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黃雲,白雪紛紛,從馬車的窗口放眼看去,但見天地蒼蒼,除了人馬喧鬧聲外,就只有從其他馬車上傳來的女性哭泣聲。
那些馬車都用黑布蓋著,車裡關著被搶來的女子,雖然無法親眼看見她們哭泣的樣子,但是斷斷續續的泣聲,已令人心煩意亂。這些哭泣聲比起兩個月多前,他第一次聽到時,已經減弱不少,也不知道是因為哭得累了,還是已經認命了?
每一次,當哭聲再次響起,夏玉言總是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試圖分辨裡面是否夾雜著翠姬的聲音。
想聽得更加清楚,他將頭大半探出窗子,天氣冷得厲害,縱然身穿皮裘,被夾雜著白雪的寒風一吹,還是冷得渾身打顫。
“玉言,你坐得太近窗子了,當心著涼。”剛踏進馬車的步子棠皺起眉頭,彎身將車窗關上。
夏玉言回過頭來,長發未曾束起,就貼在頰旁,隨著身子的移動而輕輕搖晃。還不到三個月,那張白皙的臉孔也不知道瘦削了多少,雙頰都快要看見骨頭了。步子棠看著,在心中暗暗歎息。
垂首,看向小幾上只咬了兩口的米糕和根本沒有動過的鹵牛肉,他的眉心不由得蹙得更緊。
“玉言,你又不吃了?”
“我吃不下。”夏玉言輕聲回答,嗓子微微沙啞。
因為心靈受到打擊,自從被帶離村子後,他一直犯病,幾次高燒不退,不單止身子瘦弱了,連精神也萎靡不少。
“玉言……”步子棠正要勸說,身後倏忽插進另一個聲音:“四弟,你先出去。”
車門被推開,腳蹬銀頭靴子,一身黑衣,外罩黑貂披風的拓跋虎魂,大步走進來。
一看見他,夏玉言便將頭別過一旁,步子棠不放心地在兩人間來回看了兩眼,才退出馬車。
用手上的馬鞭指著小幾上的食物,拓跋虎魂問:“為什麼不吃?”
回應的只有沉默,拓跋虎魂早就料到了,他沒有生氣,只是坐在夏玉言身邊,神色平靜地說:“你何必用自己的身體來與我斗氣,你知道自己最近消瘦多少嗎?”
夏玉言依然不理睬他,伸手,把窗子再次推開,定定地看著窗外。順著他的眼神看去,沿著其他馬車來回一圈,拓跋虎魂不悅地瞇起眼,冷冷地說。
“別看了!我吩咐過她坐的那輛馬車要跟在最後面,你不會看見,而且,因為她吵得太厲害,我吩咐人把她的嘴巴塞住了,所以,你也不會聽到她的聲音!”
殘忍!聽得渾身打顫,夏玉言恨恨地瞪著他。在他憤恨的目光瞪視下,拓跋虎魂心中懊惱,臉上卻神色不露,只用低沉的嗓音說:“吃東西吧!若你再消瘦下去,我就要那個女人比你更瘦。”
邊說,邊用右手拿起一片鹵牛肉,遞到夏玉言的唇邊,靜靜等待。瞪著他手上的鹵牛肉半晌,夏玉言終於屈服地張開唇瓣。
麻木咀嚼,在口中散開的濃郁肉昧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被迫親吻的腥膻肉塊,勉強吞下,喉頭卻泛起一陣翻騰洶湧,無法抑制的嘔心,令他反胃,掩著唇嘗試阻止,但已來不及了。
一股酸澀的黏液從口中洶湧而出,忙不迭將頭伸到窗外。驚天動地地嘔吐起來,直至體內空無一物,胃還是在不停抽搐。
他的手抓著車窗,難受地扭著眉頭,在旁邊看著的拓跋虎魂也蹙緊眉心,倒一杯溫水,遞到他面前。夏玉言沒有接過,自己探長手,拿過茶壺,仰起頭,急急地將水倒進口中。
拓跋虎魂的面子自然掛不住,臉色變了又變,正要發作,目光正好掠過夏玉言捧著茶壺的雙手。雙手舉高,淡青色的衣袖自然滑下,本來藏在袖中的手腕顏色青白,瘦得連骨頭的輪廓與血管都凸出來了。
