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答應,請你回去。」
看看青年,再看看他身上五色流轉的美麗衣帶,符希歎了口氣。青年背向端坐文風不動,彷彿層雲山道上一塊一塊堅硬的石頭,無論符希不辭路遙顛顛簸簸地前來拜訪幾次,都不會有絲毫動搖。起先組長還跟著來,沒兩回就說交給你們了;組員們也一一死心,終究只剩了自己……
「絹先生,請您再考慮看看,這也是為了層雲族。」符希踏前一步,幾乎要跨進那用香木精緻搭蓋的懸空房屋裡:「我們博物館有最好的保存技術——」
「下去。」石頭般的人終於動了,巍巍立起慢慢轉過身來。
「不要拿層雲族當藉口。」看著隨動作閃出複雜光芒的衣帶,符希幾乎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不過,早就練習過很多次,組上對遊說也早巳擬定詳細的講稿:「絹先生,層雲族的織造技術已經失傳,就連您也是不會的吧?僅有的文物損壞一條就少一條,不及早保存,是層雲族的損失也是全人類的損失,對不起未來的子孫,更對不起您的祖先。絕不能坐視這麼珍貴的文化見證就此隨著時間湮沒,真心地請求您,讓本博物館收藏您的衣帶——」
「收藏……」寬袍大袖的傳統服裝,這個動作就是傳說中的拂袖吧,衣帶隨著一瞬之間飄揚:「只是收藏著,存在和不存在,又有什麼差別呢……」
一直到那衣帶再度垂下,符希才能繼續開口背誦:「……不讓它在日常生活之中磨損,好好保存在控溫、控濕、最適合的環境,讓大家都能看見層雲族的美麗,連千年之後的人類,也能震撼於層雲族偉大的文化……」
「……哼。」說是不屑還不如說是歎息,「口口聲聲層雲族的文化,你對層雲族有多少瞭解,」捻起衣帶送到符希眼前,第一次能這麼清楚地看著:「你對紳帶,又有多少瞭解?」
瞭解——
層雲族風文雅有禮,地域富庶物產豐盛,來訪學者幾乎都受到妥善招待,當然更不會像研究某些族裔一般要冒生命危險,和其他少數民族相比,其實層雲族的研究開始得算是很早的了。然而妥善終究不同於盛情,層雲族人那出了名的客氣、那被高度懷疑文字本身就有著好幾層意義的語文,讓前前後後十三個研究者一邊發表論文,一邊在私人筆記裡留下幾乎一模一樣的隨筆:我總覺得,其實我並不真的瞭解他們……
比如說,層雲族的人口為什麼會這麼這麼地少。
層雲族採行走婚制度,早在一百年前,最權威的層雲研究者田冶就曾經半夜悄悄地數遍全村所有「轉了簾」的成人房數目,平均高達百分之四十七,很熱絡的。再加上層雲族的長年低死亡率,高水準的衛生和醫藥,不需要鑰匙的治安,既不盛武風又不是資源匱乏鼓勵自殺的民族,絕對沒有大量夭折的道理。現代固然可以猜測源於避孕,古時怎麼辦到?田冶的徒弟李查曾經仗著認識久了直接開口問過,對方只含笑看著;學者們陸續提出了各種假說,層雲族人讀著也仍是這個一貫的微笑沉默以報。直到某個想畢業想瘋了的研究生一口咬定層雲族絕對是殺嬰,還拚命地挖掘百靈祭袒廟說要找「從古到今累積的祭品骨骸」,才終於被層雲族請了出去,聲明不受歡迎。
自此之後,似乎研究者就不容易進層雲族了。
中間又發生了什麼,讓現在人口凋零到只剩下一個人,獨自守著層雲山,獨自守著層雲族的生活方式……
「……絹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符希開口。「我對層雲文化的認識確實非常有限,我對衣帶的執著也可能只能算外行人看熱鬧。可是,單單這樣遙遠粗淺地一瞥,我就為之深深著迷……不管是怎樣外行的人、不管來自多麼不同的文化,只要有眼睛看見,都會驚歎於它的美麗——」
閉上雙眼幾乎是苦笑地搖了搖頭。「所以,你不斷地說喜歡,真的喜歡嗎,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絹先生。」依照記載中層雲族的禮儀深深行禮:「您說得對,我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可是我知道我的喜歡是真的。您能……教我,讓我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了什麼嗎?」
絹看著,沒有說話。文獻裡沒有說行禮之後多久可以直起身來。頸關節和腰關節都開始酸痛的時候,絹開口了。
「可笑,可笑。我就如你所願教你——」那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他說。「但我不會直接告訴你這條紳帶的意義,」
正對上終於抬起頭來的眼睛,
「如果能猜得出,便送給你。」