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細雪,自天際緩緩飄落而下。
結束了手頭的事務,白颯予才剛踏出書房,便為這紛飛的雪花攫獲了心神。
或許已下了好一段時間吧?雪雖不大,卻已於地面覆上可一層淺淺的銀白。散落的雪花冰涼而輕柔,襯著那冬末春初仍殘的幾分蕭索,更顯寥落靜寂。
蘇州很少下雪。在他的記憶中,上一回下雪,也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十一年……麼?」
伴隨著喃喃低語流洩,眸中亦帶上了幾分緬懷--卻又在憶及什麼之時,緬懷轉為濃濃憂色。
自書房取了件輕暖的披風後,白颯予帶上房門,於把守弟子們尊敬卻夾雜著幾分不解的目光中匆匆離去。
四散紛飛的雪花,緩慢而確實地為眼前的景物添染上寒冷的色彩。
與遙遠記憶中相似至極的情景加深了心底的憂切。踏於薄雪上的步伐平穩依舊,卻已再加快了幾分--
直至那位於內苑深處的幽靜院落入眼。
稍顯倉促的步伐至此稍緩,而在望見小園涼亭裡孤身靜坐著的青年後,鬆了口氣地揚起了半是嘲弄半是無奈的苦笑。
娘親的忌日方過,本還擔心二弟會否因這久違的細雪而牽動愁緒,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慮了……說的也是,冽昔年學藝時可是長居於東北,雪景什麼的早該習慣了,又怎會輕易地便因此而黯然神傷?
「冽。」
一喚脫口之時,面上苦澀已斂,取而代之的是略含責備的關切,對著那個明明置身雪中卻仍一身單薄的青年,「雪都下上好一陣了,怎麼還不添件衣裳?」
說著,他腳步未停,趨前便把早先備好的披風罩到了弟弟身上:
「你重傷初癒,正是需得好好調養的時候,可不能這樣不當心。」
「一時忙著便忘了……謝謝,颯哥。」
對兄長的關懷回以一個教人為之目眩的柔和笑意,白冽予一聲謝過後,將注意重新拉回了手中的書冊上。
知道弟弟是想將事情處理完再談其它,白颯予也不多言,微微一笑後就近在旁歇坐了下,心下卻已帶上了幾分感慨。
為的,自然是身旁專注於公文上的二弟了。
南安寺一戰至今,也有四個多月了。總天南地北四處奔走的弟弟難得地回到山莊好好住了一陣,一方面休養身子,也比較方便處理、安排剿滅漠清閣後的一些相關事宜--諸如情報的整理,以及據點的增加等。
當然,在外人看來,李列穩定了傷勢後便匆匆離開了擎雲山莊的別業,就此失了蹤跡。
李列仇家不少,此刻又身負重傷,這「行蹤不明」自給人當作了理所當然。甚至有人推測:不花一年半載,這李列是絕無可能重出江湖的。
這推測大體無誤。只是白冽予既擱了「李列」身份將心思專注於冷月堂的事務上,對江湖情勢的影響自比平時更來得大。
望著身旁二弟稍顯蒼白的容顏,那專注依舊卻比以往多了分和穩的神情讓白颯予心下寬慰之餘亦是幾分疑惑升起。
而在瞧見了前方石桌上給書冊壓著的物事時--那是個沾染了血跡的香囊,手工相當一般--心下瞭然。
他不是第一次見弟弟帶著這個香囊。而這香囊的來由,不必問也知道答案:即使給血污了都能讓冽這樣不捨的隨身攜帶,自然是桑淨親手繡成、相贈的定情信物了。
雖沒親眼見著二弟和桑淨相處的景況,可相關的流言卻也沒少聽過……對此,他本還心下存疑,可自從見了冽總隨身攜帶這香囊後,這疑惑立時成了確信。
總一派淡然的二弟居然也學會談情說愛了,自是教做哥哥的他感慨萬分。
不曉得一旁的兄長已轉了這麼多心思,將手頭事務告了個段落後,白冽予擱了書冊,取過一旁爐上溫著的酒替自己和兄長各添了杯:
「颯哥。「
「你重傷初癒,喝酒沒問題麼?」
「眼下天候正寒,小酌幾杯暖暖身子而已,不礙事的。」
「不影響就好……大哥敬你一杯。」
知道二弟素來節制,白颯予不再多勸,一個提杯示意後將酒一飲而盡。
這酒醇而不烈,又經慢火溫過,入喉便覺身子為之一暖……唇角笑意因起。
「細雪紛飛中,你我這般,倒也別有一番樂趣吶!」
「是啊。」
回應的音調澹然如舊,卻在憶及什麼時,眸中添染上交雜。
多少帶著些掩飾意味地,容顏微側,幽眸深凝向亭外飄散的雪花。熟悉的容顏浮現,帶著的,卻是別前那盈滿著深深苦澀的--
那還是他……第一次見著他露出如此神情。
而後,就此深印上腦海,再也沒能忘卻。
幾個月來,他們朝夕相伴、時刻相對。他看過他許許多多的表情。可一旦思及,最先想起的,卻還是別前那教人心痛的深深苦澀。
而隨著時間流逝,胸口的痛楚,越漸清晰……
「冽?」
見二弟對著亭外飛雪望出了神,白颯予難掩憂心地出聲一喚:「怎了麼?」
「……只是想起旅途上的一些事而已,沒什麼。」
淡淡一句示意兄長無須擔心,白冽予收回了目光,心緒一斂、轉而問:「還記得上回同你提過的事嗎?」
「你是說劉宓想退下的事?」
「嗯。」
「上回你說已有了合適的人選,只是仍需得測試一番……有結果了?」
「颯哥可能知道--那是我去年『養傷』時認識的一個名喚『岳殊』的少年。此子資質頗佳,由劉叔親自帶他,不用五年便能出師。」
「一切順利就好……倒是你重傷初癒,別太累著自己了。」
「我明白。」
聽兄長三度提及自個兒傷才剛好的事,白冽予心暖之餘亦不由莞爾:
「颯哥也別太勉強了。傳位典禮便在半個月後,案上想必又添了不少公文吧。」
「所以才來你這兒摸魚啊……雖說也是時候回去了就是。」
這才想起自己也待上好一段時間了,他苦笑著站起了身--卻又在想起什麼時,動作為之一頓,
而在弟弟開口前,目光移向案上香囊:
「最近常見你帶著這個。是桑姑娘送你的?」
「……嗯。怎麼?」
「有些好奇而已。你難得帶上這類東西。」
頓了頓,「我晚些會出去一趟,需要給你帶什麼回來嗎?」
「應酬?」
「在城東的福緣樓。」
「幫我帶罐桂花醬好了--應該不難吧?」
福緣樓的桂花醬名聞遐邇,卻一向沒單獨外賣,故有此一問。
白颯予聞言一笑。
「都這麼說了,作哥哥的又怎好讓你失望?我先走了。外頭天冷,早些進屋歇著吧!」
語音初落,他已自轉身,循來路離開了小園。
耳聽兄長的足音漸遠,白冽予神情無改,唇間卻已是一聲低歎流洩。
略一垂首,眸光深凝向案上擱著的香囊,凝向那雖早已乾涸,卻依舊怵目驚心的沉褐血漬……別前的一幕再次浮現;熟悉的痛楚,亦然。
而在短暫的遲疑後,將之緊緊收握入掌。
「煜……」
此刻,低幽音色所構成的,是絕無可能得著響應的一喚--
* * *
結束了煩人的應酬,白颯予回到山莊時,已是春陽西斜的向晚時分了。飄了半天的雪已停,滿地的銀白為暮色所染,竟添了分迥異於前的絢麗。
帶著二弟交代的桂花醬,他邊欣賞著莊中景致邊往其居所行去。卻方近清泠居,便見著了鬼鬼祟祟縮在一旁、還不時往裡頭窺看的兩「坨」身影。
