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簾 第七章 「質」
    結果沒有時間把山上的器具載回宿舍。修過窗玻璃,就這麼一車響亮上了國際公路。有個關員當是走私特別仔細瞄了兩下,另一個盯著簽證笑出來:我說你就別給眾香人發現,怎麼,你當他們是蠻荒野地啥都買下到,特地全副家當地帶了去?

    而紳帶該留在博物館,卻也沒有,過這州的時候,過那州的時候,一直一直,纏在手上。

    「天哪,原來我是同性戀。」

    符希從未經歷男性屢見的恐同感,但這也並不表示是什麼追求正義的平權主義者。符希只是……

    「只是以為,這一類的事都離我很遠。」

    沒想過喜歡女人,沒想過喜歡男人,在男女合班的時候沒欣賞過女孩子,在高中男校的時候,也不曾有過少年常見的同性戀慕。

    好像這一輩子,從來沒想過會把注意力放在另一個人類身上。

    「原來失戀是這樣的感覺。」

    符希覺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三個。一個可以照樣開車,照樣回答關員不我不是流氓右手受傷是意外,一個可以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人生問題,遠遠聽著自己答話時的聲音,覺得奇怪竟然和平常一樣。

    還有一個,卻緊緊攢著那條紳帶,好像要捏進骨頭裡。

    直到第一個自己在預訂好的中途汽車旅社裡領了鑰匙停了車,進房間放水準備洗澡,才一圈一圈,緩緩穩定平順地,把紳帶解下來。

    然後忽然倒下。

    見不到他了。山上的生活已經結束。才是前幾天的事情,預約旅館時計劃著,中途休息時要打電話給他;每天的,五點。然而跨過一個一個時區的現在,連五點是什麼時候,都不能確定了……

    左手舉起行動電話撥了熟悉的那個號碼,撥號音響了,響在受傷的右手裡。五彩流蘇震動,本電話現在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幾乎要按下接聽鍵。

    可是,接了又到底算什麼呢……頹然把兩支電話都關掉,撐起身體倚在床邊,他當然要跟我斷絕一切聯絡了,原來我對他有企圖,原來我對他的企圖路人皆知。連學姊學弟都早就看出來了,他那樣完美的人,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只有我自己……

    後仰枕在床畔,他都看在眼裡,我對他的動機不單純,他都看在眼裡。要不是他那麼有禮貌有教養,早就把我趕出去了,何況還給了我台階下。他……

    他寧可犧牲紳帶不要,也要叫我離開——

    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曾經睡著,把冰冷的浴水洩去重新放過,不在山上的臥室,洗了澡就再度上路。無速限公路上飆到時速一百八十分裡或許曾經更高,沒有很多神智分心注意。以為漫長的路途,更加漫長的思緒,等發覺的時候竟然已在織品研究所外了。

    「你好,我是茶國璃州州立博物館的符希。」

    對方倒沒像關員警告的在意整車的行李,可是符希聽漏了那眾香發音的複雜名字。好在對方同樣地也把符希兩字念得荒腔走板:「賦詩博士,幸會幸會。你的同事昨天已經都到了,你要先去招待所跟他們會合,還是我先帶你參觀我們研究所呢?」

    「……參觀研究所。」

    眾香的織品風格和整個文化一樣以極端的華麗、或是極端的破敗、見長。鮮艷配色和繁複織工讓符希稍稍回到自己的身體和現實世界裡,當對方慷慨而得意地說要展示幾幅歷史珍藏給佳賓監賞,符希甚至也終於有注意力看清了對方的臉孔。容貌慈祥的老年出家人,削淨了頭髮分不出是男是女,四壁錦繡中一身死灰的布袍。當年極南藩國公主出嫁極北藩國和親的新娘大禮服,裹著眾香第一美人下葬的絕世壽衣,藩王兵敗在宮殿中舉火自焚時選來穿上一同淋上酥油的金絲皇袍殘片,密密綴珠滿繡的重量幾乎要把自身撕裂。

    快要看不到純粹的織品表面、透過各色透明珠寶調和底色折射出各種奇彩的裝飾性手法,帶著超現實意味的具象圖畫,以變文形式描寫連續性故事的各種神話與傳說。明明迥異,明明相隔遙遠,符希卻宛然在其中見到了,那完全用絲線交錯織出、述說著不說出口句子的抽像衣紋。