這些天來,夏玉言連半片肉食也吃不進肚裡去,拓跋虎魂用盡方法,無論威逼恐嚇、軟言輕哄,始終無法可施,只能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消瘦下去。每次看見他消瘦的肢體,拓跋虎魂心中都有一種難受的苦悶感,是後悔……後悔當日被怒火掩蓋理智,將夏玉言的身心逼至盡頭,
看著將水壺放下後,將身子抱成一團地縮在角落、垂下頭的夏玉言,拓跋虎魂的心情剎時消沉,默默凝視半晌後,神色黯然地離開馬車。
走到車外,大部分人都歇了馬,圍在一起吃干糧,另有十多人在載著貨物與女人的馬車旁邊,輪流守備。一名手下見他從馬車出來,機靈地送上一塊肉脯,拓跋虎魂下意識地放到唇邊,咬了一口,忽然又停下來。
回頭向夏玉言的馬車看去,看見那道瘦削蕭瑟的身影,再看看手上的肉脯,突然覺得食之無味。將已經嚼爛的肉脯從口中吐出來,順手丟掉手中的肉脯,他沮喪地用手抹過臉,坐在鋪滿白雪的大石上。
是他,他將一切都弄糟了!
“大哥,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樣子。”步子棠輕輕歎一口氣,從旁步出。
拓跋虎魂沒有理他,垂下眼皮,手握成拳頭,用拇指指骨在飽滿的前額上來回揉動,他覺得很累很累,不是肉體上的,而是心靈上……
他明顯擺出一副不願交談的樣子,步子棠卻不退卻,接著說:“大哥,再這樣下去,不單止會逼死他,也會逼死你。”
為了夏玉言的事,拓跋虎魂吃不知味,睡不安寢,這些他都看在眼裡,兩個多月來,日漸憔悴的何止夏玉言。
拓跋虎魂終於張開眼睛,看著他,“那你說,我該怎麼辦?”事實上,他心亂如麻,也想聽一聽別人的主意。
“強逼他,殺死他,放了他。”與陰柔俊美的外表截然不同,步子棠的回答簡單,利落,直接。三個提議,換來拓跋虎魂一抹凝重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夏玉言坐的馬車,青綠的虎眼中掠過無數復雜的光芒,半晌後,他緩緩搖頭。
“都不行!”
丟下三個字,他不再理會步子棠,徑自立起,呼叫其他人准備上路。步子棠見他無法取捨,知道他實已用情至深,不由得蹙起眉頭,回頭向馬車看去,一會兒後,心中已有了主意。
*
霜雪稍停,月明星淨,所有人於夢鄉熟睡的時分,一條輕盈的黑影以輕巧的身法掠過搭在雪地上的帳篷與守夜的同伴,利落地鑽入夏玉言所在的馬車中。
身體被凌空抱起,睡得不熟的夏玉言立時驚醒,正要呼叫,來者已比他更快地開口阻止,“是我,別叫!”
聽出是步子棠的聲音,夏玉言立刻噤聲,心中暗自疑惑不已。
躍下馬車,在車廂的掩護下,步子棠突然彎身,眸中泛起瑩瑩異彩,由指尖開始,漸漸幻化。
在夏玉言的注視下,步子棠優美修長的容貌、身段,變成一頭毛發雪白斑斕的白老虎,四足抵地,將目瞪口呆的夏玉言背在背上,並用口銜起散落的衣物,放足奔馳。
雪白的毛色與白雪渾然為一,奔馳飛掠,有如騰雲駕霧,不過頃刻功夫,已奔出一裡多。
至一處亂石林堆中,它才停下來,並將夏玉言放下,低吼一聲,虎軀再次變幻,回復人形。
游目四看,夏玉言認得此地正是今天午後路經的地方之一,心中更是猜疑不定。步子棠重新穿上衣物,將夏玉言抱上早已藏在此處的輪椅中,並將准備好的干糧、細軟拿出來,遞到他手上。
“你打算放我走?”接過包袱,夏玉言更是驚訝不已。
“是!我們出關不久,只要你順著這個方向去,不眠不休,兩天內應該就可以抵達雁門關。”步子棠舉起指頭,向前方指指點點。之後,又說:“我回去後,我會阻止大哥到馬車內找你,並想辦法掩飾你已經不在車內的事實,如果順利,說不定明天一整天都沒有人發現你已經逃走了。”
夏玉言的心瞬間雀躍,隨後,才想起不妥善的地方,擰起眉頭,問:“那翠姬呢?”
