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山上,有間鋼琴餐廳,藍白色的屋宇,在幾株月桂樹間若隱若現,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熱情地歡迎陽光的親吻。
餐廳名就叫「月桂」,銅雕招牌可愛地掛在屋簷,推開玻璃門,就聽見風鈴擺盪。
這家餐廳,是殷恬雨的堂姐殷海薔開的,屋外走地中海風格,屋內除了用餐區,還辟了一條展覽的迴廊,提供年輕的藝術家一個分享創作理念的小天地。
也因為這條藝術迴廊,「月桂」在藝文界極富盛名,常有藝文人士在此聚會,偶爾,也會有一些慧眼的經紀人來此尋覓值得栽培的新秀。
禁不起殷海薔一再邀約,殷恬雨這陣子也經常光顧此地,認識了許多藝文界的朋友,彼此交流,相談甚歡。
日子,不再那麼難打發了。
殷恬雨自嘲地微笑,來到一扇落地窗前,凝望窗外,午後的陽光輕巧地篩過濃密的月桂葉,金影落地,交錯成最美麗的萬花筒。
很像她曾經在托斯卡尼看過的。
只是那時候有她最愛的人陪她一起看,現在,卻是獨自欣賞。
還是,有點寂寞。
殷恬雨苦笑,胸口一陣難受的窒悶。
如果,她可以把自己變成一株月桂樹,現在或許就不會如此心痛了……
「在想什麼?」殷海薔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柔聲問。
她回過頭,迎向堂姐溫柔的容顏,淺淺一笑。「我在想,如果薔姐你不反對的話,我或許可以在這裡彈琴。」
「你願意嗎?」殷海薔眼眸一亮,顯是對這提議十分心動。「我們有個琴師臨時辭職了,缺了一個人輪班,其它兩個都跟我抗議呢!如果你願意來幫忙,那最好了。」
「我願意。」殷恬雨點頭,眸光飄向靜靜地坐在餐廳中央,猶如女王般高貴的乳白色演奏琴。「我早就想試試看在店裡彈琴了。」
「我也很希望能聽你彈琴啊。」殷海薔笑,不一會兒,眉宇一斂。「可是叔叔嬸嬸會反對吧?」
「毫無疑問。」殷恬雨調皮地眨了眨眼,咳兩聲,學起父親說話的腔調。「你發什麼顛?我們殷家的女兒,怎麼可以拋頭露面在餐廳裡彈琴!」
殷海薔笑開了。「呵,你學得挺像的嘛。」
「那當然嘍,我是他的女兒啊。」
「那你還要來?」
「嗯,我要。」殷恬雨很堅定,這是她考慮多日後的決定。「我想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你變壞了,恬雨,到時叔叔要罵我帶壞你了。」話雖這麼說,殷海薔的口氣卻很欣慰。
「你會為難嗎?」
「一點也不。其實叔叔該慶幸了,比起我們三姐妹,你真的很乖、很體貼,懂得為長輩著想。」
「可我想,爸爸寧願要你們三個女兒。」
「你總是這麼說!為什麼老是對自己這麼沒自信?」殷海薔蹙眉,難得不悅。
殷恬雨明白堂姐並不是真的不高興,是擔心自己,她淺淺揚唇。「其實我不在乎了。以前我會很介意,很受傷,不過現在,爸爸媽媽對我是什麼想法,我已經無所謂了,我只想做自己。」
「對了,就是這樣。」殷海薔轉嗔為喜。「每個人都應該做自己,跟自己和平相處。」
「嗯。」殷恬雨點頭。說真的,她很佩服這個堂姐,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保持單身,卻將自己的生活經營得多采多姿。
可是,一個人的生活,真的不會太過寂寞嗎?
