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驟寒。
瑞宣,在出獄的第四天,遇見了錢默吟先生。他看出來,錢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日下電車的地方等著他呢。他猜的不錯,因為錢先生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資格和我談一談了,瑞宣!」
瑞宣慘笑了一下。他曉得老先生所謂的「資格」,必定是指入過獄而言。
錢先生的臉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從這個臉上,已經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溫和敦厚的,書生氣。他完全變了,變成個癟太陽,嘬腮梆,而稜角分明的臉。一些雜亂無章的鬍子遮住了嘴。一對眼極亮,亮得有力;它們已不像從前那樣淡淡的看人,而是像有些光亮的尖針,要釘住所看的東西。這已經不像個詩人的臉,而頗像練過武功的人的面孔,瘦而硬棒。
老先生的上身穿著件短藍布襖,下身可只是件很舊很薄的夾褲。腳上穿著一對舊布鞋,襪子是一樣一隻,一隻的確是黑的,另一隻似乎是藍的,又似乎是紫的,沒有一定的顏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鎮定,簡直不知道怎樣才好了。錢先生是他的老鄰居與良師益友,又是愛國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幾個不同的錢先生:鄰居,詩人,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敵人的英雄。從這許多方面,他都可以開口慰問,道出他心中的關切,想念,欽佩,與欣喜。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錢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像一條蛇會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動一動,那樣。
錢先生的鬍子下面發出一點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誠。在這點笑意裡,沒有一點虛偽或驕傲,而很像一個健康的嬰兒在夢中發笑那麼天真。這點笑充分的表示出他的無憂無慮,和他的健康與勇敢。它像老樹開花那麼美麗,充實。瑞宣也笑了笑,可是他自己也覺出笑得很勉強,無力,而且帶著怯懦與羞愧。
「走吧,談談去!」錢先生低聲的說。
瑞宣從好久好久就渴盼和老人談一談。在他的世界裡,他只有三個可以談得來的人:瑞全,富善先生,和錢詩人。三個人之中,瑞全有時候很幼稚,富善先生有時候太強詞奪理,只有錢先生的態度與言語使人永遠感到舒服。
他們進了個小茶館。錢先生要了碗白開水。
「喝碗茶吧?」瑞宣很恭敬的問,搶先付了茶資。「士大夫的習氣須一律除去,我久已不喝茶了!」錢先生吸了一小口滾燙的開水。「把那些習氣剝淨,咱們才能還原兒,成為老百姓。你看,爬在戰壕裡打仗的全是不喫茶的百姓,而不是穿大衫,喝香片的士大夫。咱們是經過琢磨的玉,百姓們是璞。一個小玉戒指只是個裝飾,而一塊帶著石根子的璞,會把人的頭打碎!」
瑞宣看了看自己的長袍。
「老三沒信?」老人很關切的問。
「沒有。」
「劉師傅呢?」
「也沒信。」
「好!逃出去的有兩條路,不是死就是活。不肯逃出去的只有一條路——死!我勸過小崔,我也看見了他的頭!」老人的聲音始終是很低,而用眼光幫助他的聲音,在凡是該加重語氣的地方,他的眼就更亮一些。
瑞宣用手鼓逗著蓋碗的蓋兒。
「你沒受委屈?在——」老人的眼極快的往四外一掃。瑞宣已明白了問題,「沒有!我的肉大概值不得一打!」「打了也好,沒打也好!反正進去過的人必然的會記住,永遠記住,誰是仇人,和仇人的真面目!所以我剛才說:你有了和我談一談的資格。我時時刻刻想念你,可是我故意的躲著你,我怕你勸慰我,教我放棄了我的小小的工作。你入過獄了,見過了死亡,即使你不能幫助我,可也不會勸阻我了!勸阻使我發怒。我不敢見你,正如同我不敢去見金三爺和兒媳婦!」