如此景況教瞧著的白颯予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而在略一思量後轉行至二人--三弟熾予和么弟塹予身後:
「你們鬼鬼祟祟的在這兒做什麼?」
「哇--嗚!」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本專心「偷窺」著的白塹予嚇了一跳,卻方欲驚叫,便給一旁的白熾予眼捷手快地摀住了嘴。
「小聲點!你想讓冽哥發現不成?」
無法開口的白塹予忙搖了搖頭,並示意兄長鬆手。
兩個弟弟這副模樣讓白颯予瞧得好氣又好笑,卻又不禁受他倆「鬼鬼祟祟」的氣氛影響,蹲下身子低聲問: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颯哥,最新一期的『江湖十大榜』你看過了嗎?」
代表開口的明顯是主導了整個行動的白熾予。入耳的書名讓白颯予先是一愣,而在瞧見三弟手中的冊子時明白了過來。
那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本閒書,每三年出一次,專門評比諸如「十大高手」、「十大美人」等排行。可靠程度雖有待商榷,卻不失為茶餘飯後的好談資。
他最近正為了繼任的事忙得暈頭轉向,哪有餘暇去看這些東西?當下眉頭一皺:「自然沒有。你買這種無聊書做什麼?上次那本『古墓機關輯要』不是還沒看完嗎?」
「那先不管啦。你看這個。」
「嗯?江湖十大美人榜?第一……第二……第三白冽予?」
入眼的三字讓白颯予為之愕然--這什麼爛書!竟把一個大好男兒排進了十大美人榜--差點沒把書摔到地上:「有沒有搞錯!」
「就是說,有沒有搞錯啊!那個第一名的左瑾我也瞧過,比冽哥還差著呢!怎麼說都是冽哥第一才--痛!」
話未完便給兄長打了個下後腦。白熾予吃痛正想抗議,卻給兄長一瞬間凶狠了幾分的眼神逼住了話。
見他「安份」些了,白颯予才又問:
「然後呢?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我是來拿書給冽哥看的啊……本來是啦。」
「什麼意思?」
「因為冽哥有點怪怪的。」
這次回答的是一旁原本默不作聲的白塹予,他邊說著邊指了指先前「偷窺」的方向:「我和熾哥本來想進去的,可冽哥那個樣子……」
「嗯?」
對象是自來乖巧的么弟,白颯予自是沒什麼懷疑便依言望入窗中。
而入眼的,赫然是二度孤坐房內,對著個香囊發怔的情景。
他不是沒看過二弟出神,卻從沒見過他出神出得這樣徹底--不說別的:若在平時,自己陪著兩個幼弟這樣鬧,裡頭的二弟早該察覺了才是,又怎會仍癡癡地對著香囊發呆?
回想起先前詢問香囊之事時,弟弟應答前短暫的遲疑與神情間隱露的苦澀,某個念頭已然成形--
「颯哥,冽哥到底怎麼了?是遇上什麼難處,還是身子不舒服呢?」
見兄長也看得呆了,白塹予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擔心的問道。
可剛從思緒中回神的白颯予還沒來得及應答,一旁的白熾予便已一輛得意地插了話:
「這還用問?一看就知道是患了『相思病』嘛!」
「相思病?」
「簡單來說,就是冽哥想女--痛!颯哥你又打我!」
「你自個兒不檢點就罷,別帶壞了小塹。」
因三弟稍嫌粗俗的話語而再次祭出兄長的權威後,白颯予猛地站起了身:
「好了,別再鬼鬼祟祟的,要進去就進去吧!」
言罷,他索性略一使力,直接便躍過了樹叢進到屋內--這一下騷動甚大,白冽予就是再怎麼恍神也沒可能忽略。見著兄長入屋,他也不慌亂,收了香囊淡淡一笑:
「買回來了?」
「嗯。只是如今天候甚寒,這桂花醬也有些凍著了,想拿來做點心什麼的可得另費一番功夫。」
「我知道。」接過了桂花醬,他走近窗邊:「進來吧!」
後面那句是對外頭仍有些手足無措的弟弟們說的。
見兄長並無不快--雖說就算有,憑他們也是看不出來的--二人相視一陣後老老實實地由門口進到了屋中。
瞧他們一臉乖巧地於桌前坐了,白冽予心下莞爾,卻只淡淡道:
「關陽給我送了些元宵,我去弄弄,等會兒配著桂花醬吃吧。」
「謝謝冽哥!」
聽有元宵吃,兩個胃口正好的少年當即大喜謝過;一旁的白颯予則是微微一笑,眸中悄然掠過幾分感慨。
由於蘭少樺的忌日便是元宵,擎雲山莊多年來一直沒有過這個節日的習慣。就是有了元宵,也多半像這樣遲上一兩天才吃。
見兄長和弟弟們都沒異議,白冽予立即起身準備去了。
望著似已恢復如常的二弟,回想起他先前對著香囊發怔的情景,某個隱然成形的念頭已再次於白颯予腦中浮現--
* * *
春夜深深。天邊重重浮雲蔽月,令本就幽沉的夜色更顯濃重。
便趁著如此夜色,巧妙地避開了城內巡守的衛士與潛伏著的暗歎,一道黑影翻過高牆躍入後園,而在瞧著園中背手而立的長者時,啟唇恭敬一喚:
「爹。」
若有外人在場,定會因黑衣人這一聲喚而大吃一驚。原因無他:被這人稱作「爹」的,正是當朝權傾一時的宰相卓常峰。
卓常峰雖位極人臣,卻是出了名的光棍兒--年過五十的他不但膝下無子,連婚配也不曾有過。這在一介權臣而言自是十分稀罕之事。據傳當年皇上也曾有意指婚,卻都讓他想盡辦法推卻了。久而久之,皇上沒了興致,事情也就給這麼擱了下。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卓常峰雖未婚配,卻有一個十分傑出的兒子。
這個兒子,正是碧風樓主東方煜。
望著難得見上一面獨子,雖早知道他會深夜來訪,可那一身夜行衣仍是教卓常峰瞧得一陣苦笑,而在一聲低歎後,道:「先進屋吧。我給你留了些點心。」
「好。」
東方煜聞言應過,並自取下面巾,於父親的引領下進到了屋中。
各自就坐後,卓常峰給獨子倒了杯茶,並將案上的幾碟點心推到他面前。
「吃吧!這是今兒個聖上賞的,知道你要來便特意留著了……上回的貢茶也還剩著幾兩,等會兒一起帶回去吧!」
雖是骨肉至親,可這親也是直到獨子十三、四歲才認的,彼此又甚少見面,說起話來自不免有些生硬了。
察覺了這點,東方煜緩和氣氛般微微一笑,道:「謝謝爹--既是如此,孩兒就不客氣了。」
言罷,他已自探手,取了塊糕點送入口中。
畢竟是御廚精心製作的糕點,味道本非一般。東方煜對飲食向來講究,自是吃得十分享受了。
--可這份愉悅,卻在憶及分別近半年的友人時,化作了滿心的惆悵、思念……與苦澀。
諸般情緒雖沒表現在臉上,可以卓常峰之能,又怎會看不出兒子的變化?當下神色略緩,問:「怎麼了?」
「不,沒什--唉。」
習慣性掩飾的一句,在思及自個兒的來意時化作低歎。
既是打定了主意才兼程入京夜訪父親的,便不該再多加隱瞞才是……橫豎是早晚要坦白的,不如就趁現在挑明兒了吧?