「薔姐,你不想再戀愛嗎?」她忍不住想問。
「不是不想,是緣分未到。」殷海薔笑得很微妙。「我還沒遇到另一個令我心動的人。」她頓了頓,美眸忽地迷濛。「不過我想,就算我再談一次戀愛,也不會像從前那麼瘋狂了,那真的是『一期一會』。」
一期一會。殷恬雨默默玩味著這來自日本茶道的觀念。
一生,就這一次最美的相會,錯過的因緣,或許永遠不會重現了。
「你的一期一會就是柏琛。」殷海薔靜靜凝睇她,彷彿看透了她內心深處。「你應該不會真的想跟他離婚吧?」
她當然不想啊!可是——
殷恬雨黯然垂眸。「他不愛我。」
這才是她決定和丈夫離婚的真正理由,她也只告訴了這位堂姐。
「他也沒回去找那個女人啊!我想,他當初能為了不跟你離婚,寧願退選,就說明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這倒是。她相信柏琛很看重自己。
「他真的對我很好,就算他不是因為愛我而娶我,可他真的很呵護我。」
「就因為捨不得他太顧慮你,所以你才主動提出離婚嗎?」
「嗯。」她不希望牽絆他。
殷海薔注視她,良久,悠悠啟齒。「其實我很羨慕你,恬雨。」
「羨慕我?」殷恬雨一愣。不會吧?一向都是她羨慕這幾個堂姐妹啊!
可殷海薔卻很認真。「就算兩個人彼此相愛,婚後也不一定過得幸福,你知道嗎?」
海薔堂姐指的是她從前那段倉促的婚姻嗎?當年,她二十歲,不顧一切跟一個男人私奔,最後證明愛情未必可以成就婚姻。
殷恬雨惘然尋思,隱隱約約之際,似乎領悟了些什麼。「我覺得自己能嫁給柏琛,真的很幸運。」她喃喃低語。
「柏琛能娶到你,也很幸運。我想他如果聰明的話,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你等著吧,我敢打賭他一定會回來找你。」
他會嗎?
殷恬雨迷茫地想,心韻頓時亂了調。
知道自己說的話起了效果,殷海薔微微一笑。「昨天有個廣播節目的主持人來我這邊用餐,她說你上過她的節目,還在節目裡講了一個感人的故事。」
「啊。」憶起那回在深夜廣播裡的告白,殷恬雨臉頰羞窘地暖燙。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那天她會那麼大膽,分享了個如此私密的故事。
「你想不想知道故事下半段?」
「什麼下半段?」殷恬雨不解。這故事不是她自己說的嗎?那還有什麼上半段下半段的?
殷海薔卻抿著嘴,笑得很神秘。「你記得你的第一場演講邀約嗎?」
「嗯,是一場音樂講座。」
「你知道主辦單位為什麼要邀請你嗎?」
「其實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他們說是因為聽說我在學校裡學的是音樂,鋼琴彈得不錯,再加上我是殷家的女兒,可以為他們的活動帶來一些宣傳效果,所以才想到要邀請我。」
「那些的確是他們邀請你的理由,不過是某人那麼建議他們的。」
「某人?」殷恬雨一怔。誰啊?
「柏琛。」殷海薔給了個令她失神的答案。「你們剛結婚後不久,有一天他來找我,他知道我這間餐廳常有一些藝文界的朋友來捧場,問我有沒有辦法替你找到一個合適的演講機會,他希望能幫你重建在公開場合講話的自信。」
「他真的……那麼說?」
「後來我打聽到那場音樂講座,告訴了他,聽說他親自去找主辦單位談,才敲定了對你的邀約。」
殷恬雨怔怔地聽著,回想起當時接到邀約,她既緊張又難以置信,原本想回絕的,是柏琛鼓勵她接受邀請,還幫忙她擬講稿,每天在家裡訓練她演講的技巧。
「對你的怯場,我們誰也幫不上忙,只有他,很認真地替你想辦法,花時間慢慢教你克服焦慮。」
沒錯,是他幫助她克服怯場的,是他幫助她找到公開講話的信心。
「他真的很關心你,對吧?」
她心弦一扯,幾乎是疼痛地思念著當時耐著性子,一點一點,將她從退縮的甲殼裡拉出來的男人。
她思念他啊!好想,好想他!
「同床異夢,不一定是不愛對方,有時候反而是因為太愛對方了,所以說謊。」殷海薔意味深長地感歎。
殷恬雨怔怔地聽著。
殷海薔嫣然一笑,牽起她的手,將她領到鋼琴前坐下。「怎麼樣?要不要彈一首曲子?」
要,她要。
她要彈李斯持,李斯待的《愛之夢》。
風動,鈴響,清澈的琴音如歌,娓娓訴說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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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縣板橋,靠近捷運站附近,狹窄的巷弄間有一棟老公寓,公寓二樓,新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門面很簡單,裝潢很樸素,裡頭坐鎮的律師可是大大有名,因為他是曾經在政壇上名噪一時的金童立委,路柏琛。
有事相求也好,純粹好奇也好,街坊鄰居常結伴來拜訪,有時一坐就是幾小時,路柏琛也不生氣,很耐心地有問必答。
簡直就是法律的選民服務嘛!
