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子沒有新衣裳,只穿一身過於短小,總還算乾淨的舊衣服。買個小小的木頭匣子,裝斂起來,埋在城外了。
韻梅病得起不了床。幸好有老三和高第在家。老三不打算老呆在家裡,準備出去做跟抗日一樣重要的工作。他對國家的現狀有了認識,懂得祖國最需要他去做什麼。他不能婆婆媽媽的,成天守在家裡,跟油鹽醬醋打交道。不過,眼下他還走不開。首先,得把錢伯伯救出來,安置妥當,然後才能鬆口氣,何況目前爺爺,媽媽和哥嫂都離不開他。他明白,自己的有說有笑和無憂無慮的態度,能夠打破家裡死一般的沉寂。
老三對付大嫂的辦法很簡單,然而甚有成效。他不去安慰她,只是從早到晚要這要那,鬧得她一會兒都不得安寧。「大嫂,還沒起來哪?我想餃子吃了。八年沒吃過你包的餃子了。」再不就是:「大嫂,起來吧,給我找西件舊衣服。瞧瞧我穿的都是些什麼——緊繃繃的,箍得我都出不來氣了。」他知道嫂子心眼好,一定會上他的當,掙扎著爬起來做事。她只要能起床做事,那心頭的創傷就會慢慢好起來。
他一面跟大嫂要這要那,不讓她得空去想那些傷心的事兒,一面跟她嘮叨他見過的許多慘事——被敵機炸死的孩子,逃難時被擠到河裡的孩子……,在戰爭中,無辜死去的孩子成千上萬,妞子不過是其中的一個。
大嫂終於能起床做活了。她瘦了,越瘦,眼睛就越顯得大。她做活的時候,會忽然停下來,彷彿想起了什麼。老三總不讓她得著機會去胡思亂想,叫小順兒陪著媽媽,跟她說話兒。
老三跟大哥在一起的時候,話最多。哥倆乾脆搬到一間屋裡住,讓高第陪韻梅。
談過三、四個晚上,哥倆把要說的話都說了,還不樂意就此罷休。又扯起家事,國事,世界大勢,彷彿國家的繁榮昌盛與世界和平,全仗著他倆籌劃。等到實在沒的可說了,就把已經說過的話,拿出來再重溫一遍。
全家都喜歡高第。她已經不是什麼「小姐」,樣樣活都樂意干,——戰爭把她調教出來了。她伺候祁老人和天祐太太,做全家的飯。她做飯的手藝不高,可是這難為不了她。不論好歹,飯總算是做出來了,這頓做得不可口,下頓還不能改進改進?
這樣韻梅就更覺著自己應當趕快爬起來幹活,不能讓客人替她操持一切。連祁老人也受了感動,忘記了他對冠家的成見。他偷偷對老三說:「別讓客人來伺候咱們呀,那像什麼話呢!」
老三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勝利後第七天,錢詩人打監牢裡出來了。
老三打算來次小小的聚會,歡迎歡迎錢伯伯。勝利以來,北平一直冷冷清清,瑞全不喜歡這股子冷清勁兒。他去跟爺爺商量。爺爺答應了,叮嚀說:「得買瓶酒,他喜歡喝兩口。」
「那是自然,我知道上哪兒弄酒去。」
他還跟韻梅和高第商量,得做上幾個菜?韻梅覺乎著,有豆腐乾和花生米下酒,就滿夠了。她安排不了那麼些個人的飯食,沒什麼錢,精神也不濟。
「就這麼辦吧,大嫂,再給沏點兒茶。」
他去找媽媽:「媽,錢伯伯要來,您得起來招待招待他。」天祐太太點了頭。
瑞全邀大哥一起去接錢先生。瑞宣當然樂意。他也想到了富善先生。他花了一整天去找這位老朋友,後來聽人說,幾個月以前,富善先生給弄到山東濰縣的集中營裡去了。
老三去找金三爺,要他跟錢少奶奶一起到祁家來。然後他又邀了李四大媽,程長順和小羊圈所有的街坊鄰居。老鄰居們高興得跟剛聽到勝利的消息時一樣。
瑞宣和瑞全把錢先生接了出來。
錢先生,除了一身衣服,什麼也沒有。他一手扶著老三的胳臂,一手領著孫子,踉踉蹌蹌走出監牢的門。瑞宣跟在後面。
這回錢先生在牢裡過堂的時候,沒有受刑。日本人要他投降,他拒絕了他們的「親善」,他們就把他的孫子偷來,也給下在牢裡。他們讓爺兒倆每天見一面。錢先生明白,他們是想要利用這個孩子,來對他施加壓力。要是他低頭,投降了,孫子就有了活命;要是他不肯呢,他們就會當著他的面給孩子用刑。
錢先生一點也沒發愁。他一不發脾氣,二不惹他們,盡量不讓孩子遭罪;當然他更不能為了救孩子而屈服。他那斯斯文文的臉上老帶著笑,順其自然。要是到時候他確實保護不了自己的孫子,那也沒有法子。反正也不能投降。打仗嘛,多死一個兩個的又怎麼樣?即便那死去的就是他的孫兒。
