤什麼東西的污跡。「我可沒有在凌晨三點開著那堆你稱為汽車的破銅爛鐵吵醒全社區的人。看在老天的分上,去買個消音器吧!我可沒有甩了一次車門之後又甩了三次紗門。怎麼,把酒瓶忘在車子裡而不得不回去拿嗎?我可沒有在終於進屋後又不關陽檯燈,讓燈光照進鄰居的臥室害得人家不能睡覺。」
他張口欲言,但曉薔還沒有說完。「還有,一般人睡覺的時間是在夜裡,包括凌晨三點在內,而不是在該死的下午兩點。」她看看手錶。「或是早晨七點二十三分。」天啊!她上班鐵定遲到。「所以,老兄,你給我閃到一邊去!回去喝你的酒。只要喝得夠醉,天塌下來也不會吵醒你。」
他再度張開嘴巴。曉薔一時氣昏了頭,手指竟然真的戳到他。真惡!現在她必須消毒手指了。「明天我會買一個新的垃圾桶賠你,所以你他媽的可以閉嘴了。如果你敢傷害我媽媽的貓,我會把你碎屍萬段,破壞你的DNA,使它永遠無法被複製。那樣做說不定是在造福後世。」她用惡狠狠的目光掃過他破舊骯髒的衣服和長滿短鬚的下顎。「聽清楚了嗎?」
他點頭。
她深吸口氣,努力控制脾氣。「那麼,好吧。他媽的!你害我說粗話,我正在努力改掉那個壞習慣。」
他用奇怪的眼光看她一眼。「對,妳真他媽的需要注意一下妳的滿口粗話。」
她撥開臉上的頭髮,努力回想出門前有沒有梳過頭。「我上班要遲到了。」她說。「我沒睡到覺,沒吃到早餐,連咖啡都沒喝到。我最好趕快走,免得傷害到你。」
他點頭。「好主意。我真不願被迫逮捕妳。」
她吃驚地瞪著他。「什麼?」
「我是警察。」他說,然後轉身走回他的屋裡。
曉薔震驚地瞪著他的背影。警察?
「唷,干!」她說。
***************
每個星期五,曉薔和三個同樣在漢默科技上班的女性友人,下班後都會到當地的碳烤啤酒屋「厄尼小館」喝杯酒、吃頓飯和聊些女生話題。在男性統治的氣氛裡工作了一整個星期之後,她們真的真的很需要聊些女生間的閒話。
漢默科技是一家衛星公司,專門提供計算機科技給底特律地區的通用汽車工廠,而計算機業大部分仍然是男性的天下。漢默科技的規模相當大,員工除了有不知道「辦公室不宜」是什麼意思的計算機怪胎以外,還有一般的企業管理人員,所以公司裡的氣氛通常都有點詭異。如果曉薔是在研發部門跟那些計算機怪胎一起工作,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哪天上班遲到。不幸的是,她是薪資部主管,她的經理上司是個盯著時鐘看的人。
由於必須彌補早上遲到的時間,所以她遲了將近十五分鐘才抵達「厄尼小館」,幸好其它的女生已經弄到了桌位。一如每個週末的夜晚,「厄尼小館」已經快要客滿了;即使心情好時,她也不喜歡在吧檯邊等桌位,更何況她現在心情欠佳。
「我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她坐進空著的第四張椅子裡,慶幸今天是星期五,再不愉快也是最後一天了至少在星期一來臨以前。
「彼此、彼此。」瑪茜嘟嚷著燉熄一枝香煙,立刻又點燃另一枝。「大頓最近一直在鬧情緒。男人也可能有『經前症候群』嗎?」
「他們不需要。」曉薔說,想到她的混蛋警察鄰居。「他們天生就有睪丸脂酮中毒。」
「哦,原來毛病出在這裡?」瑪茜翻個白眼。「我還以為是滿月或其它的什麼原因。妳們絕對猜不到,德磊今天摸我的屁股。」
「柯德磊?」另外三個女生吃驚地齊聲間,她們的異口同聲引起週遭所有人的注意。她們爆笑起來,因為他最不像是會吃女生豆腐的男生。
