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紅旗下 正文 第八章
    王掌櫃本來不喜歡洋人、洋東西,自從十成不辭而別,他也厭惡洋教與二毛子了。他在北京住了幾十年,又是個買賣地的人,一向對誰都是一團和氣,就是遇見永遠不會照顧他的和尚,他也恭敬地叫聲大師傅。現在,他越不放心十成,就越注意打聽四面八方怎麼鬧教案,也就決定不便對信洋教的客客氣氣。每逢他路過教堂,他便站住,多看一會兒;越看,心裡越彆扭。那些教堂既不像佛廟,又不像道觀?而且跟兩旁的建築是那麼不諧調,叫他覺得它們裡邊必有洋槍洋炮,和什麼洋秘密,洋怪物。趕上禮拜天,他更要多站一會兒,看看都是誰去作禮拜。他認識不少去作禮拜的人,其中有的是很好的好人,也有他平素不大看得起的人。這叫他心裡更弄不清楚了:為什麼那些好人要信洋教呢?為什麼教堂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想不明白。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教徒裡有不少旗人!他知道旗人有自己的宗教(他可是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教),而且又信佛教、道教,和孔教。據他想,這也就很夠了,為什麼還得去信洋教呢?越想,他心裡越繞得慌!

    他決定問問多二爺。多二爺常到便宜坊來買東西,非常守規矩,是王掌櫃所敬重的一個人。他的服裝還是二三十年前的料子與式樣,寬衣博帶,古色古香。王掌櫃因為討厭那嘩嘩亂響的竹布,就特別喜愛多二爺的衣服鞋帽,每逢遇上他,二人就以此為題,談論好大半天。多二爺在旗下衙門裡當個小差事,收入不多。這也就是他的衣冠古樸的原因,他作不起新的。他沒想到,這會得到王掌櫃的誇讚,於是遇到有人說他的衣帽過了時,管他叫「老古董」,他便笑著說:「哼!老王掌櫃還誇我的這份兒老行頭呢!」因此,他和王掌櫃的關係就越來越親密。但是,他並不因此而賒賬。每逢王掌櫃說:「先拿去吃吧,記上賬!」多二爺總是笑著搖搖頭:「不,老掌櫃!我一輩子不拉虧空!」是,他的確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的衣服雖然陳舊,可是老刷洗得乾乾淨淨,容易磨破的地方都事先打好補釘。

    他的臉很長,眉很重,不苟言苟笑。可是,遇到他所信任的人,他也愛拉不斷扯不斷地閒談,並且怪有風趣。

    他和哥哥分居另過。多大爺不大要強,雖然沒作過、也不敢作什麼很大的傷天害理的事,可是又饞又懶,好貪小便宜。無論去作什麼事,他的劈面三刀總是非常漂亮,叫人相信他是最勤懇,沒事兒會找事作的人。吃過了幾天飽飯之後,他一點也不再勤懇,睡覺的時候連燈都懶得吹滅,並且聲明:「沒有燈亮兒,我睡不著!」

    他入了基督教。全家人都反對他入教,他可是非常堅決。他的理由是:「你看,財神爺,灶王爺,都不保佑我,我幹嗎不試試洋神仙呢?這年頭兒,什麼都是洋的好,睜開眼睛看看吧!」

    反對他入教最力的是多二爺。多老二也並摸不清基督教的信仰是什麼,信它有什麼好處或什麼壞處。他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哥哥,難道你就不要祖先了嗎?入了教不准上墳燒紙!」

    「那,」多大爺的臉不像弟弟的那麼長,而且一急或一笑,總把眉眼口鼻都擠到一塊兒去,像個多褶兒的燒賣。此時,他的臉又皺得像個燒賣。「那,我不去上墳,你去,不是兩面都不得罪嗎?告訴你,老二,是天使給我托了夢!前些日子,我一點轍也沒有1。可是,我夢見了天使,告訴我:『城外有生機』。我就出了城,順著護城河慢慢地走。忽然,我聽見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個夢就應驗在田雞身上嗎?連釣帶捉,我就捉到二十多隻田雞。你猜,我遇見了誰?」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測。