孩子初進監牢裡來,是又哭又鬧。日本人頭一回帶他見錢先生的時候,他滿臉都是淚。他使勁拍打爺爺的腿,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錢先生,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腦袋,一再說:「別鬧,乖乖的,別哭了。」孩子安靜了一點,問:「幹嘛要把咱們關在這兒?幹嘛不讓咱們回家去?」
「沒有道理。」
「怎麼沒有道理?」
「就是沒有道理。」
過了幾天,孩子習慣了一點,不再大哭大鬧了。每逢人家帶著他來看爺爺,他總是特別高興。他拿好多問題來問爺爺——為什麼要打仗,監牢是幹什麼的,日本人打哪兒來,為什麼要到北平來。爺爺很耐心地一一講給他聽。
孫子要求爺爺給起個名字。他記得媽媽常說,他的名字得讓爺爺來起。
孩子還沒有出世,爺爺就給起好了名字,錢仇——不忘報仇的意思。而這會兒孩子倚在膝下,他又覺得不能讓孩子一輩子背著這麼一個叫人痛心的名字。老人問孩子,「你覺著『仇』字怎麼樣?」
孫子的小眼睛直眨巴,像是在認真考慮。他能想像出貓、狗、牛是什麼樣子,然而「仇」,「仇」是什麼呢?他鬧不明白,一準不是什麼好詞兒。他說:「我不要這個。」爺爺趕緊道歉:「好,等一等,讓我再好好想想,一定要給你起個好名字。」
於是有一天,他說了:「錢善怎麼樣,善,是正義,善良的意思,是打我教你的那本《三字經》的頭一行上取來的,『人之初,性本善』,記得嗎?」孩子同意了。起初,日本人每次只讓孩子跟爺爺在一塊兒呆幾分鐘,後來爺爺跟孫子在一塊兒呆慣了,他們就把時間延長,讓他們多談談,希望用孩子來打動錢先生。等爺倆談得正熱鬧,他們就突然把孩子帶走,故意讓他哭鬧。
錢少奶奶和小順兒站在小羊圈口上,等她的公公和兒子。她模樣大變,變得叫人認不出來了;瘦得皮包骨,只有一雙眼睛還亮堂堂的,彷彿她把整個生命都注入了這一對眼睛,好去找兒子。這會兒,她知道兒子快要回到她的身邊來了,她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星來。
錢少奶奶一見公公和兒子的人影兒,就沒命地跑起來。她一下子把小善摟在懷裡,緊緊抱住。她蹲在地上,把臉緊緊貼在兒子臉上。
走到一號門口,錢少奶奶習慣地站住了,可是錢先生連朝大門都沒瞧一眼,就慢條斯理地走了過去。
祁家大門外站了一群人。大夥兒見了錢先生,都想跑上前來,可是誰也沒挪窩。錢先生是大家的好鄰居、老朋友,英雄。他穿了一件舊的藍布僧袍,短得剛剛夠得著膝蓋。他的頭髮全白了,亂蓬蓬的,雙頰下陷,乾巴巴的沒有一點血色。他外表上並沒有什麼英雄氣概,渾身滿佈戰爭的創傷。大家不禁相互打量了一番,他們自己的衣服也很破爛,每個人的臉都瘦骨稜稜的,白裡帶青。大家又朝小羊圈掃了一眼,家家戶戶,大門上的油漆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牆皮也剝落了。一切都顯著淒涼,使人不忍得看。
說相聲的方六,點起一小掛鞭炮,按老規矩歡迎英雄歸來。
大家都想第一個跟錢先生拉手,又都不約而同,一致把優先權讓給了祁老人。祁老人雙手捧著錢先生的手,只說了一句:「到底回來了!」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了天祐。在小羊圈,論年紀,身量和人品,就數錢先生跟天祐最相近。錢先生熱烈地握住老人的手,也說不出話來。
老三想把歡迎會弄得熱熱鬧鬧的,一個勁往裡讓著街坊:「進去吧,裡面請,到院子裡頭喝一盅。」
祈老人轉過身來,站在門邊讓錢先生,嘴裡不住地說:「請!請!」
錢先生的確想喝一盅。他起過誓,抗戰不勝利,他決不沾酒盅兒,今兒他可得喝上一大杯。
他走進大門,邊走邊跟高第,天祐太太和劉太太打招呼。
祁老人等大家都進了院子,才慢慢跟了進來。瑞全早就跟大傢伙兒說笑開了,瑞宣在一邊等著攙爺爺。走了幾步,老人點了點頭,說:「瑞宣,街坊都到齊啦?得好好慶祝慶祝。」他臉上逐漸現出了笑容。
「等您慶九十大壽的時候,比這還得熱鬧呢。」瑞宣說。小羊圈裡,槐樹葉兒拂拂地在搖曳,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