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楊府。
於偏廳裡歇坐等候著,白冽予長指前探,輕拈了塊桂花糕送入口中。
十分普通的動作,可襯上青年閒淡自適的情態、以及週身隱隱流洩的出塵氣息,便有了足以擄獲他人目光的魅力。
若東方煜在此,定會為之瞧出了神……只可惜,這個善於交際的俊朗男子眼下正在內堂同可能的「事主」說明對付練華容之事,自是無緣得見。
不大不小的偏廳裡,便只青年一人獨坐其間,煞是悠閒地品茶、用點心。
到達江陵也不過是半個多時辰前的事。在此之前,白冽予同東方煜連日急趕,便是為的能在練華容下手前先行警告楊家,並布設陷阱擒殺這凶殘淫賊。是故由遠安啟程至今,他還是頭一遭有這樣品茗的閒情。
至於東方煜麼……他的應酬手段本就高明,更是楊家的熱門姑爺人選--東方煜從未提過此事。這消息還是他方進城時,由一旁的三姑六婆那聽來的--說明二人來意、計劃重責大任,自只能由他一肩擔起了。
聽著那隱隱約約由內堂透出的悅耳嗓音,回想起這一路行來的種種,白冽予容顏輕垂,深凝向杯中碧綠的眸子已然添上了一絲笑意。
先前在深山密林裡還沒什麼感覺……這幾日同東方煜沿道趕路下來,著實讓他深切體會到有對方同行的好處--不但無需煩惱沿途食宿安排,還能在不影響行程的情況下嘗遍途徑各地的美食。如此照顧、安排雖是有些過了頭,可眼下諸事纏身的白冽予而言,卻不啻為一大助力。
一路上,他除了響應東方煜偶一為之的搭話外,便是潛心思考那一箭三雕之計的後策,以及種種情報的應對之法……連著幾日細想下來,仍稱得上困擾的,便只剩得師弟凌冱羽的行蹤而已。
「凌少爺同聶爺爭執後取了『碧落『私自下山,眼下應已到達荊楚一帶。」
這是當日離開長生堂前,長生堂掌事、同時也是二十八探之一的「劉宓」告訴他的消息。
白冽予閒淡瞭解那個師弟,自不會對這樣的消息感到太過意外。自是不知人心險惡的師弟就這樣貿貿然拿著「碧落」入世,若讓師叔以前的對頭遇上,怕是吃不完兜著走了。更何況凌冱羽今年不過十五,正是年輕氣盛之時。以他單純卻又喜好仗義行俠的性子,想來沒等麻煩找上他,他已自個兒找麻煩去了……
思及至此,青年不由得暗暗苦笑--總是讓東方煜和父兄掛心不已的他,這會兒也因個和他同樣亂來的師弟而懸念若此,真可說是現世報了。
師弟身手雖好,卻畢竟習武時短,平時又不甚認真,和所謂的一流高手仍有相當的距離……眼下,便只盼著師弟能以一貫的機靈和好運趨吉避凶、一路平安吧!若他真往荊楚而來,在這作為必經的江陵,他師兄弟二人或許真有機會在此一見。
--雖然,要真見了面,師弟認不認得出他還是另一回事;就算認出了,有東方煜在旁的此刻,他師兄弟二人要想相認,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卻在此時,嘹亮鷹鳴乍響,中斷了思緒。
這聲絕不該在這江陵城內響起的清亮鳴聲令青年神色微變,卻旋即斂了心緒屏息細聆……但聽鷹鳴初過,熟悉的振翅聲由遠而近。白冽予方回眸,便見一道褐影凌空而下,逕直俯衝入廳。
眸間笑意幾不可察地閃過。他右臂輕抬,任由讓那只離鄉背井的鷹兒熟練地停到了上頭。
細細痛楚自被鷹爪揪上的臂膀傳來。青年神色略緩,柔和中帶著些懷念的眸光凝向臂上鷹兒……雜褐色的翎毛光澤豐盈,一雙利眼更是明亮清澈。兩年不見,便連這鷹兒,都讓人覺得分外懷念。
「鍋巴!你在哪兒?別到處亂飛啊!楊姐姐的兔子不能吃的……鍋巴!」
心下正自緬懷間,少年清亮的嗓音入耳。那熟悉而精神的語調聽著的青年放下了早先懸著的新,唇角亦已是一絲淡笑揚起。