    多老二把臉拉得長長的,沒出聲。

    多老大接著說:「在法國府……」

    多老二反倒在這裡插了話:「什麼法國府?」

    「法國使館嘛!」

    「使館不就結了,幹嗎說法國府?」

    「老二,你呀發不了財!你不懂洋務!」

    「洋務?李鴻章懂洋務,可是大夥兒管他叫漢奸!」「老二!」多老大的眉眼口鼻全擠到一塊兒,半天沒有放鬆。「老二!你敢說李中堂2是……!算了,算了,我不跟你扳死槓!還說田雞那回事兒吧!」

    「大哥,說點正經的!」

    「我說的正是最正經的!我呀,拿著二十多隻肥胖的田雞,進了城。心裡想:看看那個夢靈不靈!正這麼想呢,迎頭來了法國府的大師傅,春山,也是咱們旗人,鑲黃旗的。你應該認識他!他哥哥春海,在天津也當洋廚子。」「不認識!」

    「哼,洋面上的人你都不認識!春山一見那些田雞,就一把抓住了我,說:『多老大,把田雞賣給我吧!』我一看他的神氣,知道其中有事,就沉住了氣。我說:『我找這些田雞,是為配藥用的,不賣!』我這麼一說,他更要買了。敢情啊,老二,法國人哪,吃田雞!你看,老二,那個夢靈不靈!我越不賣,他越非買不可,一直到我看他拿出兩弔錢來,我才把田雞讓給他!城外有生機,應驗了!從那個好日子以後,我隔不了幾天,就給他送些田雞去。可是,到了冬天,田雞都藏起來,我又沒了辦法。我還沒忘了天使,天使也沒忘了我,又給我托了個夢:『老牛有生機』。這可不大好辦!你看,田雞可以白捉,牛可不能隨便拉走啊!有一天,下著小雪,我在街上走來走去,一點轍也沒有。走著走著,一看,前面有個洋人。反正我也沒事兒作,就加快了腳步,跟著他吧。你知道,洋人腿長,走得快。一邊走,我一邊念道:『老牛有生機』。那個洋人忽然回過頭來,嚇了我一跳。他用咱們的話問我:『你叫我,不叫我?』唉,他的聲音,他的說法,可真別緻,另有個味兒!我還沒想起怎麼回答,他可又說啦:『我叫牛又生。』你就說,天使有多麼靈!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師,真正的美國人!一聽說他是牧師,我趕緊說:『牛大牧師,我有罪呀!』這是點真學問!你記住,牧師專收有罪的人,正好像買破爛的專收碎銅爛鐵。牛牧師高興極了,親親熱熱地把我拉進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他為我禱告,我也學著禱告。他叫我入查經班,白送給我一本《聖經》,還給了我兩弔錢!」

    「大哥!你忘了咱們是大清國的人嗎?餓死,我不能去巴結洋鬼子!」多老二斬釘截鐵地說。

    「大清國?哈哈!」多老大冷笑著:「連咱們的皇上也怕洋人!」

    「說的好!」多老二真急了。「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別怪我不准你再進我的門!」

    「你敢!我是你哥哥,親哥哥!我高興幾時來就幾時來!」多老大氣哼哼地走出去。

    一個比別的民族都高著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像多老大這樣,他便對一切都失去信心。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因而他幹什麼都應當邀得原諒。他入洋教根本不是為信仰什麼,而是對社會的一種挑戰。他彷彿是說:誰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給你們個蒼蠅吃1。他也沒有把信洋教看成長遠之計;多咱洋教不靈了,他會退出來,改信白蓮教,假若白蓮教能夠給他兩頓飯吃。思索了兩天,他去告訴牛牧師,決定領洗入教,改邪歸正。

    教堂裡還有位中國牧師,很不高興收多大爺這樣的人作教徒。可是,他不便說什麼,因為他怕被牛牧師問倒:教會不救有罪的人,可救誰呢?況且,教會是洋人辦的,經費是由外國來的,他何必主張什麼呢?自從他當上牧師那天起,他就決定毫無保留地把真話都稟明上帝,而把假話告訴牛牧師。不管牛牧師說什麼,他總點頭,心裡可是說:「你犯錯誤,你入地獄!上帝看得清楚!」