這下心思既定,東方煜深吸了口氣方欲啟唇,父親的聲音卻已先一步傳來:「是為情所困吧?」
「咦……」
到口的話因而嚥了下。他半是驚愕半是無措地看了看父親,而在瞧見對方體諒中帶著幾分鼓勵的神情後,苦笑著一個頷首:「您看得很準。」
「也是年紀大了才有這等能耐……你會特別來看爹,也是為了這件事吧?」
「……確實如此。」唇畔苦笑,隱隱添上了幾許無奈及一絲歉疚。「我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為何說是『不該』?感情這事兒,本無所謂該與不該。」
「可……確實不該。」
「因為身份地位?還是已有婚配?」
「都不是。」
「既是如此,又有何不該?」
「……他與我,同為男子。」
略一猶豫後終於道出了事實,東方煜眸光微垂,俊美面容已為少有的鬱鬱所籠罩。
儘管只是為他真正的來意做鋪墊,可像這樣同人訴說、傾吐內心深藏的情愫,卻還是頭一遭。
「我本以為彼此只是朋友,卻直到他為桑姑娘而心傷離去之後,才發覺那所謂的『友情』早已失了控制。」
「每每看著他那樣痛苦,我都好想緊緊抱著他、安慰他,告訴他『你還有我』,不必為一個桑淨而神傷若此……明明清楚彼此只見絕無可能的,可每每望著那張容顏、望著他的一顰一笑,心底,便又忍不住希冀,忍不住渴盼。」
話說至此,語調雖沒有太大的起伏,卻已帶上了深深苦澀。
神情,亦同。
瞧著一向瀟灑爽朗的獨子如此神態,卓常峰雖為他那句「同為男子」所驚,卻還是忍住了那些個禮教倫常的教訓,緩聲道:
「他知道嗎?」
「不。」
說到這,東方煜唇角苦笑依舊,卻已再添了幾許思念、幾分眷戀。
「他雖才智過人,於此卻單純若稚子。不但對我這般異樣的情感分毫未察,更信任、依賴我一如平時……平時對人一向冷漠的他,唯有對著我時會卸下心防,微笑、悲傷,由著我親近、由著我碰觸擁抱。」
「可面對他如此信賴,我心底存著的,卻是那樣齷齪不堪的念頭……我很怕,怕這樣得過且過下去,遲早有天會失了控制。所以我離開了,為了弄清自己的想法,也為了維持這段友誼。」
頓了頓,「雖說……如今想來,倒更像在逃避就是了。」
敘述至此稍止。他一個深呼吸緩了緩心緒,而在提杯輕啜了口茶後,有些認命似地抬眸望向了父親。
只見後者眉頭深鎖、神情嚴肅,而在對上獨子的目光後,一聲長歎。
--儘管思念、儘管無奈、儘管苦澀……那雙眸中所透著的卻不是迷惘、無助,而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你心下……想必已有了決定吧?」
「……是的。」
對父親的提問給予了肯定的答案,俊美面容已然帶上了幾分愧色:
「只要這份情未曾淡去……孩兒此生,便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語調堅定一如目光。
這才是東方煜此來真正的目的。
淮陰一別後,半年的時間裡,他一如原先所決定的仔細思考了很多……雖不知道怎樣做才是正確的,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絕不願因此而讓任何人痛苦。
要他明明心繫於列,卻還為了家庭、為了傳宗接代而同一個他不愛的女子成婚,這樣自私的事,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來的。
而如此話語,讓聽著的卓常峰一陣苦笑。
「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今天我可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
「爹……」
「你或許知道……對爹而言,你的誕生本是個意外中的意外。而在此之前,我便已決定了今生非你娘不娶--儘管她始終無意於我。」
頓了頓,「我對傳宗接代之事並不是看得那麼重,所以你不必為此心懷愧疚。」
「……嗯。」
「可這並不代表爹認同你這段感情。雖說感情是無法控制的,可喜歡同性畢竟有悖天理--姑且不論世人如何看待,單是抱持著這份情感,便足讓你十分痛苦了。而做父母的,又怎會捨得見著孩子如此?」
沒有苛責、沒有教訓,可這麼樣一番理深情切的話,卻反而更能觸動聽著的人。
望著父親滿載關懷的目光,東方煜胸口一股熱意湧上,終是深深頷首:「孩兒明白。」
儘管仍難免生疏,可此刻的他卻深深體會到了彼此間那份血脈相系的父子之情……
而在對視良久後,兩人同時一笑。
「你喜歡的,便是那個『李列』嗎?」
「是。」
「能讓我周遊花間、紅顏知己無數的煜兒這般死心塌地,想必是相當不凡的一個人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往九江官道上的一處小茶棚裡。」
因父親的話而回想起彼此初識時的情景。眸光略緩,唇畔笑意揚起,帶著的,是迥異於先前的溫柔。
「他是個乍看之下十分平凡的人--在他為救桑姑娘出手前,我都未曾注意到他。可一旦察覺了他的存在,目光,便怎麼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了。」
「不光是他的武功、他的才智……那乍看平凡的外表下所潛藏著的,是一種超凡脫俗、近乎出塵的氣息。他的一切都是這麼樣出色,而教人越是熟悉,便越覺自慚形穢。」
「可這樣出塵脫俗的一個人,卻偏又是那麼樣重情感、那麼樣溫柔、那麼樣……脆弱而堅強,讓人不由得為之吸引、為之憐惜……甚至渴望。」
言詞間,深深情意流洩--卻又在提及「渴望」二字時,神色罩染上陰霾。
因為自責,因為厭惡,對懷有這般心思的自己。
如此神態教瞧著的卓常峰一陣不忍,可便想轉移話題,父子間能談的也不過那麼一兩件而已……心下暗歎,他難得帶著分忐忑地開了口:「你娘她……最近好嗎?」
「咦?嗯……上回見著娘親是半年前的事了,當時她一切安好。如今想必又在哪個地方逍遙了吧!」
「一切平安就好。」