“本來我想成人之美,把她也放走的,可惜近日三哥對她迷戀不已,日夜守在關著她的車子附近,我實在無從下手。”步子棠臉上浮起一抹無奈的表情。
“我……我不能走,若我走了,翠姬怎麼辦?”十指不自覺地將包袱抓緊,夏玉言咬著唇,心知若放過這個機會,只怕再無逃走的可能。但是,他依然搖搖頭,用堅決的語氣說:“我不走!她是因為我而受牽連,我不可以留下她。”
事後,拓跋虎魂必然震怒,將翠姬留在虎口中受他遷怒,如此自私自利的事,他做不出來。
“玉言,你先聽我說。我會想辦法令我們的車隊在離此地六十裡的宓耳谷停留,你到達雁門關後就去求見守將,說有肆虐東北一帶的土匪行蹤,求他出兵。據我所知,雁門關守將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他一定會幫你的。”
步子棠侃侃而談,將一切說得天衣無縫,夏玉言反而疑惑起來,輕輕地擰起柳眉,“那不就是叫人來殺你們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他與步子棠只不過相識數月,縱然感情不差,哪及結義情重,步子棠為何要不顧生命地幫助他?
“若你不走,遲早會將大哥也逼死。”步子棠早知道會引起他的懷疑,當下不急不忙地將准備好的另一套說辭搬出來,“你不吃,他也吃不下;你睡不好,他也合不上眼。玉言,或者你沒有留意到,但是我看得明明白白。痛苦的人,不止你一個。”
聽到他的話,夏玉言斂下眼簾,默不作聲。
“我寧願把你送走了,讓大哥生氣,也總比看著你們互相折磨好。至於官兵,若有什麼事,只要我們變成老虎,往旁一奔,誰也追不上來。”步子棠徑自說下去,並握著輪椅的木柄,將夏玉言推出數步,“走吧!用盡你的力氣,離開這裡!”
順著他的指頭往前方看去,在朦朧黑夜中,明月的光芒在雪地上映起一片銀光,更見天地無垠,前路蒼茫。心知再無退路,夏玉言咬一咬牙,向步子棠說一句:“謝謝!”便向他所指的方向前進。
駐足雪地,步子棠定眼看著,當夏玉言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只余下一個小小的看不清的黑點之際,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後響起。
“四弟,我希望你會有一個好理由,足以說服我。”
“大哥,我的理由,永遠都是最好的。”
步子棠回首,嫣然一笑。
*
鏡光凝冷西風寒,萬物俱白夜色靜,塞外寒夜,人煙渺渺,只有一輪孤月懸空,映照茫茫前路。
在無垠的白地中,夏玉言孤單前進,已經二個時辰,雖然身穿白裘,唯天寒無溫,手腳皆已冷得僵硬,不斷推動木輪的雙手發紫,凍得麻木,就仿佛兩塊寒冰。
情況本已艱困,漫天霜雪偏偏再次落下,在夏玉言的發際、肩頭鋪上一層雪白,渾身更是冷得厲害,身軀就像化成石塊,連舉起指尖也不再容易。
輪椅的木輪漸漸陷落柔軟堆雪之中,夏玉言每推輪子一下,都要用上千鈞之力,方能前進半寸。力氣衰歇,雪卻越落越急,急湍似箭,化為暴雪,撲頭撲腦地打過來。
但見狂風怒吼,卷起白雪亂石,飛石如斗,於空中旋舞。塞外天氣變幻莫測,艱困惡劣,夏玉言一生何曾見過,當下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回首看去,路途皆被白雪所掩,蹤跡難尋,往前張望,白雪朦朧,不知去路所在。
在茫然之中,夏玉言咬緊牙關,鼓起勇氣,再次向前進發。
不過數步,一顆巨石乘狂風而至,正正打中輪椅的左輪。
“啊!”木造的輪子崩裂,輪椅翻倒,夏玉言的身軀亦被拋擲在雪地中。
俯臥柔軟白雪,在極端的寒冷中,身軀的顫抖竟漸漸平伏,所有的感覺慢慢流失,世界只余下一片空白……在意識完全喪失之前,一條模糊的黑影走入視線中,如幻象般的溫暖一閃而過,隨之,歸於虛無。
*
也不知經過多久,當夏玉言再次清醒時,首先看見的是一雙青綠寶石。
兩顆渾圓的寶石閃爍生光,中心有一點黑色,黑得動人心弦,環繞寶石四周的是看上去非常蓬松柔軟的短毛,有白的,有黃的,有黑的,一條條斑紋相間,極是好看!
