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比賽正在進行。大燈映照得整個球場亮如白晝。
「顧惟軍!顧惟軍!全壘打!全壘打!」
整齊劃一的加油聲,在球場內此起彼落地響起,氣勢如虹。天母球場因為在住宅區附近,禁用汽笛,所以啦啦隊們更加賣力,用自己的嗓子,奮勇為這位去年才剛奪得新人王頭銜的名將加油。
完全沒有新人的適應期問題,顧惟軍不但在各項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球迷人氣投票時也一直領先群雄。今年才是他加入職棒的第二年,上半球季以來,不但以十二隻全壘打、五十一分的打點,傲然登上全壘打、打點排行榜的榜首,打擊率也以驚人的三成五二暫居第二。
這樣勢如破竹的成績,加上他天生的王者之風,使顧惟軍三個字變成一股狂猛旋風,曝光率之高,球迷之多,簡直不可思議。
此刻他穩穩站在打擊區內,面對敵隊的投手,絲毫沒有怯意。驚人氣勢籠罩,讓所有防守的敵隊隊員都屏氣凝神,不敢懈怠。
面對他的敵隊救援投手,在投手丘上伸展,然後,健臂一揮,球以流星之勢,破空而來!
直球進壘!顧惟軍動也沒動!觀眾球迷們一陣嘩然。
投手與打擊者的目光,遙遙相交。彷彿兩隻猛獸,在盡全力搏鬥前,仔細打量忖度著對方實力的模樣。
刷!又是一球,巧妙的內角弧度,讓顧惟軍揮棒落空。
球迷又是一陣驚人的鼓噪。
另一邊也響起整齊的吶喊,幫投手加油:「三振!三振!高致勤,三振!三振!」
就在雙方球迷不斷互相叫陣之際,球已投出。非常驚險的內角曲球,顧惟軍在出棒之際發現情勢不對,收棒之勢還沒有完成,一扭身,那顆硬如炮彈,時速超過一百三十公里的小球,就這樣惡狠狠地烙上他的側腰!
觸身球!保送!
兩邊球迷都瘋狂地尖叫起來,顧惟軍忿怒地摔下球棒,要衝上去理論,才一動,腰際火辣辣的灼痛讓他皺眉彎腰。
這邊捕手也慌了,站起來推開面罩,一疊聲問:「沒事吧?你還好吧?」
場邊已經有救傷人員迎上來,先用噴霧劑止痛處理後,扶著他一拐一拐走回休息區。在球迷的尖聲抗議與鼓噪聲中,換上了代跑。
投手丘上,一臉冷肅的高致勤則在與捕手、教練會商片刻後,繼續投球。他連看都沒有看顧惟軍一眼。
「靠,小高是怎麼回事!」打擊教練會同他們隨隊的防護員過來,一面扯開顧惟軍腰際球衣,幫咬著牙猛吸氣的顧惟軍處理瘀傷,一面痛罵:「不要說你,我都差點衝上去痛揍他一頓!」
顧惟軍臉色有些慘白,額際出現豆大汗珠。
幸好救護人員來得快,否則他當時,真的會衝上去揍人!
這段時間以來的焦躁,已經愈積愈多,好幾次在場中險險控制不住要動手。不管是裁判,是對方嘴臉可憎的教練,還是吵死人的球迷……
不過,他最想揍的對象,就是今天晚上那該死的救援投手,高致勤!
幾個禮拜前,在球場相遇,他們一起接受雜誌的訪問與拍照。之後,兩人一起走出辦公室時,高致勤用開朗的語氣,毫無芥蒂地閒閒提起:
「聽說你冬天去日本的時候,有看到阿樺?」
顧惟軍和高致勤在進了不同的職業隊後,一向被媒體報導有點瑜亮情結。其實從小認識至今,一投一打,他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人。不能說特別熱絡,也不見得有什麼敵意,在鏡頭前面,也都有個惺惺相惜的官方形象,見了面總會聊上兩句。
不過當時,他震驚地回頭,不敢相信這是高致勤閒聊的話題!