    牛牧師在國內就傳過道,因為幹別的都不行。他聽說地球上有個中國,可是與他毫無關聯,因而也就不在話下。自從他的舅舅從中國回來,他開始對中國發生了興趣。他的舅舅在年輕的時候偷過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隻耳朵,所以逃到中國去,賣賣鴉片什麼的,發了不小的財。發財還鄉之後,親友們,就是原來管他叫流氓的親友們,不約而同地稱他為中國通。在他的面前,他們一致地避免說「耳朵」這個詞兒,並且都得到了啟發——混到山窮水盡,便上中國去發財,不必考慮有一隻、還是兩隻耳朵。牛牧師也非例外。他的生活相當困難,到聖誕節都不一定能夠吃上一頓烤火雞。舅舅指給他一條明路:「該到中國去!在這兒,你連在聖誕節都吃不上烤火雞;到那兒,你天天可以吃肥母雞,大雞蛋!在這兒,你永遠雇不起僕人;到那兒,你可以起碼用一男一女,兩個僕人!去吧!」

    於是,牛牧師就決定到中國來。作了應有的準備,一來二去,他就來到了北京。舅舅果然說對了:他有了自己獨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兩個僕人;雞和雞蛋是那麼便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過一次聖誕節。他開始發胖。

    對於工作,他不大熱心,可又不敢太不熱心。他想發財,而傳教畢竟與販賣鴉片有所不同。他沒法兒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可是,他又准知道,若是一點成績作不出來,他就會失去剛剛長出來的那一身肉。因此,在工作上,他總是忽冷忽熱,有冬有夏。在多老大遇見他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恰好是夏天的,想把北京所有的罪人都領到上帝面前來,作出成績。在這種時候,他羨慕天主教的神甫們。天主教的條件好,勢力厚,神甫們可以用錢收買教徒,用勢力庇護教徒,甚至修建堡壘,藏有槍炮。神甫們幾乎全像些小皇帝。他,一個基督教的牧師,沒有那麼大的威風。想到這裡,他不由地也想起舅舅的話來:「對中國人,別給他一點好顏色!你越厲害,他們越聽話!」好,他雖然不是天主教的神甫,可到底是牧師,代表著上帝!於是,在他講道的時候,他就用他的一口似是而非的北京話,在講壇上大喊大叫:地獄,魔鬼,世界末日……震得小教堂的頂棚上往下掉塵土。這樣發洩一陣,他覺得痛快了一些,沒有發了財,可是發了威,也是一種勝利。

    對那些藉著教會的力量,混上洋事,家業逐漸興旺起來的教友,他有些反感。他們一得到好處,就不大熱心作禮拜來了。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們,因為在聖誕節給他送來值錢的禮物的正是他們。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麼強,而人品很好。他們到時候就來禮拜,而不巴結牧師。牛牧師以為這種人,按照他舅舅對中國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標準,所以在喊地獄的時候,他總看著他們——你們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獄!下地獄!他最喜愛的是多老大這類的人。他們合乎標準:窮,沒有一點架子,見了他便牧師長,牧師短,叫得震心。跟他們在一道,他覺得自己多少像個小皇帝了。他的身量本來不算很矮,可是因為近來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發展越圓,也就顯著矮了一些。他的黃頭髮不多,黃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興:生活在中國,黃顏色多了,對他不利。他的笑法很突出:卡、卡地往外擠,好像嗓子上紮著一根魚刺。每逢遇到教友們,他必先卡卡幾下,像大人見著個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樣。

    不論是在講壇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他沒有什麼學問,也不需要學問。他覺得只憑自己來自美國,就理當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應受尊敬的人,連上帝都得怕他三分。因此,他最討厭那些正派的教友。當他們告訴他,或在神氣上表示出:中國是有古老文化的國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絲綢,和紙、茶等等送給全人類,他便趕緊提出輪船、火車,把磁器什麼的都打碎,而後勝利地卡卡幾聲。及至他們表示中國也有過岳飛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只眨眨眼,因為根本不曉得他們是誰。後來,他打聽明白了他們是誰,他便自動地,嚴肅地,提起他們來:你們的岳飛和文天祥有什麼用呢?你們都是罪人,只是上帝能拯救你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便紅起來,手心裡出了汗。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那樣激動,只覺得這樣臉紅脖子粗的才舒服,才對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遠不提岳飛和文天祥。人家多老大冬夏長青地用一塊破藍布包看《聖經》,夾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師看見。而後,他進一步,退兩步地在牧師前面擺動,直到牧師卡卡了兩聲,他才畢恭畢敬地打開《聖經》,雙手捧著,前去請教。這樣一來,明知自己沒有學問的牛牧師,忽然變成有學問的人了。