「我和野求找過你,在金……」
老人把話搶過去:「別提野求!他有腦子,而沒有一根骨頭!他已經給自己挖了墳坑!是的,我知道他的困難,可是不能原諒他!給日本人作過一天事的,都永遠得不到我的原諒!我的話不是法律,但是被我詛咒的人大概不會得到上帝的赦免!」
這鋼鐵一般硬的幾句話使瑞宣微顫了一下。他趕快的發問:
「錢伯伯,你怎麼活著呢?」
老人微笑了一下。「我?很簡單!我按照著我自己的方法活著,而一點也不再管士大夫那一套生活的方式,所以很簡單!得到什麼,我就吃什麼;得到什麼,我就穿什麼;走到哪裡,我便睡在哪裡。整個的北平城全是我的家!簡單,使人快樂。我現在才明白了佛為什麼要出家,耶穌為什麼打赤腳。文化就是衣冠文物。有時候,衣冠文物可變成了人的累贅。現在,我擺脫開那些累贅,我感到了暢快與自由。剝去了衣裳,我才能多看見點自己!」
「你都幹些什麼呢?」瑞宣問。
老人喝了一大口水。「那,說起來可很長。」他又向前後左右掃了一眼。這正是吃晚飯的時節,小茶館裡已經很清靜,只在隔著三張桌子的地方還有兩個洋車伕高聲的談論著他們自己的事。「最初,」老人把聲音更放低一些,「我想藉著已有的組織,從新組織起來,作成個抗敵的團體。戰鬥,你知道,不是一個人能搞成功的。我不是關公,不想唱《單刀會》;況且,關公若生在今天,也準保不敢單刀赴會。你知道,我是被一個在幫的人救出獄來的?好,我一想,就想到了他們。他們有組織,有歷史,而且講義氣。我開始調查,訪問。結果,我發現了兩個最有勢力的,黑門和白門。白門是白蓮教的支流,黑門的祖師是黑虎玄壇。我見著了他們的重要人物,說明了來意。他們,他們,」老人扯了扯脖領,好像呼吸不甚舒暢似的。
「他們怎樣?」
「他們跟我講『道』!」
「道?」
「道!」
「什麼道呢?」
「就是嗎,什麼道呢?白蓮教和黑虎玄壇都是道!你信了他們的道,你就得到他們的承認,你入了門。入了門的就『享受』義氣。這就是說,你在道之外,還得到一種便利與保障。所謂便利,就是別人買不到糧食,你能買得到,和諸如此類的事。所謂保障,就是在有危難的時節,有人替你設法使你安全。我問他們抗日不呢?他們搖頭!他們說日本人很講義氣,沒有侵犯他們,所以他們也得講義氣,不去招惹日本人,他們的義氣是最實際的一種君子協定,在這個協定之外,他們無所關心——連國家民族都算在內。他們把日本人的侵略看成一種危難,只要日本人的刀不放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便認為日本人很講義氣,而且覺得自己果然得到了保障。日本人也很精明,看清楚了這個,所以暫時不單不拿他們開刀,而且給他們種種便利,這樣,他們的道與義氣恰好成了抗日的阻礙!我問他們是否可以聯合起來,黑門與白門聯合起來,即使暫時不公開的抗日,也還可以集中了力量作些有關社會福利的事情。他們絕對不能聯合,因為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道。道不同便是仇敵。不過,這黑白兩門雖然互相敵視,可是也自然的互相尊敬,因為人總是一方面忌恨敵手,一方面又敬畏敵手的。反之他們對於沒有門戶的人,根本就不當作人待。當我初一跟他們來往的時候,以我的樣子和談吐,他們以為我也必定是門內的人。及至他們發現了,我只是赤裸裸的一個人,他們極不客氣的把我趕了出來。我可是並不因此而停止了活動,我還找他們去,我去跟他們談道,我告訴他們,我曉得一些孔孟莊老和佛與耶穌的道,我喜歡跟他們談一談。他們拒絕了我。他們的道才是道,世界上並沒有孔孟莊老與佛耶,彷彿是。他們又把我趕出來,而且警告我,假若我再去囉嗦,他們會結果我的性命!他們的道遮住了他們眼,不單不願看見真理,而且也拒絕了接受知識。對於我個人,他們沒有絲毫的敬意。我的年紀,我的學識,與我的愛國的熱誠,都沒有一點的用處,我不算人,因為我不信他們的道!」
