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了下風!
開車回家的途中,路柏琛一路狂飆,藉由速度來宣洩心中的焦躁與自我厭惡。
是的,他厭惡自己,厭惡自己在遊戲中屈居下風。
李相思開出的遊戲規則,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沒想到她竟要求他跟妻子離婚。
活了半輩子,他不記得哪個女人膽敢如此威脅他、試煉他……
真該死!
不,更該死的是他自己,他根本不該讓今日的狀況有機會發生,不該讓那女人有機會對自己施展魅力。
他昏了頭了。
路柏琛陰鬱地攏眉,扭開廣播,找尋音樂放得最激烈的頻道。
他漫無目標地轉著,音符一個又一個從音響裡凌亂地跳出來,有的高亢、有的低沉,連成一串,成了最奇詭的聲響。
難道沒有一個能聽嗎?
他火大了,幾乎想握拳槌打音響,忽地,一道如水的嗓音輕柔地流洩——
「主持人、聽眾朋友晚安,我是殷恬雨。」
他愣住。
恬雨?她怎麼會在廣播頻道裡出現?
「歡迎殷小姐來上我們節目。」主持人清爽的聲嗓接口。「我們知道,殷小姐跟路柏琛立委可說是一對神仙美眷,每次社交場合一定見你們聯袂出席,很多聽眾都說羨慕你們倆結婚那麼多年了,感情還是如膠似漆。」
「哪裡。」
「今天我們邀請殷小姐來,主要是想請你跟我們聽眾聊聊夫妻的相處之道……」
接下來,主持人還說了些什麼,路柏琛已然聽不清了,他怔怔地緩下車速,在腦裡的資料庫搜尋著妻子今晚的行程。
對了,她幾天前彷彿跟他說過,她答應了去上一個夜間廣播節目。
記得當時他還調侃了她幾句,說她清柔的嗓音在空中播送,肯定會迷倒一群男性聽眾,把她逗得粉頰生暈,對他大發嬌嗔。
原來就是今晚啊。
路柏琛淺勾唇,伸手調整音量,一面開車,一面聽妻子和廣播主持人的對談。
女人聊天的主題,不外乎時尚或男人,他一向沒什麼興趣聽,但今夜,他格外聚精會神。
胸臆熊熊燒著的燥火,慢慢讓那道清婉似水的嗓音給滅了,只留一股大火燒過後的溫暖。
「……可不可以跟我們聽眾分享一下,你最愛你老公哪一點呢?」主持人忽然笑著提問。
他倏地挺直腰板,身軀不知不覺僵硬。
對這個問題,殷恬雨並沒立即回答,路柏琛幾乎能想像妻子窘紅著一張臉,手足無措的可憐模樣。
「呵呵。」主持人清脆的笑聲似乎也隱喻了殷恬雨的羞澀。「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發現自己愛上路立委呢?我們都知道路立委生得一表人才,殷小姐該不會是對他一見鍾情吧?」
「不是。」
「不是?」
主持人微感好奇,路柏琛卻是大為震驚。
恬雨不是初次見面時,便愛上自己嗎?他一直很有自信,她是在那個他刻意接近的社交宴上,對他一見鍾情。
難道不是嗎?