「你……你跟她有聯絡?」顧惟軍困難地吐出問句。
高致勤很無辜地露出那招牌陽光笑容,點點頭:「一直都有啊!她去找學長,也是我提議的。」
高致勤口中的學長,當然就是他們投手界的名人錢鴻岳,他也是M大畢業的,算起來真的是高致勤他們的學長。
顧惟軍瞪著高致勤,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因為……錢鴻岳是黎教練的學生,所以才……才……」一向口才便給的顧惟軍,居然有些結巴。
「當然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樺跟她爸爸感情又不好。」高致勤挑挑眉,露出俏皮的表情。比起顧惟軍的深沉老練,高致勤的形象一直是鄰家開朗陽光大男孩,他笑了笑。
「你為什麼……從來沒說過?」顧惟軍很煩躁地用手耙梳過自己的短髮,懊惱地質問。「我問過好多人她在哪裡,像朱一貴……他們都不曉得。既然你一直都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高致勤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
球場旁,熙來攘往的大馬路邊,兩人安靜直視對方。半晌,高致勤才收起那開朗笑意,認真而堅定地說:
「老顧,不要打擾她,不要招惹她。」
昔日隊友們的默契始終存在,他們雖然沒有訴諸於口,但都共同守護著這個倔強的女孩。
顧惟軍聞言一怔。他薄薄的唇邊,隨即揚起那慣有的、有些吊兒郎當的嘲諷笑意。「哦?你憑什麼這樣說?」
「憑我是她的好朋友。」高致勤清楚宣告。他專注的眼眸毫不猶豫地直視著另一雙慵懶中帶著莫名火焰的俊眸。
「好朋友嗎……」顧惟軍還是扯著嘴角。
當時兩人就這樣分頭而行,沒有再多說。可是顧惟軍胸口鬱悶之氣,卻愈來愈嚴重,愈來愈深濃。
他看到高致勤那張心無城府的臉就有氣。
想到他一直與黎樺有聯絡,自己卻像傻子一樣,問東問西卻完全不得其門而入,就更加有氣。
這些忿怒,對一個專心打了這麼多年球,沒有分心過的球員來說,絕對不是好事。可是顧惟軍發現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尤其在球場上相遇,高致勤那若無其事的樣子,更令他無名火燒得三丈高!
一投一打兩位名將正面對戰,本來就夠引人注目了,加上最近兩人之間的張力越發驚人,連教練們都感受得到。打擊教練此刻就絮絮抱怨起來:
「小顧,你選球要再小心一點。高致勤的球雖然快,可是不難打,你最近太急躁了!」
腰際火辣辣的痛感讓顧惟軍無暇多說,冰塊敷上,又熱又冷的極為難受。他咬著牙:
「我知道。我會注意。」
意外的腰傷讓顧惟軍在球場上休息了一天,在女友面前休兵好一陣子。美麗的Iris來訪時,會很同情地撫摸精瘦腰際的瘀傷,然後放任纖纖玉手在那壯碩迫人的胸膛上游移。
噴火佳人羅衫半褪地倚在他懷中,挑逗地輕撫著。而裸著上身,斜倚在沙發中的顧惟軍,卻無心享受美人的熱情。他只是微皺兩道霸氣濃眉,眼睛盯著電視,一手敷衍地摟著女友纖腰,另一手則握著遙控器,無意識地不停按著轉台鈕。
無名的焦慮愈來愈烈,逼得他煩躁異常,甚至無心纏綿溫存。
得知黎樺與高致勤一直有聯繫以來,他的忿怒達到最高點,卻愈來愈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再怎麼說,不管小時候曾經有過怎樣的糾葛,時間過去,也該慢慢淡忘了;可是,黎樺總是看到他就跑,每次拖住她講幾句話,也是一臉戒備不友善的模樣。
是的,戒備而不友善!