    「牧師!」多老大恭敬而親熱地叫:「牧師!牛牧師,咱們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對!對!『創世記』1上說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內,人就成了生靈。」牛牧師指著《聖經》說。「牧師!牛牧師!那麼,土怎麼變成了肉呢?」多大爺裝傻充愣地問。

    「不是上帝將生氣吹在鼻子裡了嗎?」

    「對!牧師!對!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又怕想錯了!」多大爺把《舊約》的「歷代」翻開,交給牧師,而後背誦:「亞當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該南,該南生瑪勒列……」2

    「行啦!行啦!」牧師高興地勸阻。「你是真用了功!一個中國人記這些名字,不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記性好,第二還得舌頭靈!牧師,我還有個弄不清楚的事兒,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我是牧師!」多老大翻開「啟示錄」3。「牧師,我不懂,為什麼『寶座中,和寶座四圍有四個活物,前後遍體都長滿了眼睛』?這是什麼活物呢?」

    「下面不是說:第一個活物象獅子,第二個活物象牛犢,第三個活物有臉像人,第四個活物象飛鷹嗎?」

    「是呀!是呀!可為什麼遍體長滿了眼睛呢?」「那,」牛牧師抓了抓稀疏的黃頭髮。「那,『啟示錄』是最難懂的。在我們國內,光說解釋『啟示錄』的書就有幾大車,不,幾十大車!你呀,先念『四福音書』1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啟示錄』!」牛牧師虛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體。

    「對!對!」多老大連連點頭。在點頭之際,他又福至心靈地想出警句:「牧師,我可識字不多,您得幫助我!」他的確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無論怎麼說,他也比牛牧師多認識幾個漢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諂媚人的時候,他的腦子就會那麼快,嘴會那麼甜!他覺得自己是一朵剛吐蕊的鮮花,沒法兒不越開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師沒法子不拿出四弔錢來了。他馬上看出來:即使自己發不了大財,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將來回國,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連多老大都求他幫助念《聖經》,漢語的《聖經》,他不是個漢學家,還是什麼呢?舅舅,曾經是偷牲口的流氓,現在不是被稱為中國通麼?接過四弔錢來,多老大拐彎抹角地說出:他不僅是個旗人,而且祖輩作過大官,戴過紅頂子。

    「嘔!有沒有王爺呢?」牛牧師極嚴肅地問。王爺、皇帝,甚至於一個子爵,對牛牧師來說,總有那麼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麼一兩位王爺或子爵的後裔,以便向國內打報告的時候,可以大書特書:兩位小王爺或子爵在我的手裡受了洗禮!

    「不記得有王爺。我可是的確記得,有兩位侯爺!」多老大運用想像,創造了新的家譜。是的,就連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弔錢而降低了身份。他若是侯爺的後代呢,那點錢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獻禮的了。

    「侯爺就夠大的了,不是嗎?」牛牧師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卡卡地笑著,又給他添了五百錢。

    多老大包好《聖經》,揣好四吊多錢,到離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個大酒缸1。一進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麼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鍋頭!坐在一個酒缸的旁邊,他幾乎要暈過去,屋中的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鍋頭來!鎮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幾個醃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暢了一些,他笑了出來: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飄飄然走出來,在門外精選了一塊豬頭肉,一對熏雞蛋,幾個白面火燒,自由自在地,連吃帶喝地,享受了一頓。用那塊破藍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別。