察覺自己此刻的心情便與當年苦戀未果時全無二致,卓常峰苦笑了下,卻又忍不住問:「她還……惦著白莊主麼?」
「這……」
這麼一問,讓多少明白上一輩間感情糾葛的東方煜一陣尷尬,一時竟有些無從啟口……足過了好半晌後,才道:「說實在,就孩兒看來,您兩位早已是兩情相悅的,只是娘親始終拉不下面子而已……不說別的,單從幾次聽聞有人欲對您不利,娘親便『雲遊』到了京裡這點,便可知娘親的心意如何了。如今所欠缺的,也不過就是面對面好好談上一次的機會罷!」
「你真這麼覺得?」
「是的。」
「這樣啊……」
雖有些難以置信,可兒子如此描述仍教聽著的卓常峰心下一喜--他身在官場,卻能為了一個女子「守身」多年,自是用情至深之人了。眼下聽著苦戀有望,又豈能無動於衷?
只是他心下雖喜,可一想到才正陷入苦戀的兒子,這份喜悅馬上便轉為了淡淡的無奈……他輕拍了拍兒子的肩。
「煜兒。你能答應爹一件事麼?」
「只要孩兒力所能及,自當全力以赴。」
「今日聽你這麼說,爹也終於有了面對你娘的勇氣……這官場混水爹也淌得太久,是時候抽身了。晚些把事情安排安排後,爹便會上表自請告老--爹希望你辦的,便是給爹找個安身的好地方。等一切告一段落後,咱們父子倆再好好參詳,看這麼樣說服你娘,也好讓咱一家團圓。」
這番話雖有些私心,卻也是為了將獨子的心思暫時由思念上轉移開來……當年的他之所以毅然投身官場一路奮鬥至今,也正是為了緩解滿腔的思念。
聽了父親有意告老,東方煜心下雖不免訝異,卻還是一個頷首:「孩兒明白了。」
他身為人子,自也期望著能一家團圓。
談話至此告了個段落。知道父親清早便要上朝,東方煜把最後剩著的半塊點心「解決」後,起身道:「時間不早了,孩兒也是時候告辭了。」
「這樣啊……你稍等一下。」
知他所言不錯,卓常峰也不相留,只是回身從櫃子裡找出先前說的幾兩貢茶,將之塞入獨子手中。
「好了,你也早點歇息吧。別想太多了,知道麼?」
「嗯。您也請多多保重。」
父親關懷的叮囑讓東方煜聽得心頭一暖。一個行禮後,他收了貢茶,並自蒙起面巾,循著來路飛身離開了府邸。
這一趟的收穫,遠比他所預期的多上許多。
帶著比初時輕鬆不少的心情,東方煜回到了客棧--這本是碧風樓物業,自沒什麼進出的麻煩--卻方欲入房歇息,便見著了屬下送來的條子。
而隨之入眼的,是個並不十分重大、卻足以讓他為之震驚的消息--
* * *
「你趕緊打點一番,準備明早動身前往擎雲山莊。」
這是那天傍晚,當她正獨坐鏡前對著珠釵發怔之時,父親興沖沖地跑進來同她說的話。
「擎雲山莊?為何會突然--」
「這個嘛……也是時候跟你說了。」
或許是心情大好的緣故,桑建允並未因女兒的問題而有所不耐,滿臉喜色地走到女兒衣箱旁開始挑起衣裳:
「上回爹去參加莊主的繼任大典時,白大少--如今該稱白大莊主了--便曾私下同我暗示過,說他弟弟相當欣賞你,想邀請你過去住一陣,也好培養培養感情。如今大莊主的使者終於到了……嗯,這件衣裳不錯,一起帶著--」
「爹!」
中斷其話頭的,是少女驚怒交集的一喚,「您就……您就這麼答應了嗎!」
「不錯,那又如何?」
「您難道就不曾考慮過女兒的想法麼!女兒--」
「你是要說自己已心有所屬?」
見女兒又提起這件事,桑建允面色一沉,一個使力重重闔上了衣箱。
「對方可是擎雲山莊,能結成這門親事還是咱們高攀了吶!你也別再惦著那個李列了,好好打扮一番給莊主留個好印象吧。」
言罷,他一個旋身正欲離去,少女顫抖著的音色卻於此時傳來:「對方……是哪一位?」
「白二莊主,白冽予--聽說這位身子雖弱,卻也是個一表人才的主兒。以咱劍門的地位,要想和擎雲山莊結親,估計也只有這位二莊主可能了……爹也是為了你的幸福著想才同意此事。趕緊準備準備吧。」
話聲方落,他已自摔上房門、揚長而去--
任憑清風拂得一頭青絲微亂,回想起別前同父親的那番對話,桑淨孤身靜立船首,遠望兩岸春景的眸子毅然隱罩上幾分哀淒。
而隨著傳入耳中的、過於熟悉的陣陣濤聲……眸中淒色,更顯哀絕。
在遇上那個人之前,知悉父親性子的她,對自個兒的親事一直是帶著幾分認命的。
不是和門下的師兄成婚,便是同交好門派的弟子結親……那是她身為湘南劍門掌門之女所必然要面臨的命運,而她也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的。
直到她遇上了李列。
伴隨著腦海中青年的身影浮現,她素手輕抬,小心翼翼地取下了腦後簪著的珠釵。
這是他費盡心思才避過父親的注意保留下來的,那個人親自為他挑選、簪上的釵子。
每每望著這根釵子,她就會想起在岳陽城中度過的,那短暫卻美好的時光,以及他冷漠的外表之下所潛藏的……那讓人心醉的溫柔。
彼此分別之後,半年多來,她一直是靠著這些才得以稍微平撫內心的相思之苦的。
思著、想著、惦著、念著。她總能在腦海裡清晰地勾畫出屬於青年的一切,不論是那過於優美的身姿、時常緊抿著的雙唇,還是那總故作冷漠、卻又在不經意間流洩出深深溫柔的眼眸……他的一切總是那麼樣地令人沉醉,教她便想遺忘,亦始終無法將之割捨。
便如手中的這支珠釵。
若是認命地順著父親安排成婚,她就絕不該再留著這樣的東西才是……可要她扔了珠釵,她卻怎麼也沒法--
「桑姑娘。」
卻在此時,身後溫和的一喚傳來。桑淨微震回眸,入眼的,是面帶微笑的擎雲山莊莊主白颯予。
同這位年輕的一方之主會合不過是半天前的事。或許是真把她當成未來弟媳了吧?船方近蘇州便親自出迎,說是想在到達山莊前同她稍加談談……
「大莊主。」
按下了一瞬間有些翻騰的心緒,桑淨有禮而不失距離地回以一笑:
「勞您親迎,真教淨兒有些受寵若驚。」
「怎麼會?桑姑娘可是咱們山莊的貴客吶--實則這趟本該讓二弟親自出迎的,只是他有些不方便,所以……」
「淨兒明白。只是……」
「桑姑娘有何疑問,儘管提出無妨。」
「……這麼問是有些失禮了:淨兒至今未曾同二莊主見過,卻不知二莊主為何對淨兒--」
「你們見過的。」
聞言,白颯予笑意無改,溫和卻肯定地做了回答:
「而且我相信桑姑娘一定會喜歡他的。」
稍嫌直白的一句,教聽著的桑淨胸口為之一緊。
喜歡……麼?