從北海道回來,他從乍然重逢的狂喜中恢復之後,便完全無法克制自己想要見她、想要追問的慾望。
為什麼看到他,黎樺會有這麼強烈的抗拒反應?
顧惟軍不是輕易放棄的人,他打了不知多少通電話到黎樺借住的錢鴻岳家中。可是,不管何時打,打多少次,黎樺就是不肯來接電話。
好幾回他都聽見旁邊小甜與黎樺的對話聲了,最後錢大嫂還是很抱歉地回應:
「阿樺在忙,她說……她沒什麼要跟你講的。」
每次都是這樣。挫敗地掛上電話,一拳重擊在旁邊的沙發椅背上。力道重得讓他緊握的拳隱隱作痛。
為什麼?為什麼不肯跟他講話?
為什麼自己又非跟她講話不可?要說什麼?
解釋當年的事情?解釋他這些年來的想法?那些連他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
「哎喲!」一聲嬌呼打斷他皺著眉的冥想。一時失神,他收緊了鐵臂,摟得太用力,讓女友又惱又喜的嬌嗔:「幹嘛抱這麼緊,表情又這麼恐怖?」
低頭,發現水汪汪的明眸與鮮艷的紅唇就在眼前,一片春光美景,顧惟軍眉皺得更緊,他沒有順勢開始一段雲雨激情,反而放開她,站了起來,踅到廚房,拎了一罐礦泉水開始猛灌。
Iris嘟著嘴,坐直身子,把衣衫整理好,扣子扣上,一臉責怪他不解風情的表情:「顧,你最近好冷淡喔。」
她是有線電視台的跑線記者。因為製作專題採訪,才認識這位職棒界的明星。主動熱情、開朗大方的她很清楚顧惟軍不是什麼守身如玉的乖寶寶,加上他職業的關係,忙到不可開交,實在不是個標準好情人。
但是對他如日中天的名氣、英挺深峻的臉龐,以及精壯結實的運動員身材深深迷戀,所以雖有其他「朋友」,顧惟軍依然是她最傾心的對象。
這位黃金單身漢最近卻常常心不在焉。應該說,從年初兩人的甜蜜日本行以後,這個球季開始,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
而這幾個月以來,她已經學會,在這頭獅子暴躁不安的時候,最好不要多問。否則,那驚人的脾氣就會有如狂風暴雨一般爆發。
那麼碩健的男人,發起怒來是很恐怖的。他只消低吼一聲,用力甩開手上拿著的東西,不管是遙控器還是坐墊,茶杯還是書本,都能造成嚇人的效果。
眼看他還是一臉陰霾不肯開口,Iris整理好自己,撥撥如雲的秀髮,噘著嘴拎過拋在旁邊茶几上的皮包:「又給我臉色看?算了,我先走好了。你自己慢慢不爽吧,多保重。」
默然目送這位火辣佳人離去,顧惟軍回到窗前,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長長吐出一口氣。
身體因練球、比賽而疲累,精神也處在焦躁不安的狀態中。腰際的傷更是火上加油,此刻一下一下的抽痛提醒著他,那一球有多強猛有力。
該死的高致勤!
他煩躁地抓起遙控器,正要關掉開了整夜,令人心煩的電視,但夜線新聞突然抓住他的視線。
一個熟悉的人影映入眼中。
不就是剛剛被他詛咒過五十遍的高致勤!