    吃出點甜頭來以後,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關錢糧似的,每月由教會發給他幾兩銀子,夠多麼好呢!他打聽了一下,這在基督教教會不易作到。這使他有點傷心,幾乎要責備自己,為什麼那樣冒失,不打聽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並不灰心。不!既來之則安之,他必須多動腦子,給自己打出一條活路來。是呀,能不能藉著牛牧師的力量,到「美國府」去找點差事呢?剛剛想到這裡,他自己趕緊打了退堂鼓:不行,規規矩矩地去當差,他受不了!他願意在閒散之中,得到好吃好喝,像一位告老還鄉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歷史彷彿也不是怎麼走錯了路。在他的血液裡,似乎已經沒有一點什麼可以燃燒起來的東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下餡餅來,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裡。

    他知道,教會裡有好幾家子,藉著洋氣兒開了大鋪子,販賣洋貨,發了不小的財。他去拜訪他們,希望憑教友的情誼,得點好處。可是,他們的愛心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麼深厚,都對他非常冷淡。他們之中,有好幾位會說洋話。他本來以為「亞當生塞特……」就是洋話;敢情並不是。他摹仿著牛牧師的官話腔調把「亞當生塞特」說成「牙當生鰓特」,人家還是搖頭。他問人家那些活物為什麼滿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學術研究的興趣,人家乾脆說「不知道」!人家連一杯茶都沒給他喝!多麼奇怪!

    多老大苦悶。他去問那些純正的教友,他們說信教是為追求真理,不為發財。可是,真理值多少錢一斤呢?

    他只好去聯合吃教的苦哥兒們,想造成一種勢力。他們各有各的手法與作風,不願跟他合作。他們之中,有的藉著點洋氣兒,給親友們調停官司,或介紹買房子賣地,從中取得好處;也有的買點別人不敢摸的贓貨,如小古玩之類,送到外國府去;或者奉洋人之命,去到古廟裡偷個小銅佛什麼的,得些報酬。他們各有門道,都不傳授給別人,特別是多老大。他們都看不上他的背誦「亞當生塞特」和討論「遍身是眼睛」,並且對他得到幾弔錢的賞賜也有那麼點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該後來居上,壓下他們去。一來二去,他們管他叫作「眼睛多」,並且有機會便在牛牧師的耳旁說他的壞話。牛牧師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對他並沒有表示冷淡,不過趕到再討論「啟示錄」的時候,他只能得到一弔錢了,儘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像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麼辦呢?

    唉,不論怎麼說,非得點好處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從小事兒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賒點東西吃,可是也跟別的旗人一樣,一月倒一月,錢糧下來就還上賬。現在,他決定只賒不還,看便宜坊怎麼辦。以前,他每回不過是賒二百錢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麼的;現在,他敢賒整只的醬雞了。

    王掌櫃從多二爺那裡得到了底細。他不再懷疑十成所說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鄉下,該怎樣橫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麼恨他們。

    「王掌櫃!」多二爺含羞帶愧地叫:「王掌櫃!他欠下幾個月的了?」

    「三個多月了,沒還一個小錢!」

    「王掌櫃!我,我慢慢地替他還吧!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我的哥哥!」多二爺含著淚說。

    「怎能那麼辦呢?你們分居另過,你手裡又不寬綽!」「分居另過……他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多二爺狠狠地嚥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講講理!」

    「王掌櫃!老大敢作那麼不體面的事,是因為有洋人給他撐腰;咱們鬥不過洋人!王掌櫃,那點債,我還!我還!不管我怎麼為難,我還!」

    王掌櫃考慮了半天,決定暫且不催多老大還賬,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來。他也想到:洋人也許不會管這樣的小事吧?可是,誰准知道呢?「還是穩當點好!」他這麼告訴自己。

    這時候,多老大也告訴自己:「行!行!這一手兒不壞,吃得開!看,我既不知道鬧出事兒來,牛牧師到底幫不幫我的忙,也還沒搬出他來嚇唬王掌櫃,王掌櫃可是已經不言不語地把醬雞送到我手裡,彷彿兒子孝順爸爸似的,行,行,有點意思兒!」

