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時分。
「救、救命……救命……」
「織君!醒醒啊!織君?」
李織君尖叫著從雙膝中抬起頭時,也從夢境中回到了現實,親如姊妹的秋菊正一臉擔憂的站在她身側。
秋菊在織君的肩上披了件襖子,關心的道:「這麼天寒地凍的天侯,你就這樣睡著了!」
織君抖著身子、眨著眼,她斂回心神,感謝的握了握秋菊搭在肩上的手,微笑道:「秋菊,謝謝你!」
「哇!好冰啊!」秋菊反握住她的手,吃驚不已的看了看一屋子的軍服,「還有這麼多,你怎麼補得完?後天未時就要了……」
放眼望去,一屋子待補的軍服堆得如山高。
身為鄴城的鎮平王,慕容勇對於部將的照顧自是責無旁貸,如今又逢戰事起,全鄴城上下自然是全都動員,那麼,屬於鎮平王府中的人支援前線將士自是理所當然的。
父母先後過世之後,織君從小就與智能不足的姊姊進駐鎮平王府,她自也是毫無怨尤的盡一份微薄力量。
只是,縱使織君這麼認真,也不能讓她姑丈,也就是鎮平王爺的嫡妻段王妃滿意;當然,段王妃並不是她們姊妹倆的姑媽,因為早在她們的父親過世沒多久,姑媽便去世了。
八年前,在母親的安排下,年幼的織君與姊姊由長安城來到北方的鄴城,這才曉得從未謀面的姑媽已經過世。
縱然鎮平王爺最後收留了她們,也願意栽培織君,但是段王妃就是不同意,幾經商量後才無奈的接受。
但是,接受歸接受,段王妃卻是陽奉陰違,明著將她們當作表小姐對待,實則背著鎮平王爺與她的女兒慕容靜雪連成一氣,將織君安排到慕容靜雪的樓院,和秋菊一樣將她當作婢僕使喚。
所以,對於這些針黹縫補的工作,織君還稱得上拿手。
「這些算什麼?」織君強顏歡笑道:「明天一早我一定把它們全都縫補好!」
秋菊面露懷疑,「一屋子耶!還有,慕容小姐的那一份定也丟給你做了,對不對?」
織君低下頭,專心的搓著雙手,好使雙手盡早回溫,然後繼續縫補衣服。
見她不作聲,秋菊嚷嚷道:「喂、喂、喂!借過一下!」
「秋菊,你要做什麼?」織君看著她。
「幫你啊!」看準了個好位置,秋菊拖來一張小板凳坐下,「我不幫你的話,看你明兒個怎麼交。」
「不行啦!」織君不穩的站了起來,凍僵的腳讓她行動遲緩,「若是讓王妃知道,會賞咱們排頭吃的!」
「我的份已經縫完,不怕王妃派不是的。」秋菊抓過針線後便低下頭開始苦幹。
知道秋菊的性子,織君只好坐回原位,專心的做事。
「織君,剛才你又夢到三年前的事情?」秋菊突然抬起頭輕聲問道。
雖然秋菊問得輕柔,織君仍不晃震了一下。
「嗯……」血液似乎回到了四肢百骸,讓手腳已經靈活不少的織君卯足了勁兒的猛縫著,好像回憶起剛才的噩夢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織君,對不起,我……」
「沒事的,秋菊,我早已經不怕夢見那一回落水的事了。」織君抬起頭,勉強地漾出一抹笑容,「我只是迷惑,為什麼自蠻子開始攻城,我就不停作著那樣的夢……」
「會不會是因為三年前救起你們的那個人也是個蠻子,所以你才會作著那個夢?」秋菊將兩者之間作了聯想。
織君搖搖頭,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
話說三年前的某一日,年甫十二歲的織君帶著姊姊織夢與秋菊乘馬車出王府辦事,到了市集後,一個偷東西的小賊竟趁著織君和秋菊一個不注意,將載有織夢的馬車給偷走,更慘的是,在她們追著馬車出城後,還碰上了蠻子攻城。
織君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當她與秋菊找到馬車時,它正翻覆在河的中央,受到驚嚇的織夢被困在馬車中,那景象真是驚險萬分。
織君與秋菊著急不已,無奈兩人不會游水,又情況緊急根本無法回王府搬救兵,只能想盡一切辦法對抗滔滔的河水以救出織夢。
就在她們一人抱樹、另一人間接使力的情況下,一名騎著受傷戰馬的鮮卑蠻子突然衝了過來,意外發生後,戰馬上的男人連同織君一起掉入了河中!好在對方諳水性,俐落的救起了她。
想到這裡,織君停下了縫補衣服的動作,抬手摸了摸被塗得黝黑的面頰。