可這笑容卻只一瞬,因為那逐漸接近偏廳的兩道足音,以及那回應著少年的、有些耳熟的女子音聲:「這樣一隻威武的鷹兒,你非要叫鍋巴,也難怪它會不聽話到處亂飛了。」
「淨姐,鍋巴這名字是它從小就用的,哪有理由突然就不聽話了……而且鍋巴一向很乖的,我也不曉得它怎會突然--」
腦海中二人身份浮現之時,白冽予神色一斂,瞬間已然變回了那個冷漠難親的「李列」。也在同時,一男一女兩道身影由遠處直奔廳前,而在瞧著廳中的情景時,訝然。
這兩人,便是凌冱羽和湘南劍門的桑淨。
凌冱羽沒見過師兄的易容,眼下又只是初見,自然認不出對方。他之所以訝異,是因為一向認生的「鍋巴」竟然停在一個陌生人手上,還一派親熱地輕啄著對方……他和鍋巴自小一起長大,卻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事。
而桑淨不同。她見過李列,更對這冷漠卻有溫柔的男子有著相當深刻的印象。此時見著傳言中早已殞命的人,少女驚訝之餘已是喜色泛起,瞬間亦已罩上了一層薄薄淚光。
「李……大哥……」
櫻唇淺張一聲輕喚罷,無視於身旁少年疑惑的神情,桑淨已然微顫著抬步入了廳:「真、真是你麼……李大哥?」
「……好久不見了,桑姑娘。」
知她多半未聽聞「李列復出」之事,白冽予淡淡應著,心思,卻有好一部分給放在了一旁的師弟身上。
只見急忙跟進的凌冱羽聞聲微訝,神情間雖仍帶著疑惑,眸中卻已捕捉到什麼似地,一絲喜色飛閃而過。
明白他已察覺了什麼,青年並不傳音解釋,只是起身略一抬臂,問:「你的?」
「嗯,它叫鍋巴……鍋巴,來!」
凌冱羽本就十分機靈,見對方並無任何表示,心下疑心雖起,卻仍是順其話意簡單應過,並招呼鍋巴回到了自個兒肩頭。
鍋巴似有些不捨,又啄了啄白冽予幾下後才回到了主人肩頭。而「夥伴」如此舉動,自然讓少年的疑心當下又更加深了幾分。
但懷疑歸懷疑,深怕壞了師兄大事的他終究還是忍住了疑問與好奇,轉而輕扯了扯一旁仍自怔著的少女,問:「淨姐,你識得這位大哥?」
「嗯……是我失態了。」桑淨畢竟不是尋常女子。一經回神便即鎮靜了心緒,簡單同二人介紹了對方:「李大哥,這位是我的結拜弟弟凌冱羽;小冱,這位便是我以前提過的『歸雲鞭』李列李大哥,近年來江湖上最受期待的年輕高手。」
眼下的白冽予仍是「李列」,雖對師弟被桑淨收為義弟的事情感到有些訝異,面上卻只是木著臉同少年略一頷首示意。凌冱羽也不在意,一雙清亮的眸子自瞅著青年,既高興又好奇:「久仰了,李大哥--我可握握你的手嗎?」
之所以這麼要求,便是為的確認眼前青年的身份。
可桑淨不知此間因由,著實給如此問題嚇了好大一跳。她知李列性子冷漠,十有八九不會同意,忙搶在青年回答前插開話題道:「沒想到會在此遇上李大哥……李大哥是來找楊世伯的嗎?」
湘南劍門和江陵楊家本為世交,故有此言。
白冽予也聽出了這點,卻只是淡淡道:「不錯。」
肯定是肯定了,卻沒有半分接下去說明的意思……眼下他「李列」身份固然是個理由,可主要的原因,還是內堂裡似已告一段落的對話。
果然,還沒等桑淨出言回應,東方煜和那石雕名家楊綠松的足音便已由遠而近。沉厚嗓音隨之轉為清晰:「前輩,李兄弟實力高超,又曾花了好一番功夫研究練華容的案子,有他在,定能為擒殺練華容之事更添勝算!」
悅耳如舊的音色,搭著的,卻是稍嫌急切的語調。
東方煜並未刻意壓低聲音,故不僅白冽予,連偏廳裡的桑淨和凌冱羽也都聽得一清二楚--凌冱羽初入江湖,對此自沒有太大的反應;一旁的桑淨則是聽得俏臉刷白,嬌聲驚呼:「『辣手摧花』練華容?」
這一聲驚呼之時,二人也正好步入廳中。沒想到桑淨和凌冱羽在此,楊綠松先是一陣訝異,然後才問:「淨兒、冱羽,你們不是在院子裡下棋麼?怎麼過來了?」