呆若木雞地與那雙寶石對視多時,夏玉言才完全清醒過來,舉手,剛想把它推開,指尖一動,竟傳來一陣疼痛。
“別動!你的手凍傷了。”化成老虎壓在他身上的拓跋虎魂用雙爪下的肉墊,把夏玉言的手腕輕輕壓住。
夏玉言垂首看去,只見自己的雙手被密密包裹在棕黃色的軟布中,從布縫之間,勉強可以看見少許肌膚,竟都是紫紫紅紅的,極是可怖!
他嚇得渾身一顫,心想:一個瘸子若連手也殘了,還有什麼生存的意義?
拓跋虎魂知道他害怕,便即柔聲安撫他說:“別怕!只是凍傷,沒有傷及筋骨,我身上有藥,用上幾天自然就好了,可以如常活動。”
心思被看穿的夏玉言別過頭去,不肯理它,但心中卻不由得松一口氣。
抬頭向四周看去,才發覺身處在一處山洞之中,熊熊燃燒的火堆,將山洞照得一片橙黃溫暖。火上燒著一些食物,洞裡還綁著一匹馬,再往洞口看去,外面狂風嘯聲,白雪紛飛,似乎暴風雪還未過去。
半晌後,夏玉言才再次回過頭來,看著化成老虎壓在他身上的拓跋虎魂。
“是你救了我?”
“當然了,難道還有別人?”
“……”神色復雜地看著它,夏玉言無法坦誠地說出道謝,或者,斥責它的話,只能把眼簾垂下,不發一言。
白皙的身子是赤裸的,與虎軀密不透風地互相緊貼。軟毛的尖端抵在嬌嫩的肌膚上帶來一點刺痛,但更多的卻是溫暖。
被白雪凍僵的血液再次回復流動,渾身暖洋洋的感覺,舒服得令夏玉言無法開口叫拓跋虎魂滾開,拓跋虎魂仿佛也很享受這份感覺,一動不動地將虎軀壓在夏玉言身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溫柔的臉龐。
寧靜維持了一段長時間,良久後,夏玉言主動開口,輕輕地說了一句。
“請你別責怪子棠。”既然拓跋虎魂追來,那就等於步子棠放走他的事,已經被揭穿了,夏玉言擔心步子棠會受到責難,想了很久,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他求情。
“你以為他是真心放你走?”懶洋洋地打個呵欠,拓跋虎魂青綠的虎目中,閃動著淡淡的憐惜。夏玉言是聰明的,只是心思太過純潔了,這天下間的人哪個不是爾虞我詐,哪個不是心懷不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夏玉言茫然地揚起眼簾,摸不清拓跋虎魂話中的含意。
“像你這樣的文弱書生,在雪地裡不用三個時辰就會凍死了。還有,即使你去得了雁門關又怎樣?雁門關守將樸村介,是我的生死之交,否則,你以為我是怎麼帶著大隊人馬和幾十個搶來的女人一起出關的?”