    「賦博士,你怎麼這個表情。」問句的文法卻是毫無疑問的語氣,研究藝術品的出家人笑吟吟地。拍拍符希手臂,大約是老花眼除了織品之外什麼都見不得了,沒看到正拍中斑斑舊血上:「這也難怪你啦,來參觀過的人,沒有不震撼的。你藝術組的那位同事昨天看著看著還哭了呢,呵呵,他說太感動了,『你們眾香人愛笑,我們璃州人愛哭。』」

    符希搗著流竄疼痛扭轉的胃部苦笑。別的璃州人是不是這樣不知道,但是符希,很清楚自己是剛剛才莫名地轉變成這麼善感的。什麼事情都能體貼到自己身上來,各種不同的作品,忽然間都有了新一層的觸動和領會。

    簡直像現在才長出眼睛一樣。

    繞了將近一圈,到達大廳。挑高的雲石建築全黑,一無所有只掛一張巨幅織畫。數百匹堆金砌玉的一路錦繡之後,卻是純粹的緙絲——

    不再是變文的連續故事形式,畫面裡定格了情節中最驚心的一幕。美麗的女子筆直瞪視前方,冷漠神情正冰消瓦解的瞬間。愛悅、恐懼、執著、抗拒、沉迷、忿怒,未啟口而將呼喊,未伸手而將把握,未邁步而將追趕。「賦博士,你知道這幅作品的主題嗎?」

    「……知道。」

    書面的前方並沒有真正描繪出讓女子動搖的東西,可是符希知道。

    老年出家人呵呵地笑了。「這是本研究所的精神象徵,每個人初次踏進來的時候,我們照例都會問一次;也照例,每個人都會回答『知道』。」

    「原來如此,精神像——」研究所的,精神象徵?自己「確知」的那個答案,好像實在很難跟研究所扯在一起:「像……象徵……」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仍然微笑:「十個人裡,總有六個會答這個答案。」

    符希說不出地困窘。以為體會了很多,原來只是自己眼中塞滿了,看什麼都是——「對不起,我、我猜錯了——」

    「不,也沒有錯。」

    啊?

    「你瞭解嗎?」

    瞠目搖頭:「完全不瞭解。」

    「哈哈,看來你已經瞭解了呢。」

    ……

    早就聽說眾香文化愛打機鋒,沒想到第一天就見識到。不過……閉上眼睛不覺歎息,難道他……他的機鋒就好懂一點了麼……

    忽然頓住。

    「具有一般性普遍性抽像性的,可以用在科學,可以用在藝術,」拍拍年輕人的肩頭,「當然也可以用在你想著的那個東西。」

    符希完全沒有聽狗崽子出家人說了什麼。喃喃復誦,「『層雲族的紋樣都有雙重抽像的涵義』……」

    雙重抽像。第一重是晚霞,另一重呢?

    *

    離開一樓後全是研究室密集的區域,對方領著進入其中一間。交來古典形制的一把巨大鑰匙,「這兩個月,賦博士可以自由使用這裡。」

    符希展眼四顧,除了眾香風格的雕樑畫棟之外,書桌書架電腦顯微鏡一如自己習見的工作場所,而——

    視線停頓,注視牆邊構造簡潔的器具。

    符希一眼便看得出。幾乎在所有的少數民族裡,基本結構都是類似的:「手工織布機。」

    「啊,是的。」老年出家人頷首微笑。「我們是織品研究所而不是紡織研究所。然而,我們一向鼓勵所有的成員都試過親自動手做一些作品。」

    ——真是徹底的「親手」,符希定睛分辨,器具是從絲線染色開始。

    「我們相信,真的自己做過,對研究者有絕對的好處。所以每一間研究室裡,都一定會有織布機。」

    抬頭看看天色,

    「賦博士今日好好安頓,明天我們就開始討論計劃的實際進行,畢竟只有兩個月。」

    實際的進行。毫無資料時全無頭緒,有了範本,終於能有憑據,肉眼下儀器中,悉心領受、細細分析。一次又一次的不足和嘗試,全然地戒慎恐懼,得到的是過度的緊繃,僵硬難變化;而故意疏放便失色變形。

    「和情緒密切相關」的,卻不是保持平穩……

    到底是怎麼樣呢,倏起倏落患得患失,只為你一言一行。放鬆讓上下鄰近的紗線交互掩映,角度轉換時分別顯現不同色澤的輝光;緊張讓紗線密接調合,纏結出複雜的新色。

    想對你說,想著的,高興的,煩惱的,一切心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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