鄉親父老很高興,一傳十、十傳百,不久,也替事務所打響小小名聲,不時有客戶帶著疑難雜症上門。
雖然通常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路柏琛仍是很認真,嚴謹的工作態度不輸從前在國會議事。
「哎呀,你這麼熱心的年輕人,為什麼要退選呢?」鄉親們大歎可惜。「你下次出來選,我們一定投你一票,還會替你拉票。」
「嗯,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會來跟大家拜票的。」路柏琛也如此允諾。
不過現階段,他只求先把這間小事務所撐起來。
草創時期,他不想好大喜功,只聘了個法律系畢業生當助理,幫忙收集資料,做一些聯絡工作。
這天,辦公室裡一片凌亂,一疊疊書籍文件堆滿一地,路柏琛和助理坐在一座座小山間,翻找可用的資料。
「老闆,你確定真的要接這個案子嗎?」翻了半天,找不到合用的資訊,助理有些頹喪。「台灣每年有數萬件醫療糾紛,可真正能告上法庭的只有幾百件,其中病患能獲得勝訴的,更少之又少,而且這個案例家屬這邊也提不出什麼確實的證據,我們幾乎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啊!」
「沒錯,成功的機率是不高。」路柏琛坦然承認。「可我們還是要打。」
「為什麼?」助理不解。
路柏琛微微一笑,正欲回答,門鈴忽地叮咚響起,接著,一個穿著素雅的女人推開玻璃門,走進來。
「恬雨!」認清來人是誰,路柏琛胸口一震,反射性地跳起身,張口結舌,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我來……」殷恬雨也知自己來得突然,微微窘迫地站在原地。「我來看看你。」
她特地來看他?
他心跳加速,不及思索,快步迎向她,領著她跨過地上那些小山,清出一張沙發,招呼她坐下。
助理也識相地馬上捧來一杯熱茶。
殷恬雨接過熱茶,道了謝,斂眸,秀氣地啜飲著。
明白她覺得尷尬,路柏琛轉頭支開助理。「時間差不多了,你先下班吧,剩下的明天再弄。」
「好。」助理很知趣,包袱款款,迅速閃人。
路柏琛在殷恬雨對面坐下,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她,後者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臉頰也烘暖,她放下茶杯,玉手端放腿上。
氣氛安靜。兩人好久沒見對方,一時相見,都是激動不已,竟不知從何開口。
終於,殷恬雨端起隨身帶來的保溫盒擱在桌上,細聲細氣地解釋:「這是從薔姐餐廳帶來的,你餓了就拿來吃吧。」
她擔心他沒好好吃飯,所以特意給他送便當來嗎?