    他要求自己更進一步:「是呀,趕上了風,還不拉起帆來嗎?」可是,到底牛牧師支持他不呢?他心裡沒底。好吧,喝兩盅兒壯壯膽子吧。喝了四兩,燒賣臉上紅撲撲的,他進了便宜坊。這回,他不但要賒一對肘子,而且向王掌櫃借四弔錢。

    王掌櫃冒了火。已經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雖然作了一輩子買賣,他可究竟是個山東人,心直氣壯。他對準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兩分鐘。他以為多老大應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希望他知難而退。可是,多老大沒有動,而且冷笑了兩聲。這逼得王掌櫃出了聲:「多大爺!肘子不賒!四弔錢不借!舊賬未還,免開尊口!你先還賬!」

    多老大沒法兒不搬出牛牧師來了。要不然,他找不著台階兒走出去。「好!王掌櫃!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1這個滋味兒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話,頂好把肘子、錢都給我送上門去,我恭候大駕!」他走了出去。

    為索債而和窮旗人們吵鬧,應當算是王掌櫃的工作。他會喊叫、爭論,可是不便真動氣。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鬧得天翻地覆,趕到大年初一見面,彼此就都趕上前去,深施一禮,連祝發財,倒好像從來都沒紅過臉似的。這回,他可動了真氣。多老大要用洋人的勢力敲詐他,他不能受!他又想起十成,並且覺得有這麼個兒子實在值得自豪!

    可是,萬一多老大真搬來洋人,怎麼辦呢?他和別人一樣,不大知道到底洋人有多大力量,而越摸不著底就越可怕。他趕緊去找多老二。

    多老二好大半天沒說出話來,恐怕是因為既很生氣,又要控制住怒氣,以便想出好主意來。「王掌櫃,你回去吧。我找他去!」多老二想出主意來,並且決定馬上行動。「你……」

    「走吧!我找他去!請在鋪子裡等我吧!」多老二是老實人,可是一旦動了氣,也有個硬勁。

    他找到了老大。

    「喲!老二!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老大故意耍俏,心裡說:你不高興我入教,睜眼看看吧,我混得比從前強了好多:炒麻豆腐、醃小螃蟹、豬頭肉、二鍋頭、乃至於醬雞,對不起,全先偏過了!看看我,是不是長了點肉?「大哥!聽著!」老二是那麼急切、嚴肅,把老大的笑容都一下子趕跑。「聽著!你該便宜坊的錢,我還!我去給便宜坊寫個字據,一個小錢不差,慢慢地都還清!你,從此不許再到那兒賒東西去!」

    眼睛多心裡癢了一下。他沒想到王掌櫃會這麼快就告訴了老二,可見王掌櫃是發了慌,害了怕。他不知道牛牧師願意幫助他不願意,可是王掌櫃既這麼發慌,那就非請出牛牧師來不可了!怎麼知道牛牧師不願幫助他呢?假若牛牧師肯出頭,哎呀,多老大呀,多老大,前途光明的沒法兒說呀!「老二,謝謝你的好意,我謝謝你!可是,你頂好別管我的事,你不懂洋務啊!」

    「老大!」完全出於憤怒,老二跪下了,給哥哥磕了個響頭。「老大!給咱們的祖宗留點臉吧,哪怕是一釘點兒呢!別再拿洋人嚇唬人,那無恥!無恥!」老二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雙手不住地發顫,想走出去,可又邁不開步。

    老大愣了一會兒,噗哧一笑:「老二!老二!」

    「怎樣?」老二希望哥哥回心轉意。「怎樣?」「怎樣?」老大又笑了一下,而後冷不防地:「你滾出去!滾!」

    老二極鎮定地、狠狠地看了哥哥一眼,慢慢地走了出來。出了門,他已不知道東西南北。他一向是走路不願踩死個螞蟻,說話不得罪一條野狗的人。對於兄長,他總是能原諒就原諒,不敢招他生氣。可是,誰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麼沒骨頭的事來——狗著1洋人,欺負自己人!他越想越氣,出著聲兒叨嘮:怎麼呢?怎麼這種事叫我碰上了呢?怎麼呢?堂堂的旗人會,會變成這麼下賤呢?難道是二百多年前南征北戰的祖宗們造下的孽,叫後代都變成豬狗去贖罪嗎?不知道怎樣走的,他走回了家。一頭紮在炕上,他哭起來。多老大也為了難。到底該為這件事去找牛牧師不該呢?去吧,萬一碰了釘子呢?不去吧,又怎麼露出自己的鋒芒呢?嗯——去!去!萬一碰了釘子,他就退教,叫牛牧師沒臉再見上帝!對!就這麼辦!「牛牧師!」他叫得親切、纏綿,使他的嗓子、舌頭都那麼舒服,以至沒法兒不再叫一聲:「牛牧師!」「有事快說,我正忙著呢!」牛牧師一忙就忘了撫摸迷失了的羊羔,而想打它兩棍子。