老人不再說話,瑞宣也楞住。沉默了半天,老人又笑了一下。「不過,你放心,我可是並不因此而灰心。凡是有志救國的都不會灰心,因為他根本不考慮個人的生死得失,這個借用固有的組織的計劃既行不通,我就想結合一些朋友,來個新的組織。但是,我一共有幾個朋友呢?很少。我從前的半隱士的生活使我隔絕了社會,我的朋友是酒,詩,圖畫,與花草。再說,空組織起來,而沒有金錢與武器,又有什麼用呢?我很傷心的放棄了這個計劃。我不再想組織什麼,而赤手空拳的獨自去幹。這幾乎近於愚蠢,現代的事情沒有孤家寡人可以成功的。可是,以我過去的生活,以北平人的好苟安偷生,以日本特務網的嚴密,我只好獨自去幹。我知道這樣干永遠不會成功,我可也知道干總比不干強。我抱定干一點是一點的心,儘管我的事業失敗,我自己可不會失敗:我決定為救國而死!儘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好啦,我開始作泥鰍。在魚市上,每一大盆鱔魚裡不是總有一條泥鰍嗎?它好動,鱔魚們也就隨著動,於是不至於大家都靜靜的壓在一處,把自己壓死,北平城是個大盆,北平人是鱔魚,我是泥鰍。」老人的眼瞪著瑞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白沫子。而後接著說:「當我手裡還有足夠買兩個餅子,一碗開水的錢的時候,我就不管明天,而先去作今天一天的事。我走到哪兒,哪兒便是我的辦公室。走到圖畫展覽會,我使把話說給畫家們聽。他們也許以為我是瘋子,但是我的話到底教他們發一下楞。發楞就好,他們再拿起彩筆的時候,也許就要想一想我的話,而感到羞愧。遇到青年男女在公園裡講愛情,我便極討厭的過去問他們,是不是當了亡國奴,戀愛也照樣是神聖的呢?我不怕討厭,我是泥鰍!有時候,我也挨打;可是,我一說:『打吧!替日本人多打死一個人吧!』他們永遠就收回手去。在小茶館裡,我不只去喝水,而也抓住誰就勸誰,我勸過小崔,勸過劉師傅,勸過多少多少年輕力壯的人。這,很有效。劉師傅不是逃出去了麼?雖然不能在北平城裡組織什麼,我可是能教有血性的人逃出去,加入我們全國的抗日的大組織裡去!大概的說:苦人比有錢的人,下等人比穿長衫的人,更能多受感動,因為他們簡單真純。穿長衫的人都自己以為有知識,不肯聽別人的指導。他們的顧慮又很多,假若他們的腳上有個雞眼,他們便有充分的理由拒絕逃出北平!「當我實在找不到買餅子的錢了,我才去作生意。我存了幾張紙,和一些畫具。沒了錢,我便畫一兩張顏色最鮮明的畫去騙幾個錢。有時候,懶得作畫,我就用一件衣服押幾個錢,然後買一些薄荷糖之類的東西,到學校門口去賣。一邊賣糖,我一邊給學生們講歷史上忠義的故事,並且勸學生們到後方去上學。年輕的學生們當然不容易自己作主逃出去,但是他們至少會愛聽我的故事,而且受感動。我的嘴是我的機關鎗,話是子彈。」
老人一口把水喝淨,叫茶房給他再倒滿了杯。「我還不只勸人們逃走,也勸大家去殺敵。見著拉車的,我會說:把車一歪,就摔他個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日本人,把他摔下來,掐死他!遇見學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導:作手工的刀子照準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日本教員弄死。你知道,以前我是個不肯傷害一個螞蟻的人;今天,我卻主張殺人,鼓勵殺人了。殺戮並不是我的嗜好與理想,不過是一種手段。只有殺,殺敗了敵人,我們才能得到和平。和日本人講理,等於對一條狗講唐詩;只有把刀子刺進他們的心窩,他們或者才明白別人並不都是狗與奴才。我也知道,殺一個日本人,須至少有三五個人去抵償。但是,我不能只算計人命的多少,而使鱔魚們都腐爛在盆子裡。越多殺,仇恨才越分明;會恨,會報仇的人才不作亡國奴。北平沒有抵抗的丟失了,我們須用血把它奪回來。恐怖必須造成。這恐怖可不是只等著日本人屠殺我們,而是我們也殺他們。我們有一個敢舉起刀來的,日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們的老實北平人知道日本人並不是鐵打的。