二十三歲的柯德磊是怪胎的活樣板。他又高又瘦,動作笨拙。他的大喉結在細脖子裡顯得格外突兀,就像是吞了一顆檸檬,檸檬卻永遠卡在喉嚨裡。他東翹西翹的紅髮好像這輩子都沒見過梳子。但他絕對是個計算機天才,其實她們都很喜歡他——大姊姊式的喜歡。他靦腆笨拙,對計算機以外的任何事都一無所知。辦公室裡流傳著一則笑話:他聽說人有兩種性別,但不確定傳聞是否屬實。沒有人會懷疑柯德磊是那種摸屁股的好色之徒。
「不可能。」露娜說。
「妳瞎掰的。」蒂潔指控。
瑪西發出老煙槍的沙啞笑聲,深吸一口煙。「對天發誓,句句屬實。我只不過是在走廊上與他擦身而過。接下來我只知道,他用雙手抓住我的屁股之後就站在原地不動,好像我的屁股是籃球,而他正要開始運球。」
那幅畫面使她們忍不住又捧腹大笑。「妳做了什麼?」曉薔問。
「什麼都沒有。」瑪茜承認。「問題是,班奈那個混蛋正好看到。」
她們齊聲呻吟。卓班奈喜歡找部屬的碴,德磊是他最愛的目標。「我能怎麼辦?」瑪茜搖頭問。「我絕不會給那個混蛋更多子彈來對付那個可憐的孩子。所以我摸摸德磊的臉頰,說了些『我不知道你有興趣』那類打情罵俏的話。德磊滿臉通紅地躲進男廁所。」
「班奈有什麼反應?」露娜問。
「下流地假笑說,如果知道我有那麼飢不擇食,他早就大發慈悲地提供服務了。」
另外三個女生齊翻白眼。「換言之,他還是不改混蛋本色。」曉薔鄙夷地說。
漢默科技的男同事中有些是下流的色鬼,再多的感受訓練也改變不了那一點。但大部分的男生都還好;這也算是扯平了,因為公司裡有些女人真的很尖酸刻薄。曉薔老早就不在工作場所或其它地方尋找完美了。露娜認為她太憤世嫉俗,但露娜在她們四人中年紀最輕,她看待世事的樂觀態度依然完好無損——有點褪色,但依然完好無損。
從表面上看來,她們這四個朋友除了同在一家公司上班以外,毫無共通之處。四十一歲的會計部主管狄瑪茜在她們這群死黨中年紀最大。離了三次婚之後,她從此對婚姻敬謝不敏。她的頭髮是漂白的淡金色,吸煙開始對她的皮膚產生影響,衣服總是穿得太緊了點。她喜歡啤酒、藍領工人、粗暴的性和保齡球。「我是男人的夢中情人。」她曾經笑著說。「我的啤酒支出等於別人的香檳預算。」
瑪茜目前的同居男友大頓是個大塊頭的肌肉猛男,其它三個女生都不喜歡他。曉薔個人認為他人如其名,因為他的腦筋有夠遲鈍。他比瑪茜小十歲,偶爾會打些零工,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喝啤酒和看電視。但據瑪茜說,他和她在性方面趣味相投,所以她決定暫時把他留在身邊。
二十四歲的許露娜是銷售部的神童。她高挑苗條,擁有貓一般的優雅和尊嚴,完美無瑕的肌膚是淡乳褐色,嗓音柔和優美,男人看到她就像蒼蠅看到蜂蜜。她和瑪茜是完全相反的兩種典型。瑪茜喧鬧俗麗;露娜冷漠高雅。露娜只在別人面前生過一次氣,那是因為有人說她是「非洲裔美國人」。
「我是美國人。」她不悅地說,猛然轉身面對出言冒犯者。「我從來沒有去過非洲。我出生在加州,家父是海軍陸戰隊少校。我擁有黑人血統,但也有白人血統。」她伸出一隻纖細的手臂,打量它的顏色。「我覺得我看起來是褐色。我們所有人的膚色都是褐色,只不過深淺有所不同,所以不要企圖隔離我。」
那個傢伙結結巴巴地道歉,露娜以親切的笑容原諒了他,結果那個傢伙開口約她出去。她目前正在跟底特律獅子隊的一個足球隊員交往;不幸的是,她對金世摩一往情深,他卻在出賽的每個城市跟別的女人尋歡作樂。露娜的深褐眼眸經常悶悶不樂,但她對他還不死心。