一身輕便運動服,俊秀而開朗的臉上,有著憂慮的表情。記者好像在醫院外面截到他,正在訪問,顧惟軍只來得及捕捉到最後一句:
「……希望能好好照顧這些曾經立下許多功勞的球員、教練們。」
「黎教練曾經教過你嗎?」記者追問。
「沒有,不過以前他帶過少棒隊去參加亞洲杯,當時我在隊中。」
短短的新聞片段結束。高致勤一向是媒體寵兒,連去開個簽名會都會出動SNG連線報導。這樣的鏡頭並不算罕見,不過一直到主播評論完,開始進廣告了,顧惟軍還緊盯著電視螢幕。
丟開遙控器,他摸到茶几上的無線話筒。五分鐘後,問到了高致勤的手機。
「顧惟軍。」電話一接通,他便沉冷報上自己的名字。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背景鬧烘烘的,高致勤好像還在外面。
「你好,有什麼事嗎?」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顧惟軍平穩地問。「我看到夜線新聞。」
「喔,那個啊。」高致勤輕描淡寫回答:「黎教練中風了,我們去看他。已經好幾天了,你不知道嗎?」
「我……」
「抱歉,我忘了,你不是大興畢業的。」
雖然語調還是那樣輕鬆,不過顧惟軍聽得臉色一黑。他確定他是故意的。高致勤絕對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心無城府。
「你也不是吧。」這邊的沉冷嗓音越發不悅。
「沒錯,不過阿樺不在國內,托我們幾個大學同學幫她注意一下黎教練,也是應該。」高致勤無意多說,他客氣地問:「還有什麼要問嗎?我還有事。」
「……黎樺知道嗎?」顧惟軍冷著聲音問。
「知道。我第一時間有打去跟她講過情況了。」高致勤停了一停,然後爽朗地說:「上禮拜那一球真是抱歉。你沒事了吧?」
「嗯。」很不甘願地用一個字回答。顧惟軍非常肯定,那聽起來誠懇的慰問,根本一點誠意都沒有。
他甚至敢大膽假設,若不是礙著全場數千雙眼睛,以及攝影機鏡頭的話,高致勤會非常願意把那顆球往他的頭或胸口瞄準!
控球力跟球速一樣優秀的高致勤,鮮少有觸身球的紀錄,這分明是公報私仇!
顧惟軍不再多說,他掛上電話。
在沙發上坐了幾分鐘,起身踱步。來回踱了幾趟之後,又坐回沙發上。如此循環過三次之後,顧惟軍受不了了!
他又重新搶過電話,撥出那個已經打到滾瓜爛熟的越洋電話號碼。
「老弟啊,已經這麼晚了,你就體諒一下我家有孕婦小孩……」接電話的是嗓音中帶著濃濃睡意的錢鴻岳。「阿樺已經睡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不好?」
握著話筒的手,居然開始有些潮意。挫敗與焦慮再度狂猛襲擊著他。
她就是不肯和他說話。不管是昨天,今天,還是明天……
在這一秒,他突然覺悟了。
打再多次電話也沒有用,他絕望地體認到這件事。
所以--
提著輕便旅行袋出了機場。五月的異國,空氣中有著悶熱的潮濕感。
高大的身材鶴立雞群,帽緣壓得低低的,雨天還戴著墨鏡,根本是昭告世人,此人身份特殊,該多看兩眼。
不過身在異邦就有這個好處,沒人認識自己。顧惟軍吐出口大氣,握著寫好地址的紙條,找到計程車。
開出機場,細雨中,往大城市的近郊奔馳。
一路上,顧惟軍還是緊鎖著濃眉。
他貿然請假出國,當然是一件令球隊很頭痛的事情,教練與經理的臉色都很難看,還要被罰款兼扣薪水。這他認了,不過這都不是最令他忿怒的。
行前,在匆忙之中,他打了無數通電話到日本,卻是像把石頭丟進海裡,一點回應都沒有。
沒人接聽,留言也沒回電,錢家好像突然從地球上蒸發一般。
最可恨的是,黎樺也一起消失了!
如火燒灼的焦慮感令他坐立不安。他無法解釋那股揮不去的急躁,就是想要快點看到她,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呢?
是呀,要告訴她什麼?一直追著她要說話,到底,自己要跟她說什麼呢?
現在隊中有前輩是黎教練以前的學生,去探過病之後,說黎教練的情況已經算穩定下來了。那麼他到底……
見了面,要說什麼呢?
最可笑的是,他就這麼毫不考慮地來了,萬一見不到面呢?