路柏琛心一動,嘴角淺揚,湛眸無言地鎖住她。
她讓他看得芳心大亂,咳了咳,眸光故意在室內流轉一圈。「這間辦公室好像有點擠,怎麼不找一間大一點的?」
「因為門面太氣派的話,有些人可能不好意思走進來,而那些人才是我想服務的客戶。」
他的意思是,他並不想只接有錢人委託的案子吧。
她婉約地微笑,凝向他的眼多了幾分欣賞。「你工作好像很忙,要看這麼多資料嗎?」
「嗯,因為最近接了一件醫療官司,我對這方面不太瞭解,得多找些相關資料。」
「是怎麼回事?」她好奇地問。
「有個病人得了感冒去求診,醫生開了阿斯匹靈給他,沒想到他吃了藥之後,竟引起過敏性休克,送醫時已經不治了。」
「天啊!那他的家屬一定很難過。」
「他們委託我提起告訴。」
「那個醫生難道不知道病人會對阿斯匹靈過敏嗎?」
「嗯,因為病人是初診,而且以前的病歷管理制度並不完善,健保IC卡上也沒有登錄。」
「這可麻煩了。那該怎麼辦?」她擔憂地追問。
「你是為哪一邊擔心?」
「當然是病人家屬這邊啊!」
「我就知道。」他若有深意地頷首。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同情弱者。
她一愣。「難道你不是嗎?」
「這件事到底醫生需不需要負責任其實很微妙,如果他問診時仔細一點,也許可以發現病人對阿斯匹靈過敏,但也很難證明他沒問。總之醫生畢竟不是神,不可能知道所有病人的病史。」
「如果醫生不必負責任,那你為什麼還要接這個案子?」
「我沒說他不必負責,只是未必全是他的錯,我會接這案子,主要是因為病人家屬的確需要我幫忙去找出真相。」
「對!你一定要找出來。」她熱切地表示同意。
「我會的。」他許諾,深眸與她璀亮如星的眼相接,只覺一顆心無條件地融化。
他可愛的戴芙妮啊!總是如此單純善良。
他深深喜愛著這樣的她。
這百分之百熱情的眼神嚇著了殷恬雨,她彈跳起身,感覺肌膚幾乎要達到二級燙傷。「呃,既然你在忙,我還是別打擾你了,我先走了。」
他目送她娉婷的倩影,滿腔澎湃的情潮逼迫他急促地發聲。「恬雨!」
「嗯?」她回眸。
別走。
「你這個禮拜天有空嗎?」
「做什麼?」
「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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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日早晨,天色微陰,一團團濃雲在空中堆湧成浪,似乎不久就要嘩然落雨。果然,路柏琛車才開下竹北交流道,車窗逐漸迷濛不清。
他放緩車速,小心翼翼地開車,十分鐘後,車子轉進一條鄉間道路,一旁是荒棄的田野,另一旁,是一棟棟錯落的透天厝。
「這裡是哪裡?」殷恬雨疑惑地問,指尖在起霧的玻璃上畫開一條清晰的楚河漢界。
「我長大的地方。」路柏琛低聲回答。
「什麼?」殷恬雨震驚的臉蛋轉過來,直視身旁的男人。
他默默地繼續開車,方向盤平穩地轉了個半圈,車子在一棟老舊的房子前停下。
「這是我老家。」
她怔愣地望著他開門下車,取出放在後車廂裡的一把大傘,撐開,然後將她迎出座車,護在傘下。
她揚起眸,迷濛地打量眼前的老房子。
只有上下兩層樓的透天厝,外表有些殘敗,牆上的漆斑剝了幾片,路柏琛取出鑰匙開門,迎面飄來一陣發霉的氣息。
「你忍耐一下。」他歉意地領她進門,收起傘放在玄關的傘架上,推開屋內幾扇窗戶通風。「自從我爸去世以後,這裡就沒人住了。」
「你爸住這裡?」殷恬雨不解,瀏覽屋內,房子雖老舊,屋內的裝潢卻是很現代化,應有盡有,只是太久沒人住了,傢俱表面都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他不是住在國外嗎?」
「他從沒去過國外,一直住在這裡。」
怎麼回事?為什麼跟他以前告訴她的,完全兩樣?
殷恬雨愣愣地坐上沙發,茫然望著路柏琛。
後者彷彿十分理解她的驚愕,苦笑了下,在她身旁坐下。「這故事有點長,你要聽嗎?」
她點頭。
於是,他開始說起一個長長的故事,一個不太快樂的故事,關於一個好賭嗜酒的男人,在外欠下大筆債務,還不時打罵妻兒;關於一個勤苦認命的女人,幫人縫紉洗衣,一肩挑起全家生計;關於一個個性怯懦的小男孩,總是在學校裡被同學欺負。
「……我家裡經濟情況不好,爸爸又經常喝酒,惹鄰居們討厭,我自己呢,連講話都會口吃,同學們都瞧不起我,不願跟我一起玩,在班上,我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他說到這兒,停頓下來,傷腦筋似地搔了搔眉角。「我本來就害羞了,這下子更不曉得怎麼跟人相處,愈來愈孤僻,好幾次想逃學。」
他口氣很輕鬆,神態有種自嘲的諧謔,可她聽著,心卻是一點點往下沉,胸口窒痛。
這是他第一次敞開心對她掏出自己的過去,她應該高興的,但,她只覺得難過。
為他難過。
「幸好我有個很溫柔明理的媽媽,每次想耍賴,都是她把我勸回學校去,如果沒有我媽,說不定我早就上街頭當混混了,現在也當不成什麼金童立委,角頭立委還差不多。」
角頭立委。殷恬雨心痛地望著眼前自剖身世的男人。為何他還能這樣拿自己開玩笑?