多喒恐怖由我們造成,我們就看見了光明;刀槍的亮光是解放與自由閃電。前幾天,我們刺殺了兩個特使,你等著看吧,日本人將必定有更厲害的方法來對付我們;同時,日本人也必定在表面上作出更多中日親善的把戲;日本人永遠是一邊殺人,一邊給死鬼唪經的。只有殺,只有多殺,你殺我,我殺你,彼此在血水裡亂滾,我們的鱔魚才能明白日本人的親善是假的,才能不再上他們的當。為那兩個特使,小崔和那個汽車伕白白的喪了命,幾千人無緣無故的入了獄,受了毒刑。這就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從一個意義來講,小崔並沒白死,他的頭到今天還給日本人的『親善』與『和平』作反宣傳呢!我們今天唯一的標語應吉是七殺碑,殺!殺!殺!……」
老人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他的眼光不那麼厲害了。很溫柔的,幾乎是象從前那麼溫柔的,他說:「將來,假若我能再見太平,我必會懺悔!人與人是根本不應當互相殘殺的!現在,我可決不後悔。現在,我們必須放棄了那小小的人道主義,去消滅敵人,以便爭取那比婦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義。我們須暫時都變成獵人,敢冒險,敢放槍,因為面對面的我們遇見了野獸。詩人與獵戶合併在一處,我們才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我們必須像一座山,既滿生著芳草香花,又有極堅硬的石頭。你看怎樣?瑞宣!」瑞宣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他看錢伯伯就像一座山。在從前,這座山只表現了它的幽美,而今天它卻拿出它的寶藏來。他若泛泛的去誇讚兩句,便似乎是污辱了這座山。他說不出什麼來。
過了半天,他才問了聲:「你的行動,錢伯伯,難道不招特務們的注意嗎?」
「當然!他們當然注意我!」老人很驕傲的一笑。「不過,我有我的辦法。我常常的和他們在一道!你知道,他們也是中國人。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同時,他們知道我身上並沒有武器,不會給他們闖禍。他們大概拿我當個半瘋子,我也就假裝瘋魔的和他們亂扯。我告訴他們,我入過獄,挺過刑,好教他們知道我並不怕監獄與苦刑。他們也知道我的確沒有錢,在我身上他們擠不出油水來。在必要的時候,我還嚇唬他們,說我是中央派來的。他們沒有多少國家觀念,可是也不真心信服日本人,他們渺渺茫茫的覺得日本人將來必失敗——他們說不上理由來,大概只因為日本人太討厭,所以連他們也盼望日本人失敗。(這是日本人最大的悲哀!)既然盼望日本人失敗,他們當然不肯真刀真槍的和中央派來的人蠻幹,他們必須給自己留個退步。告訴你,瑞宣,死也並不容易,假若你一旦忘記了死的可怕。我不怕死,所以我在死亡的門前找到了許多的小活路兒。我一時沒有危險。不過,誰知道呢,將來我也許會在最想不到的地方與時間,忽然的死掉。管它呢,反正今天我還活著,今天我就放膽的工作!」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小茶館裡點起一些菜油燈。「錢伯伯,」瑞宣低聲的叫。「家去,吃點什麼,好不好?」老人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不去!見著你的祖父和小順子,我就想起我自己從前的生活來,那使我不好過。我今天正像人由爬行而改為立起來,用兩條腿走路的時候;我一鬆氣,就會爬下去,又成為四條腿的動物!人是脆弱的,須用全力支持自己!」
「那麼,我們在外邊吃一點東西?」
「也不!理由同上!」老人慢慢的往起立。剛立穩,他又坐下了。「還有兩句話。你認識你們胡同裡的牛教授?」「不認識。幹嗎?」
「不認識就算了。你總該認識尤桐芳嘍?」
瑞宣點點頭。
「她是有心胸的,你應該照應她一點!我也教給了她那個字——殺!」
「殺誰?」