游蒂潔在人力資源部工作,她是四人中最傳統的一個。她和曉薔一樣是三十歲,跟她的高中初戀情人結婚了九年。他們住在不錯的郊區住宅裡,養了兩隻貓、一隻鸚鵡和一隻可卡犬。蒂潔的生活只有一個瑕疵,那就是她想要小孩,但她的丈夫嘉朗不要。曉薔個人認為蒂潔可以再獨立一點。但嘉朗是雪佛蘭車廠三到十一點的午班主任,兩人同時在家的時間並不多。蒂潔老是在看表,好像必須在某個時間前趕回家。曉薔猜嘉朗並不贊同她們的週五夜聚會。但她們只不過是在「厄尼小館」聚餐,總是在九點前散會,又沒有造訪每家酒吧,飲酒作樂到深夜。
沒有人的生活是完美的,曉薔心想。她自己的羅曼史就不怎麼光彩。她訂過三次婚,但沒有一次結成婚。與第三任未婚夫分手後,她決定暫時不談感情,專心衝刺事業。轉眼之間七年過去,她依然專心在事業上。她擁有良好的信用記錄和可觀的銀行存款數字,剛剛買下生平第一棟房子,雖然隔壁那個脾氣暴躁、自私自利的鄰居害得她住在其中不如當初想像的那樣快樂。他或許是警察,但仍然令她感到不安,因為無論是不是警察,他看起來都像是那種不喜歡你就放火燒你房子的人。而她從搬來那天起就不討他喜歡。
「今天早上我又跟我的鄰居起了衝突。」她歎口氣,手肘靠著桌面,下巴擱在交扣的十指上。
「他這次又做了什麼?」蒂潔同情地問,因為她們都知道曉薔的困境,惡鄰能讓你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我在匆忙倒車時撞上我的垃圾桶。要知道,趕時間總是會讓人做出從容不迫時絕不會發生的事。總之,我的垃圾桶撞到他的垃圾桶,他的蓋子彈到馬路上。妳們可以想像那發出多大的噪音。他像熊一樣衝出他家前門,咆哮著說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吵的人。」
「妳應該踢翻他的垃圾桶。」瑪茜說,她才不相信以德報怨那一套。
「他會以擾亂安寧逮捕我。」曉薔氣餒說。「他是警察。」
「不可能!」她們不敢置信地齊聲道。但話說回來,她們都聽她形容過他的樣子。佈滿血絲的眼睛、幾天沒刮的短鬚和破舊骯髒的衣服聽起來不大像是警察。
「我猜警察跟任何人一樣有可能是酒鬼,」蒂潔吞吞吐吐地說。「也許更有可能。」
曉薔皺眉回想早晨見面的情形。「現在想想,我並沒有在他身上聞到酒味。他看起來像醉了三天,但聞起來不像。他媽的!我真不願想像他在沒有喝醉時脾氣都能那麼壞。」
「罰錢。」瑪茜說。
「該死!」曉薔惱怒地說。她跟她們約定好了,她每說一句粗話都要付給她們每個人五元,心想那樣可以敦促自己改掉說粗話的習慣。
「加倍。」蒂潔伸出手。
曉薔嘟嘟囔嚷地掏出十元硬幣遞給她們每個人,但小心沒有再說出粗話來。她最近總是在皮包裡準備了很多零錢。
「至少他只是個鄰居,」露娜安慰道。「妳可以避開他。」
「到目前為止,我避得並不好。」曉薔承認,皺眉瞪著桌面。然後她坐直身子,決心不再讓那個混蛋像最近兩周來這樣主宰她的生活和思想。「別談他了。妳們跟另一半有什麼趣聞嗎?」
露娜咬咬嘴唇,臉色暗淡下來。「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世摩,接電話的是個女人。」
「該死!」瑪茜傾身輕拍露娜的手,曉薔十分羨慕她的朋友可以口無遮攔。
侍者選在這時多此一舉地把菜單拿來,因為她們早就把菜單背熟了。他記下她們點的菜色,收走不曾打開的菜單。他離開後,她們全部傾身靠向桌子中央。
「妳打算怎麼辦?」曉薔問。她是甩人和被甩的專家。她的第二任未婚夫,那個狗雜種等到婚禮前夕,才告訴她他沒辦法跟她完成婚禮。她花了一段時間才對那件事釋懷。她可不打算為她心裡想的話付錢。無論如何,狗雜種算是粗話嗎?有沒有法定的粗話清單可以供她參考?