便是那白冽予再怎麼優秀,在她心裡,也終究沒可能取代那個人吧?
取代那……讓她深深愛著的……
忍下了竄上鼻頭的酸澀,少女裝作若有所思地背過了身。
「令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他是個十分特別的人,也是我這做哥哥的驕傲。一表人才什麼的全不足以形容……他的特別,是需要親身體會才能瞭解的。」
頓了頓,語氣一轉:「那支釵子,想必是桑姑娘十分重視之物吧?」
他早聽說了那珠釵的由來,這麼問也不過是想瞧瞧少女的反應而已。
沒想到對方突然轉了話題,桑淨心頭一跳,握著珠釵著掌已不由自主地緊上幾分:「嗯……因為是個十分重要的朋友送的,所以……」
「對方若見桑姑娘如此珍惜,想必會十分高興吧!」
由少女緊握著珠釵的模樣回想起弟弟對著香囊發愣的情景,白颯予莞爾之餘亦不禁暗感得意--不知等冽見著這份「驚喜」後會有何反應?若父親不反對,也許他可以連訂親的事也一併安排……
察覺自己有些想過了頭,白颯予於心底暗暗苦笑後,一個拱手:「若無其它疑問,我便不打擾桑姑娘哩--還有半天的船程才到蘇州,桑姑娘有什麼特別的需要請儘管提出,也好讓下頭的人早些準備。」
「淨兒明白,多謝大莊主。」
客氣地一句應過,桑淨回身施禮,直至瞧著對方的身影沒入艙中後,才鬆了口氣地一聲歎息。
「白冽予……麼?」
她對於這「白二莊主」的印象,也僅局限於江湖上盛傳的種種謠言而已……上回還聽說這白二莊主登上了什麼閒書的美人榜,若自己真見過他,又怎會半點記憶都無?
雖說……不論白二莊主再怎麼特別,也終究沒可能勝過那個人吧?
李大哥……
鬆開了原先一直緊握著的掌,桑淨垂首,深凝向掌中平放著的珠釵。
薄薄淚光,終於再難按捺地罩染上雙眸--
* * *
「由『漠清閣』總部取得的資料已盡數整理完畢。新增的項目屬下已整理抄錄成冊,並另行列出了您可能有興趣的部分……」
邊報告著邊將自個兒抄錄的冊子遞上、翻開,關陽指了指做上記號的部分,「其中原屬『清風』機密的部分您多已親自審閱過;這些則是由『漠血』名冊上整理出來的。」
「嗯。」
「有哪些多出的部分得歸入『日』也需要您的評定……抱歉。」
「何出此言?」
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說,正自瀏覽冊子的雙眸微抬,白冽予有些訝異地望向下屬:「這些部分你處理的相當好。」
「……明知您近日繁忙若此,可屬下不但沒能替您分憂,反而還更增加了您的負擔……」
指了指年輕主子桌上成山的卷宗,關陽眸中歉意外已再添了幾分不捨。
可青年聞言卻只是一笑。
「冷月堂之事本就是我分內之事,又何所謂負擔與否?至於這些文書……爹既已將山莊交付給我等,眼下颯哥因公外出,自得由我分擔了。」
父親既已退位,作為次子的他自也成了擎雲山莊的「二莊主」--只是他長年來身處暗處,這「莊主」之稱在外人看來也僅是個虛名。只有極少數山莊高層的人知道:這個二莊主不但掌控了山莊近半實權,在白颯予因故未能處理事務時,也多是由這位二莊主代理,接受的。
便如如今。
只是白冽予本就身負冷月堂主之責,又有白樺方面的事要處理……雖有關陽等人協助,可這種種事務累積下來,也難怪案上的卷宗會堆積如山了--這還是白冽予能力極強,才能將這諸般事務穩定而順利地處理完成。若換做別人,只怕這些文件早就佔滿整個房間了。
但也正因為始終忙於公務,白冽予不但有近半個月未出山莊內苑,近兩天更是足不出戶……也因此,向來敏銳的他,至今始終未察覺到兄長瞞著他做的事。
可關陽卻不同。
見主子仍未察覺事情的「真相」,他半是無奈半是不捨地一陣歎息。
「您還不曉得嗎?大莊主這趟出外,為的可不光公事而已。」
「你是指……?」
「這事兒由屬下來提或許不大好--大莊主請了個人來山莊作客,估計也該到了才是……大概是想給您一個驚喜才沒說的吧?這事兒,不論在山莊內還是江湖上都已傳得沸沸揚揚了。」
言下之意,便是毫不知情的,就只剩他這個當事之人而已了。
如此一句教聽著的白冽予有些哭笑不得,唇角苦笑淺揚,眸中卻已幾不可察添上了幾分期待:
「能引起這樣大的風波,這位『客人』的身份想必十分特殊了?」
「這個麼……或許是吧。」頓了頓,「只是您到時怕還得為身份的問題解釋一番了。」
「……若是他,這身份問題,我也是沒打算再繼續隱瞞下去的。」
回應的音調淡淡,雙眸卻因憶及別前那人過於苦澀的神情而微微一暗。
將主子的變化完全收入眼底,關陽面色無改,心底卻已是幾許痛楚泛起。
他曾為主子對情愛之事的遲鈍而暗感無奈。可在主子已隱隱察覺的此刻,他卻又忍不住寄盼著主子能永遠不要懂。
--至少,那樣的「白冽予」,是不會真正屬於任何一個人的。
可這,終究不過是他的癡心妄想吧?