那一回是自從她聽從母親遺命將臉蛋塗上黑炭來首次以「真面目」示人,河水還給了她潔淨白晰的肌膚,她猶記得當時秋菊是多麼的震驚,而那名鮮卑蠻子只是一個勁兒的看著她,她還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下頷良久,想必他也注意到她下頷的小凹痕了。
三年來,那名負傷的男子不時出現在她的夢境中,尤其是他那一雙迷人又好看的深邃雙眸……織君低下頭,不再多想的繼續縫補軍服。
*****
經過兩人的努力,終於快將工作完成。
停下工作後,秋菊伸了伸懶腰,她突然問織君,「織君,王爺還有繼續找媒婆去平原縣康府問親事嗎?」她也知道織君和平原縣康府的公子定有親事,前些日子織君已及笄,該是論婚事的時候了。
織君點點頭,「姑丈有來跟我談過,說是等鄴城戰贏了鮮卑蠻子後,便會再請媒婆去平原縣一趟。」
早在中秋節前,姑丈就已經找好媒婆了,如果不是這次鄴城被蠻子圍攻了那麼久,媒婆應該早就拿著她父親的信物去平原縣找康大人問她的親事了。
「唉!」秋菊歎息了一聲,「王爺的言下之意是叫你不要怪他,要怪就去怪那些蠻子囉?」
「說什麼我都不會怪姑丈的!」織君認真的道:「姑丈收留了我與姊姊八年,平常給表姊的教育也沒有少我的,我感激姑丈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怪他。」
「就我所知,那個被寵壞的慕容小姐卻將全部的功課都丟給你!」秋菊毫不客氣地說。
織君笑著搖搖頭。對她來說,那些都是小事,表姊的個性就是如此,她也習慣為表姊做功課了。
她邊縫補著衣服邊道:「其實我還要感謝表姊呢!若不是多寫了她那一份功課,我的寫字功夫也不會進步。」
「織君,你真的很感激王爺他們嗎?」每每一看到織君是那麼懂事的不怨天尤人時,秋菊就忍不住要激動。「你有沒有想過,王爺他們之所以急著將你嫁掉,或許是跟你的臉抹了炭粉有關?畢竟姑娘家黝黑著一張臉,不怎麼好看……」
聞言,織君不禁心想,是母親臨終前吩咐她將臉抹黑直到成年,目的是不希望人家注意到她的容貌,然而此舉,果真是讓姑丈頻頻搖頭,段王妃時時鄙視、表姊終日嗤笑。
她當然也渴望自己是個面容白白淨淨的姑娘,可是母親生前的每一句話她都奉行不諱,但說她一點都不在意別人嫌惡的眼光,又不盡然,因為她心中還是有一絲在意。
「如果姑丈嫌棄我的話,那八年前我與姊姊前來投靠時,他大可以趕走我們呀!」
這番說辭讓秋菊猛翻白眼,甚至衝口而出,「那是因為織夢的關係,王爺在意的是你姊姊啊!他想要的是織夢!」其實,下人是不該議論主子的,但一想到王爺所安的那種心思,她就是替織君和織夢抱不平。
「秋菊,你千萬別亂說!」秋菊已經不下一次這麼跟她說了,她還信誓旦旦的說,話是段王妃親口說的。但她仍拒絕相信姑丈之所以收留她們兩姊妹,是因為織夢的關係。
「那去年這個時候織夢小產的事你怎麼說?而織夢這幾天又將臨盆的事,你又怎麼說?」秋菊越說越激動,聲音不禁大了起來。
她才沒有胡說,她親耳聽見王妃說王爺暗戀夏映瑤多年的事,也是因為織夢和夏映瑤相貌酷似,所以,當她們兩姊妹前來投親時,王爺二話不說便收留了她們,兩年前更是對智弱的織夢出手染指。王府內的人多多少少知道這件事,只是礙於王爺位高權重,不便說什麼罷了。
織君被問得啞口無言。是呀!有誰能告訴她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產、臨盆這等字眼她當然知道,但那應該是女子嫁為人婦後才會遇上的事,為什麼姊姊會……
她實在不願去細究這種事,但她知道秋菊從不會亂嚼舌根,且事關姑丈和姊姊織夢的名譽……織君蹙眉心想,或許她得找個時間好好想想該怎麼辦才好。
*****
鄴城城外 驃騎龍將軍大帳中
暖烘烘的主帥大帳中,鮮卑皇朝驃騎龍將軍都晟驍自睡夢中醒來。
他眨著雙眼環顧四下,帳內的火盆正熊熊的燃燒著,照得帳中一片明亮,彷彿是方才夢境中春光明媚的景象,只是現下的時節是個飄著狂雪的冷冬。
伸展盤起的雙腿,都晟驍離開椅楊站起身,他微微的轉動頸項,活動、活動筋骨。
這一次他再度領兵攻打鄴城,而圍城三個多月來,他與大軍皆駐紮在這片丘陵地上,剛才的那個夢他也連作了三個月時間。
真是奇怪,自從他第一次領兵攻打鄴城鎩羽而歸後,三年來他不曾作過這個夢,那為什麼這三個月來他日日有夢,夢境中還全都是當時在丘陵地那條河中發生的事?