他十分疼愛桑淨和這個機靈聰慧的少年,故連詢問的語氣都顯得相當溫和。
「方纔鍋巴突然飛走,淨姐和我一路追著,便來到這兒了。」凌冱羽首先出聲答道:「對不起,打擾了伯伯的客人。」
他雖對那個和伯父一道入廳,似是同「師兄」一夥兒的俊朗青年十分好奇,可眼下廳中有些怪異的氣氛卻讓他暫時放棄了詢問。
一邊的東方煜也是同樣的心思,故並未插話,只是有些憂心地望著前方仍舊面無表情的友人--可楊綠松響應的話語,卻讓他聽得眉頭一蹙:「只是個不速之客罷了,你無須在意。」
十分不客氣的一句,針對的,自然是給凌冱羽二人「打擾」的白冽予。
這一切雖有些突然,可桑淨和凌冱羽都是聰明靈慧之輩,哪裡不明白楊綠松話中所指?望向白冽予的目光因而添了幾分訝異;東方煜雖覺不當,卻不好直接頂回去,只得苦笑著一個箭步來到了友人身邊勸解:「列,你別介意。這事兒便交給我,我一定會說服前--」
「賢侄不必多費唇舌。咱們楊家或許力薄,卻還不至於得靠這等利字當頭的小人來對付那個淫賊……李列,你也聽到了吧?我這小小楊府容不下你歸雲鞭的大駕,請你離開吧!」
楊綠松原就是性情中人,對「李列」的成見又深,這話自然說得格外難聽。
桑淨雖也清楚李列的名聲不大好,可兩年前初識之時的印象,卻讓她始終對這青年有著相當的好感。此時聽世伯如此話語,正想出言替李列說上幾句,沉厚音色卻已先一步響起:「雖不知前輩因何對李兄弟有此成見,但晚輩可以擔保:李列絕非見利忘義之輩,更不是什麼小人。」
略沉的音調堅定,而已隱帶上了一絲逼人魄力。
如非看在對方是前輩的面子上,東方煜早就因其三番兩次出言冒犯李列而動怒了。
明白這點,白冽予心下一暖,卻只是輕扯了下友人臂膀,搖了搖頭。
「欲除練華容,也不是非得在此叨擾不可。前輩不願,我也不便勉強……感謝柳兄一路來的多方照顧,你我便此別過吧。告辭。」
言罷,青年朝廳中眾人一個拱手過,便自轉身離去--可才方踏足,身後的東方煜便已一把拉住了他。
「列。」
十分簡單的一喚,音調卻是少有的肅然:「合則力強、分則力弱。練華容何等狡猾,咱們若分散力量,只會便宜了他。」
話是對著白冽予說的,卻也多少有些提醒楊綠松的意思。
一旁的桑淨也大致掌握了情況,忙趁機幫腔道:「世伯,淨兒願作擔保,李大哥絕非見利忘義的小人。」
「我也是。能讓鍋巴喜歡的一定不會是壞人。」
既然懷疑李列便是師兄,凌冱羽自沒有不幫的道理、一邊說著,還讓證明似地讓鍋巴離開了肩頭……鍋巴也十分合作,哪兒不飛,就偏偏飛到了白冽予肩上,再次親熱地「啄」了起來。
東方煜此時方知那只十分英武的鷹兒竟然叫「鍋巴」,又見著友人正給鍋巴膩著,原先沉著的心緒一緩,當下已然為之失笑。
見他笑了出來,桑淨、凌冱羽,甚至是對李列成見甚深的楊綠松也不由得笑了出聲--這下,原先僵硬的氣氛立時一緩;楊綠松瞧著青年的目光也隨之溫和了些許。
「這次我就看在鍋巴的面子上同意了……李列,希望你不會辜負他們幾位的信任。」
「我不會的。」
說要離去本就是白冽予以退為進之計,眼下既得楊綠松同意,自是順著應了過。
只是瞧著友人、師弟,以及桑淨為他面露喜色的模樣,青年神色雖仍冷漠無改,眸間卻已悄然添上了一絲暖意……
* * *
事情告一段落後,送走了楊綠松,終於有了餘暇的幾個年輕人便索性於偏廳裡相互介紹、交流了起來。
當然,說是四人相互交流,主要在交談的卻只有三人--依「李列」冷漠的性子,白冽予自然是在旁作陪襯的多,只有偶爾被人問及時才會回答兩句,且句句簡短,讓問著的人根本難以繼續接話……如此幾回下來,他終於成了完全的聽眾,坐在一邊默默聽著其餘三人談天說笑。