「在我上國一一那年,我媽因為長期的操勞,身子終於抵受不住,生病了,我每天放學,都趕著去醫院看她。我怕媽媽老是躺在床上很無聊,從圖書館借了很多書,一本本念給她聽,或許是書讀多了吧,我口吃的毛病居然改善很多,到後來幾乎可以跟正常人一樣說話了,我很開心,我媽自然也很為我高興。」
路柏琛微微一笑,眼神因回憶而朦朧。「說也奇怪,現在想想,那好像是我小時候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日子,每天待在醫院裡,我幾乎可以忘了自己還有一個難以相處的父親,只有個慈祥又美麗的媽媽。」
他童年的幸福生活,竟是和重病的母親在醫院裡度過的嗎?
殷恬雨喉頭一酸,淚水湧上眼眸。
「接下來你應該猜得到了,我媽在醫院裡去世,家裡就只剩下我跟我爸兩人。我們父子倆本來感情就不好,我媽死後,我爸更有理由借酒澆愁,我每天看著他醉生夢死,忽然很恨他,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要步上他的後塵。我一定要成功,我要有錢有勢,絕不讓人瞧不起我。」
「你就是在那時候,下定決心從政嗎?」殷恬雨沙啞地問。
他搖頭,嘴角嘲諷一勾。「那時候年紀還小,只想要賺錢,是上了大學後,才以踏入政壇為目標。」
「所以,你找到了我。」她語氣幽微,凝望他的眸,很黯淡。
他同樣臉色黯淡。「那次去參加宴會以前,我做過調查,知道殷家有四個女兒。看到你以後,我一眼就認出你一定是最羞怯的殷恬雨,我確信你就是能幫助我通往權貴之路的女人。」
「殷家有四個女兒,為什麼你偏偏挑中我?」她苦澀地問:「因為我外表最平凡,最容易追求嗎?」
「我的確是那麼想的。」他坦承。
她哀傷地別過頭。
他探出手托住她下頷,溫柔地轉回她蒼白的臉。「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會選你,並不是因為你比較平凡,而是因為我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了。」
她倒抽口氣。「你……被我吸引?」怎麼可能?
「別說你覺得驚訝,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這是真的,恬雨,我從那天起,就喜歡上你了。」
「為、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他苦笑。「或許是因為……你跟我很像吧。」
她訝然。「我跟你很像?」
「我看到你,就好像看見從前的自己,我想這女孩真悲慘,她在這個場合根本格格不入,她需要拯救。」
「拯救?!」
「我真的很自以為是,對吧?其實真正需要拯救的人是我,被拯救的人,也是我。」
她怔怔地凝睇他。
他則是輕輕握住她溫軟的柔荑,星眸傾溢一斛溫情。「如果不是你,我一定會變成那種利慾熏心的立委,每天只想著關說A錢包工程,因為有你,至少我還幫我的選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
「不只你的選民,你還幫了很多沒投票給你的人。」例如那些社福法案。「不是我的功勞,是你本來就很關心社會上的弱勢族群,你很認真,沒人比我更清楚你工作得多辛苦!」她急切地說,急切地想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根源子他自己的努力。
路柏琛懂得她的用意,他很明白她對自己有多心疼,這讓他的胸口,也微微地擰痛起來。
「是因為你,戴芙妮。」他幽幽地說。「你還記得嗎?我們接到醫院通知我爸病危的那天,你陪著我一起去醫院?」
「嗯,我當然記得。」