「是因為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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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母親的生日。
早在一個月之前,母親便交代她了,要她在生日晚宴上演奏一曲,讓她一展精湛的琴藝,也算是將她再一次正式介紹給社交界。
她很明白母親的言外之意,所謂「再一次」就表示母親對她這些時日的公開表現並不滿意,希望一切能重來。
那一個月,她被迫重新接受禮儀訓練,上自太過清純的髮型,下至不夠亮眼的腳趾甲,整個進行大改造。
「你就是太學生樣了,才會整個人被海薔她們比下去。」母親如是下結論。
其實母女倆都心知肚明,重點不在她的穿著打扮,而是她天生便長得不夠清麗出色。
但無論如何,一個母親總是相信自己的女兒還能變得更好更迷人,總是不情願認定,自己的女兒不如別人家的。
母親堅持她能完美地亮相,她也只好順從。
她像個沒有主見的洋娃娃,隨人擺弄,他們要她燙髮她便燙,要她在指甲上鑲亮片她便鑲。
甚至連彈什麼曲子,都是由鋼琴老師決定,不能是磅礡的進行曲,也不能是哀傷的小調,要高貴、優雅,符合她身份地位的曲子。
無論什麼建議,她都照單全收,只盼望這一回,不要再令家人們失望。
因為從小到大,她已經讓他們失望太多次了。
但到了當天,她還是膽怯了,緊緊巴著特意來陪她的海薔堂姐。
「別緊張,恬雨,你可以做到的。」海薔堂姐頻頻安慰她。
她搖頭,臉色發白,胃絞痛。
「就像你平常彈琴那樣,放鬆心情就對了,你彈得真的很棒。別緊張,來,跟我一起深呼吸,吸、吐、吸、吐……很好。」
在堂姐一再溫聲鼓勵下,她終於還是上台了,在一室膠著的注目下,她找到了站在角落的他,他送來一抹溫暖的微笑,那令她忽然有了勇氣。
她戰戰兢兢地完成了演奏,雖然不如平時感情豐富,至少琴音流暢,一曲彈畢,也贏得熱烈掌聲。
壞就壞在,竟然有人起哄要她代表致詞,祝賀自己的母親生日快樂。
可她說不出口。
她像只受驚的兔子,無助地站在大廳中央,吞吞吐吐,急得冷汗直冒,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父親震怒,母親難堪,而她,恨不得能當場死去。
再一次,她又讓殷家人顏面掃地,能言善道的政治基因,為什麼會生出她這麼一個不擅言詞的異類呢?
她身上流著的,真的是殷家的血液嗎?
那夜,她倉皇轉身上樓,逃回房裡啜泣流淚。
那夜,就算她將自己緊鎖在一片幽暗裡,彷彿仍能聽見樓下傳來的,毫不留情的訕笑碎語。
她蒙頭哭泣,怨上天讓她投錯了胎,不該生為殷家人。
正當她怨天尤人的時候,有個人,一把抓開了她緊抱在懷裡的棉被。
她淚眼矇矓地抬頭,驚愕地望入一雙幽暗無垠的眼眸。
「你、你怎麼進來的?」
雖然他今夜受到了邀請,但也只是跟著立委老闆來參加,家裡的傭人不可能允許一個陌生男子擅入她香閨啊。
他默默地指了指窗外。
她悚然抽氣,不可思議地瞪他。
他爬窗戶進來的?從一樓爬到二樓?!
「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他淡淡地解釋。「我以前常這樣爬上爬下。」
為什麼?她想問他,嗓音卻在唇腔裡破碎。
正如她破碎不堪的心。
「你不用這麼難過。」他在床沿坐下。「在公開場合講話,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不懂!」她哽咽地抗議。「對殷家人來說,這是本能。我哥哥、我三個堂姐妹,他們都是從小就代表學校參加演講、朗讀、辯論比賽,只有我、只有……」
「只有你會在台上緊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靜靜地接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揉眼睛。這還用問嗎?她丟光了殷家人的臉!
「你們殷家人,很了不起嗎?做什麼事,都高人一等嗎?」淡漠的嗓音裡,隱隱流刺。
她怔然,望向他諷刺的神情。「我不是這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他放鬆了緊繃的臉部線條,淡淡地微笑。「我只是想告訴你,不是只有你害怕在公開場合說話,很多人都有這個毛病,很正常。」
「你也會嗎?」
「以前我講話還會結巴呢。」他自嘲。「也是練了好久才改過來。」
「真的嗎?」她不太相信。
「真的。」他堅定地頷首。「相信我,演講是可以訓練的,只要多練習,就能克服害羞,我會幫你。」
「你要幫我?」
「嗯。」他笑望她,眼神好溫柔。
她忽地一陣羞赧,不覺垂下頭。
「好了,別哭了。」他靠近她,單手輕輕將她攬在懷裡,暖熱的氣息在她敏感的耳畔搔癢。「你知道嗎?你彈琴真的很好聽。那是什麼曲子?下次有機會再彈給我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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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李斯特的《愛之夢》。
後來,她彈了無數次給他聽。
她也是在那一夜,赫然驚覺自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而且,可以義無反顧地愛他一生一世。
她願意傾盡所有來愛他,無論他能不能以同等的深情回報自己。
他不必回報,她也不求,因為他待她,夠好了。
節目結束後,殷恬雨和主持人又聊了片刻,這才步出電台大樓,踏入清泠月色。
涼風習習,調皮地勾惹她肩頭細發,她站在風裡,等著司機開車來接。
但來的,卻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她訝異地望著停在街邊的深藍色賓士,望著墨黑的車窗滑下去,露出一張俊逸好看的臉孔。
「柏琛?你怎麼來了?」
他沒回答,靜靜地望著她,那深奧難解的眼神,宛如磁石吸引她的心韻亂了調。
然後,他開門下車,走向她。
「我來接你。」他低語,攬著她臂膀,將她送進車廂。
「你不是說晚上會開會到很晚嗎?」她迷惑地看著他在身邊坐下。
「嗯,提早結束了。」他沒看她,發動引擎。
深藍車影,以蒙太奇手法,在暗夜裡,淡入,淡出。
一路,路柏琛沉默不語,殷恬雨察覺到氣氛詭異,亦是啞然。
他不對勁。
殷恬雨偷窺丈夫的側面,他沉鬱的臉色像一把最犀利的弓,拉扯她柔軟的心弦。
他是不是……想跟她說什麼,卻不敢說出口?