他的語氣淡淡的,但越說下去,夏玉言的心中越是驚異,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從腦海中冒了出來。看著夏玉言臉上變幻不定的神情,拓跋虎魂用前爪支撐起身,從他身上起來,吼叫著再次幻化為人。
毛發盡褪,古銅的肌膚再現,五指如梳將長發盡攏腦後,露出鋒銳的眉目,扭一扭脖子,伸長手腳,拉直身軀,歷經鍛煉的肌腱賁起,其上漆黑虎紋躍然跳動,舉手投足間盡展野性魅力。
就連滿懷心思的夏玉言也不由得被他所吸引,呆呆地看著他健碩得近乎完美的身段。
見到他的神色,拓跋虎魂得意地勾一勾嘴角,夏玉言看到他臉上掛著的調侃似的笑意,才驚覺自己竟然看得入神了,臉頰立時泛起兩抹紅雲。
拓跋虎魂倒也沒有取笑他,套上衣物,用鋪在地上的白裘將夏玉言赤裸的身軀包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來,上身靠著石壁坐好,安頓妥善後,拓跋虎魂從火堆旁拿起羊皮水壺,仰起頭,自己先喝一口,再將壺口送到夏玉言唇邊。
“喝吧!已經用火暖過了。”
夏玉言本來不想理他,但是他已昏睡多時,確實是口干舌燥得難以忍受,猶疑半晌後,終於張開唇。
“咳咳……咳……咳……”一口喝下,才發覺壺裡盛的竟是燒刀子,烈酒如火,燒燙喉頭,令他當堂咳個不停。
“再喝兩口,這種天氣,烈酒最能驅寒。”拓跋虎魂憐惜地拍一拍他的肩背,再次將水壺遞前。
烈酒滑過喉頭後,確實在腹內點起一團暖火,令人舒泰不已,夏玉言忍不住再喝一口。鳳眼同時揚起,再次環視洞內時,卻發覺一件事。
“我的輪椅呢?”不在!已經環顧山洞幾次了,那裡都不在!
“在雪地裡。”拓跋虎魂不在意地回答,“我要抱著你騎馬,根本不可能將輪椅帶著,何況它已經被石頭打爛了。”
聽到拓跋虎魂的話,夏玉言的臉色瞬間變得有點難看,看著他的臉色,拓跋虎魂不以為然地歪一歪嘴角。
“只不過是一張輪椅,等回到巖堡,我會做新的給你。”
垂首,眼神黯然地看著在白裘外露出少許的足尖,良久,夏玉言幽幽地說:“那是我爹親手做的……”恩深情重,又豈是其他可以比擬。
心知失言,拓跋虎魂臉現尷尬之色,立時住口。虎目悄悄窺看,只見夏玉言垂著眼看著足尖,臉上難掩憂傷之色,既似感懷自身,又像在憶念親恩。
看著他的神色,拓跋虎魂無由地焦躁起來,起身,在洞內來回踱步,眼神不時看向夏玉言與洞外翻飛不停的暴風雪。
如是者來回幾次,拓跋虎魂用力跺跺腳,抓起披風,毅然向洞外走去。
夏玉言嚇了一跳,忙不迭問:“你去哪裡?”洞外風雪交加,亂石橫飛,這種天氣,他想到哪裡去?
“我出去一會兒。”拓跋虎魂隨意應了一句,繼續向洞外走。
“你……”夏玉言本欲勸止,忽然想起自己沒有理由如此關心拓跋虎魂的安危,咬一咬唇,便把聲音吞回肚裡去。
已經走到洞邊的拓跋虎魂,卻在此時突然回頭,“別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夏玉言一怔,來不及說什麼,壯健的身軀已經被蒼茫白雪所掩,不見蹤影。
莫名的失落在心底靜靜彌漫,夏玉言努力地將失落感驅走,背倚石壁,看著火光,不一會就覺得眼皮變得沉重,昏昏沉沉地小睡起來,待再次睜開眸子,山洞裡依然空寂。
往外看去,風雪持續,天色昏暗不清,難以分辨出晨昏晝夜。熊熊的火堆還在燃燒,搖晃的火光在高高的洞頂上拉出的黑影仿佛猙獰的怪物。夏玉言看著,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恐慌。
若拓跋虎魂永遠不回來……
火勢漸漸減弱,本來溫暖的橙光變得冰冷昏暗,夏玉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洞口,隨著時光流逝,他的心無法控制地墜入谷底。不單是為了自己生命而憂心,更多竟是為拓跋虎魂的安危而牽掛。
等待的時間久得近乎絕望,生性絕非坐以待斃的夏玉言將眼神放到山洞深處的馬匹身上。馬被綁起來了,只要用手抓緊馬鞍,說不定可以攀上去,之後到雪地裡,將不知昏倒在哪裡的拓跋虎魂找回來……
夏玉言心知這樣的想法近乎妄想,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無法不盡力一試。
暗暗立定主意後,夏玉言彎身,用牙齒咬扯纏在手上的軟布,同時,地面上突然出現一條長長的影子。
“你回來了!”夏玉言猛然抬頭,清秀的臉孔上是未經掩飾的驚喜神色。
背著火堆佇立的拓跋虎魂仿如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影,一雙綠光炯炯的眼睛好奇地望著他,“你在干什麼?”
