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丁約翰在家。要不然,冠曉荷和高第就得在大槐樹下面過夜。
曉荷,蓋著一床褥子與高第的大衣,正睡得香甜,日本人又回來了。
「醒醒,爸!他們又來了!」高第低聲的叫。
「誰?」曉荷困眼朦朧的問。
「日本人!」
曉荷一下子跳下床來,趕緊披上大衣。「好!好得很!」他一點也不困了。日本人來到,他見到了光明。他忙著用手指攏了攏頭髮,摳了摳眼角;然後,似笑非笑,而比笑與非笑都更好看的,迎著日本人走。他以為憑這點體面與客氣,只需三言五語便能把日本人說服,而拿回他的一切東西來。他深信只有日本人是天底下最講情理的,而且是最喜歡他的。見到他們,(三個:一個便衣,兩個憲兵)曉荷把臉上的笑意一直運送到腳指頭尖上,全身像剛發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給他們鞠躬。
便衣指了指門。曉荷笑著想了想。沒能想明白,他過去看了看門,以為屋門必有什麼缺欠,惹起日本人的不滿。看不出門上有什麼不對,他立在那裡不住的眨巴眼;眼皮一動便增多一點笑意,像剛睡醒就發笑的乖娃娃似的。
便衣看他不動,向憲兵們一努嘴。一邊一個,兩個憲兵夾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腳不著地的隨著他們往外飄動。到了街門,他們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臉碰在地上。高第早已跑了出來,背倚影壁立著呢。
慢慢的爬起來,他看見了女兒:「怎回事?怎麼啦?高第!」「抄家!連一張床也拿不出來了!」高第想哭,可是硬把淚截住。「想辦法!想辦法!咱們上哪兒去!」曉荷不再笑,可也沒特別的著急:「不會!不會!東洋人對咱們不能那麼狠心!」
「日本人是你什麼?會不狠心!」高第搓著手問。假若不是幾千年的禮教控制著她,她真想打他幾個嘴巴!「等一等,等著瞧!等他們出來,咱們再進去!我沒得罪過東洋人,他們不會對我無情無理!」
高第躲開了他,去立在槐樹下面。
曉荷必恭必敬的朝家門立著。等了半個多鐘頭,日本人從裡面走出來。便衣拿著手電筒,憲兵藉著那點光亮,給街門上貼了封條。
曉荷的心彷彿停止了跳動。可是,像最有經驗的演員,能抱著病把戲演到完場,他還向三個人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鞠完躬,他似乎已筋疲力盡,一下子坐在台階上,手捧著臉哭起來。他的歷史,文化,財產,享受,哲學,虛偽,辦法,好像忽然都走到盡頭。
高第輕輕的走過來:「想辦法!哭有什麼用?」「我完啦!完啦!」他說不下去了,因為心中太難受。用力橫了一下心,才又找到他的聲音:「我去報告,報告!」他猛的立起來。「那三個必不是真正東洋人,冒充!冒充!真東洋人決不會辦這樣的事!我去報告!」
「你混蛋!」高第向來沒有辱罵過父親,現在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日本人抄了你的家,你怎麼還念叨他們呢?難道這個封條能是假的?要是假的,你把它撕下來!」她的喉中噎了一下,說不上話來。用力嗽了幾下,她才又說:「上哪兒去?不能在這兒凍一夜!」
曉荷想不出主意。因人成事的人禁不住狂風暴雨。高第去叫祁家的門。
祁家的大小,因天寒,沒有煤,都已睡下。韻梅聽見拍門,不由的打了個冷戰。瑞宣也聽見了,馬上要往起爬。「不是又拿人呀?」韻梅攔住了他,而自己披衣下了床。她輕輕的往外走;走到街門,她想從門縫先往外看看。可是,天黑,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大著膽,她低聲問了聲:「誰?」「我,高第,開開門!」高第的聲音也不大,可是十分的急切。
韻梅開了門。高第沒等門開利落便擠了進來,猛的抓住韻梅的手:「祁大嫂,我們遭了報!抄了家!」韻梅與高第一齊哆嗦起來。
瑞宣不放心,披著大衣趕了出來。「怎回事?怎回事?」他本想鎮定,可是不由的有點慌張。
「大哥!抄了家!給我們想想辦法!」高第的截堵住許久的淚落了下來。
瑞宣又問了幾句,把事情大致的搞清楚。他願意幫忙高第,他曉得她是好人。可是,為幫忙她,也就得幫忙冠曉荷;他遲疑起來。他的善心,不管有多麼大,也不高興援助出賣錢默吟的,無恥的冠曉荷。