望著主子始終擱於身側的香囊,作為少數幾個清楚事情始末的人,他自然知道主子眼下所指的「他」是誰……壓下了一瞬間湧生的嫉妒,他故作調侃地開了口:
「二爺有沒有興趣猜猜這位『貴客』的身份?」
「……不是我所認為的那個人?」
「嗯。」
「難道……」
由屬下的反應猜出了什麼,白冽予雙眸微瞇,心下已然升起了幾分不好的預感:「是桑淨?」
「您還是一樣厲害。」
恭維的一句脫口,語調卻明顯帶上了幾分戲謔:「說來您也是時候準備一番了……照大莊主的意思,似乎是想直接帶人來此給您一個大大的『驚喜』吶。」
「……如此驚喜,為免也太--」
話語未完已是一聲長歎脫口,因為察覺了那已由遠而近的兩道足音……深深無奈罩染上絕世容顏。
將桌上的文件稍微整理一番後,白冽予將冊子收入密匣,並將香囊擱回了衣帶裡。
「你先回去吧。這件事……看來也不是一兩天便能解決的。」
「是。那麼,屬下就此告辭了。」
雖對主子會如何應付那份「驚喜」感到十分好奇,可關陽仍是謹守本分地躬身辭別後,轉身離開了清泠居。
送走下屬後,白冽予揉了揉隱有些作痛的額角,又一次為自己始終沒能澄清的那個「誤會」深感後悔。
儘管連日來一直被蒙在鼓裡,可以他的才智,又怎會猜不出兄長的心思?多半是見著他總對著香囊發呆,又聽得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才自顧自地一位他是在思念桑淨,並因而邀請桑淨來山莊作客。
他對桑淨雖頗為欣賞,卻是在無涉男女情愛的情況下--若他真有意於桑淨,早在東方煜百般撮合時便出手了,又怎會等到兄長來安排?只可惜他手頭事務繁多,沒能及時發覺阻止……要怎麼在不損及桑淨名聲的情況下解決這件事,著實在是一大難題。
心下思量間,白冽予已自鎖上書房,並在取了件外褂披上後行至涼亭中歇坐了下……以特殊功法收斂目中神光、隱下了己身一切屬於「習武之人」的特質,瞬息之後,披衣於亭中歇坐著的,已是那個體弱難持的「白冽予」了。
也在同時,懷著幾分忐忑的心緒,桑淨在白颯予的引領下,走進了這個位於擎雲山莊深處的靜僻院落。
眼下正當暮春時節,小園裡種植的花花草草似又經過相當照料,茂盛而不顯雜亂……於其中認出了幾味藥草,腦海中關於院落主人的種種傳言浮現,桑淨儘管無意於對方,卻還是忍不住起了幾分好奇。
畢竟,她將要面對的,可是那個人稱江湖幾大謎團之一的「白冽予」啊!
「冽。」
將她有些岔了的心思拉回來的,是那過於熟悉的一喚。
想起了同樣給人這麼喚著的青年,桑淨心口一痛,卻仍是強自打起精神、順著白颯予招呼的方向望了去--
僅管心底早已為另一人佔滿,可當她瞧清那涼亭中靜靜歇坐著的青年時,仍是不由得為之怔了。
若說她先前還會因一個男人被列進「美人榜」第三而心存疑惑,那麼此刻的她,便是為那美人榜並未將眼前青年列為第一而深感不忿。
那是她有生以來所見過的容貌中,唯一一張稱得上「絕世無雙」四字的……稍顯白皙的膚色雖稍顯病態,卻反倒予人一種異樣的美感。再襯上青年凜然中隱透著幾分鬱鬱的神情,足教人一瞧,便不由得為之吸引。
怔然凝望著青年的眸光未斷,胸口卻已是某種異樣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眼前的身影,一瞬間與記憶中那人的身影重合了。
為什麼?
明明是那般迥異的兩人啊?為什麼……會讓她……
讓她……想起了那個正潛伏養傷的人?
是因為白颯予方纔的那一喚麼?因為那與柳方宇喚著「他」的方式完全相同的一喚?
不,不光是這樣……讓她想起他的,不只是如此。
還有氣息。
在眼前的「白冽予」身上,她看到了與隱藏於那人冷漠外表之下的……極其相似的、出塵而清冽的氣息。
可這份超乎預期的熟悉,襯上那張陌生的容顏,卻教她滿心的酸澀苦楚再難按捺,轉瞬間,淚水已然決堤--
沒想到對方怔著怔著突然便落下了淚來,白冽予心下暗歎,一個上前正欲抬手為她拭淚,卻又在注意到什麼後,轉而取出布巾輕拭過她眼角。
而白颯予將一切全都看在了眼裡。
心下暗道有譜,他頗感得意之餘已不禁起了幾分「吾家有弟初長成」的感慨--而在略一思量後,於不驚擾二人的情況下隱起足音、悄聲離開了清泠居。
沒有察覺到白颯予的離去,桑淨怔然凝望著的眸光未斷,心頭卻已因青年的動作而又是一緊。
為什麼……就連這麼個簡單的舉動,都看來那樣熟悉、那樣相似?
咬了咬下唇,她穩下心緒、搖搖首示意對方不必擔心。
見桑淨神色甚決,白冽予也不堅持,一個探手將布巾收入衣帶中,卻方抽手,便不慎碰落了懷中擱著的香囊--
而隨著香囊落地,相對著的二人盡皆色變。
「這、這是……」
望著那沾染了血污的、過於眼熟的香囊,桑淨嬌軀劇震,腦中已是一白。
怎麼會?
這是她親手繡成並委託柳方宇轉交給李大哥的香囊,她不會錯認的……可這香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為什麼……會出現在自來敵視李列的擎雲山莊之中?