臉一紅,夏玉占慌忙將咬著軟布的牙齒松開,剛才的驚喜漸漸化成嗔怒。
他竟然這樣悠悠閒閒地跑回來了,枉自己如此擔心!抿著唇,暗暗生著悶氣,卻見拓跋虎魂走過一旁,彎身將一直托在肩上的物件卸下,之後,走到火堆旁添加枯木。
火勢再次熾盛,經火光一照,夏玉言才看見他托進來的,竟然是他的輪椅。
“你……你就是出去找它?”夏玉言驚訝不已,揚起眸子,定定地看著拓跋虎魂。
“嗯!”拓跋虎魂點頭,在他身邊坐下,“因為它被雪埋起來了,所以,費了一點工夫才找到。玉言,抱歉!把你一個人留下來這麼久,你……有受驚嗎?”
語末,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更加低沉而溫柔,右手順勢伸出,撫向夏至言的臉頰。
夏玉言本欲退避,卻在不經意間看見他的手掌竟然凍紅一片,指頭微微發脹,夏玉言登時一怔,就在怔忡之際,拓跋虎魂的手已撫上他的臉頰。
冰涼的感覺令夏玉言渾身一震,他的心思剔透,立刻便想到理由了。
“你用手把輪椅從雪地裡挖出來?”鳳眼瞪圓,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拓跋虎魂。
“嗯!”拓跋虎魂不經意地點點頭,似乎不將此當作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你……”夏玉言無措地擰起柳眉,半晌後,才說出一句話來,“不過是一張輪椅。”
“不對!”拓跋虎魂豎起指頭,輕輕按住他粉色的唇瓣,說:“是你爹親手做的輪椅!”
鋒銳的臉孔上,柔和而深情的表情令夏玉言的心更加紊亂,眸光閃爍不定,他從未想過,拓跋虎魂會將他隨便的一句話,如此放在心上,霎時間,無措,惶恐,還有點點的甜意湧上心頭,令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滿腦紊亂無措之際,拓跋虎魂輕輕扶著他的肩頭,讓他的又枕在自己懷中,待夏玉言察覺時,兩人的姿勢已變得非常親密。夏玉言發覺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掙扎,但是,身體依偎相貼所帶來的暖意,又叫他依依不捨。
微微遲疑之際,拓跋虎魂將右手放在他柔軟的長發上,由上而下輕輕地梳弄著,他的手結實有力,指骨凸出,但是梳理夏玉言長發的動作,卻溫柔得像用指頭輕輕摸過蝶翅。
身心不由得漸漸放松,復玉言舒適得垂下眼簾,渾身都懶洋洋的,連動也不想動一下。此時,拓跋虎魂彎身,將唇貼近他的耳釁,用低沉沙啞的嗓子輕聲說:“玉言,我知道那夜是我太過分了,你別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其中竟帶著幾分懇求討好的意味。夏玉言的心用力地跳了一下,一時間,不懂得該如何回答他。
得不到他的回應,半晌後,拓跋虎魂再次開口:“玉言,給我一個機會,別生我的氣,玉言……”
那麼強悍霸道,仿如暴君一樣的人,竟然在他耳邊一再對他軟言相求,夏玉言咬著唇,茫然失措。他生性善良溫柔,若在平時,無論是誰對不起他,事後如此軟言求饒,他必定二話不說地原諒那個人,但是,拓跋虎魂不同。
莫說拓跋虎魂之前逼他在眾人面前做了那麼屈辱的事,單是將翠姬捉起來關住這一點,夏玉言就無法輕易饒恕他了。
更重要的是拓跋虎魂對他存有異樣心思,若開口原諒拓跋虎魂,不就等於認同他,接受他的求愛嗎?