她知道他今晚不是開會,下午她曾打電話給他助理,技巧地探知他安排了個私人行程。
這私人行程是什麼,助理不清楚,她卻猜得出來。
他去見李相思了。
她有預感,今夜,他跟李相思之間必然發生了什麼,而他的心因此動搖了,也許,正考慮做某種決定。
是什麼決定呢?
她隱隱似是猜到了,卻不敢深究,急忙別過頭,數一盞盞經過眼前的街燈。
時間,以一種磨人的慢速,蹣跚地走過。終於,他們回到了位於市區的高級公寓。
在她對著梳妝鏡拆卸耳環的時候,他說要先洗個澡,她點頭,從鏡裡目送他脫下襯衫,進了浴室。
他有話要說。
她想著,心驚膽跳。
她站起身,恍惚地拾起他拋在床上的襯衫和領帶,正想拋入洗衣籃時,眼角瞥見一抹淡淡的紅漬。
那是什麼?
她下意識地檢查,翻開襯衫衣領。
後側內緣,清楚地留下一瓣唇印。
呼吸,在剎那間停止。
殷恬雨瞪著那宛如鮮血的胭脂色,心頭,彷彿也讓利刃給割出一道血來。
是李相思留下的唇印。
後衣領內緣,一個幾乎不可能沾上唇印的地方,她想像不到是什麼樣的情況能讓那女人不小心在此遺落下偷情的證據。
除非,是趁柏琛不注意時,刻意烙下的。
這唇印,是李相思對她下的戰帖,是一個情婦對妻子最冷酷的示威!
危機迫在眼前了,由不得她繼續逃避,不去面對,她再也無法假裝柏琛並無外遇。
她必須面對了,不得不面對……
殷恬雨腦子暈眩,眼前迷濛,她踉蹌著,一時辨不清方向,撞倒了五斗櫃上一隻養著彩色玻璃珠的玻璃盅。
彩珠滾落一地,玻璃盅支解成碎片。
她惘然瞪著腳邊的災難,好半晌,方尋回神智,擱下襯衫,一顆顆拾回四散的彩珠。
一塊玻璃碎片狠狠地嵌入她移動的腳趾,她吃痛,輕呼一聲,愣愣地看著鮮血滲出,染上襯衫衣領,無巧不巧地,和唇印融合在一起。
李相思的唇印,染上她的血,到時柏琛看到的,會是誰留下的記號?
老天!她在想什麼?