雖然不願想起那決戰敗的事,都晟驍卻不由自主的想起曾於河中救起的那一位奇怪的女孩。
女孩多大歲數他並不清楚,只記得當他救起她後,一臉黝黑的她居然變白了;事後,他從殘留在手臂至腕間的黑炭揣想出那女孩是刻意將清麗的面龐隱藏,至於為什麼,便不得而知了。
三年來,他已經淡忘了她的模樣,卻清楚記得她的下巴處有一道小凹痕,就像他夢境中的人兒……
驀地,腳下的土地隱隱震動,都晟驍連忙斂回心思,若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都晟燡領著援兵及糧食前來支援了。
太好了!都晟驍披上厚襖,連忙掀簾出帳。
「龍將軍!」替他掌兵符的參軍陸皓騎馬而來,大聲的宣佈著,「虎將軍來了!虎將軍的援軍到了!」
都晟驍糾結的眉心立即舒展開來,他向一旁的守衛道:「快牽我的馬來!」
上馬、策馬,動作一氣呵成,都晟驍單騎奔向前迎接弟弟的到來。他心想,在此番天時、地利、人和之下,三天後他們定能攻進鄴城。
看見援軍的前導時,都晟驍勒住馬韁,佇立原地等候。
約莫一刻鐘後,都晟燡領著大軍接近。
「驍哥!」一揮手,都晟燡在手下停下來後策馬來到都晟驍面前,爽朗的喚了一聲。 都晟驍大掌拍上弟弟的肩,說道:「阿燡,辛苦你了!」
「哪兒的話!」都晟燡笑著搖頭道:「驍哥才辛苦了!」
待大軍安頓妥當,兄弟倆入了大帳,立即和幾位將領商討目前的軍情。兩個時辰後,他們達成了三日後一舉攻下鄴城的共識,布軍計畫算是底定。
依照慣例,援軍除了帶來糧草,當然還有跟隨著軍行的姑娘,接下來,幾個男人有默契的「放鬆」去了。
「驍哥,走吧!」都晟燡搭上兄長的肩膀,「去瞧瞧我這回替你預備的這一個如何,若你滿意,咱們就可以一起享用了!」
兩兄弟曾不下一次一起享用女人,因為知道都晟燡對於女人的要求向來嚴謹,都晟驍便也沒有拒絕,況且連日來的緊繃心情是需要好好放鬆、放鬆的。
*****
三日後 鎮平王府
在鮮卑武士們的金戈鐵騎進駐之下,鄴城徹徹底底被攻陷了。
鎮平王府的大廳中,除了肩負刀傷的鎮平王慕容勇外,尚有受了傷的鄴城將士以及文武官員,全都由他們口中的蠻子看守著。
傷患滿滿、臭味熏天,他們的聲聲哀嚎,居然敵不過慕容靜雪的嬌斥聲--
「君兒,快點過來幫我拿這盅!快點啦!」慕容靜雪聲音尖銳地發著牢騷,完全無視於現下自己可是戰敗的一方。
織君抬手拭了拭額際的汗·她知道表姊很想逃離大廳,也知道她唯一的目的便是去與情郎幽會,但眼前這一切……唉!表姊那心思可是奢想了。
「君兒,你過來!」另一方的段王妃也開口叫她。
母女倆大膽的叫囂引起鮮卑人的注目,馬上有人出聲斥喝,「安靜!戰俘可是沒資格說話的!」
四下立刻安靜了下來,織君默默的端著熱水盆走向躺臥在地上的慕容勇。
這時,大廳的正門走進一群鮮卑士兵。
「鎮平王在哪裡?」
鴉雀無聲的大廳內,眾人不約而同的看向慕容勇,雖然沒人開口,但答案已揭曉。
接下來的氣氛僵凝,眾人屏息的看著士兵走向慕容勇。
他們都已經開城門投降了,所剩下的也只有薄命一條,這些士兵現下若不是來要他們的命,還會要什麼呢?