腦袋亂成一團,無法整理清楚,惶然無措之下,夏玉言索性閉上雙眼裝睡,逃避回答。幸好,拓跋虎魂沒有再次開口逼他,只是撫著他的臉頰,歎一口氣。
細細長長的歎聲傳入耳中,夏玉言的心竟感到有點酸痛,只得用力地將眸子閉得更緊,拼命地將異樣的感覺驅逐出腦海。
兩人在山洞再多留約兩個時辰,眼見暴風雪過去,便一起騎馬上路。因為拓跋虎魂追上夏玉言前,已經叫步子棠吩咐其他人先行上路,所以當他們回到那晚車隊所在的地方時,人馬已經盡去了,只在一棵枯樹上掛個包袱,換洗的衣裳、干糧等物品一應俱全。
白天,拓跋虎魂將夏玉言抱在懷中騎馬趕路,風雪大時,就讓夏玉言將臉貼在他胸膛上,揚起披風為他擋去風雪,晚上,則變成老虎,用毛皮為他保暖。
因為夏玉言的雙腳無法行走,而雙手則受到凍傷,活動不便,幾天來,莫說衣農吃飯,就連更加私密的事也要由拓跋虎魄幫助完成,兩人的身體比雙親朋友更加親近,不過,只局限於身體上。
除身體上的接觸外,兩人甚少交談。是夏玉言一直在苦苦抑制,一再自我提醒:身體上的親近難以避免,但是,心卻不可以。
雖然夏玉言將心扉封鎖,一再抗拒,但是拓跋虎魂依然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夏玉言未叫渴,溫水已經奉上;未說冷,冰藏的手腳已經被他用手心包裹著輕輕摩挲。
夏玉言從來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在他的細心照顧下,即使一再提醒自己,心亦不免漸漸融化。
風雪停了三天,到第四天早上便再次落下。在漫天銀雪中,拓跋虎魂抱著夏玉言騎在馬上,讓馬兒緩緩踱步前行,至傍晚才在一處山谷停下來休憩。
將夏玉言扶下馬,安置好後,拓跋虎魂出外拾來枯枝,同時,殺了一頭小雪豬。經過四天時間,夏玉言手上的凍傷已經好多了,也幫著在山谷內生起火堆。
拓跋虎魂將雪豬剖開,挖去內髒,用四條木條成井字形穿著,架在火上燒烤,油脂滴在火中,響起吱吱的聲音,燒肉的味道在山谷內飄散,肉昧香得令人饑腸轆轆。
待豬燒熟了,拓跋虎魂撕下一條腿,送到夏玉言面前。
夏玉言本來不想要,但見他一臉誠意,只得接過。才咬了一小口,便忍不住反胃,他早上和中午加起來只吃了兩個饅頭,胃裡本來就沒有什麼,只干嘔幾下,吐出一點黃水後,喝下拓跋虎魂遞來的溫水,胃裡的不適便緩和下來了。
幾天來,他們只吃干糧,拓跋虎魂都將他一吃肉就吐的事都忘記了。
一直凝視著他嘔吐的樣子,心中不由得有種酸苦難受的感覺,“我……當真令你如此惡心?”
夏玉言抿唇不語,倒也不是生悶氣,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答他。
在寂靜中,拓跋虎魂忽然伸手輕輕一推,把他的上身按在地上。
“做什麼?”夏玉言受驚,慌張地用雙手撐著地面,來不及撐起上半身,已覺得下身一涼。絲絹做的褲子被褪下來,拓跋虎魂緩緩地彎下身子。
“你做什麼?別這樣!”感到下身被他的手撥弄,夏玉言緊張得大叫起來。
“別怕……”拓跋虎魂輕聲安撫,雙手捧起在芳草間依然柔軟的性器,湊近唇,輕輕一吻。
炙熱的唇貼上敏感的表面,夏玉言渾身一顫,闔緊雙眸。心中滿是羞怕,只道拓跋虎魂終於露出真面目,又要逼他做那些苟且羞恥的事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拓跋虎魂的吻只是如蜻蜓點水一樣輕輕落下,隨之飛快離開。
顫抖抖地睫扇不由得睜開,揚眸看去,拓跋虎魂早已抬起身,英挺的臉孔就停在他面前不到三寸的地方。
“玉言,請你原諒我。”
誠懇得過分的聲音在夏玉言心中引起新的慌張,咬著唇,沒有回答。
拓跋虎魂見他不說話,接著說:“若你還不消氣,回去後,我可以在眾人面前再做一次,證明我的誠意。”
夏玉言嚇了一跳,忙不迭搖頭說:“不!不要!”