也正因著這番交談,白冽予和東方煜這才明白楊綠松不怎麼緊張的原因:眼下在這楊府暫住的不只桑淨和凌冱羽,還有楚地第一大派「荊刀門」的首徒卜世仁。
荊刀門、湘南劍派和江陵楊府素來交好。這卜世仁作為大弟子,在江湖上亦是小有名氣之輩,不但同楊家小姐及桑淨認識,和東方煜也有些交情……同時,人品和武功似乎都相當不錯的他,也是楊府的主要姑爺人選之一。和東方煜不同,卜世仁對楊家小姐也頗有意思,故只是同幾人打個招呼--他對「李列」的態度倒是和未來可能的岳丈十分一致--而後便回去工坊看楊家小姐雕刻了。
而偏廳裡,自也維持著原先的四人一鷹。
四人之中,便只有東方煜和凌冱羽是實實在在的初次見面。東方煜本是見聞廣博之輩,幾番交談後,自然給初入江湖的少年纏著問東問西了。好在凌冱羽性子十分討人喜歡,負責講述的東方煜又相當有耐心……雙方這麼你一問我一答著,倒也談得頗為愉快。
見他二人談得起勁,一旁的桑淨索性將大部分的心思移到了一旁「陪襯」著的李列身上。
先前還沒發覺,兩年前還只是個青澀少年的他,如今已然成了個值得依靠的成年男子了。
明明只比自個兒長個一、兩歲的……可那稱不上出色的容顏所流露的沉穩氣息,以及週身所透出的高手氣度,都讓桑淨一瞧著對方,便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回想起來,在此之前,她也不過同李列見過三次而已……第一次,李列出手救了她,可當時的她只想著和柳方宇親近,沒說上幾句話便不再搭理對方;第二次,她為了讓柳方宇失去留在傲天堡的理由而出面勸說李列,卻因一時失言壞了計劃、難過落淚……而以指為她拭去淚水的,便是那個「冷漠無情」的李列。
或許就是由這個時候開始,她才真正將心思放到了這個才剛嶄露頭角的少年身上,而不只是將他當成接近柳方宇的棋子……並在李列死裡逃生後再次出現的那一天、彼此第三次見面之時,將少年的英姿與溫柔,深深刻劃入了心。
自傲天堡一別後,這一年多裡,她時時關切著李列消息,為他的每一次赴險而心驚、也為他的每一次勝利而喜悅……儘管父親時常批評李列是個汲汲營營的小人,可她,卻從未改變過對青年的看法。
直到重逢。
她本以為之計只是單純地欣賞著這個潛力過人的青年。可重逢的那一刻,見著青年再次死裡逃生時的喜悅,卻似乎證明了一切並不只於此。
想到這裡,桑淨俏臉一紅,忙別過視線、低下了頭。
白冽予雖察覺了對方的視線,可略一側首之時,看見的,已是桑淨容顏垂落、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的模樣了……回想起早先少女主動幫他說話的情景,以及見著自己時、那驚喜交集的表情,心下雖覺訝異,卻仍讓青年胸口一暖,難得地主動開了口:「桑姑娘,方才多謝了。」
「我只是道出事實而已,李大哥不必客氣。」
雖沒想到對方會主動開口道謝,可桑淨畢竟不是尋常女子,很快便穩了心緒抬眸依禮道--可這頭不抬還好,一抬頭,雙眸卻正好對上了青年似淺實深的幽眸……那眸間隱隱流洩的一絲柔和令桑淨才剛平撫的心緒再次大亂,只得二度無措地垂下了頭。
如此反應雖讓青年有些不解,卻沒怎麼放在心上。一句道謝後便不再多說,轉將目光移到了身旁友人及對坐的師弟身上。
東方煜所說對凌冱羽而言太多是聞所未聞之事,自然讓他聽得十分專注。倒是講述著青年頗有餘裕,邊說著邊向友人投以一個帶著幾分歉意及促狹的眼神……歉意,多半是因為冷落對方而起;可那份促狹,卻讓白冽予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但他畢竟是聰明人,將方纔同桑淨的簡短談話中略做聯想,很快便明白了過來--敢情這東方煜是以為他對桑淨有意嗎?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青年面上雖仍維持著一貫的冷漠,心下卻已有些哭笑不得。