「自從我離家上大學後,我就不曾回去看過我爸。跟你結婚前,我告訴他,我要娶的是上流人家的女兒,不想他丟我的臉,我替他重新裝潢房子,給他一筆錢,要他答應配合我演戲,說他長年住在國外,很少回台灣。」他垂下眸,聲嗓變得極度乾澀。「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以後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她聽了,不覺得他絕情,只替他深深地難過。「你真的這麼恨你爸爸嗎?」
「對,我恨他,恨透了他!」他顫著嗓音,握住她的手,也微微地發顫。
她溫柔地摩挲他出汗的掌心,傳達無言的安慰。
他感受到了,提起勇氣繼續坦白心聲。「那天我在醫院,看見他戴著氧氣罩,讓病魔給折磨得臉色發黃,全身上下瘦得連骨頭都凸出來了,我忽然覺得……我不知道自己在恨他什麼。我很想跟他說些什麼,至少說幾句和解的話,可是我說不出來,反倒是他,斷氣之前,跟我說了聲對不起。」
路柏琛無助地停下來,眼前蒼茫一片,彷彿又回到父親過世的那一天。他前額滲出豆大的冷汗,身軀一波一波地,戰慄。
殷恬雨心痛地攬住他的肩。「別難過了,柏琛,都過去了,已經過去了。」
他忽地轉過身,緊緊擁抱她,低啞的嗓音在她耳畔繚繞。「你記得嗎?你那天也是這樣安慰我,你告訴我,別太難過,你說我雖然失去了父親,還有你,你會一直在我身邊陪我,會連同我爸那份一起愛我,你會永遠愛我……你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嗎?」
「我……不太記得了。」芳頰暖燙。
「我記得很清楚。」他靠在她頸邊,鼻頭賴皮地摩過她頸膚,俊唇沿著她肩胛的弧線,烙下迷戀的吻。「我想,我一定是從那時候開始,就離不開你了。」
「柏琛。」她羞澀地呻吟,心韻怦然,奏著狂野的旋律。「拜託……你別這樣……」
「我沒愛過李相思,我愛的人是你,只是因為我太蠢了,蠢到認不清自己的真心。」他熱情地表白,熱情地啄吻著她可愛的耳殼,右手滑進她衣領內,攫住一團教他思念不已的軟嫩……
「這是真的嗎?」在他進一步在她體內燒起大火前,她凝聚全身僅餘的力氣,推開他,遲疑地探索他深邃的眼。「你不愛李相思?」
「我只愛你。」他嚴肅地重申,眸海雖仍浮著濃濃情慾,不規矩的手,已乖乖收回。「不論你相不相信,我沒跟她上過床,我承認自己對她有種男人的征服欲,但我不愛她。」
「為什麼不愛?她……那麼美。」自己完全比不上啊。
「她的確很有魅力,不過在我眼中,真正美麗的人是你。」他深情地注視她。「你全身上下,從外表到內心,都是美的。」
他怎能說出如此教人害羞的話?殷恬雨眸光瑩瑩,全身發燒。她才沒像他說得那麼好呢!
「我知道你已經不太相信我了,是我的錯,誰教我曾經對你說謊,又醒悟得太遲。」他自嘲地低語,不捨地撫摸著她垂在胸前的細發。「戴芙妮,你一定以為我是因為顧慮你,才拒絕李相思的要求,但不是的,我其實沒那麼偉大,我是個自私的男人,我做的一切都是發自本心,是我的心,要我這麼做的,是我的心,告訴我絕對不能讓自己失去你。」
他,不能失去她?
她怔忡地看他,深深地,望入他異常清澈的眼底。
「我愛你,恬雨。可現在的我還沒資格重新追求你,我會努力的,我會讓自己變得更好,會讓你能夠重新信任我。請你等我,好嗎?」
他請她等他?這意思是要回到她身邊嗎?他愛著自己,決意和她白頭偕老嗎?是這樣嗎?
喜悅的浪潮,一波波撞擊著殷恬雨的胸口,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是真的愛她!
她凝睇著眼前的男人,好想好想,就這麼不顧一切擁住他,與他抵死纏綿。
可她終究還是那個容易臉紅的殷恬雨。
「我不想等。」她細聲低語,頰色紼紅明艷,如水邊的丹芙蓉。
他神情大變。
「我不想等。」她柔聲重複,溫亮的眼潭映著全身僵硬的他。「因為現在的你,已經夠好了,柏琛,你是我的一期一會。」
薔姐說的很對,她如果錯過他,就是不折下扣的大笨蛋。
「一期一會?」他不懂。
「一生一次,最美麗的相會。」她輕輕地解釋,鼓起勇氣,主動以一個甜蜜的吻,在他唇上,封緘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