“你始終不肯原諒我?”拓跋虎魂的聲音幽怨得像被婆婆欺負的小媳婦一樣。
“不……不是。”看著他的樣子,夏玉言只覺心亂如麻,難以應對。
若是拓跋虎魂用強的,他當然會反抗,但是,拓跋虎魂偏偏放下身段,對他柔言軟語,他素來淳厚,這時便忍不住心軟起來。
睫扇半斂,垂下的眸子正好看見拓跋虎魂的右手上傷痕累累,登時想起當日他自盡時拓跋虎魂徒手抓著刀刃的情景,還有,這幾天來,拓跋虎魂是如何細心地照料他……默默細想,他終於松開唇瓣,輕聲說:“我原諒你。”
聲音細如蚊嗚,豎起耳朵的拓跋虎魂卻聽得清清楚楚,歡呼一聲,興奮得將夏玉言抱起來,在山谷中轉個不停。
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得夏玉言頭昏眼花,連連叫道:“夠了!夠了!我的頭都暈了。”
拓跋虎魂哈哈大笑兩聲,順勢倒下,兩人一同倒在鋪在地上的皮裘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來。
被拓跋虎魂健壯的身軀壓緊,亦被他的歡樂所感染,夏玉言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接著,用手輕槌他結實的胸膛,笑說:“快起來!你比一頭豬更重,快把我壓扁了。”
拓跋虎魂立刻翻身,卻沒有把他完全放開,還用右手擁著他的肩頭,在他身旁躺了一會兒後,拓跋虎魂側身,左手輕輕地放到他的腿上。
“玉言,可以告訴我,你的腿為什麼會……這樣嗎?”
遲疑片刻,夏玉言緩緩回答:“十四歲那年,我一時孩子氣,爬到樹上想摘果子,不小心從樹上跌下來,高燒兩天,醒來後,就再也站不起來。”
舊事重提,他倒也沒有太過傷感,聽著他淡淡的話,拓跋虎魂微微垂下眼角,說:“若我在樹下,一定會把你接住,絕不會摔著你。”
他的語調聲音真摯誠懇,夏玉言聽見心頭劇震,一時間,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多少年來,什麼同情,安慰的話他都昕過了,卻從未有人比拓跋虎魂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更能令他感動。多少年來努力壓在心底深處的委屈,怨霾,突然湧起,眼眶微微發熱,視線漸漸模糊起來。
“哦!怎麼突然哭了?”拓跋虎魂驚訝地瞪大眼睛,手忙腳亂地用指尖抹去他眼角的淚水,安撫說:“別哭!別哭!只有小孩子才會說哭就哭的。”
晶瑩的淚珠還是不住落下,拓跋虎魂想一想,又說:“你再哭下去,我就要親你了!”還高高地噘起唇,作勢往他的臉頰壓下去。
夏玉言忍不住破涕為笑,伸出指頭在鼻尖一點,笑罵道:“你只會占便宜。”
拓跋虎魂立刻擺出一臉嚴肅的表情,更正說:“我只會占你的便宜。”
指尖溫柔地將沾在夏玉言白皙臉孔上的淚珠一一抹干,拓跋虎魂一雙虎眼眼神柔和深情地一眨不眨地看著夏玉言。仿佛被那雙青綠的眼睛吸住,夏玉言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在深深地凝視中,兩個心跳的聲音同時響起。
怦!怦!怦!怦!
一聲又一聲,仿佛在催促著什麼。
在搖晃的火光照映下,環繞的氣氛變得暖昧而魅惑。無聲無息地,兩唇一寸一寸地貼近,接著……終於相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