韻梅不高興給冠家作什麼,不是出於狠心,而是怕受連累。在這年月,她曉得,小心謹慎是最要緊的事。高第看出瑞宣夫婦的遲疑,話中加多了央告的成分:「大哥!大嫂!幫我個忙,不用管別人!冬寒時冷的,真教我在槐樹底下凍一夜嗎?」
瑞宣的心軟起來,開始忘了曉荷,而想怎麼教高第有個去處。「大小姐,小文的房子不是還空著嗎?問問丁約翰去!」韻梅也忘了小心謹慎。「你自己去一趟,他看得起你,不至於碰了釘子!好嗎,真要在樹底下蹲一夜,還了得!」
約翰恰巧在家。這整個的院子是由他包租的,他給了瑞宣個面子。「可是,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啊!」
「先對付一夜再說吧!」瑞宣說。
韻梅給高第找來一條破被子。
大家都沒理會曉荷,除了丁約翰給了他兩句:「日本人跟英國人不同,你老沒弄清楚。日本人翻臉不認人,英國人老是一個勁兒。不信,你問問祁先生!」
曉荷沒敢還言。可是,也並沒感激瑞宣與約翰,因為他只懂得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利用,而不懂得什麼叫著心與友情。他以為他們的幫忙是一種投資:雖然他今天丟失了一切,可是必能重整旗鼓,(只要東洋人老不離開北平!)再跳動起來,所以他們才肯巴結他。再說,大赤包不久,在他想,必會出獄;只要她一出來,她便能向東洋人索回一切。
坐著約翰給拿來的小板凳,腿上蓋著祁家的破被子,曉荷感到寒冷,痛苦,可是心中還沒完全失望。每一想到大赤包,他就減少一點悲觀,也就不由得說出來:「高第,不用發愁!只要你媽媽一出來,什麼都好辦!」
「你怎麼知道她可以出來?」高第沒有好氣的問。「你還能咒她永遠不出來?」
「我不能咒她,可是我也知道她都作了什麼事!」「什麼事?難道她給我們掙來金錢,勢力,酒飯,熱鬧,都不對嗎?」
高第不願再跟他費話。
第二天,全胡同的人都看見了冠家大門上的封條,也就都感到高興。大家都明白日本人的狠毒——放任漢奸作惡,而後假充好人把漢奸收拾了;不但拿去他們刮來的地皮,而且沒收了他們原有的財產。雖然如此,大家,看見那封條,還是高興;只要他們不再看見冠家的人,他們便情願燒一股高香!
他們沒想到,曉荷會搬到六號院子去。不過,這點失望並沒發展成仇視與報復;他們都是中國人,誰也不好意思去打落水狗。他們都不約而同的不再向曉荷打招呼——這點冷酷的冷淡,在他們想,也滿夠冠曉荷受的了!
可是瑞豐是個例外。他看,這是和冠家恢復友好的好機會。他必須去跟曉荷聊天扯淡。而且,假若乘冠家正倒霉的時節去獻慇勤,說不定可以把高第弄到手。儘管高第不及招弟貌美,可是有個老婆總比打光棍兒強。這是他的機會,萬不可失的機會。
「幹什麼去?老二!」瑞宣吃過早飯,見瑞豐匆匆忙忙的往外走,這樣問。
「看看冠先生去。」老二頗高興的回答。
「幹嗎?」
「幹嗎?嘁!大哥你不是還幫忙給他找住處嗎?」
瑞宣在昨天夜裡,就遲疑不定,是否應當幫這點忙。他最怕因善心而招出誤解——象老二的這種誤解。這種誤解至少會使他得到不明是非,不辨善惡的罪名。聽到老二的話,他的臉馬上變了顏色。幾乎是怒叱著,他告訴老二:「我不准你去!」
「怎麼?」老二也不帶好氣的問。
「不怎麼!我不准你去!」瑞宣不願解釋什麼,只這樣怒氣沖沖的喊。
天祐太太明白老大的心意——他的善心是有分寸的,雖然幫了冠家一點忙,而仍不願與曉荷為友。她說了話:「聽你哥哥的話,老二!」
瑞豐非常的不高興。揚著小干臉說:「好,好,我不去了還不行嗎?哼!這兒沒有一丁點自由,我知道!」說完,他氣哼哼的走進屋裡去。
瑞宣真願意大吵大鬧一頓,好出出心中的惡氣,可是看了看媽媽,他把話都封鎖在心裡。匆忙的戴上帽子,他走了出去。
剛一出門,他遇上了冠曉荷!
曉荷向來不這麼早起來;今天,因為屋中冷得要命,他只好早早的出來活動活動半僵了的腿。小羊圈的人們多數是起床很早的,他遇見了好幾位鄰居。他不知道怎麼辦好:對他們遞個和氣嗎,未免有失身份;雖然他目下的時運不太好,可是冠曉荷到底是冠曉荷,死了的駱駝總比驢大!要是不招呼他們吧,似乎又有點彆扭;他覺得自己現在是「公子落難」,理應受到大家的體貼與安慰;大家一定很愛聽一聽他的遭遇,而他有對他們講一講的責任。
可是大家誰也沒招呼他。他們只看他一眼,而後把眼移到那張封條上去,而後淡然的走過去,好像他與封條是屬於同一類的東西。這使他非常的難堪,而感到一個人必須有房產,有金錢,有勢力,有日本人作靠山,有象大赤包那樣的太太!沒有這些,你便是喪家之犬,大家不單不招呼你,高了興還許踢你兩腳呢!想到這裡,他動了氣。他很想跑到日本憲兵營去,報告全胡同的人都「反動」,一下子把他們全送進監獄裡去!
