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虎山本來是個沒有名字的山頭。『五虎』這兩個字,是洪寬帶著地那四個兄弟在那裡落草為寇時給山起的名字。
洪寬本領高強,他那四個兄弟也都各有所長,依他們的本事,要在江湖上闖出一點名聲是很容易的,但這卻不是他們出名的主因。稍微有點江湖閱歷的人都知道,五虎山的『五虎』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他們雖然也跟一般山賊一樣打家劫舍,卻只挑有錢有勢的貪官富商下手。有時收穫多了,甚至還隨手佈施給附近窮苦的人家。是以在五虎山週遭居住的人,信任他們遠比信任官府多。
刀鋒舔血的日子,原就生死難料,要躲朝廷緝捕、要防他人搶奪地盤,幾個兄弟跟著他出生入死,幾次性命在他的手底下從閻王殿裡搶了回來。情義相結,直比親兄弟遠親。
洪寬年輕英偉,心儀他的姑娘不在少數,幾次兄弟攢撮著要給他說媒,他都婉拒了。
他認識劉霜霜是個意外。
去年盛夏,劉霜霜和幾個婢女到手裡上香給她父母祈福,卻遇上廣通出的一夥強盜,將她擄上山去。洪寬是見到在路邊哭泣的婢女,這才追到山上救了她。
他永遠記得當時見到的劉霜霜。那麼纖細的手腕抓著自己頭上的金釵對著喉頭就要刺下去,那種寧死不受辱的勇氣比諸所謂的英雄豪傑更令人動容。
他實在無法不救她的。即使廣通山那幾個為首的人個個武功高強。
在那場戰役裡,他受了生平僅見的重傷,額上的兩道深及骨頭的刀痕更差點要了他的命,他卻覺得比起劉霜霜的眼淚和溫柔,那都算不得什麼。
他發了幾天高燒,劉霜霜衣不解帶的照顧他……就像他聽過的所有美麗的傳說一樣,當劉霜霜親口低喃著山盟海誓時,他真覺得他已經得到了所有的幸福……
他記得當他說想帶她去見見兄弟時,她臉上的溫婉微笑。為了和他一起出遊,她生平第一次對父母說謊。甚至就是幾個月前,她都還是一找到機會就偷溜出府與他相會。
可是他們再怎麼相愛,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劉霜霜是大家閨秀,他卻只是一芥江湖草莽。身份的差距,讓眼前橫擺著可以預期的阻礙。他原本打算不顧一切帶著劉霜霜到遠處去隱居,不巧劉霜霜的母親意外亡故,她不忍讓父親一個人孤老無依,於是和他合謀,要在比武招親上拔得頭籌。
他在擂台上意氣風發,原想將有美滿姻緣一場,卻見劉霜霜不住向他示意;他縱身向上,劉霜霜就交給他一條手絹……
「拜哥,前頭兄弟們正在慶祝,大伙說要請拜哥過去呢!」
梁染一張臉喝得紅光滿面,聲音大如宏鐘,打斷他的沉思。洪寬抬起頭來,盯了梁染一會,「我是不祥之人,去了怕壞大家興致,還是請各位弟兄開懷暢飲,別理會我了吧。」
「拜哥,你這麼說可就瞧不起人了。」梁染臉色一沉,正經嚴肅的說道,「五虎山諸位兄弟死於非命,拜哥又被人追殺,兄弟的仇就是梁某的仇,拜哥要是瞧得起梁某,這仇就算梁某的一份!」
哈哈,是嗎?那麼每日在我的飲食裡下軟骨散又是怎麼回事?洪寬在心裡悲涼慘笑。「有你這句話,那兄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廳裡正在大肆慶祝。洪寬一走進來,立即響起如雷的掌聲,熱鬧喧囂得像有天大的喜事一樣。
「拜哥,」梁染笑呵呵的拉著洪寬入坐,用力拍著洪寬的肩,「多虧拜哥幫忙,這一票才能幹得這麼順手!來、來,多喝幾杯多喝幾杯!」
「我只是出主意而已,算不得什麼,真正該喝的是各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洪寬說道。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環視著滿場的綠林好漢。幾個人被他的眼神懾得微微一縮,滿面不自在。
「聽到沒?連拜哥也欣賞你們啊!大家喝!」
立時刻意的歡聲四起,桌上地上到處都是胙肉烈酒,吆五喝六的拇戰此起彼落,亂烘烘造就一片吵雜熱鬧景象。
梁染不住慇勤勸酒,洪寬望了望眼前海碗,嘴角微揚,說道,「兄弟,你還記得我們多久沒有一起喝酒了嗎?用碗?幾年前可不是這麼小家子氣的。」他舉起一旁的酒罈,拍開泥封對日就灌,眾人只見他喉頭上下移動,咕嚕聲響裡,偌大一罈酒一滴不漏的進了他的胃裡,早都睜大眼睛瞧著;末了洪寬抹抹嘴角,倒提酒罈,壇中已經滴酒不剩了。洪寬臉不紅氣不喘,提起第二罈酒,仍是依樣畫葫蘆,第三壇、第四壇……
眾人看著看著都已經怔了,也不知哪裡突然爆出一聲「好!」,緊接著就是一陣喝采。洪寬看時機成熟,反手去了一罈酒給染染。
梁染臉上微微變色。他雖然知道洪寬海量,但這麼幾壇灌下去居然仍奈何不了他?更何況他親眼所見,洪寬右手受傷,內力應該也損耗了不少,他故意在洪寬的飲食裡下了少量的軟骨散,幾天觀察下來,洪寬的身法的確有遲滯的現象,難道洪寬居然深藏不露,故意示弱於他?再說那些都是專為洪寬準備的酒,裡頭摻了迷藥的,別說一壇,只要幾口就能將頭牛弄暈!