「該殺的人很多!能消滅幾個日本人固然好,去殺掉幾個什麼冠曉荷,李空山,大赤包之類的東西也好。這次的抗戰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面須趕走敵人,一方面也該掃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們的傳統的陞官發財的觀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隸——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習慣,都是民族的遺傳病。這些病,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會使歷史無聲無色的,平凡的,像一條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們的歷史上沒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發明與貢獻。及至國家遇到危難,這些病就像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潰爛到底。大赤包們不是人,而是民族的髒瘡惡疾,應當用刀消割了去!不要以為他們只是些不知好歹,無足介意的小蟲子,而置之不理。他們是蛆,蛆會變成蒼蠅,傳播惡病。在今天,他們的罪過和日本人一樣的多,一樣的大。所以,他們也該殺!」
「我怎麼照應她呢?」瑞宣相當難堪的問。
「給她打氣,鼓勵她!一個婦人往往能有決心,而在執行的時候下不去手!」老人又慢慢的往起立。
瑞宣還不肯動。他要把想了半天的一句話——「對於我,你有什麼教訓呢?」——說出來。可是,他又不敢說。他知道自己的怯懦與無能。假若錢伯伯教他狠心的離開家庭,他敢不敢呢?他把那句話嚥了下去,也慢慢的立起來。
兩個人出了茶館,瑞宣捨不得和錢老人分手,他隨著老人走。走了幾步,老人立住,說:「瑞宣,送君千里終須別,你回家吧!」
瑞宣握住了老人的手。「伯父,我們是不是能常見面呢?你知道……」
「不便常見!我知道你想念我,我又何嘗不想念你們!不過,我們多見一面,便多耗費一些工夫;耗費在閒談上!這不上算。再說呢,中國人不懂得守秘密,話說多了,有損無益。我相信你是會守秘密的人,所以今天我毫無保留的把心中的話都傾倒出來。可是,就是你我也以少談心為是。甘心作奴隸的應當張開口,時時的喊主人。不甘心作奴隸的應當閉上嘴,只在最有用的時候張開——噴出仇恨與怒火。看機會吧,當我認為可以找你來的時候,我必找你來。你不要找我!你看,你和野求已經把我竊聽孫子的啼哭的一點享受也剝奪了!再見吧!問老人們好!」
瑞宣無可如何的鬆開手。手中像有一股熱氣流出去,他茫然的立在那裡,看著錢先生在燈影中慢慢的走去。一直到看不見老人了,他才打了轉身。
他一向渴盼見到錢先生。今天,他看到了老人,可是他一共沒有說了幾句話。羞愧截回去他的言語。論年歲,他比老人小著很多。論知識,他的新知識比錢詩人的豐富。論愛國心,他是新時代的人,理當至少也和錢伯伯有一樣多。可是,他眼看著錢伯伯由隱士變為戰士,而他還是他,他沒有絲毫的長進。他只好聽著老人侃侃而談,他自己張不開口。沒有行動,多開口便是無聊。這個時代本應當屬於他,可是竟自被錢老人搶了去。他沒法不覺得慚愧。
到了家,大家已吃過了晚飯。韻梅重新給他熱菜熱飯。她問他為什麼回來晚了,他沒有回答。隨便的扒摟了一碗飯,他便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到底錢伯伯怎樣看我呢?」他翻來覆去的想這個問題。一會兒,他覺得錢老人必定還很看得起他;要不然,老人為什麼還找他來,和他談心呢?一會兒,他又以為這純粹是自慰,他幹了什麼足以教老人看得起他的事呢?沒有,他沒作過任何有益於抗敵救國的事!那麼,老人為什麼還看得起他呢?不,不!老人不是因為看得起他,而只是因為想念他,才找他來談一談。
他想不清楚,他感到疲倦。很早的,他便睡了覺。