露娜聳聳肩。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但她努力裝出不在乎的模樣。「我們沒有訂婚,甚至也沒有規定對方不准交別的異性朋友。我沒有權利抱怨。」
「但妳可以保護自己,不再跟他見面。」蒂潔柔聲道。「他值得妳受這種苦嗎?」
「沒有男人值得。」瑪茜嗤鼻道。
「對。」曉薔說,還在想她破裂的三次婚約。
露娜不安地拿起餐巾。「但我們在一起時,他表現得好像真的很在乎我。他是那麼溫柔體貼——」
「在達到目的之前,他們都是如此。」瑪茜擠熄她的第三枝煙。「要知道,這是切身的經驗談。跟他玩玩可以,但別指望他會改變。」
「一點也不錯。」蒂潔悲哀地附和。「他們永遠不會變。他們或許會偽裝一陣子,但在認為獨佔了妳的感情後,他們就會放鬆戒備,露出猙獰的真面目。」
曉薔笑了笑。「那聽起來像是我會說的話。」
「只不過不帶粗話。」瑪茜指出。
蒂潔使眼色叫她們別再開玩笑。
露娜看起來比先前更加難過。「這麼說來,不想忍受身為眾多女友之一,就不該再跟他見面?」
「這個嘛……是的。」
「但事情不應該是那個樣子!如果真的在乎我,他怎麼還會對別的女人感興趣?」
「哦,那很容易。」曉薔回答。「獨眼蛇毫無品味可言。」
「親愛的,」瑪茜用她沙啞的嗓音盡可能仁慈地說。「如果妳在尋找完美先生,那麼妳一輩子都要在失望中度過,因為他根本不存在。妳必須把握對妳最划算的交易,但問題總是會有的。」
「我知道他不完美,但——」
「但妳希望他完美。」蒂潔替她說完。
曉薔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完美先生純粹是虛幻小說。雖然我們也不完美,但大部分的女人至少還會嘗試。男人根本不嘗試。這就是我對男人死心的原因,男女關係對我就是行不通。」她停頓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說:「但我不會介意有個性奴隸。」
其它三人忍不住大笑起來,包括露娜在內。
「這個我有興趣。」瑪茜說。「不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
「試試性奴隸出租公司。」蒂潔建議,惹得她們再度大笑起來。
「他們說不定有網站。」露娜笑著說。
「當然有。」曉薔面無表情地說。「就在『我的最愛』清單上:www.sexslaves.com。」
「只要輸入妳的要求,就可以按小時或按日租用完美先生。」蒂潔越說越起勁,忘形地揮動著啤酒杯。
「按日?實際點吧!」曉薔說。「一個小時就是在要求奇跡了。」
「何況,完美先生根本不存在,記得嗎?」瑪茜說。
「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但性奴隸必須假裝完美,對不對?」
瑪茜總是隨身攜帶她的軟皮公文包。她打開公文包,掏出紙筆放在桌上。「那當然。讓我們看看,完美先生應該具備哪些條件?」
「他必須會主動洗碗。」蒂潔用力拍一下桌子,引來好奇的目光。
當她們努力遏抑笑聲時,瑪茜在紙上書寫著。「好,第一要件:洗碗。」
「嘿,洗碗不可能是第一要件。」曉薔抗議。「我們有更嚴肅的問題要先處理。」
「對。」露娜說。「認真點。我們認為完美的男人應該具備哪些條件?我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過。也許想清楚我喜歡怎樣的男人會有所幫助。」
她們的笑聲都停了。「完美的男人?認真的?」曉薔皺皺鼻子。
「認真的。」
「這要花點腦筋。」瑪茜說。
「我不用。」蒂潔說,笑容從她臉上消失。「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目標跟妳相同。」
她們陷入沉默之中,附近幾桌的用餐者不再好奇地朝她們張望。
「相同的人生目標是第一要件?」瑪茜邊寫邊重複。「大家一致同意嗎?」
「那一點很重要,」曉薔說。「但我不確定那就是第一要件。」
「那麼妳的第一要件是什麼?」