確實……他和桑淨同是江湖中人,年紀般配,也算得上有點交情,或許真有進一步發展的可能……可一來「李列」和桑淨門不當戶不對,桑建允絕不會容許此事;二來他也無意於兒女私情--對桑淨的好感,純粹只是因為她的才智與膽識--自無所謂發展與否。
他和多情的「柳公子」不同,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些,也不打算考慮……在大仇得報之前,他沒時間、更沒資格去想這些無謂之事。
心緒至此已是一沉。同東方煜使了個眼色後,白冽予一聲告罪、在幾人訝異的目光中起身離開了偏廳。
* * *
將四周地形仔細勘查過後,白冽予再次回到楊府之時,已是晚膳時分了。
多半是看在東方煜的面子上,楊綠松同樣請了李列一道入廳用膳。而也直到此刻,白冽予才終於見到了那位「才色兼備」的楊家小姐,楊燕辭。
楊燕辭氣質文靜、容貌秀絕,除了東方煜這等「見過大陣仗」的人外,尋常男子初見此姝,只怕都要呆上好一陣子……也因此,當李列同楊燕辭相見時,這個冷漠青年的反應便成了廳中眾人關注的焦點。所有人都在期待著李列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就連東方煜也不例外。
只是這期待注定是要落空的--青年只是再平常不過地同楊燕辭略一示意後,便即收回目光、專心用膳。
見他反應如此平靜,東方煜失望之餘不僅暗感驚訝,甚至起了幾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感慨--想來友人這一年間定添了無數「閱歷」,才讓他一改當年初入青樓時的純情羞澀,竟能對著楊姑娘而面不改色。
年餘未見……當時的青澀少年,倒也成了個實實在在的男子漢了。只是他年方弱冠便已有此「閱歷」,年輕人血氣雖旺,如此放縱卻也不是好事……
思及至此,東方煜心底最初的「欣慰」已然轉成了幾絲責難與不悅。面上雖仍帶笑同楊綠松、卜世仁的應酬著,偶爾瞥向友人的目光卻已帶上了幾許沉色。
可同樣見著「李列」平靜反應的凌冱羽,升起的卻是和東方煜完全迥異的心思。
想來雖有些失禮……但他的師兄相貌勝過楊姐姐不只百倍,又怎會像那個卜世仁一樣瞧得發怔,差點連口水都流出來了?這「李大哥」的反應讓他對自己的猜測更添了幾分肯定,就差沒當面同青年問出口了。
而當事人的白冽予卻像是什麼也沒發覺般,一如平時地維持著「李列」的本色默默用膳,將自己和整個飯廳裡多少稱得上熱鬧的氣氛區隔了開。
桑淨雖察覺了這點,可在伯父伯母眼皮下,她一個女兒家自然不好隨便同對方搭話。故心下儘管十分在意,卻終只能自顧自地用著膳,並偶爾暗瞥一下對方而已。
這趟晚膳,便在幾人各懷心思的情況下告了個段落。
或許是因兩個「候補女婿」而心情大好,楊綠松也不管練華容不練華容的,命人取過幾甕珍藏的佳釀後便同幾個年輕人喝了起來。桑淨本是江湖兒女,酒量又不錯,自然無懼於如此場面;而那楊燕辭雖性子文靜,酒量卻也不容小覷……一時之間,整個廳裡,似乎便只「李列」一人沾杯即醉、碰不得酒了。
既然碰不得酒,自也不好在廳裡多待……瞥了眼友人和師弟後,白冽予趁此機會一聲告罪,順理成章地離開了飯廳。
東方煜雖對他的「閱歷」有些在意,可友人酒量極差,自也不好在此時留人。反正二人同住一房,想規勸什麼也不急在這一時,故只是有些憂心地看了看友人離去的背影后,便即收了心緒,繼續同楊綠松等人把酒談天。