腦海裡荒謬的念頭,讓她想笑,腳趾尖銳的刺痛,卻又令她想哭。
不可以,不可以哭。
她深呼吸,硬生生地逼回即將逃脫的淚水。
「恬雨,怎麼了?」
急切的聲嗓赫然在她身後揚起,她驀地僵住身子,兩秒後,才強笑著回首。
「沒什麼,我不小心打翻玻璃盅了。」
「你沒怎樣吧?」路柏琛蹙眉,隨手繫上浴袍衣帶,便大踏步走過來,一見地上凌亂的玻璃碎片和染血的襯衫,呼吸一窒。
「你流血了?」他不由分說地攔腰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遠離危險之地。「哪裡受傷了?」他檢視她全身上下,終於發現她白細的腳拇趾上,破了道不小的傷口。
「你躺著。」他推她躺下,將她玉腿擱在自己膝上,隨手抽來紙巾,輕按在傷口上,眼看鮮血一時止不住,他索性抓起她腳掌,將拇趾塞入嘴裡。
「柏琛!你做什麼?」她驚嚇地掙扎。
「別動。」他強悍地以雙手鎖緊她玉足。
「可是……」她羞窘地雙頰發燒。「我的腳很髒耶。」抗議的嗓音細細。
他置若罔聞,逕自吸吮著她受傷的腳趾,每一次吸吮,都像一條最溫柔的鞭,抽在她心頭肉上。
不要……
殷恬雨右手握拳緊壓住唇,拚命抵擋住意欲衝出口的嗚咽。
不要再對她這麼好了,她承受不起。
淚霧,在她眼底放肆地蔓延,她無助地垂落眼簾。
「很痛嗎?」他不知何時停止了吸吮的動作,趴在她身側,手指戲謔似地撫過她濕潤的眼睫。「這麼點小小的傷口就哭成這樣,你這女人會不會太嬌嫩了點啊?」
她才不是因傷而哭,也不在乎那一點點疼痛,她是……她是感動又感傷啊!感動他對她的體貼,也感傷他太過體貼。
可他永遠也不會明白。
她微微牽了下唇角,不情願地揚起眸。
映入眼底的,是一雙極深極亮的眸子,亮著調侃的星光,又深藏著她參不透的複雜思緒。
「血止住了,我幫你貼了OK繃。」
「嗯。」
「傷口雖然有點大,但不深,應該過兩天就好了。」
「嗯。」
「怕痛的話,這兩天就少走點路,乖乖躺在床上好了。」
「我才不怕痛呢。」她聽出他話裡的諧謔,不依地白他一眼。
那神態,似不悅,更像撒嬌,路柏琛不禁微笑了,但不過轉瞬,笑意旋即斂去。
她驚怔地望著他逐漸打結的眉宇。
「我聽了你今天的廣播。」他突如其來地進出一句。
她一愣。
「原來你是在你媽生日那一天,才愛上我。我一直以為!」
「以為什麼?」
他沒回答,只是深深地望她,眼神慢慢地黯淡。「我沒你說的那麼好。」
「什麼?」
他垂下眼,似是躲避她的注視,良久,才揚起眸,自嘲似地一笑。「你在廣播裡,把自己的老公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你不怕人家笑你老王賣瓜,自賣自誇?」
「我說的是實話啊。」
路柏琛停住呼吸,半晌,澀澀地苦笑。
明明是最輕最細的低語,卻如春天乍然劈響的落雷,強烈地震懾了他。
她看他的表情,好似他是全世界最溫柔的男人、最體貼的丈夫,但其實,他根本不是。
他只是個為了追求名利,不惜利用她作為晉身階的混蛋,如果她不是殷家的女兒,他不會……
「戴芙妮。」在心旌最動搖的時候,他總會如此喚她。「你聽我說。」
她陡然一震。
他想說什麼?莫非他真想對她提出離婚?他不顧自己的政治前途了嗎?那李相思的魅力真如此之大?
殷恬雨驀地挺直上半身,雙手緊拽住路柏琛的臂膀,她抓得好緊,彷彿怕一鬆手,他便會拋下她不見。
他訝異地揚眉。「怎麼了?」
「柏琛,我……」她不能讓他說出來,不能讓他有機會對她坦承自己的外遇。「我們去旅行好嗎?」
「旅行?」他愕然。
「嗯,我們去旅行吧!」她急切地點頭。「去年你就答應過我的,你說要帶我去意大利玩,卻老是不能成行,這次一定要去。」
他猶豫地蹙眉。「可現在是立院會期,我每個禮拜都要開院會,出國不太好吧——」
「我想現在就去!」她不顧一切地打斷他,從不曾如此執拗地要求他。「你請假吧,柏琛,十天就好,一個禮拜也行,我們去意大利好嗎?我好想去意大利。」
她想離開台灣,想把他遠遠地帶離這裡,只要能分開他跟李相思,或許他會發現自己並不愛那女人,只是一時迷戀。
那麼,或許她還有機會,留住他的人——
「拜託,我們去旅行,好不好?」
她失神地求著他,失神地在他幽邃的眼潭裡,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