「忠實。」她想到她的第二任未婚夫,那個狗娘養的。「人生太短暫,不能浪費在妳無法信任的人身上。妳應該能夠信賴妳心愛的男人不會對妳說謊或對妳不忠。有了那個基礎,其它的事都可以設法解決。」
「那也是我的第一要件。」露娜平靜地道。
蒂潔考慮片刻。「對。如果嘉朗對我不忠,我不會想要跟他生孩子。」
「我也贊成。」瑪茜說。「我無法忍受腳踏兩條船的人。第一要件:忠實、不說謊、不欺騙。」
她們全部點頭同意。
「還有呢?」瑪茜問。
「他必須心地善良。」蒂潔說。
「善良?」瑪茜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對,善良。誰想要跟一個混蛋過一輩子?」
「或是住在他的隔壁?」曉薔咕噥,點頭同意。「雖然善良聽起來不怎麼令人興奮,但仔細想想,完美先生會善待兒童和動物,扶老太太過馬路,不會在意見相左時出言不遜。善良真的很重要,幾乎可以列為第一要件了。」
露娜點頭。
「好吧!」瑪茜說。「見鬼的!妳們連我都說服了。我猜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善良的男人。第二要件:善良。」她寫下來。「第三要件呢?這我倒有我的想法。我要一個可靠的男人。他必須說到做到。例如約好七點在某地跟我碰面,他就會在七點到達那裡,而不是在九點半姍姍來遲或根本不出現。有人附議嗎?」
她們四個全部舉手表示贊同,於是「可靠」成為第三要件。
「第四要件呢?」
「顯而易見的事情。」曉薔說。「一份穩定的工作。」
瑪茜皺眉婕額。「嘖,這一點很傷人。」大頓目前正賦閒在家。
「穩定的工作是可靠的一部分,」蒂潔指出。「我也認為那個很重要。保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是成熟和負責任的表現。」
「穩定的工作。」瑪茜邊說邊寫。
「他還必須其有幽默感。」露娜說。
眾人一致同意。
「第五要件:幽默感。」瑪茜寫下來。「好了,小姐們,第六要件是什麼?」
她們相視聳肩。最後蒂潔提議道:「有錢會不錯。那個不是必備條件,在現實生活中不是,但這是幻想,對不對?完美的男人不應該太窮。」
「有錢到什麼程度?富豪或寬裕?」
她們思索片刻。
「我個人喜歡富豪。」瑪茜說。
「但那會使他財大氣粗,頤指氣使。」
「那可不行。有錢很好,但不能太有錢。完美先生必須經濟寬裕。」
四隻手舉起來,於是「有錢」成為第六要件。
「既然這是幻想,他必須長得好看才行。」曉薔說。「但不要迷死人的帥哥,那會造成問題。我們之中只有露娜漂亮得可以和帥哥分庭抗禮。」
「但我做得並不好,對不對?」露娜自嘲道。「沒錯,完美先生必須讓人喜歡看他。」
「贊成。第七要件:好看。」瑪茜寫完後,抬頭咧嘴而笑。「我來說出大家都在想的事。他的床上功夫必須超級棒。不是過得去,而是超級棒。他必須能夠使我飄飄欲仙,死去活來。他必須擁有肯塔基馬賽冠軍的精力和十六歲少男的熱忱。」
她們笑成一團時,侍者送來食物。「什麼事這麼好笑?」他問。
「你不會懂的。」蒂潔回答。
「我知道了。」他說。「妳們在談男人。」
「不,我們在談科幻小說。」曉薔的話使她們又笑成一團。附近幾桌的客人又在盯著她們看,企圖聽出什麼事那麼好笑。
侍者離開。瑪茜挨近桌子中央。「我要我的完美先生有十吋長!」
「天啊!」蒂潔用手煽風,假裝快要昏倒。「我可受不了十吋,或者該說是我不知道十吋要怎麼用。」
曉薔笑得肚子都痛了,她努力壓低聲音說:「得了吧!舉凡超過八吋的都只能拿來展示和講述,也就是只能看而不能用。放在冷藏間裡或許不錯,但面對現實吧,那多出來的兩吋是殘羹剩菜。」
「殘羹剩菜。」露娜抱著肚子,尖聲大笑。「讓我們向殘羹剩菜鼓掌歡呼!」
「乖乖,我們現在在烹飪了。」瑪茜邊擦眼淚邊寫。「完美先生還應該擁有什麼?」
蒂潔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我。」她邊笑邊說。「他可以擁有我。」
「如果我們沒有為了搶奪他而把妳踩扁。」曉薔舉起酒杯,其它三人跟著舉杯。她們互碰杯緣。「敬完美先生,不管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