可是不管怎麼說,他就是來了。
長長歎出一口氣,顧惟軍閉上眼,臉色凝重地靠在皮椅上。
計程車在近郊一棟小樓房前停下。後面連著一整片樹林,再過去似乎是個小公園。暮色已濃,加上天氣不好,細雨綿綿,顧惟軍用嶄新的日幣付了車資之後,站在小樓房前面,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週遭環境。
按了門鈴沒有回應,顧惟軍很挫折的發現,雖然已經是上燈時分,房子裡卻還是暗暗的,好像沒有人在家。雨勢漸急,他只好站在窄淺的門廊底下,摸出塞在行李裡面的煙,點燃一根,一面心情惡劣地思考該怎麼辦。
就站在這裡等嗎?要等到什麼時候?今晚到底有沒有人會回來?
連抽了兩根煙,雨絲與濕氣不斷侵襲他薄薄的運動衣褲,很快地,衣服濕了,黏在他身上。他煩躁地丟開煙蒂,看了看表。
八點多了……
還在思考該何去何從之際,路口轉進來一輛車,車燈照得他眼睛睜不開。
車子並沒有經過他身邊,而是在他前面不遠處就停了下來。駕駛者沒有發現門廊底下有人,她下車,砰地一不關上車門,滿臉的疲憊。
那張尖尖的瓜子臉,似乎比冬天見她時要更消瘦幾分。夏衫輕薄,加上她完全不管雨勢,只是緩緩步行,沒兩下,也淋濕了。
熟悉的身影慢慢移近,低頭在背包裡找著鑰匙。一整串叮叮噹噹地拉出來以後,她才抬頭,看見暗地裡,門廊微弱的燈光下,那矗立著的高大身影。
先是狠狠嚇了一大跳,把鑰匙都掉在地上,待看清來人,黎樺本來疲憊的臉蛋上,表情從驚訝,馬上轉變成恐懼與慌亂!
她本來就不太好的臉色,倏然褪成慘白。鳳眼盛滿驚恐,小嘴微啟,顫抖的唇問只困難地吐出幾個字:「你……為什麼……是不是我爸……」
「黎教練他……」
顧惟軍後半句「應該沒事了」還來不及說出口,黎樺已經發出驚人的叫聲截斷他:
「不!不要說了!」
然後,就像以前每一次見到他一樣,轉身就跑!
顧惟軍從驚愕中清醒,咒罵一聲,立刻醒悟到自己還沒把話說完,而黎樺可能誤會了!
她以為他是來報噩耗的!
「黎樺!你回來!」顧惟軍邁開強健雙腿,疾追上去,不過黎樺像是瘋了似的罔若未聞,只是死命地跑。
她腳程本來就快,顧惟軍又落後一大段距離,加上環境不熟,他很吃力地在衝進樹林之後,才追上黎樺。
「放開我!你放手!」
被鐵鑄般的雙臂緊緊抓住的黎樺,像是發狂一樣尖叫怒吼,拳打腳踢,困獸似的猛力掙扎,力道之大,絕對不是花拳繡腿,連顧惟軍這種身強體壯的職業運動員都差點抓不住她。
兩人的急喘在寂靜的樹林問交錯,黎樺絕望地掙扎踢打,甚至張口用力咬住試圖要制服她的鐵臂肌肉。顧惟軍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咬牙承受那雨點般落在他胸口、身上的攻勢。
「你冷靜一點!聽我說!」顧惟軍怒吼著:「黎教練沒事!他沒有事,你聽見沒有?沒事!」
幾乎像兩隻野獸的搏鬥終於暫時緩了下來,急喘中,黎樺被鉗制在顧惟軍鋼鐵般的胸膛與雙臂之間。她把自己的下唇都咬破了,短髮被汗水和雨絲亂七八糟黏在臉上,狂亂而絕望的眼神沒有焦點,顧惟軍甚至不確定她現在能夠瞭解自己說的任何一個字。
「你聽清楚了嗎?」顧惟軍自己也粗喘著,他的小腿被踢得隱隱作痛,腰際的傷也被瘋狂攻擊狠狠打中好幾次,肩頭、上臂都有咬痕,手上、甚至是臉頰都被她的指甲抓出傷痕,鹹辣的感受,讓他很確定絕對是流血了。