士兵之一居高臨下的問道:「躺著的就是慕容勇嗎?」
「對,他就是鎮平王慕容勇!」段王妃站了起來,「有什麼事嗎?」
士兵看了一眼因傷重而不省人事的慕容勇一眼,隨即看著段王妃,「你是誰?」
「奴家鎮平王妃段氏!」段王妃不減平時的氣焰,不可一世的道。
沒有糾正她的態度,士兵只是以內斂的音量說:「你聽好,本朝驃騎龍將軍都晟驍,奉我朝皇帝指派為總將領,並且處理鄴城的一切受降事宜。對於慕容勇所提獻上慕容小姐,欲攀親家以換得保命一事,龍將軍是希望今晚先將慕容小姐送至主帥大帳,明日再予以回復保命之請。」宣達完命令後,士兵便離開。
今晚先將慕容小姐送至主帥大帳……
有別於大夥兒的一臉怔楞,慕容靜雪可是卯足全力的撲向昏迷中的慕容勇,大聲哀嚎道:「你這個殺千刀的爹爹啊!你的女兒是何等的金枝玉葉?你竟然為求保命,就這樣子將女兒獻給蠻子……」
回過神來的段王妃拉住女兒,試圖安撫。
「雪兒,你冷靜下來!你別這樣,你爹可是受了傷的……君兒,你還楞在那兒幹嘛?快拉你表姊進去!」
「嗚……爹……你醒醒呀……」她才不要去見那什麼蠻子將軍!慕容靜雪越想越害怕,頻頻對著昏迷不醒的父親叫嚷著。
「表姊,你別這樣,冷靜一點……」織君一邊安撫著大哭大鬧的慕容靜雪,一邊著急的望著看守在大廳中的鮮卑人,深怕又引來他們斥責聲。
「冷靜?!我怎麼冷靜得下來?!為什麼不是你去?為什麼--」
見狀,段王妃也是心煩氣躁的,但眼前她得先安撫女兒,她於是嚷道:「夏荷、秋菊、冬梅,快來將小姐帶進去!」
只見三名婢女快步上前,七手八腳的和織君一起將慕容靜雪帶往後廳。
段王妃這才鬆了一口氣,沒一會兒卻又心煩起丈夫的保命之請。
天啊!投降歸投降,為什麼要將女兒獻給蠻子?這不是白白糟蹋了她金枝玉葉的女兒?
突然,血滴濺上了臉頰,段王妃瞠眼一睨,原來是丈夫背著她偷的小婊子織夢幹的好事!
方才織夢笨手笨腳的接過小廝替慕容勇換下的染血布巾,怎知一個不小心,竟將血濺了開,還好死不死的濺上了段王妃的臉!
段王妃正愁怒氣沒地方發,舉手便狠狠的甩了織夢一巴掌,「你這個笨婊子!」
「啊!對不起……大姊……」織夢慘叫一聲,往後一跌。
段王妃本就看她們姊妹不順眼,摑了織夢一巴掌後,還是沒能消氣,因為她還得去解決丈夫那該死的保命之請。
將慕容勇交給勒總管後,她便起身往內廳走去,也不管快要臨盆的織夢被她打昏了過去。
她絕不能將女兒獻給蠻子!那現在該怎麼辦呢?她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事情發生哪……段王妃邊走邊想,突然心生一計。
有了!織君!讓她代替女兒送給那蠻子,沒錯!養她們姊妹也養了八年,是該她們報恩的時候了。
段王妃在心底暗付著,如果織君不同意,她就以織夢威脅她!
嗯!就這麼辦,反正那蠻子又沒有見過雪兒,她就送個黑不溜丟的醜小鬼去,好歹也是個女的,就丑了些,算是便宜他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