而等待已久的凌冱羽,則趁著眾人酒酣耳熱之際輕手輕腳地摸了壺酒、溜出了飯廳。
讓鍋巴幫忙「探路」後,少年在庭院中的假山背側找到了對方。清冷半月下,但見「李列」輕靠假山抬眸仰望夜空,而在瞧著逐漸走近的少年時,一個側眸:「有事麼?」
詢問的音調淡淡,卻不帶有任何拒絕的意味。
似乎是察覺了這一點,本停在凌冱羽肩頭的鍋巴已然先一步跳上了青年肩上。凌冱羽亦是心下大喜,卻仍勉強維持著平靜將酒壺遞給了對方。
李列沾杯即醉,可白冽予卻非如此……他這個動作,便是想確認自己的猜測究竟對是不對。
瞧著他一臉緊張期待的模樣,白冽予輕輕一笑,當下已自接過酒壺、仰首一飲。
「師兄!」
醇香酒液入喉之時,身旁少年亦已是難掩激動地一聲低喚--凌冱羽畢竟十分機靈,雖心下激動,卻還不至於「忘情大喊」而壞了師兄的事。
「好久不見了,冱羽。」
帶著若讓東方煜聽到定會大吃一驚的溫柔音調,青年淡笑著回應,「聽說你和師叔大吵,私自跑下了山?」
「也……也不算私自啦!師父既然沒追來,就表示他同意了嘛!」
沒想到師兄一開口便提到了他自個兒跑下山的事,凌冱羽面色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
他自知有過,又是對著平日最為尊敬的師兄,辯解的音調自然微弱了許多。
如此反應讓久別的白冽予深感懷念。唇角淡笑如舊,他沒有責備少年,只是輕拍了拍對方的肩。
「由關外一路至此,倒也辛苦你了。途中可有遇上什麼麻煩?」
「還好,只是遇上了一些惡霸和小混混而已。我雖出過幾次劍,但都沒人認出『碧落』,應當沒有問題才是。」
「……你既已繼承了碧落,面對師叔那些個仇家自也是遲早的事……記著,別擱下基本功夫、隨時保持警覺。如真遇上了強敵,以你的機智和運氣,定能化險為夷。」
「我明白的,師兄。」
知道師兄是關心自己,凌冱羽聞言乖巧應過,並一個手勢示意鍋巴回到自個兒肩上。
--怎料,那鷹兒好像沒看見似的,只一個勁兒地在白冽予肩頭蹭著。
「夥伴」的模樣讓凌冱羽一時有些哭笑不得。正想再次讓它回來,悅耳音色卻於此時響起:
「這些暫且不提罷……你是如何遇上桑姑娘的?」
「淨姐嗎?我是在來江陵的路上遇到她的……當時正好有幾個毛賊攔路,我才在考慮要不要出手,便給偶然如果的淨姐『救』了。」
回想起桑淨出手「相救」時的情景,少年便覺一陣好笑。「後來,淨姐知道了我的身世,便硬是收了我作義弟。」
他打小就沒了親人,所以對桑淨硬收他當義弟的舉動是高興多過無奈。
白冽予素來疼惜這個師弟,又深知桑淨背景,自不會反對此事……張唇正想說些什麼,卻在聽見廳中似已告一段落的宴飲之聲後,轉而道:「好了,你該回去了……別和『李列』太過熟悉。同柳兄親近些,比較有利於你日後發展。」
「……嗯。」
聽師兄這麼道,凌冱羽本想反駁什麼,卻終究只是聽話一應,並第三度招手示意鍋巴回來。
候著似有些不甘願,但還是乖乖依著指示飛回主人肩頭了……瞧著夥伴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少年一邊同師兄行禮別過,一邊卻已低聲「訓」起了鷹兒:「臭鍋巴!見色忘友!居然和我搶師兄……」
見色忘友的「色」,自然是指白冽予了……聽著師弟一路罵「鷹」的而去,青年略一莞爾--卻於下一刻旋即斂了表情、再次恢復成那個冷漠難親的李列。
也在同時,兩道足音離開了飯廳、由遠而近。白冽予方從假山背側走出,便見得那荊刀門的卜世仁正扶著似乎醉得一塌糊塗的東方煜往客房行去……似乎是瞧見了李列,卜世仁於是停了腳步,不大友善的一喊:「李兄弟。」