一眼看到瑞宣,他以為得到了發發牢騷的機會。平日,他總以為瑞宣高傲,冷酷,不和群兒;現在,他看瑞宣是比全胡同的男女老少都更精明,因為瑞宣看出來死駱駝比驢大的意思。
「瑞宣!」曉荷叫得親切而淒涼:「瑞宣!」他的臉上掛著三分笑意,七分憂慘,很巧妙的表示出既不完全悲觀,而又頗可憐來。
瑞宣連點頭也沒有點,昂然的走開。一邊走,一邊他恨自己:為什麼自己會把不打落水狗的道理應用到冠曉荷的身上呢?曉荷不止是狗,而是瘋狗;瘋狗落了水,誰都有責任給它幾磚頭,把它打下去,打下去!
曉荷倒沒怎麼難過,他原諒了瑞宣:「這並不是瑞宣敢對我擺架子,而是英國府的關係!」正在這麼自言自語的,高第半掩著門叫他:「你進來,爸!」
進到屋中,曉荷看了看四角皆空的屋子,又看了看沒有梳妝洗臉的女兒,他乾嚥了幾口。
「爸!你有主意沒有?」高第乾脆的問。
「啊——」他想了一想:「咱們銀行裡還有錢!看,」他由懷裡掏出支票本子來,「我老把這個寶貝本子揣在懷裡!哪時用錢,哪時刷刷的一寫,方便!你媽媽的那本,我可不知道放在哪兒了!」
「日本人抄了咱們的家,還給咱們留下錢?倒想得如意!」「怎麼?怎麼?錢也抄了去?」曉荷著了急。「不能!不能!」「你不記得李空山的事?」
「嗯——」他答不出話來,頭上忽然出了汗。
「不要再作夢!」
「我走,到銀行看看去!」
「爸,你聽著!我手裡還有一點點錢。我去托李四爺先給咱們買兩張破床,跟一些零碎東西。我呢,趕緊出去找事。找到了事,我養活你!可有一樣,不准你再提日本人,再想幫助日本人;是這樣,我馬上出去找事;不是這樣,我走!」「上哪兒?」
「哪兒不可以去?」
「你看你媽媽出不來了?」
「不知道!」
「你去找什麼事?」
「能幹的就干!」
「我先上銀行去,咱們回頭再商量好不好?」
「也好!」
曉荷沒僱車,居然也走到了銀行。銀行拒絕兌他的支票。他生平第一次,走得這麼快,幾乎是小跑著,跑回家來。「怎樣?」高第問。
他說不出話來。他彷彿已經死了一大半。他一個錢也沒有了——而且是被日本人搶了去!
好久好久,他才張開口:「高第,咱們趕緊去救你媽媽,沒有第二句話!她出來,咱們還有辦法;不然……」「她要真出不來呢?」
「托人,運動,沒有不成功的!」
「又去托藍東陽,胖菊子?」
曉荷的眼瞪圓。「不要管我!我有我的辦法!」
高第沒再說什麼。她找到李四爺,托他給買些破舊的東西。然後,她自己到街上買了一個小瓦盆,一把沙壺,並且打了一壺開水,買了幾個燒餅。
吃過了燒餅,喝了口開水,曉荷到處去找他的狐朋狗友。
這些朋友,有的根本拒絕見他,有的只對他扯幾句淡。
連著十幾天,他連大赤包的下落也沒打聽出來。他可是還不死心。他以為自己雖然不行,招弟可一定有些辦法。她在哪兒呢?他開始到處打聽招弟的下落。招弟彷彿像一塊石頭沉入了大海。
曉荷沒有了辦法,只好答應高第:「你找事去好啦!」
又過了幾天,大赤包與招弟還是全無消息,他故意想討高第的喜歡:「要這樣下去呀,我想我得走,上重慶!」「好!我跟你走!」
曉荷嚇了一大跳,趕緊改嘴:「可千萬別到處這麼亂說去呀!好傢伙,走不成,先掉了腦袋!我看哪,我還是修道去好!白雲觀哪,碧雲寺哪,我那麼一住,天天吃點羅漢齋,燒燒香,唸唸經,倒滿好的!」
高第決定不再跟他多費話。她看明白,他已無可救藥了;至死,他也還是這麼無聊!她很想一橫心,獨自逃出北平去。但是她又不忍。沒有她,她想,他必會鬧到有那麼一天,連一條狗都不會向他搖搖尾巴。到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還會找日本人去;日本人給他一個燒餅,他便肯安心的作漢奸!不,她不能走!她須養著他,看著他,當作一個只會吃飯的廢物那麼養著他;廢物總比漢奸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