最慘的是,右膝舊傷又開始有點蠢蠢欲動,尤其是被黎樺用力踢中好幾次……
像只受傷的小獸一般,黎樺在他堅定的懷抱中痛苦地喘息著。整個人不停不停地發著抖,顧惟軍只能更用力地擁緊她。
充滿彈性的健美身軀被他緊緊擁住,此刻顧惟軍卻完全沒有綺念遐思,他低下頭,一遍又一遍地確定:「黎教練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你不要嚇成這樣!小樺,聽清楚沒有?」
幼時的稱呼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黎樺一聽,全身就是一震。
她從狂亂如暴風雨的思緒中慢慢清醒,雖然呼吸還沒有平順,心跳又急又猛,不過已經開始聽得見,也能開口了。她極困難地吐出幾個字:「你……沒騙我?」
「沒有。我發誓,絕對沒有騙你。」氣息尚且不穩的低沉嗓音,毫不猶豫地保證。
黎樺在聽見這句話之後,整個人像是被抽掉骨頭一樣,軟了下來。
感受到懷中的溫暖身軀突然像洩了氣一樣,顧惟軍索性撐著她轉身,把那站都快要站不穩的身子背上寬厚的背。他背著她,一步步走回錢宅門口。
撿起鑰匙,困難地開了門進去,伏在背上的黎樺把臉埋在他後頸,他開始覺得有暖熱的液體在他頸後蔓延。
顧惟軍長長地、無奈而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遠來是客,不過顧惟軍這個不速之客,卻沒有得到任何招待。好不容易問出錢家眾人都在醫院,因為錢大嫂前天入院,經歷四十八小時的陣痛,今天凌晨好不容易生下了一個小男娃娃之後,顧惟軍這才明白,為什麼前幾日打電話來都沒人接聽了。兵荒馬亂之際,誰還有時間接電話。
而黎樺慘白的臉蛋始終沒有血色,她簡短回答了幾句問話,被顧惟軍催著去換上乾爽衣物之後,就是抱著膝蜷縮在沙發上,不說話也下移動。好像石像一樣。
顧惟軍把濕衣服換掉,很挫折地發現旅行袋裡的衣物也被淋濕了,乾脆全部丟進烘乾機,他只套件運動長褲,裸著傲人的精壯上身,晃過來沙發另一邊坐下。
才一坐下,他就發現,身旁縮成一團的人兒,依然毫無辦法控制的輕輕發著抖。仔細一看,她還緊咬著下唇,咬得發白。
「別咬自己。」低沉魅惑的嗓音哄著她。那因為長年練球而粗糙結繭的手指,撫上沒有血色的唇,溫柔但堅持地施力,要她鬆開。
黎樺索性咬住他的手指,咬得好用力,貝齒陷進肌肉,留下深深的痕跡。顧惟軍連眉毛都沒有挑一下,就讓她咬。
「這又是幹什麼?躲在這裡不肯回去,聽到他生病了,又嚇成這樣?」那嗓音如此低沉性感,卻又帶著濃濃的無可奈何:「小樺,你這個脾氣,跟教練根本是一模一樣。」
黎樺又是一震。她鬆開咬住顧惟軍手指的齒,恨恨地別過頭去。半晌,都沒有任何動作。
可是顧惟軍還是發現了。微顫的身子,以及細細的,帶著水意的抽氣聲……
健臂一帶,他堅強的雙臂形成牢牢的圈套,把默默流著淚的黎樺護在懷中。線條性格有力的下巴抵在她的額際。
顧惟軍說了他從十一歲開始就想說的一句話--
「小樺,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