難道……洪寬早就知道『那件事』了!不不,不會的,如果洪寬知道,怎麼還敢跟我上峊山?啊!該不會是在養足精力,好一舉報仇!
梁染咬了咬牙伸手接住洪寬拋來的酒罈,心裡驚疑不定,十分後悔當初沒趁洪寬剛受傷時殺了洪寬。
他心知不喝是丟盡臉面,要喝嘛,自己一身銅牆鐵壁的外練功夫,內力卻撐不了多久的……權衡厲害,掙扎半天終究不敢喝下;但綠林好漢平日賭酒喝酒,最是瞧不起臨場退縮的,梁染這一躊蹭,立時就被滿場目光盯得脖臉通紅。幾個原本就反對殺洪寬的,心裡已經各有打算。
眼看梁染已經面色如土,洪寬這才說道,「兄弟要是和我一樣還念著結義的情份,這酒就別喝了吧。」
「啊?」梁染瞪大了眼睛。
洪寬冷冷微笑,「洪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背恩忘義之人!梁染,你是想做洪某人的兄弟呢?還是要當洪某人的仇敵?」
至此梁染已知洪寬有意講和,趕忙離坐而起,璞通一聲跪了地上,「拜哥,是兄弟不肖,給小人說動了!拜哥肯原諒兄弟,兄弟日後為拜哥上刀山下油鍋,皺一根眉毛不算好漢!」
洪寬伸手將他拉起。溫馨說道,「你說,是誰要你這麼做?」
梁染心知他必有此一問,早已有所準備。他咬牙攢眉,半晌才沉聲說道,「我說了,拜哥別在意……總歸不過是個婊子,不值得拜哥喜歡的!」
洪寬心頭一涼。五虎山兄弟的情狀歷歷在目,一直到海捕文書天下通緝,他還浮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如今……
「為什麼?」洪寬從牙縫裡迸出這句話來。
「那女人是個千金小姐,原也吃不得苦的。聽她貼身丫環說,是被個來頭極大的官兒看上了,說什麼玉樹臨風、詩詞歌賦樣樣管通的,一見鍾情了!怕拜哥纏著不放,這才……」梁染突然啪的一聲,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括子,「總之是兄弟不成材,寨裡最近沒什麼收穫,幾百張嘴要吃飯,不得已才收了人家銀子……」
洪寬用力閉上了眼睛,臉色已經灰敗得像死人一樣。他原就舊疾在身,此時心傷痛悔,一時傷勢爆發,身子向前一俯,嘔出了大口鮮血來。
梁染見機不可失,眼珠子一轉,雙手握了百斤重的鉞,大喝一聲,自洪寬背後當頭砸下!
洪寬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悲愴怒吼,憤恨痛苦海嘯一樣漫天撲地而來,眾山賊被他震得心神俱制,梁染也怔了一怔。
就這一怔,天地已經變色。
梁染不可置信的看著透胸而過的大刀。洪寬並沒有回頭,梁染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見到他握刀的右手有鮮血淌下,就再也看不見了。
「什麼是情?什麼是義?呵呵呵哈哈哈!」笑聲突起頓止,洪寬冷冷環視著滿大廳驚傻的人。
突然唰的一聲,一人擎著綱刀大喝,「殺了他!為老大報仇!」幾個山賊立時醒覺過來,唰唰唰唰連響,幾十個人一起圍了上來。
洪寬面無表情的望著這一群剛才還一起喝酒吃肉的綠林好漢。
他的眼神太冷太絕望,像銳利的刀,有人顫抖了一下,悄悄向後退了一步,立時就有人向後退了兩步。
一條人影偷偷的要從柱後溜走,洪寬手起刀落,削下他的頭顱。
「啊啊!這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是老大自做主張要聽那婊子的話,去滅了五虎山的!不關我的事!饒命啊∼∼」突然不知道從哪裡爆出一聲大叫,一個人連滾帶爬的要衝出大廳。
「我不知道啊,這不干我的事啊啊啊——」
「別殺我、別殺我、饒命——」
他還記得他興高采烈的回到五虎山時,那令他小膽俱制的景象。
他瘋了一樣在滿地的屍骸裡尋找還倖存的兄弟,一隻血手抓住了他。
『振作點,老五!』他緊抓著兄弟的手,淚水溢滿了他的眼眶。
『掩不行了……咱們中了……調虎離山計……老大……你、你要小、小心……他們趁你去比武招親……』
老三,振作點!到底是誰?究竟是誰!
『梁、梁染……劉、劉、劉……霜霜……』
鮮血濺在酒罈上。一隻腳踢翻了酒罈,酒液帶著濃烈的香氣汨汨流出,襯著一點薄紅在地上蜿蜒。
有人在酒罈附近倒下,頸際大量溢出的鮮血將這酒染得艷紅。
血腥的氣味漸漸蓋過了酒的香氣;赤紅的顏色覆沒了晶瑩的酒液。
喝斥的聲音變小了,求饒的聲音也變小了,最後只剩下一個人的心跳,孤單的躍動。
『父親已知比武招親之事,此計難行。我與杜鵑合議,今晚一番假裝,以做生米熟飯之思,便於勸服父親。請洪哥哥在附近客棧安心等待,三日內便有消息。霜霜』
為什麼!為什麼!
『什麼是情?什麼是義?』
他還記得美麗的女子微微側頭,拈著手裡的花。『你給的花兒是情,在一起的決心是義。』
洪寬站在死寂的大廳,他的右手淌血,他的刀在哭泣。
粉色的絹帕落在他的腳邊,他大步走過,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