「……卜兄。」
「柳兄和你同住一房罷?既然如此,他人便交給你了。」
說著,還沒等對方應過,他便已將身上重擔強行移到了青年身上。「真不明白,像柳兄這等人物,怎會如此輕易受小人所惑?」
這番話含沙射影,卻是明顯針對李列而來--或許是東方煜對楊燕辭完全沒有任何追求的意思,所以卜世仁對他沒有分毫敵意。
聞言,青年雙眉微挑,語氣微冷:「卜兄此言何意?」
「沒什麼意思,李兄可別自個兒入了座--倒是我對李兄能耐頗有興趣。等練華容之事了。你我再來好好親近親近吧。」
所謂的「親近親近」,自然是想同他好好打上一場了。這話雖不算太過直接,卻實實在在得帶著挑釁之意。
可聽著的白冽予並未答話,只是淡淡瞥了對方一眼後,便自扶著友人轉身離去。
瞧著青年的身影漸遠,卜世仁低頭看了看自身正隱隱發顫的雙手,一聲冷笑罷,亦自轉身回房去了
* * *
扶著醉醺醺的東方煜回到了房間,看著已醉成一灘爛泥的俊朗男子,白冽予唇角苦笑揚起,小心地將他放到了床上。
「難……難得見你笑吶,列……即、即使苦笑都這樣好看……」
才把人放下,便已聽得對方含糊不清的一句傳來……那句「好看」令青年聽得微微一呆,而後,笑意轉柔,輕道:「什麼好看不好看的……你醉了。」
清清冷冷的一句,卻有帶著平時少有的--或者說,不屬於李列的柔和。
東方煜的意思仍在半昏半醒之間,說話便也有些失了自製:
「我是說真的……你、你笑起來……可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你該多笑笑才是,別、別老闆著一張臉……」
「柳兄,你醉了。」
「我……我才沒醉!」
說著,男子似想證明什麼般,使力一扯便將本打算給他倒杯茶醒酒的青年一把拉到了身邊……過於突然的動作令白冽予一時有些猝不及防,險些便要倒上床榻。可才方穩住了身子,帶著酒味的氣息卻已噴上了頰頸。
「吶……你是不是……都用這樣好看的笑容去騙姑娘……?」
因酒意而酡紅的俊顏近在咫尺。俊顏之上雙眸迷濛,卻又帶著讓人無法逼視的認真:「這可不……不成……年紀輕輕的,縱、縱慾過度,很傷身子的……」
「……我非柳兄,何來縱慾與否的問題?夜已深,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才剛因友人的動作而有些微慌亂,此刻又聽友人這般「勸戒」他,白冽予心下煩亂忽起。語調雖是如舊的平靜淡冷,辭鋒的犀利卻已多少洩出了一絲情緒。
可還沒等醉茫茫的東方煜反應過來,察覺自個兒有些失控的他已自掙開對方,逕直上榻和衣歇著了。
只是這雙眸雖闔,心,卻始終難以平靜。
聽著臨榻友人逐漸恢復平穩的氣息、以及空氣中微微添濃的酒氣,幾絲無奈因而升起,帶著些許迷惘的。
他雖真心將東方煜當做了好友,甚至讓他像親人那樣喚自己「列」……但像這樣同他親近、甚至令自己的心緒有此波動,真的好嗎?
纏於心頭的事太多。可如今縈繞不去的,卻只是方纔那短短不到半刻間的一切……
右腕彷彿仍殘留著那掌心過於熾人的溫度。一瞬間縮短了的距離,即使在過了好一陣子的此刻也依舊讓人慌亂。
不自覺地,白冽予一個抬手、輕覆上了那虛假的臉孔。
十分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在驚覺之時、千頭萬緒勾起,而讓本就有些紊亂的心思交織成了更深的迷惘……
思緒翻騰間,半月輕移、夜入三更。便在此時,內院深處異響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