隨著第二天的朝陽,他可是看見了新的光明。他把自己放下,而專去想錢先生。他覺得錢先生雖然受盡苦處,可是還很健康,或者也很快活。為什麼?因為老人有了信仰,有了決心;信仰使他絕對相信日本人是可以打倒的,決心使他無顧慮的,毫不遲疑的去作打倒日本人的工作。信仰與決心使一個老詩人得到重生與永生。
看清楚這一點,瑞宣以為不管他的行動是否恰好配備著抗戰,他也應當在意志的堅定上學一學錢老人。他雖然沒拚著命去殺敵,可是他也決定不向敵人屈膝。這,在以前,他總以為是消極的,是不抵杭,是逃避,是可恥的事。因為可恥,所以他總是一天到晚的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別人,也不敢對鏡子看自己。現在,他決定要學錢先生,儘管在行動上與錢先生不同,可是他也要象錢先生那樣的堅定,快樂。他的不肯向敵人屈膝不只是逃避,而是一種操守。堅持著這操守,他便得到一點兒錢先生的剛毅之氣。為操守而受苦,受刑,以至於被殺,都頂好任憑於它。他須為操守與苦難而打起精神活著,不應當再像個避宿的蝸牛似的,老把頭藏起去。是的,他須活著;為自己,為家庭,為操守,他須活著,而且是堂堂正正的,有說有笑的,活著。他應當放寬了心。不是象老二瑞豐那樣的沒皮沒臉的寬心,而是用信仰與堅決充實了自己,使自己像一座不可搖動的小山。他不應當再躲避,而反倒應該去看,去接觸,一切。他應當到冠家去,看他們到底腐爛到了什麼程度。他應當去看小崔怎樣被砍頭。他應當去看日本人的一切暴行與把戲。看過了,他才能更清楚,更堅定,說不定也許不期而然的狠一下心,去參加了抗戰的工作。人是歷史的,而不是夢的,材料。他無須為錢先生憂慮什麼,而應當傚法錢先生的堅強與無憂無慮。
早飯依然是昨晚剩下的飯熬的粥,和烤窩窩頭與老醃蘿蔔。可是,他吃得很香,很多。他不再因窩窩頭而替老人們與孩子們難過,而以為男女老幼都理應受苦;只有受苦才能使大家更恨敵人,更愛國家。這是懲罰,也是鞭策。
吃過飯,他忙著去上班。一出門,他遇上了一號的兩個日本人。他沒低下頭去,而昂首看著他們。他們,今天在他的眼中,已經不是勝利者,而是炮灰。他知道他們早晚會被徵調了去,死在中國的。
他擠上電車去。平日,擠電車是一種苦刑;今天他卻以為這是一種鍛煉。想起獄中那群永遠站立的囚犯,和錢先生的瘸著腿奔走,他覺得他再不應為擠車而苦惱;為小事苦惱,會使人過度的悲觀。
這是星期六。下午兩點他就可以離開公事房。他決定去看看下午三時在太廟大殿裡舉行的華北文藝作家協會的大會。他要看,他不再躲避。
太廟自從闢為公園,始終沒有象中山公園那麼熱鬧過。它只有原來的古柏大殿,而缺乏著別的花木亭榭。北平人多數是喜歡熱鬧的,而這裡太幽靜。現在,已是冬天,這裡的遊人就更少了。瑞宣來到,大門外雖然已經掛起五色旗與日本旗,並且貼上了許多標語,可是裡外都清鍋冷灶的,幾乎看不到一個人。他慢慢的往園內走,把帽子拉到眉邊,省得教熟人認出他來。
他看見了老柏上的有名的灰鶴。兩隻,都在樹頂上立著呢。他立定,呆呆的看著它們。從前,他記得,他曾帶著小順兒,特意來看它們,可是沒有看到。今天,無意中的看到,他彷彿是被它們吸住了,不能再動。據說,這裡的灰鶴是皇帝飼養著的,在這裡已有許多年代。瑞宣不曉得一隻鶴能活多少年,是否這兩隻曾經見過皇帝。他只覺得它們,在日本人佔領了北平之後,還在這裡活著,有些不大對。它們的羽毛是那麼光潔,姿態是那麼俊逸,再配上那紅的牆,綠的柏,與金瓦的宮殿,真是仙境中的仙鳥。可是,這仙境中的主人已換上了殺人不眨眼的倭寇;那仙姿逸態又有什麼用呢?說不定,日本人會用籠子把它們裝起,運到島國當作戰利品去展覽呢!
不過,鳥兒到底是無知的。人呢?他自己為什麼只呆呆的看著一對灰鶴,而不去趕走那些殺人的魔鬼呢?他不想去看文藝界的大會了。灰鶴與他都是高傲的,愛惜羽毛的,而他與它們的高傲只是一種姿態而已,沒有用,沒有任何的用!他想低著頭走回家去。
可是,極快的,他矯正了自己。不,他不該又這樣容易傷感,而把頭又低下去。傷感不是真正的,健康的,感情。由傷感而落的淚是露水,沒有甘霖的功用。他走向會場去。他要聽聽日本人說什麼,要看看給日本人作裝飾的文藝家的面目。他不是來看灰鶴。