    「那,您就先忙著吧,我改天再來!」口中這麼說,多老大的臉上和身上可都露出進退兩難的樣子,叫牧師看出他有些要緊的事兒急待報告。

    「說說吧!說說吧!」牧師賞了臉。

    大起大落,多老大首先提出他聽到的一些有關教會的消息——有好多地方鬧了教案。「我呀,可真不放心那些位神甫、牧師!真不放心!」

    「到底是教友啊,你有良心!」牛牧師點頭誇讚。「是呀,我不敢說我比別人好,也不敢說比別人壞,我可是多少有點良心!」多老大非常滿意自己這句話,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然後,他由全國性的問題,扯到北京:「北京怎麼樣呢?」

    牛牧師當然早已聽說,並且非常注意,各地方怎麼鬧亂子。雖然各處教會都得到勝利,他心裡可還不大安靜。教會勝利固然可喜,可是把自己的腦袋耍掉了,恐怕也不大上算。他給舅舅寫了信,請求指示。舅舅是中國通,比上帝都更瞭解中國人。在信裡,他暗示:雖然母雞的確肥美,可是丟掉性命也怪彆扭。舅舅的回信簡而明:「很奇怪,居然有怕老鼠的貓——我說的是你!亂子鬧大了,我們會出兵,你怕什麼呢?在一個野蠻國家裡,越鬧亂子,對我們越有利!問問你的上帝,是這樣不是?告訴你句最有用的話:沒有亂子,你也該製造一個兩個的!你要躲開那兒嗎?你算把牧師的氣洩透了!祝你不平安!祝天下不太平!」

    接到舅舅的信,牛牧師看到了真理。不管怎麼說,舅舅發了財是真的。那麼,舅舅的意見也必是真理!他堅強起來。一方面,他推測中國人一定不敢造反;另一方面,他向使館建議,早些調兵,有備無患。

    「北京怎樣?告訴你,連人帶地方,都又髒又臭!卡,卡,卡!」

    聽了這樣隨便、親切,叫他完全能明白的話,多老大從心靈的最深處掏出點最地道的笑意,擺在臉上。牛牧師成為他的知己,肯對他說這麼爽直,毫不客氣的話。乘熱打鐵,他點到了題:便宜坊的王掌櫃是奸商,欺詐教友,誹謗教會。「好,告他去!告他!」牛牧師不能再叫舅舅罵他是怕老鼠的貓!再說,各處的教案多數是天主教製造的,他自己該為基督教爭口氣。再說,教案差不多都發生在鄉間,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動那麼一下,豈不名揚天下,名利雙收!再說,使館在北京,在使館的眼皮子下面鬧點事,調兵大概就不成問題了。再說……。越想越對,不管怎麼說,王掌櫃必須是個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點發慌。他拿什麼憑據去控告王掌櫃呢?自己的弟弟會去作證人,可是證明自己理虧!怎麼辦?他請求牛牧師叫王掌櫃擺一桌酒席,公開道歉;要是王掌櫃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師也一時決定不了怎麼作才好,愣了一會兒,想起主意:「咱們禱告吧!」他低下頭、閉上了眼。

    多老大也趕緊低頭閉眼,盤算著:是叫王掌櫃在前門外的山東館子擺酒呢,還是到大茶館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長,很難馬上作出決定,他始終沒想起對上帝說什麼。牛牧師說了聲「阿們」,睜開了眼。

    多老大把眼閉得更嚴了些,心裡空空的,可挺虔誠。「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牧師也覺得先去吃一頓更實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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