近乎本能地,桑淨一個傾身正欲將之拾起,可觸上的,卻是青年先她一步伸出的,過於無暇的掌。
雖少了幾分寒涼……但那拾起了香囊的,光滑無暇的掌,卻與記憶中那人所擁有的完全相同。
伴隨這某個近乎荒謬的想法浮現,心底已然隱隱明白了什麼。
帶著幾分輕顫地,她抬起了本自低垂著的雙眸。
入眼的容貌依舊奪目,可這一次,攫獲了她所有注意的,是那雙靜穩幽深、暗藏著深深溫柔的眼眸。
一雙她始終惦記、思念著的,教人為之沉醉的眼眸--
「李……大哥……」輕輕一喚脫口,語調雖仍帶著幾分猶豫,帶淚的眸中卻已確信般流洩了滿心思念與淒楚:「當真……當真是你麼?」
「……好久不見了,桑姑娘。」
似曾相識的對話,所代表的意義卻完全不同。
淡淡一句間接承認了對方的猜測,白冽予不再掩飾,而就這麼當著少女的面恢復了真正屬於他的一切。
不是那個病弱的白二莊主;也不是冷漠難親的李列。此刻的他,是那個身兼冷月堂及白樺之主,更為兄長一大臂膀的,真正的白冽予。
望著不論神態氣質皆遠異於前的青年,終於理解了先前白颯予提及弟弟時那種自豪的由來,桑淨震撼之餘,亦不禁為他此刻所表現出來的一切而怦然心動。
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所追尋著的,隱藏於「李列」平凡外表之下的一切。
擎雲山莊二莊主,白冽予。
這,便是真正的他……
心下震驚之情未消,可對著眼前卓然脫俗的青年,桑淨心下卻已是幾分疑惑浮現,而在略一猶豫後開了口:「……擎雲山莊對『李列』的不善,是刻意為之麼?」
「並非刻意,只是將計就計而已。」
見她很快便從震驚之中回復思考起先前的一切,白冽予暗含讚許地答了過,並一個伸手示意她入屋相談。
那張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之上所帶著的,是一如平時的,屬於白冽予的淡然無波。
讓少女於身旁坐下後,他替彼此各倒了杯涼茶。
「請。」
「謝謝。」
由那雙恢復了寒涼的手中接過了瓷杯,桑淨輕啜了口茶,而在稍穩下本有些過於激動的情緒後,靜靜等待起對方進一步的說明。
可雙眸之中,卻仍不由自主地流洩了幾分思念、幾分眷戀。
甚至,雀躍。
原因無他:李列和白冽予既是同一個人,不正代表了她的這份情能夠得償所願?
畢竟,白颯予之所以會邀她來此,便是因為……
由少女的神情猜出了她的心思,白冽予心下暗歎,終是下定了決心地輕啟雙唇、淡淡道:「桑姑娘想必也已明白……李列的身份和冽予的真實情況,都是擎雲山莊的重要機密,非核心人物無法得知。便是這趟……若非家兄有所誤會貿然相邀,冽予也是暫無打算坦誠相告的。」
乍聽是單純解釋說明的一句,可那句「家兄有所誤會貿然相邀」,卻讓聽著的桑淨臉色當場為之一白。
「……我明白您的意思。」
掩飾地低下了頭,她輕輕一句應了過,身子卻已難以自制地微微發顫。
有所誤會麼?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說得也是,彼此曾相處過的幾個月間,他對她的照顧不過是出於一個大夫的身份。對於她曾若有若無地表現出的情意,他不但從未回應過,就連當初父親將她軟禁並對「李列」下逐客令時,他也不曾試著尋她,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他從不曾對她表露出分毫情意。就算在身份暴露、無須再多加隱藏的此刻,他對她的態度,也依舊是那麼樣的--
可他若真對她全無情意,又為何會以珠釵相贈,並將她親手繡的香囊隨身攜帶著?
若只是當成尋常贈物看待,那香囊都給染上那麼大一片血漬,也早該扔了才是,又怎會像那樣隨身攜帶著?
這一切……到底……
「香囊……」
「嗯?」
「瞧上面的血漬,二莊主當時想必傷得十分嚴重了。不知您的傷勢--」
「那不是我的血。」
詢問的語音未完,便因青年稍嫌突然的一句而為之中斷。
如此話語,教聽著的桑淨為之一怔。
不是他的血?可按理來說,這香囊除他二人外,便只有代為轉交的柳大哥有機會==
「是柳大哥的……?」
「嗯。」
簡短一聲應了過,眸中卻已幾不可察地添染上淡淡惆悵。
可他旋即將之斂了下,神色略緩,轉而道:「桑姑娘既已來此,不若便在山莊好好待上一陣,也好讓冽予聊表歉意、盡盡地主之誼。」
十分客氣而有禮的邀請,刻意桑淨之智,又怎會不曉得他出言相邀真正的用意為何?
儘管是出於無心,但她因此得悉擎雲山莊的機要卻是不爭的事實,白冽予既費心潛藏至此,又怎會輕易讓她離開?
雖說……就算遭人以性命相脅,她也是絕不會做出任何不利於他的事的。
可桑淨並沒有將這番心思表明。
她只是靜靜頷首:「如此,便勞煩二莊主了。」
不論他對她有意與否,她想陪伴在他身邊的心意都不會改變……眼下既有如此機會,順勢而為之便是了,又何需出言辯解什麼?
而且,她很清楚:不論是「李列」還是「白冽予」,那份深深吸引了她的溫柔都不曾改變。而這樣溫柔的他,又怎會不明白她真正的想法?
所以,夠了。
儘管心傷、儘管痛苦……只要能繼續陪在他身邊,如今的她便已滿足……
望著少女低垂容顏上隱現的省悟與堅決,白冽予雖心下不忍,卻終仍是將這份情緒按捺了下。
他既已決定澄清這個誤會,便不該再讓桑淨留有太多的期待。
這樣,就好了吧?
心下雖自如此作想,可望著少女強忍著苦楚的容顏,不期然間,友人熟悉的面龐浮現。
--帶著的,仍舊是那副深深震撼了他的……滿溢著苦澀的神情。
比單純的不忍還要強烈許多的痛楚瞬間竄起。白冽予雙拳微緊,腦中卻已響起了月餘前弟弟曾經說過的話:
「那還用問?一看就知道是患了『相思病』嘛!」
看了看桑淨,又看了看仍給自個兒緊握掌中的香囊,青年終於恍然。
相思……麼?