會場裡坐著立著已有不少的人,可是還沒有開會。他在簽到簿上畫了個假名字。守著簽到簿的,和殿裡的各處,他看清,都有特務。自從被捕後,他已會由服裝神氣上認出他們來。他心中暗笑了一下。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可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他想起錢先生的話來。以特務支持政權,等於把房子建築在沙灘上。日本人很會建築房子,可惜沒看地基是不是沙子。
他在後邊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慢慢的,他認出好幾個人來:那個戴瓜皮小帽,頭像一塊寶塔糖的,是東安市場專偷印淫書的藝光齋的老闆;那個一臉浮油,像火車一樣吐氣的胖子,是琉璃廠賣墨盒子的週四寶;那個圓眼胖臉的年輕人是後門外德文齋紙店跑外的小山東兒;那個滿臉煙灰,腮上有一撮毛的是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除了黑毛兒方六(住在小羊圈七號)一定認識他,那三位可是也許認識他,也許不認識,因為他平日愛逛書鋪與琉璃廠,而且常在德文齋買東西,所以慢慢的知道了他們,而他們不見得注意過他。此外,他還看到一位六十多歲而滿臉搽著香粉的老妖精;想了半天,他才想起來,那是常常寫戲評的票友劉禹清;他在戲劇雜誌上看見過他的像片。在老妖精的四圍,立著的,坐著的,有好幾個臉上滿是笑容的人,看著都眼熟,他可是想不起他們都是誰。由他們的神氣與衣服,他猜想他們不是給小報報屁股寫文章的,便是小報的記者。由這個大致不錯的猜測,他想到小報上新出現的一些筆名——二傻子,大白薯,清風道士,反迅齋主,熱傷風……。把這些筆名放在面前那些發笑的人們身上,他覺得非常的合適,合適得使他要作嘔。
大赤包,招弟,冠曉荷,走了進來。大赤包穿著一件紫大緞的長袍,上面罩著件大紅繡花的斗篷,頭上戴著一頂大紅的呢洋帽,帽沿很窄,上面斜插二尺多長的一根野雞毛。她走得極穩極慢,一進殿門,她雙手握緊了斗篷,頭上的野雞毛從左至右畫了個半圓,眼睛隨著野雞毛的轉動,檢閱了全殿的人。這樣亮完了像兒,她的兩手鬆開,肩膀兒一拱,斗篷離了身,輕而快的落在曉荷的手中。而後,她扶著招弟,極穩的往前面走,身上紋絲不動,只有野雞毛微顫。全殿裡的人都停止了說笑,眼睛全被微顫的野雞毛吸住。走到最前排,她隨便的用手一推,像驅逐一個蟲子似的把中間坐著的人推開,她自己坐在那裡——正對著講台桌上的那瓶鮮花。招弟坐在媽媽旁邊。
曉荷把太太的斗篷搭在左臂上,一邊往前走,一邊向所有的人點頭打招呼。他的眼瞇著,嘴半張著,嘴唇微動,而並沒說什麼;他不費力的使大家猜想他必是和他們說話呢。這樣走了幾步,覺得已經對大家招呼夠了,他閉上了嘴,用小碎步似跳非跳的趕上太太,像個小哈巴狗似的同太太坐在一處。
瑞宣看到冠家夫婦的這一場,實在坐不住了;他又想回家。可是,這時候,門外響了鈴。冠曉荷半立著,雙手伸在頭上鼓掌。別人也跟著鼓掌。瑞宣只好再坐穩。
在掌聲中,第一個走進來的是藍東陽。今天,他穿著西服。沒人看得見他的領帶,因為他的頭與背都維持著鞠躬的姿式。他橫著走,雙手緊緊的貼在身旁,頭與背越來越低,像在地上找東西似的。他的後面是,瑞宣認得,曾經一度以宣傳反戰得名的日本作家井田。十年前,瑞宣曾聽過井田的講演。井田是個小個子,而肚子很大,看起來很像會走的一個泡菜罈子。他的肚子,今天,特別往外凸出;高揚著臉。他的頭髮已有許多白的。東陽橫著走,為是一方面盡引路之責,一方面又表示出不敢搶先的謙遜。他的頭老在井田先生的肚子旁邊,招得井田有點不高興,所以走了幾步以後,井田把肚子旁邊的頭推開,昂然走上了講台。他沒等別人上台,便坐在正中間。他的眼沒有往台下看,而高傲的看著彩畫的天花板。第二,第三,第四,也都是日本人。他們的身量都不高,可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一座寶塔似的。日本人後面是兩個高麗人,高麗人後面是兩個東北青年。藍東陽被井田那麼一推,爽性不動了,就那麼屁股頂著牆,靜候代表們全走過去。都走完了,他依然保持著鞠躬的姿態,往台上走。