原來,這樣的心情,便叫相思--
* * *
擎雲山莊有意與湘南劍門結親。
斜倚窗台邊,回想起那日告別父親回到客棧時得到的消息,東方煜遠望著那一湖的波光絢爛的眸子立時為深深沉鬱所籠罩。俊容之上亦眉頭緊鎖,完全見不著一絲平時的瀟灑自若。
從他得到那個消息至今,也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
在此之間,他雖幾度遣人想弄清事情的始末,可屏除了江湖上越漸誇張的謠言後,得到的接過卻十分有限。加上擎雲山莊方面始終未曾出言澄清,他有沒可能跑去擎雲山莊問個明白,只得由餘下的消息中去去蕪存菁,想辦法理出一番脈絡來了。
眼下較值得採信的,則是白颯予有意撮合其弟白冽予和桑淨這一說法。
在白毅傑已正式退位移交的此刻,其四子雖都承繼了個「莊主」的稱號,可真正掌握了山莊實權的,自還是作為長子的白颯予了。再來是三子白熾予,他雖才立穩根基,將來的發展卻是十分值得期待的……可單就「門當戶對」四字來說,這二人顯然是不適合與桑淨成親的。
但「白冽予」則不同。
雖同為白毅傑之子,但年幼遭逢大難的他體弱多病,又一向深居擎雲山莊內,不論是在江湖上的地位還是對局勢的影響能力都遠遜於其兄弟。若與桑淨成親,不但彼此地位的差距相對小些,且以湘南劍門與山莊的地位之差,白冽予就是再怎麼嬴弱,那桑建允也不至於對這個女婿有太大的意見。
只是若要給白冽予找對象,與桑淨立場類似的女子並不在少數。可擎雲山莊卻偏偏挑上了她,便讓人不禁懷疑起這是否又是衝著李列來的。
當然,這些只是將聯姻之事當成策略看待所得出的結論……若再考慮進情感的因素,一切便很難說了。
畢竟,情之一字對人的影響之大,他是體會得最最深切的。
便如如今。
明知桑淨若真嫁入了擎雲山莊,對其有意的友人定會十分痛苦……可得知此事時,震驚之後,最先充斥了心頭的,便是喜悅。
強烈得教他深覺羞愧、卻仍無法壓抑的喜悅。
桑淨若真嫁入擎雲山莊,和列之間自是再無可能了……一想到此,心頭的喜悅,便怎麼也無法平息。
畢竟,若非不得已,又又誰會樂意見著自己喜歡的人同他人兩相廝守、雙宿雙飛?
而己身這般自私的想法教東方煜為之汗顏。
既盼著列獲得幸福,就絕不該有這等念頭才是--不說別的,單是這聯姻之事的謠言,便足以對列造成相當的打擊。而這種結果,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見到的。
苦笑淺揚,唇間已是一聲低歎逸出。
一別數月,不知如今的列是否安好?傷勢是否順利復原了?雖說桑淨可能嫁入擎雲山莊的事是近兩個月才開始傳的,當不至於影響到他的傷勢才對……可傷勢復原後
的休養也相當中央,若他因此而心神大亂,不就……
或者,這就是擎雲山莊在這節骨眼兒上搞出一切的真正目的?
東方煜旋即否定了這個猜測。
沒道理的……李列同擎雲山莊有過節雖是人盡皆知之事,卻不至於到需要擎雲山莊特意對付的地步--他毫無背景,又缺乏交遊,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也只有自己一人,對擎雲山莊根本沒可能造成什麼威脅。加上白前輩又已承諾不會為難李列,如今掌權的白颯予也不像短視之人,當不會為單純的好惡而出手對付……如此推想而下,擎雲山莊實在沒有任何理由--
除非他們知道了什麼,並從而認定李列會成為一大威脅。
例如例如所隱藏的「背景」,或作為李列唯一朋友的自己……真正的身份。
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一震。
是了,早在那日白前輩見著「日魂」之時,這個碧風樓主的身份對擎雲山莊而言便不再是秘密。難道,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
卻在此時,振翅聲響,一隻信鴿乍然飛近。
知道是屬下傳消息來了,東方煜將之招下、解開了綁於鴿足之上的紙條。
紙條極小,上頭字句也十分簡單。可這短短字句所傳遞的信息,卻讓他當場又是一怔。
白毅傑認桑淨為義女;婚約之事子虛烏有。
東方煜很清楚那婚約之說之所以會如此甚囂塵上,是因為擎雲山莊確實邀請了桑淨前往的緣故……可照這個消息來看,難道擎雲山莊邀請桑淨的理由,竟是因為白毅傑有意收其為義女?
他並不這麼想。
收為義女不過是個「結果」。而中間的原因,只怕對半和那「子虛烏有」的婚約有關。
例如桑淨堅決拒婚。擎雲山莊方面為免面子受損,所以才祭出了這麼個……
罷了。
不論其間的理由為何,他真正在意的也不過是桑淨有無婚約而已。而這婚約既無,事情便也算是告了個段落了--至少,列將不會為此而黯然神傷。
雖說……心底,仍難免起了幾分失落就是。
為自己的情緒轉變暗感無奈,東方煜苦笑了下後,再次望向了窗外。
「列……」
喃喃喚出的,是那個牽繫了他所有情意的名。
* * *
由他一時「熱心」所引起的風波,便在父親將桑淨收為義女的情況下尚算順利的化解了。
獨坐書房內,暫時擱下了手中的筆,白颯予一聲歎息。
他雖已認了淨兒這個妹妹,卻始終不明白事情到底哪裡出了岔子--冽常對著那個香囊發怔,不就是因為思念桑淨麼?眼下桑淨既已知其身份,兩情相悅之下就此成婚不是極好?為什麼兩人都對此決口不提,還搞出了什麼「義女」的。結果這個妹妹認歸認,淨兒對冽的情意依舊明顯,冽也仍不時望著香囊發呆……除非冽望著香囊是在想別人,否則他實在無法理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對著桑淨做的香囊思念另一個人?這也未免太奇怪了些吧?而且他也想不出有哪個人會讓冽思念若此的……
「總不會是東方煜吧?哈哈……」
白颯予為自個兒過於荒誕不經的想法而一陣乾笑。
冽隨著香囊發怔的模樣完全符合了所謂「相思病」的病況,又怎會是因東方煜而起?大概是他有點給搞混了,才會冒出這等亂七八糟的念頭……
「颯哥。」
中斷了思緒的,是熟悉的低幽音色。
白颯予微怔抬頭。只見白冽予不知何時來到屋中,正捧著些什麼靜立門邊……面上,還帶著教人為之迷醉的悅目笑意:「桑……淨妹之事,還多虧颯哥了。」
「不必客氣,這是我這做哥哥應盡的--」
有些暈陶陶的一句未完,便因弟弟接下來的舉動而乍然休止。
就帶著那麼樣悅目的笑,白冽予招呼似乎本就等在外頭的關於入內,主僕二人連手、將加起來足有四尺高的兩迭卷宗堆到了他桌上。
「這、這是……」
「颯哥既悠閒若此,想必是不介意為冽予分勞了……你說是吧,關陽。」
「二爺所言甚是。」
「既是如此,這些就麻煩颯哥了。」
無視於兄長一瞬間鐵青了的臉色,白冽予總結般的一句罷,已自轉身同充作搬運工的關陽兩手空空的離開了書房--
「天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好半晌後,擎雲山莊大莊主的書房裡傳來了一聲近乎悲慘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