走到台上,他直了直腰,重新向井田鞠躬。然後,他轉身,和台下的人打了對臉。他的眼珠猛的往上一吊,臉上的肌肉用力的一扯,五官全挪了地方,好像要把台下的人都吃了似的。這樣示威過了,他挺著身子坐下。可是,屁股剛一挨椅子,他又立起來,又向井田鞠躬。井田還欣賞著天花板。這時候,冠曉荷也立起來,向殿門一招手。一個漂亮整齊的男僕提進來一對鮮花籃。曉荷把花籃接過來,恭敬的交給太太與女兒一人一隻。大赤包與招弟都立起來,先轉臉向後看了看,為是教大家好看清了她們,而後慢慢的走上台去。大赤包的花籃獻給東陽,招弟的獻給井田。井田把眼從天花板上收回,看著招弟;坐著,他和招弟握了握手。然後,母女立在一處,又教台下看她們一下。台下的掌聲如雷。她們下來,曉荷慢慢的走上了台,向每個人都深深的鞠了躬,口中輕輕的介紹自己:「冠曉荷!冠曉荷!」台下也給他鼓了掌。藍東陽宣佈開會:
「井田先生!」一鞠躬。「菊池先生!」一鞠躬。他把台上的人都叫到,給每個人都鞠了躬,這才向台下一扯他的綠臉,很傲慢的叫了聲:「諸位文藝作家!」沒有鞠躬。叫完這一聲,他楞起來,彷彿因為得意而忘了他的開會詞。他的眼珠一勁兒往上吊。台下的人以為他是表演什麼功夫呢,一齊鼓掌。他的手顫著往衣袋裡摸,半天,才摸出一張小紙條來。他半身向左轉,臉斜對著井田,開始宣讀:「我們今天開會,
因為必須開會!」他把「必須」念得很響,而且把一隻手向上用力的一伸。台下又鼓了掌。他張著嘴等候掌聲慢慢的停止。而後再念:
「我們是文藝家,
天然的和大日本的文豪們是一家!」台下的掌聲,這次,響了兩分鐘。在這兩分鐘裡,東陽的嘴不住的動,念叨著:「好詩!好詩!」掌聲停了,他把紙條收起去。「我的話完了,因為詩是語言的結晶,無須多說。現在,請大文豪井田先生訓話!井田先生!」又是極深的一躬。
井田挺著身,立在桌子的旁邊,肚子支出老遠。看一眼天花板,看一眼招弟,他不耐煩的一擺手,阻住了台下的鼓掌,而後用中國話說:「日本的是先進國,它的科學,文藝,都是大東亞的領導,模範。我的是反戰的,大日本的人民都是反戰的,愛和平的。日本和高麗的,滿洲國的,中國的,都是同文同種同文化的。你們,都應當隨著大日本的領導,以大日本的為模範,共同建設起大東亞的和平的新秩序的!今天的,就是這一企圖的開始,大家的努力的!」他又看了招弟一眼,轉身坐下了。
東陽鞠躬請菊池致詞。瑞宣在大家正鼓掌中間,溜了出來。
出來,他幾乎不認識了東西南北。找了棵古柏,他倚著樹身坐下去。他連想像也沒想像到過,世界上會能有這樣的無恥,欺騙,無聊,與戲弄。最使他難過的倒還不是藍東陽與大赤包,而是井田。他不單聽過井田從前的講演,而且讀過井田的文章。井田,在十幾年前,的確是值得欽敬的一位作家。他萬沒想到,井田居然也會作了日本軍閥的走狗,來戲弄中國人,戲弄文藝,並且戲弄真理。由井田身上,他看到日本的整部的文化;那文化只是毒藥丸子上面的一層糖衣。他們的藝術,科學,與衣冠文物,都是假的,騙人的;他們的本質是毒藥。他從前信任過井田,佩服過井田,也就無可避免的認為日本自有它的特殊的文化。今天,看清井田不過是個低賤的小魔術家,他也便看見日本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戲。
想到這裡,他沒法不恨自己,假若他有膽子,一個手榴彈便可以在大殿裡消滅了台上那一群無恥的東西,而消滅那群東西還不只是為報仇雪恨,也是為掃除真理的戲弄者。日本軍閥只殺了中國人,井田卻勒死了真理與正義。這是全人類的損失。井田口中的反戰,和平,文藝,與科學,不止是欺騙黑毛兒方六與週四寶,而也是要教全世界承認黑是白,鹿是馬。井田若成了功——也就是全體日本人成了功——世界上就須管地獄叫作天堂,把魔鬼叫作上帝,而井田是天使!
他恨自己。是的,他並沒給井田與東陽鼓掌。可是,他也沒伸出手去,打那些無恥的騙子。他不但不敢為同胞們報仇,他也不敢為真理與正義挺一挺身。他沒有血性,也沒有靈魂!
殿外放了一掛極長的爆竹。他無可如何的立起來,往園外走。兩隻灰鶴被爆竹驚起,向天上飛去。瑞宣又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